鲁迅小说中的“扶乩”

鲁迅小说中的“扶乩”

鲁迅的小说《高老夫子》里写到“贤良女学校”教务长万瑶甫在与来此校任教的高老夫子高尔础相见时,有如下的对话: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真是要言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欢文学,可是,玩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的盛德乩坛天天请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从她的语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的。哈哈哈哈!”

……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了五回,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是第一回……”

万瑶甫显然是一位乌烟瘴气、恶俗不堪的“扶乩”迷,但颇以名人自居。可惜高老夫子因为备课不足,又很有些对于该校女学生的胡思乱想,没有完全听清楚这位教务长的胡言高论。

盛德乩坛,确有这个东西,在上海,由俞复等人发起,他们还组织“灵学会”,出版《灵学丛志》。“扶乩”(亦称“扶箕”),也叫“扶鸾”(因为神仙下凡时以鸾鸟为坐骑),是一种起源很古老的巫术占卜,到唐朝已经很成熟,在明清两代士大夫中尤为盛行,甚至也有皇帝迷信此术并据以决定国家大事的。扶乩操作时两人合作,以箕插笔[1]在沙盘上画字,假借神仙的名义回答求教者的种种问题,特别是未来的吉凶。间或也有鬼魂或活着的名人下坛,都已事先设计好,以便操作。扶乩的二人中至少有一人是操作此术的行家,如果二人是临时决定的,则由行家的乩师负责读乩、抄乩——总之话语权务必掌握在迷信行业的专家手里。

“乩仙”往往喜欢写诗(即所谓“下坛诗”),又多有以女仙、女鬼的身份出现者;旧时代的士大夫热衷于与彼唱和,其深层心理颇可玩味,他们对于攀附阔气或有名的女人大约很有些兴趣吧。

这种完全莫名其妙的古老迷信到“五四”时代尚颇有留存;鲁迅在杂文中曾大加口诛笔伐,他在《热风》一书的题记里说,这部集子里的内容,“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例如,《随感录 三十三》指名批评北京乩坛之《显感利冥录》,《随感录 五十三》径批盛德乩坛以及他们与其他迷信团体的内讧。这样反“国粹”的意思现在又写到小说里来了。鲁迅的小说和杂文往往多有关联,这里正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鲁迅后来又曾提到,见诸出版物的“同善社乩笔”与“陈涉帛书”“米巫题字”以及“义和团传单”等迷信文件一样,是可以从中“看思想手段”(《三闲集·匪笔三篇》)的材料。所谓“同善社”是一个全国性的迷信组织,搞扶乩活动非常猖獗,而且颇带与时俱进的时髦色彩,具有很大的欺骗性。柴萼的《梵天庐丛录》卷三十三载:“近日有同善社者,分社满中国,社中皆有乩坛,降坛者有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谟罕默德、耶稣基督、拿破仑、华盛顿、托尔斯泰等人。智者目笑其后矣。”而在从事“扶乩”活动的人物自己那里,这些都是所谓“保存国粹”,并且已经赶上了时代潮流。

扶乩的从业者大抵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游士,也会写几句诗,靠卖弄其知识和才情骗钱,具有很强的欺骗性。关于乩坛上的种种奇迹,宋元以来的笔记、短书中记载颇多,清朝人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一书所记尤多,而其中亦有拆穿其鬼把戏者,如卷二十一《滦阳续录》三云:

乾隆壬午(1762)九月,门人伍惠叔邀一扶乩者至,降仙于余绿意轩中。下坛诗曰:“沉香亭畔艳阳天,斗酒曾题诗百篇。二八娇娆亲捧砚,至今身带御炉烟。”“满城枫叶蓟门秋,五百年前感旧游。偶与蓬莱仙子遇,相携便上酒家楼。”余曰:“然则青莲居士耶?”批曰“然。”赵春涧突起问曰:“大仙斗酒百篇,似不在沉香亭上。杨贵妃马嵬殒玉,年已三十有八,似尔时不止十六岁。大仙足迹未至渔阳,何以忽感旧游?天宝至今亦不止五百年,何以大仙误记?”乩唯批“我醉欲眠”四字。再叩之,不动矣。大抵乩仙为灵鬼所托,然尚实有所凭附,此扶乩者则似粗解吟咏之人,练手法为之,故必此人与一人共扶乃能成字,易一人,则不能书。其诗亦皆流连光景,处处可用。知决非古人降坛也。尔日猝为春涧所中,窘迫之状可掬。后偶与戴庶常东原议及,东原骇曰:“尝见别一扶乩人,太白降坛,亦是此二诗,但改‘满城’为‘满林’,‘蓟门’为‘大江’耳。”知江湖游士自有此种秘本,传相授受,固不足深诘矣。宋蒙求前辈亦曰:“有一扶乩者到德州,诗顷刻即成。后检之,皆村书《诗学大成》中句也。”

到纪昀绿意轩中扶乩的这一游士,冒充诗人李白(青莲居士)的精魂下坛,而其大作表明他对李白的生平不甚了了,被赵春涧问了两个问题,就再也不敢下笔了。而没有被当场拆穿的扶乩游士还不知道有多少。

关于中国民间历久不衰的种种迷信,鲁迅在小说中不止一次地有所涉及。例如人血可以治痨病(《药》)、捐一条门槛就可以免去死后的灾难(《祝福》)之类,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当代的许多所谓养生之道,其实也颇近于迷信;近年来电脑算命、讲究风水之类勃然兴起,更是触目惊心;商家普遍供奉财神爷,人们业已见怪不怪——而当代小说家中似乎还很少有人来暴露这些负面“传统文化”的乌烟瘴气。


[1] 后简化为使用丁字尺模样的道具,用下垂的部分作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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