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大地

第一辑 大地

观风山

刚入冬,观风山就变得蜡黄蜡黄的了。抬起头,透过办公室那宽亮的玻璃门窗,就可看见它那黄色的肌肤,亮亮的,润润的,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渐次铺开来。偶尔也可以遇得几只体肥的山鸟,乌黑的羽翼,电一样闪过窗外,待抬眼细看,便只见那细黑的影儿,次第粘贴在了观风山岭的光枝桠里,默不作声了。

冬日里,我特别的懒,妻子常常骂我像一块磁铁,黏着板凳儿,黏着书本儿,或黏着电视电脑,就是一整日。然而,观风山是一定要去攀登的。再大的风,再大的雪,都改变不了我的这个习惯。我至今也说不清个中的缘由。不知道是观风山距离单位和距离家都很近之故,还是山上习习的冬风带来的刺骨的激情,抑或是那白雪皑皑的山景的诱惑。似乎是在于这些,又似乎都不是。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山里娃,我打骨子里喜欢大山。

观风山当然是算不得大山的。这山本是无名的,皆因后来的雅士们,依了山貌,或是个人兴趣爱好,给山取了名字,让后人记之。观风山虽名字柔媚好记,但山貌不得想象的美,也非险峻危峡那般的教人惊心动魄,至多算作丘陵一座而已,矮矮的,圆墩墩的,屈身挤在繁华的城南高楼之间,想知道它都难。后来,我于无事之时翻看闲书,在《贵阳府志》里惊喜地读到前贤毕三才的《观风台碑记》,方才知道这山名,真是雅士们随性泼墨而写下来的。置身这矮圆的山岭之巅,向东望去,看见的是一岭细瘦的栖霞山和满岭裸露着灰白色喀斯特巨岩的铜鼓山诸山岭,在干冷的北风里,默默地站着;往西望去,便见得西岩高耸,俨然一座危崖绝壁。俯身下望,便可见得这山岭脚下,一条漭漭奔腾的长河,撕裂了两岸瘦薄的冰面,蜿蜒远去。这就是贵阳市民称之为母亲河的南明河了。此正是“山势皆从北来,折而东;两江磅礴而来,大汇于城南之渔矶”的写照。

冬日一到,河岸上的杨柳,早早就褪掉了秀绿的长发,余得一身瘦弱的柳条儿,倒映在水里,风一过,便惊起满江水波来,随着河心的浪涛,奔涌而去了。冬日的骄阳暖暖地照在南明河上,爬到了窗台里来,我一日的工作便开始了。大多时候,因琐碎的公务裹身,我便忘了河畔那端的观风山,这样的次数多了,便会情不自禁地想,那山那树那风景,怕是更清冷更寂寞了吧?

冬日的风,是最不讲情面的。山岭上,先前还略带绿意的林间野草,几日不见,便被冬风蹂躏得不成样子,软趴趴的,东倒西歪的,吹得遍地都是。先前还挂有几片鲜红的秋叶的古枫,现在却只剩得光秃秃的冷枝条儿,硬挺挺地撑在头顶。老树身上披着的横七竖八的枯藤,更是扰乱了这一冬寂冷的山景,倒是岩缝里阴悄悄露出半边脸的山鼠,在心里添增着一阵又一阵暖意来。我想,这观风山的语言,这大山里的情和爱,怕就是这些细微的、不起眼的事物组成的。如若那开山的先贤,他们之于斯山斯地,一定是心怀敬意的。

假若,时光倒转到明万历年间三才先生的那个时代去,这冬日里的观风山,一定是如同今日一样的瘦小,谁叫它的脚下,是渺渺荡荡远去的南明河呢?谁叫它置身于繁华似锦的城南闹市中央的呢?自小,我就听得老人们讲,再高的山梁,在水的心里,在江河的眼里,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倒影而已。这样想,这山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好在父母官和雅士们,并未因这山的娇小而有半点嫌弃之意,反而,邀朋约友,屡屡登山细访细看,硬是在这瘦矮的山尖,树起了一房小小的亭台来,且满怀激情地,立碑撰文记之。遥想一下,那时那景那情形,该是一种怎样的欢乐。有时候我会傻傻地想,倘若没有先贤对这山岭的无限钟爱和无数次的歌咏,这山就一定是一座世俗之山,一座文盲山,一座没有生命的山。我倒是要为这一岭淳朴简约的冬景,感到庆幸起来了。细细地屈指一算,这灰飞烟灭的四百多个冬天,水一样流走了。三才先生再也不会知道,四百多年后的今冬,我一次又一次寂寂地踏着前人的足迹,一个人来到山下,一回回仰头望山,发现这山并非如心里想象的那般娇弱到令人心痛。映入眼帘的,是苍茫挺拔的古木,是蜿蜒而上的林间山径,是一岭蜡黄静寂的山城冬景。在幽静的山道两边,古柏的翠叶成为这一岭冬景的点睛之笔,唯独那舶来的梧桐,邀约似的,裸着身子站在半山腰里,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候着他的谁,或是,等待他那绿意盎然的春吧。“是日也,云蒸霞蔚,日丽风怡。登空中楼阁,芙蓉四面,环带三溪。”这般大美的景象,怕是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再呈现了。

冬日的夜里,那山湾河面上的古楼,灯光摇曳,笙音清亮,茶香阵阵。红袍女子的影儿,幽长地停驻在楼宇之下的青石古道里,妖艳,羡人。浮玉桥上,夜游的人儿络绎不绝,日日如此,月月这般,年年繁华。我藏身在山脚之下的西湖巷内一套窄窄的旧居里,靠在寒冷的孤枕上,切切地怀想起河边的观风山,以及山下的人们。倘若,那高居庙堂之人,善于观风,那处江湖之远的人,懂得观风,那么这世风兴起之大美愿景,便是指日可待的了。这样想,这样看,这观风山下满城温暖的幸福,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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