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你的权威
“树立你的权威,”汤姆·斯潘鲍尔以前常告诫我们,“你才可以从心所欲。”作为他的学生,我们将此箴言印在西服扣上,像信徒佩戴十字架之类的东西一样戴着它们。这就是我们的信条。极简主义十诫中提到:不要使用拉丁语词汇。不要使用摘要。不要使用标准文本……一旦树立了权威,就可以从心所欲了。
对此,我想附上汤姆·琼斯的建议:动作自带权威性。如果贯穿每个场景的是清晰的身体行为动词——诸如采取措施,或是触摸物体——读者的思路就会紧紧跟随情节的发展,就如紧盯着松鼠一举一动的狗狗。
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建议你考虑如下方法,以便你在故事中树立权威。要让读者对你深信不疑,要让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起来势必发生。
权威性演讲
你应该在不少电影中都看到过很有代表性的权威性演讲。在《我的堂兄文尼》中,庭审即将结束时,玛丽萨·托梅抓住机会,发表了激情的演讲,大谈1955年上市的、配置了327立方英寸的发动机和一个四缸化油器的雪佛兰贝尔艾尔汽车。
在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中也有权威性演讲。梅丽尔·斯特里普在为一名模特搭配衣服时,详尽细致地讲述了近年来天蓝色在时尚界的运用。
电影《律政俏佳人》中也有两段类似的演讲。第一段演讲出现的场景是罗迪欧大道的一家服装店,瑞茜·威瑟斯彭正在训斥一名售货员,她罗列大量事实,揭发该店员说了谎。第二段演讲出现在审讯后段,威瑟斯彭就烫发的化学原理[4]陈词,她又罗列了大量事实来反驳控方证人的证词。
若想快速有力地证明某个角色的权威,没有什么策略能比让她一口气披露各种事实更有效,这些事实足以彰显她精深的专业知识,足以让他人出乎意料。该策略对女性角色非常好用,对男性则不然。这首先是因为大家有一种预设,即人物角色必须是肤浅无趣的。当一个看似傻里傻气的角色对某些至关重要的事情展现出深刻的理解时,惊喜从天而降。想想《阿珠与阿花》中的梦境片段,莉莎·库卓在详述胶水的制作过程。唉,充当浅薄无知角色的往往是女性。
如今,如果是由男性角色发表这样一场演讲,说好听点,这就像是一通乏味的男性说教。说难听点,就像是患了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人在唠叨。不过,男性演讲的例子还是有的。只需看看《心灵捕手》中马特·达蒙在大学酒吧里利用其博古通今之才舌战哈佛群雄的场景。
又一题外话:始终默默伴我左右的幕后编辑韦斯提议说,权威演讲会让角色更招人喜爱。我发觉“喜爱度”这个概念本身是有问题的。我们将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但我更愿意去尊重角色。坦率地讲,对招人喜爱的人,我甚至都没什么好感。
所以,如果你是我的学生,如果你需要赋予某个角色权威,并树立你作为作者的权威,那么,先塑造该角色天真简单的初印象,然后借助一系列深奥复杂的事实让他火力全开,观众会为之瞠目结舌的。
已逝父母的形象
只要对任何喜剧略作皮毛性研究,就会发现其中有逝去的母亲或父亲的形象。这种悬而未决或是回天无力的伤痛,正是产生所有俏皮话和滑稽举止的源泉。
即使在戏剧中,也正是由于背景悲剧的存在,才使得前景戏剧有了得以继续的底色。
逝去亲人的形象多如牛毛。
在厄尔·汉纳的电视连续剧《沃尔滕一家》中,约翰·沃尔滕的兄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了,年幼的本·沃尔滕的名字正是来自这个从未出现且已魂飞魄散的人。《峡谷情仇》中,父亲汤姆·巴克利去世,留下芭芭拉·斯坦威克(饰演的汤姆·巴克利的妻子)经营牧场。《富矿带》中,母亲离世了。黛汉恩·卡罗尔主演的《茱莉亚》中,父亲在越南驾驶直升机时殒命。《艾迪父亲的求爱》中,母亲亡故。《幽灵与未亡人》中,父亲辞世。《保姆与教授》中,母亲去世。《埃勒里·奎因》中,母亲逝去。
热播喜剧中,死亡人数令人震惊。《安迪·格里菲斯秀》中,母亲去世。《贝弗利山人》中,母亲去世。《我的三个儿子》中,母亲去世。《活在当下》中,父亲去世。《爱丽丝》中,父亲去世。《菲利斯》中,父亲去世。《帕特里奇一家》中,父亲去世。《家庭事务》中,双亲去世。《脱线家族》中,双亲去世。《五口之家》中,双亲去世。
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问你:“为什么这么多成功的故事都是从家庭情节开始的?”
因为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尤其是年轻人——我们最恐惧的事莫过于失去父母。如果你创造的世界中,父母中的一方或双方已经亡故,那意味着你笔下的人物已经从读者最怕的事情中挺了过来。那么你的读者从一开始就对你创造的人物产生了敬意。即使亡故的父母身后留下的可能是孩童或青少年,在读者心目中,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和无措也会让他们幻化为成年人。
而且,从故事第一页开始,万事皆可战胜,因为角色已经从最糟的境遇中挺过来了。你笔下逝去的父母与活着的家人相联结的方式,正是读者期待的与他的家人相联结的方式。
如果你想要创造出一个让读者对其中角色无可挑剔的故事,记着在开始前就让故事中的母亲或者父亲翘辫子。
细节要到位
有人曾告诉过我一个关于大教堂彩色玻璃窗的秘密。他告诉我,这些窗户是用来教目不识丁的人学习经文的。它们就像塞西尔·B.德米尔在那个时代下拍摄的宽银幕史诗电影般令人目眩。那些对约拿被吞进鲸鱼肚子,以及摩西分开红海和耶稣升天的场景的精彩描绘就像暑期大片一样。
使奇迹可信的诀窍在于,要将其置于高高的窗户之上,使观众远距离仰望。所有真正一丝不苟的作品都会创造和详述一些人们在低处能看到的细节。
如果观众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相信这些细节——地上的植物、凉鞋,抑或衣服边缘的褶皱,他们就会相信高处窗户上所描绘的奇迹——甘露可从天而降,光环可盘绕头顶,天使也可飞翔于云端。
在拍摄《搏击俱乐部》时,我问导演大卫·芬奇,观众是否能接受布拉德·皮特饰演的角色是虚构的这一真相。芬奇回答说:“如果他们相信那刻之前的一切,他们就会对这一剧情反转深信不疑。”
鉴于此,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告诉你,要专注于分解某一个手势,对它展开有效的描述,如此一来,读者就会无意识地进行模仿。无须涵盖所有内容,但重要对象和关键动作还需详细分解。在雪莉·杰克逊的故事《摸彩》中,请留意她是如何流连忘返于那个用来摸取纸条的箱子的。她对箱子的存放地点、制作工艺,以及箱子可以用来代替什么东西都展开了详尽的描述。对这样一个普通木箱的大肆渲染,有助于读者去理解其背后的恐怖意味。如果我们相信这样一个箱子的存在,我们就会相信它能促成杀人仪式。
小错既出,后患无穷……在为《美丽的你》做巡回售书时,我曾遇见一位年轻女子,她说我对年轻女主人公的细节描述总是一塌糊涂。我请她举例说明我对佩妮·哈里根最不切实际的描述是哪一段。在我笔下,来自内布拉斯加州的女孩佩妮·哈里根用她死去的性教练的干尸手指自慰;世界首富为了对他早已过世的妻子实施基因再造,给佩妮体内植入了一个微型遥控机器人,让她备受情欲的折磨。
“你是问你对佩妮最不切实际的细节描述?”该女子问道。
是的,我想知道我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
她略作沉思。“很简单,你说她最喜欢的冰淇淋是黄油脆皮口味的。”似乎觉得我很愚蠢,她摇了摇头说,“只有老人才喜欢那种口味。”
我问那佩妮应该最喜欢什么口味的。
“巧克力,”她说,“任何巧克力味的东西。”
因此结论是:最微小的错误会让作品的可信度尽毁。
真理自威
富有创造力之人的任务在于认识事物并传达给他人。有些人尚未有充分的自我感悟。另一些人则欠缺沟通感受或想法的技巧。还有一些人,则是缺乏表达的勇气。
无论是何种情况,但凡我们去阅读,总能有所领悟。最优秀的作家似乎有读心术,对于普通人永远无法言表的东西,他们总是能切中要害。
诺拉·艾芙隆在她的小说《我心欲焚》中写道:“单身汉总是和单身汉聚会,已婚的也总是和已婚的凑一起。”读罢此言,无论她在后文中讲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艾米·亨佩尔也是如此,她写道:“狗狗想要的是不会有人离开。”
弗兰·勒博维茨曾写道:“‘诉说’的反义词并非‘聆听’,而是‘等待’。”
亚米斯德·莫平提出了莫纳定律。其内容是:知心的爱人、很好的工作以及超棒的公寓这三者中,你在生活中最多能得到其中之二。但你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同时拥有全部。
杜鲁门·卡波特曾写道:“一个男人送你什么样的耳环,代表着他怎么看待你。”
此般格言警句措辞巧妙,带着孔子或奥斯卡·王尔德般的权威。维基百科中的实例远不及明敏的洞察有力。
Amy Hempel
艾米·亨佩尔
狗狗想要的是不会有人离开。
讲故事需穷源溯流
当今世界,虚假新闻铺天盖地……当今世界,互联网大行其道,信息可靠性一落千丈……人们想要对故事背景追根探源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对故事本身的关注。如今,故事背景和来源的重要性胜于往昔任何一刻。
所以,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问你:“讲故事的人是谁?他们在哪里讲的这个故事?又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四下环顾。可以讲述自己故事的论坛处处可见。它们就好比是作家用来挖掘素材的宝库。它们也是架构故事的绝佳背景。在为我的书《窒息》和《隐形怪物》搜集材料时,我热衷拨打性爱热线。每条热线上都会有不同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果一个故事听腻了,我就会转至另一条热线。如果故事情节构思不够巧妙,我会专注于其语言技巧乃至细微的抽搐,这些都有助于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在下着雨的午后,我会坐下来,一边将电话举在耳边,一边做笔记。这些经人口述的奇闻逸事精彩纷呈且原汁原味,我会寻找相类似的模式或主题,将这些素材拼凑成一个短篇故事或一系列场景。谁知道呢,也许某天我会以976电话性爱热线为背景写个故事呢。经由低俗的电话性爱热线聆听悲剧故事,令人分外心酸和感伤。或者,在一群动辄口吐脏话、文化层次较低的人中,却听到了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效果则更佳。
戒毒康复小组可以是创作故事的另一个背景。其功用有如新教会,人们去康复小组悔过自惭,社区也会对他们既往不咎和重新接纳。即便此类故事平淡无奇,但其讲述者却有着数年的亲身体会。除单人脱口秀外,口述故事的形式在美国已所剩无几,但这种形式在“十二步互助小组”中却势如破竹。这是站着讲喜剧(单人脱口秀)与坐着说悲剧之战。毋庸置疑,任何人的秘密都不应泄露——但你可以从中学到行之有效的讲故事技巧啊。享用免费的咖啡,也免费习得比从很多艺术硕士课程中学到的还要棒的技能。如果有人确实是从匿名戒酒互助会中剽窃了一个故事,还将其拍成一部大获成功的电影呢……?只消想象一下,此种行为虽会引发愤怒、嫉妒和报复,却成功地赢得了读者的同情心。
另一个极佳的故事创作背景是深夜广播。广播讨论的都是大脚怪、黑色直升机、不得安息的鬼魂、火星人……凡此种种,都成了成年人的睡前故事。那些怪异奇妙的故事对人的潜意识进行探究,和童话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收音机的幽幽之声勾出梦幻般的画面,带领我们进入浑浑噩噩的梦境。听众打进电话,分享与当晚主题有关的自己的奇闻逸事。这就像《天方夜谭》里日复一日讲故事的谢赫拉莎德一样。
还有一个冷门的故事创作背景,那便是有线电视购物频道。卖任何产品的均可,但我更喜欢的是珠宝频道。一群傻里傻气、操着乡土口音的人拿出珍珠项链展示,还一边吹嘘如果你拥有了这样一条项链,你的朋友和家人会有多么羡慕嫉妒你。这就像一场冥想引导。“想象一下这枚祖母绿戒指是怎样让教堂里的女士们围在你左右,为它赞美欢呼的!哎呀,你将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人人会嫉妒到眼红!”如果你对受人追捧并不感兴趣,他们会通过打亲情牌向你推销。“你的宝贝孙女会将这枚尾戒珍藏一辈子,每次一戴上,她就会想起你……”
因此,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给你布置一个任务:要求你以顾客的身份给购物频道打电话,讲述一个与近期购物经历有关的故事,并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选择已有故事背景进行创作的一个优点在于,特定的背景决定了故事结构,以及故事的过渡方式。拨打性爱热线意味着信用卡消费的时钟无时无刻不在嘀嗒作响。广播节目中会插播商业广告。你架构故事所需之物已然存在,无须再行创造。
以下是关于故事背景的最后一个例子,也是我最爱的例子。我认识一些堪称最坚强的人,有当过消防员的,有现役军人,他们对古董鉴定节目情有独钟,尤其是大众文化教育电视节目中的巡回鉴宝节目。人们会带来自己的传家宝,由专家进行鉴定。持有者会讲述该物品的渊源,往往会追溯到家中的先祖那里去。专家可能会认定故事属实,也有可能会否认故事的真实性。一旦持有者知道了他死去的亲人因愚蠢上当,或是对他撒下了弥天大谎,经常会当众崩溃。传家宝也并非总是如想象中那般珍贵。有些时候,专家认定这件物品价值千金,但更多时候,专家直言它就是不值一钱的垃圾。
在鉴宝这样一场快节奏的公共仪式中,我们听到了牵动人心的传奇故事,看到了引出这个故事的物品。结果不出一会儿工夫,传奇故事被推翻了。整个家庭的自我认知遭受了致命一击,而这一切都被曝光于镜头之下。时刻要面临这种作为仪式的一部分的羞辱的威胁,正是那些硬汉喜欢这个节目的原因。勇冠天下之人都被击垮了,自豪骄傲之人也蒙了羞。
即使最后证明这件古董是真品,且价值不菲,损失依然巨大。它原本具有史诗般神奇的魔力,如同英雄故事《大叔他是谁》中一样,高举佩剑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冲锋陷阵……现如今沦为可以用金钱去衡量的东西。市场给它定了价,致使它魅力渐失。
《老古玩商店》就是这种类型的选集,已更新。
如果我是你的老师,我会要求你写一篇这样的故事,一名做实况转播的鉴定师已经精疲力竭,但有人要求他评估如下物品的价值:一只会给人带来灾难的猴爪……一颗萎缩的头颅……或是一尊圣杯。
照搬纪实文学的真实性
树立权威最简单的方法之一就是照猫画虎。想想奥逊·威尔斯的广播剧《世界大战》(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著)。奥逊·威尔斯全盘使用纪实新闻广播的手法[5],使原本荒唐透顶的故事听来真实可信,数百万人因此陷入恐慌。他们逃离自己的家园,给至亲之人打电话,与他们依依告别。
想想电影《女巫布莱尔》吧。简单地说,该故事由一些纪录片片段构成,这些片段是人们在几个调查人员离奇失踪后找到的。但影片却未受其不完美之处的影响,成功地吓到了观众。同样,要不是科恩兄弟想着要在片头处加一份声明,电影《冰血暴》也有成为《抚养亚利桑纳》那样的犯罪题材闹剧的风险。昏暗的黑色屏幕上用白色字体写着:本故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事实并非如此)。
想想《公民凯恩》,影片一开始就用新闻片的手法来概述情节,之后借不知名的记者将后续场景串联起来。采访在不同观点和时间段之间充当了过渡工具。但从始至终,他们是“记者”的这一事实为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注入了一丝严肃和真实的气息,使观众易于接受。
一些大名鼎鼎的作家都是靠纪实类文学发迹的。海明威的第一份写作工作是为《堪萨斯城星报》报道犯罪事件。他将报社内部风格指南的要求牢记于心:句子要短小精悍,暗流涌动,其中可见大量表示主动动作的动词。在他之后的职业生涯中,他的散文作品文笔简练,可读性相当强,风格酷似报纸。同样,菲茨杰拉德的第一份写作工作是大量地输出广告文案。自此以后,他的小说中无一例外地活跃着各种广告形象和品牌名称,他那些撩人心弦、富有诗意的句子至今仍让我们如痴如醉。
所以,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告诉你,纪实文学会帮到你,让最异想天开、最多愁善感、最愚蠢荒唐的故事看起来完全说得通。
我自己的很多小说中也采用了纪实文学的形式。在《窒息》中,这种文学形式体现在十二步康复计划的第四步,它是对吸毒成瘾者生活的一份书面总结。在《撞车俱乐部》中,采用了口述历史的形式,利用无数穿插的采访讲述某个不在场之人的故事。写此书时,我参照了吉恩·斯泰因的《伊迪》——这是一本传记,讲述的是美国人伊迪·塞奇威克的故事。我的小说《隐形怪物》的大部分结构,是借鉴了时尚杂志杂乱的布局,而这些杂志是我每周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时看到的。
纪实文学除了赋予小说更强的现实感外,还规定了作品的结构,以及场景间的切换方式。例如,时尚杂志中,文章经常会“跳”至该期中的另一指定页。口述历史中,每一位新发言者都会以姓名示人,并在其发言前加上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