坳上的小屋

坳上的小屋

“我们走到前面山坳上的那座小屋,等到天亮再走,明天早上九点钟就能到家了。”从高速公路出口出来后,我对豪弟说。豪弟同意了,我们便背着行囊朝山路走去。

我和豪弟是从广东坐长途客车走高速公路回到桂北的,下车后,还要走大约二十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老家恒村。我们那时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坳上的小屋遇到令我们心惊胆战的事。

那是傍晚时分,西岭上空即将收尽最后一抹绚烂的彩霞,远远的山腰上缭绕着一道淡淡的雾岚,薄暮姗姗来临。四周山野,莽莽苍苍,这条羊肠小路,是从古到今过往的行人走出来的,曾经是村民去清和镇赶圩的必经之路,以前每天都会有零零散散的行人经过。自从县级公路修建到清和镇后,这条山路就很少有人走了,往往两三天也见不到一个行人。但令人奇怪的是,山坳上那座小屋和主人十万大山还在,每到暮色降临,小屋窗口就会亮起橙黄色的灯光,远远看去,如同星星在遥远的夜空闪烁。这微弱的灯光,给正在山路上行走的人以希望、欣慰和温暖。这孤独的灯光一直亮到天亮。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山坳上有座小屋。

小屋里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从小屋门前过往的行人以及附近村里的人都叫他十万大山。十万大山到底是老人的真名还是外号,恐怕无人知道。十万大山给我的印象是,头发斑白,满脸虬髯,面色紫黑,秋夏季节穿件白短衣、一条大短裤,冬春季节穿件粗布唐装或者旧棉袄;性情温和敦厚,对待过往的行人热情好客。小屋里面每天都泡有一大坛的石崖茶,过路的人可以尽情喝个够。石崖茶是桂北特产,是十万大山亲自到山壑里采回来的。这茶我曾在十万大山的小屋里喝过好几次,茶水金黄,入口清香,解渴又提神。走山路的行人经过小屋,都迫不及待地连喝上两三碗。十万大山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对喝茶的行人说:“还有粥、大头菜,再吃两碗粥吧。”行人喝了茶,吃过粥,抹抹嘴唇,坐下来与十万大山说闲话,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多分钟后再继续上路。行人离开时,十万大山似乎还舍不得,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外,直看到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远远的山腰那一边,才返回屋里。

十万大山是什么时候来到坳上居住的,几乎无人知晓。十万大山的小屋早已是方圆几十公里的一个地标,清明时节,上山拜祖坟的人出发前会说“到了十万大山小屋往右转,再走一会儿就见到我们家的祖坟了”;几个村民结伴进山采摘金竹笋,出发前会说“十万大山屋脊后有条山冲,那里的金竹笋少人去找”;到清和镇赶圩的人也会说“走到十万大山那里喝碗茶,休息一会儿再走”。

几十年来,在小屋里休息喝过茶的路人数不清,恐怕连十万大山自己都无法记得住有过多少人。赶圩的、走亲戚的、走江湖的、进山砍柴的,包括那些找金竹笋的、拜祖坟的,都会到十万大山的小屋坐一坐,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再继续赶路。十万大山的小屋成了过往行人的补给站,免费提供茶水,肚子饿的人还会有简单的粥饭享用。

十万大山还懂一些“郎中”之术,常年在小屋备有一些草药,那是十万大山在山上采回来的,晒干后,放在床头下的一只小木箱里备用。大约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喝过一次十万大山亲自给我煲的药汤。那天父亲与村里四五个人挑李子去清和镇卖,我也跟了去。那李子是生产队的,摘下来后,按人口分下来。清和镇是邻县的一个镇,与我们恒河镇交界,我们平常只赶我们恒河镇的圩日,很少赶清河镇的。因为路远,走的又是崎岖山路,天刚亮就出发,要到天黑才能回到家。那天的李子难卖,幸好清和镇收购站收购鲜李子,虽然价钱比市场便宜一些,但大家总算不用再艰难困苦、翻山越岭地挑回去了。卖了李子,大家一起进了当地的一家国营饭店,各吃了一碟猪肉炒米粉,然后原路往回走。半路上我感到头晕,不知是由于天气还是疲累或者其他原因引起,实在走不动,父亲只好把空箩筐叫别人帮忙挑,把我背着走山路,好不容易走到十万大山的小屋。十万大山听到脚步声,早早在门口候着了。父亲把我放在十万大山的木板床上,十万大山就过来用手试探了一下我的额头,又向父亲了解几句我的情况,随即从床头下把那只木箱拉出来,翻找一会儿,配好一服药,放入一个瓦煲,再倒入三四碗清水,立马生火熬煮起来。水滚之前,父亲几个人与十万大山拉闲话,说了一些清和镇各种物价和形势的变化。在他们聊天的过程中,瓦煲盖子上噗噗地冒水汽,一会儿水开了。十万大山倒上一碗药汤,放桌上凉一凉,再叫我喝下去。大家又聊了半个钟头,看看门外太阳将要落下岭背面,有的人又开始赶路。我喝过了药汤,又睡了半个钟头,头脑清醒了许多,可以自己走路了。我和父亲等几人走出小屋门外时,十万大山用一个竹筒装满药汤,让我带上在路上渴了喝。

从小到大,听村里人说,十万大山用他的草药治好了不少赶路发烧头晕的行人。我还听说,十万大山还协助警察抓住过两个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这是十万大山人生之中最值得令人称道的事。这件事被山下的村民当成传奇故事赞颂一时,还上了县广播站的新闻报道。

其实十万大山是有机会搬到山下住的,而且还不用他操心房子。有一次,一个女人背着孩子经过这条山路,在十万大山的小屋附近崴了脚,走不了路。天黑了,孩子又渴又饿,大声哭叫。十万大山听到哭声,沿路找来,发现了女人。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扶着女人,一路趔趔趄趄,回到小屋。十万大山帮女人崴肿的脚敷了三天的草药,终于伤好了,女人带着孩子重新上路。原来这个女人是村主任的亲戚,村主任便为十万大山申请了一笔扶贫资金,用来给他建一座单层房屋。但十万大山并不接受这种恩惠,还拒绝下山,他的理由是他一个人在山上住习惯了。

“我这人不会做什么大事情,就每天为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泡个茶水。”这是十万大山对人常说的一句话。

大家心里都明白,十万大山做的并非只是泡个茶水。

我十几岁时,经常下午去放牛,与村里的一帮小伙伴一起把牛赶到山里去,有时走得远,直赶到十万大山小屋附近的山坡上。那个地方没有庄稼,草也长得茂盛,我们把牛一放,就往小屋跑去,进门就叫道:“十万大山,十万大山,给我们讲故事!”十万大山一见到我们来了,满脸乐呵呵的,连声答道:“好,好,好。”我们就围着他坐在板凳上,听他讲故事。

对于我们这些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来说,放牛是很好玩的事,把牛往山脚、山坡上一赶,就可以开心地做游戏、爬山、钻山洞、烧泥窑煨红薯芋头,或者听十万大山讲故事。我们早就听说十万大山很会讲故事,他肚子里的故事特别多,讲的故事也很吸引人。每次我们跑到小屋叫他讲故事,他从不拒绝。十万大山讲的故事给了那时候的我丰富的联想,后来我外出打工,能写一些打工故事,还投到杂志发表,也许那时候就是萌芽的开始吧。

我和豪弟是五年前外出打工的。那时,坳上的小屋不再是十万大山一个人了,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名叫珍珍,是一个过路的年轻女人遗弃在小屋的。听人说,那个女人是周围某个村的,她的男人是个包工头,在外买了房,又有了小三,很少回家,她独自带着小女儿艰难地过了三年。一天夜里,下着小雨,她带着小女儿来到十万大山的小屋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叫道:“十万大山,十万大山!开开门,我是阿英!”十万大山闻声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开门把她们母女俩迎进门,一边说:“哎呀呀,是阿英啊,黑灯瞎火的,你带着女儿到哪里去啊?”

原来十万大山是认识这个女人的,以往女人和别的大嫂大婶结伴进山找金竹笋,中午时候来过十万大山的小屋喝过茶,吃过米粥。

女人还没开口回答十万大山的问题,眼泪就簌簌而下,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要去广东做工。”十万大山看着一旁的孩子,又问:“带孩子去吗?怎么做工?”女人抹着泪水说:“那怎么办?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十万大山叹了一口大气,生了一堆火,让女人和孩子烤干身上的衣服,还煮了米粥,让她们吃饱肚子。十万大山陪女人一直坐到天亮,女人看到小女儿还睡在床上没醒,就说 :“十万大山,你帮我照看照看孩子,我回村多拿几件衣服来。”十万大山说:“好吧,快去吧。”女人站了起来,深情地望了望床上睡着的女儿,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这一走,女人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十万大山就与珍珍相依为命,外出时,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还每天讲故事给她听。珍珍有些呆头呆脑,不哭不闹,很听话,有时候也会问十万大山:“爷爷,妈妈回来了吗?”十万大山总是说:“快了快了,快回来了。”她一听,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我也听说珍珍有些呆头呆脑的,与常人有些不一样,据说她两岁时发烧,来不及送医院,烧坏了脑子。有人到家里来玩,对她开玩笑说:“珍珍,快去门口看看,我走到哪里了。”她真的跑到门口去,往外东望西望,弄得大家开怀大笑,她木然,还不知道大家到底在笑什么。

我和豪弟外出打工那天,因为要赶坐早班车,天没亮就出发了。走到十万大山小屋时,天还是一片黑。还没走近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打雷似的呼噜声。我们不想进去打扰他们,就在门口的石板上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就走。但随即传来一声响,我们看到小屋的木门开了,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看到小女孩圆嘟嘟的脸蛋,是珍珍。珍珍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似乎对黑夜一点也不害怕,对于陌生人的到来也没有一点惊恐,好像早已经习惯。珍珍看到我们,叫道:“叔叔,快进屋里坐。”

我问道:“珍珍,你知道我们来了?”

珍珍说:“是爷爷叫我开门叫你们的。”

我们这才发觉打雷似的呼噜声停下来了,非常惊讶十万大山在睡着的时候也这么敏锐。我说:“我们不进去了,在外面坐一会儿就要走了。”

珍珍却说:“叔叔快进去,是爷爷叫我学会招呼客人的,叔叔进屋坐吧。”

面对珍珍诚恳的反复邀请,我们只好进去了。一会儿,呼噜声又重新响起,原来里面还有个小房间,十万大山就睡在里面,房门是从里面掩上的。外间用来做饭兼会客,角落安了个小床,是珍珍一个人休息的地方,用一块蓝花布当作床帘。

珍珍对我们说:“爷爷给我说过,爷爷睡着的时候,就不要去叫醒他,他要睡够了才起来;有客人来了,叫我学会招呼客人。”

豪弟见小大人似的珍珍,充满怜爱地说:“珍珍招呼过很多客人吧?”

“嗯,爷爷对我说,爷爷老了,以后就由珍珍招呼客人了。”

“珍珍长大了,你就会出去打工吧?”

“我不去打工,在家陪我爷爷。”

“那你嫁人了呢?”

“我也不嫁人,在家和爷爷一起过。”珍珍真诚地说着。

珍珍懂事得让人心疼,豪弟摸着珍珍的头,说:“珍珍真是个好孩子。”

珍珍问:“个个都说我是好孩子,叔叔,你说我呆吗?”

豪弟说:“珍珍不呆,很聪明呢。”

我也说:“珍珍真的不呆,又乖又聪明。”

珍珍圆圆的脸蛋笑成花一样,接着说 :“锅里蒸有红薯、玉米,还有粥,还有茶,叔叔快去吃。”

我说:“我们不饿。”

见我这样说,珍珍摇着我的手,说:“叔叔吃一点吧。”

其实我和豪弟都有些饿了,于是我们各吃了两个熟红薯、一碗米粥。在我们吃的时候,珍珍坐在我们旁边,问我们到哪里打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会来看她和爷爷吗?还会记得她珍珍吗?我们说,我们肯定不会忘记珍珍的,回来的时候,一定给珍珍买新衣服,买好玩的玩具,买好看的书,还会买好吃的东西。珍珍很开心地笑了。

我们准备上路的时候,想跟十万大山打声招呼,但里间的呼噜声仍此起彼伏。珍珍看到我们想进去的样子,就拦住我们,说:“爷爷说过,爷爷睡着的时候,就不要去叫醒他,他要睡够才起来。”

我只好说 :“那好吧,等爷爷睡醒了,你告诉爷爷,说我们谢谢他,也谢谢珍珍。”

珍珍说:“嗯!我会告诉爷爷的。”

我们走出小屋的时候,天蒙蒙亮了。珍珍手拿煤油灯送我们到门口,我们走出很远,还听到珍珍在叫:“叔叔,我和爷爷会等你们回来的!”

回家前,我和豪弟特地去超市给珍珍买了三套衣服、一双凉鞋、一双胶底布鞋,还有对珍珍承诺过的玩具、书、好吃的东西。另外,还给十万大山买了两瓶好酒、一包烟丝,还有香肠、腊肉等一些吃的东西。

我们还没走到小屋,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好在我们随身带有充电宝,这个东西还有照明功能,虽然山路坎坷,但并不妨碍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坳上的小屋似乎远远就发现夜归的我们,用它微弱的灯光呼唤着我们。看到灯光,我们感到一阵阵暖流传遍全身,疲惫的身体顿时有了力量。

五年了,灯光依然准时亮起来,说明十万大山还在,可爱的珍珍还在。我们的脚步也加快了很多,就要与久别的亲人重逢了,而亲人也在急盼着我们的归来。

豪弟说:“福哥,珍珍一定长高了很多。”

我说:“那是肯定的,五年了,珍珍十岁了。”

豪弟说:“你说,珍珍会不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呆?”

我说:“也许是错觉吧,我看珍珍挺聪明的。”

豪弟说:“对,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豪弟突然问道:“福哥,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你是说珍珍的妈妈?我好像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我见过几次,她长得真的好看,身材好,胸又大。”

我一听,有些吃惊,说:“豪弟,你这是……”

“我没说什么啊,她长得就是这样嘛,难道不能说?”

“我以为你有想法。”

“你才有。”

“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哪有?”

“那包工头也真是,有那么漂亮的老婆,还在外头养小三,要是我,安安心心过日子多好。”

“男人有钱了,心就不安定了,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

“有一次我赶圩,在路上看到她抱着孩子,一边拼命追赶一辆宝马,一边哭叫:‘你停下来,你停下来,你这没良心的男人。’开宝马的是她男人,她哪追得上宝马?追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和孩子哭成一团。听说是她男人带着小三回村过九月九,她本来不想闹,一心只想男人给她生活费,好好养大孩子,但男人没给,听说她男人重男轻女,不喜欢这个女儿。这种狗男人要狠狠地揍他一顿才是。”

听了豪弟的话,我心里阵阵伤感,连连叹气,一时不知说什么。

“福哥,你说那个女人还会回来吗?”

“难说,但愿她还会回来,珍珍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她好狠心,丢下女儿。”

“她有她的难处吧,一个乡下的单身女人,带个女儿不容易。”

“听人家说她十八岁就嫁给包工头了,虽然生过一个孩子,但还像个黄花闺女,跟没结过婚一样。”

见豪弟这样说,我问他:“豪弟,你对她真有想法啊?”

豪弟却话锋一转,问我:“福哥,老实说,如果她回来了,你愿意娶她吗?”

我说 :“我在厂里看上了一个女孩子,你那么喜欢她,你娶吧。”

豪弟说:“你看上厂里一个女孩子?拉倒吧,八字还没一撇,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呢。我看你和这个女人最般配,如果她回来了,你找机会……”

为了避免话题继续,我只好说 :“我没想过。别说了,到小屋了。”

不出所料,给我们开门的是珍珍,她果然长高很多。开门的时候,珍珍手里还是拿着那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映在她圆嘟嘟的脸蛋上,还是显得那样天真,她对陌生来人还是那样没有丝毫的惊恐。我叫道:“珍珍,我们回来了!”

珍珍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说:“叔叔,回来了。”

我说:“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们了。”

珍珍笑眯眯地说:“我记得,天天都有人来敲门,我都以为是你们回来了。”

我和豪弟进屋后,珍珍马上烧火热粥、蒸红薯和玉米,又是泡石崖茶,像个很懂事的家庭主妇那么勤快。稍作休息后,豪弟从背包里拿出给珍珍买的衣服和鞋子,还有书、玩具,珍珍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爱不释手,非常开心,一直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我问:“珍珍,喜欢吗?”

珍珍说:“喜欢,喜欢。爷爷说,我妈妈也在广东打工,也会给我买新衣服回来的。”

我说:“那当然,妈妈肯定也会给珍珍买新衣服的。”

珍珍问我们:“你们看见我妈妈了吗?”

我刚想说没有看见,豪弟迅速用手指顶了一下我的背,对珍珍说:“看见了,你妈妈在攒钱呢,她说,等攒到很多很多的钱,她就回来看珍珍了,到时,她再也不会离开珍珍了。”

珍珍说:“对呀,我就想妈妈回来,爷爷也对我说,妈妈回来我们就好了。”

豪弟说:“那是,以后大家都会好的。”

吃过珍珍给我们蒸热的东西后,我本想叫珍珍再继续睡觉,我和豪弟坐到天亮,但在和珍珍说话时,我发现豪弟神色有些怪怪的,他不时把目光往里面那间房门上瞥,似乎有什么疑问。过了一会儿,豪弟问珍珍:“珍珍,爷爷在睡觉吗?”

珍珍说:“是,爷爷睡觉了。爷爷说过,他睡着的时候,叫我不要去叫醒他,他睡够了才起来,有客人来了,叫我学会招呼客人。”

豪弟说:“哦,珍珍真的听话。”

“爷爷教我要听话的。”

“珍珍,我想进去看看爷爷,我们很久没有看过爷爷了。”

“那不好的,爷爷说过他睡着了,不要去叫醒他的,他要睡够才起来。”

豪弟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口,侧耳往里探听。珍珍也跟着走过去,拦在豪弟面前,说:“叔叔,爷爷睡着了,不要叫醒他呀,那不好的。”

豪弟说:“珍珍,爷爷睡多久了?”

珍珍说:“很久了。”

豪弟一听,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朝我使个眼神,然后对珍珍说去外面方便一下,就往门外走。我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到了外面,豪弟压低嗓门说:“福哥,你觉得奇怪吧?”

我说:“奇怪。”

豪弟说:“我一进来就没听到呼噜声,就感到有些不大正常,开始以为十万大山没睡着,或者被我们的到来闹醒了,现在才觉得好像不是。”

我满肚子疑惑,说 :“我没留意,现在看来,十万大山没有睡着。”

“不,”豪弟断然说道,“可能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说:“是吗?”

豪弟没有再说话,黑暗中,我看到他慢慢往小屋后面走去。我一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于是跟着他走。我似乎有预感,好像就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心脏怦怦地狂跳不已。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豪弟站在小屋后面,抬起头不断地往上面看,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上面有一个小窗口,窗口黑洞洞的,静悄悄的。我问道:“豪弟,怎么样?”

豪弟说:“我想爬进去看看。”

“这样不好吧?十万大山如果没睡着呢?”我担心豪弟这样做会冒犯到十万大山。

豪弟说:“没睡着更好,最怕是睡着了。”

我还是说:“这样不好吧。”

豪弟说:“别说了,我爬进去看看,你帮帮我。”

窗口并不高,豪弟用力往上一跳,双手就攀到窗口上,我在下面用双手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推。那窗口刚容得下他的身体。豪弟先是把头和双手往里挤,然后把整个身体慢慢往里缩,身子越缩越短,不一会儿全缩进去了。随即,我听到咚的一声响,知道是豪弟落到地面上了。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个不停,希望里面传来声音,好让我安心,但我等了好一会儿,静悄悄的,静得可怕,几乎让我无法忍耐。

这时忽然传来珍珍的叫声:“叔叔,叔叔,你们去哪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担心珍珍会跑出来找我们,急忙朝门口那边说道:“珍珍,我们在外面小便,你在屋里坐着别出来。”

珍珍回应:“好的好的,你们快点回来。”

我朝着珍珍喊道:“就回了。”

窗口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声响,我真的担心豪弟会出什么事,甚至我脑子里还生出荒唐的幻想,想象那窗口就是妖魔的血盆大口,将豪弟一口吞下去,他从此永远消失了。

几乎让我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索索声传来,抬头一看,上面的窗口露出了豪弟的半个身子。我急忙贴近墙根,想用双手接应他下到地面,却听到豪弟轻轻地叫道:“你走开,我要跳下去。”

我刚离开两步,豪弟就咚地跳下来。我迫不及待地走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

豪弟显得很沉着,没有了刚才那种急切的冲动,似乎一切都平静无事,他轻轻地说道:“十万大山已经死了。”

我一听,怔了一下,然后说:“好像你早已料到?”

豪弟点了点头,说:“他睡着了,我们会听到呼噜声;如果没有睡着,他会起来招呼我们;珍珍又说他睡着很久了,她说的很久,不是指今晚睡很久,而是一连睡了几天了。她确实有些呆,以为爷爷没有起床,一直在睡觉。”

我感到不可思议,说:“那么说,十万大山去世几天了?”

豪弟说:“是的,我刚才用手机电筒查看了好一会儿,又用手摸了摸他,是有几天时间了。”

我说:“真没料到我们会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我们回来得巧,否则……”

“否则烂在床上也没人知道。”豪弟补充道。

我觉得这件事要对珍珍说,于是对豪弟说:“我们进去吧,把这事告诉珍珍,天亮以后,带珍珍回村。”

豪弟却说:“十万大山是珍珍的精神支柱,是她心中唯一的亲人,咱们不能告诉她,不然给她的打击太大变得更呆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一时没了主意。

豪弟沉默一刻,然后把他的想法告诉我,我同意了。

最终,天亮之前,我们把十万大山埋了。

珍珍并不知道我们把十万大山从里间抬出来埋了。珍珍开始不愿意睡,她看到我们回来太开心了,要跟我们一起坐到天亮。不管我们怎么劝,她就是不去睡,似乎也没睡意。我只好给她讲故事,讲一个人熊婆(当地传说吃人的怪物)屁股搽油倒着上树的故事。这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说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老家流传很广。我讲完这个故事又讲了一个故事,珍珍却越听越有精神,这把我和豪弟急坏了。最后还是豪弟想出办法让珍珍去睡的,他对珍珍说 :“等到天亮还要很久,我们三个人轮流睡觉好不好?”

珍珍一听,高兴得直鼓掌,说:“好呀,好呀,你先睡,我还要听大叔叔讲故事。”

豪弟说:“不行,我们来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先睡。”

珍珍说:“好呀。”

于是豪弟就和珍珍手对手喊起“剪刀石头布”。不知豪弟怎么耍的花招,珍珍输了,只好老老实实爬到她的小床去睡。我为了让珍珍早点睡着,故意把煤油灯熄掉了。黑暗中,小床那边一会儿就没了动静,还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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