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大闹会场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对他的感情一度变得十分复杂。我同情我爸,过早懂得了贫穷强加给一个人的是怎样的尴尬与耻辱,同时我又讨厌他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那种虚伪。我说的那些话传到我爸耳朵里后,我爸骂了我,嫌我说话不过脑子而且毫无节制,那天他居然把我比作直肠子驴。自从来到我爸身边,他的很多谎言都让不懂得人心险恶的我在无意间给拆穿了。明知我爸很没面子很气恼,被比作蠢驴的我,那天还是一股脑儿说了一大堆令我这一生一想起来都会羞愧的话。

我说,你怪我什么,谁叫你那么虚伪爱面子?谁叫你老是说假话?你明明不是乡长,别人叫你乡长,你为什么不解释不拒绝?交流会乡政府的干部家家有人来赶会,你却吹牛说我妈打小在西安那边戏园子里长大,秦腔早都听腻了。我妈明明是咱们这里杨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嫌家里人来赶会要花你的钱。我爸转身吃惊地望着我,手停在半空中成了一尊雕塑。我的嘴像小钢炮,一旦开了火就要痛快精准地打击对方。我说你明明舍不得吃羊肉,却说吃伤了,你咋那么可笑?……我爸那天照我脸扇了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

我在眼冒金星,短暂地丧失意识之后哭着冲出乡政府大门,身后传来我爸粗鲁的漫骂声。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跑去,越想越觉得我爸可恨,旋即我决定出走,我要给他点颜色看。

天黑了,通往回家的路上人车稀少,我拼命往前跑,耳畔尽是树涛风声,若隐若现中,风里好像一阵阵传来我爸焦急的呼唤声。后来天更黑了,我隐约看见我爸骑着车子唤着我的小名从后面追了上来,我跳进路边的雨水沟里藏在一棵树后,看着他疾风一样驶过后,才爬上路面继续前行。过了一阵我发现我爸掉头折回来了,我再次藏身树后,路边那些粗壮的树干足以遮挡住瘦小的我。看到我爸像条虫子一样,腰子一弓一弓拼命骑车的狼狈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于愤懑中感到一丝快慰,觉得自己像一个胜利的复仇者。

就是走到天亮,我也要回家。那一刻,委屈和对家的思念如洪水猛兽,到了一个十一岁孩子无法忍受的地步。我边跑边小声哭泣,我要离开我爸,我再也不愿吃他每天下乡前做的寡淡无味的水泡米饭,再也不愿吃一碗灶上打来的干面被他掺上开水分成两碗的稀汤面,我也不愿连续三五天被他监督着喝那种黑汤汤中药,我宁愿肚子疼死!我更不愿跟着他骑车子来去家里,平地上坐车,上山下坡走路,脚上老是长满水泡,我不愿看乡上干部的眉高眼低……

我受够了。

可很快,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良心发现,我逐渐冷静下来,也开始后悔不安起来,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过分。我想到在这条路上来回走,每回我爸带我都得翻两座山蹚一条河,过河时他先把包包和车子扛过去,然后背我过河。我伏在他的肩头上总能看到那双青筋暴起的大脚,撒得很开的脚指头紧紧抠住河里的鹅卵石。我想起撅着屁股推着自行车讲故事哄着我一步步走向山顶的他,那赤红的脸膛和脖颈里蜿蜒流淌的汗水;我想起乡政府的干部围着圆桌狼吞虎咽,而我爸脸上挂着卑微的笑,自告奋勇在灶间打下手,摘葱剥蒜、烧火捞面,碰上啥干啥。他干那些事美其名曰叫帮忙,可谁都清楚他心里的小九九,不就是为了灶夫勺里的饭菜能多一点滑向自己的饭碗嘛。他总是磨叽到最后才吃饭,也无非是希望时有时无的剩锅底能加到他碗里。

我想起我爸绑在车子上往家捎的白菜、土豆和南瓜;想起他靠在背椅上给那些告状的农民处理纠纷。那一夜好些事情在我眼前生动再现,最远的回忆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四岁。那些枝枝蔓蔓的细节令我无比惊讶自己的记忆,它们原先一定躲藏在什么地方, 那一阵毫不节制地全朝我奔了过来。

那个夜晚,有关我爸的记忆如钟杵一般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觉出了疼痛。很快,我的内心起了变化,一种温柔又忧伤的情感自我心底升起,它们如同海水一样扑了过来,让我激愤的心情很快土崩瓦解。我对我爸的感情再度变得复杂起来。

我掉头走向单店乡政府的时候,我爸同几个骑车人朝我奔过来,除了狼狈的样子,他的羸弱瘦小令我感到陌生,记忆中他一直很高大。我爸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过早变小变老的,而我在那个夜晚完成了成长中的第一次蜕变。

那天夜里,朦朦胧胧中我被一阵低沉压抑的声音惊醒,梦里蜘蛛正在织网,我以为是蜘蛛弄出的声音。我在半睡半醒间借着窗前的月光努力辨认,最终我发现是我爸披衣坐在对面的床边上抽泣。他的面目躲进阴影里模糊一片,低垂的手里似有一根未燃尽的烟,银色的烟丝正袅袅上升成为一种静态。我看见我爸的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爱哭的讨厌女人一样。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他的坚强和乐观,突然窥见另一面,这让我感到极度尴尬和难以接受。天哪!他那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偷偷哭泣。

我别过脸闭上眼,发出轻柔均匀的呼吸声继续装睡。我不想做一个男人在黑夜里独自面对自己的脆弱和无助时的见证者。我希望这一幕是夜行的鸟儿,只是在我们的窗口有过短暂地停留,天亮前它飞走了,生活并未因此留下过多痕迹,一切照旧。

从那以后,我爸再也没有用八磅热水壶往家里提过羊肉,他突然间一口羊肉都不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很多次我奶都试图跟我探讨并从我这里揭开我爸不吃羊肉的真相。每次我都装出无辜无知的懵懂样,我不敢跟我奶讲实情,跟谁也不敢讲,那是属于我和我爸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只一学期,我又转回吉村念书。我爸在会上那么一闹,不光得罪了领导,全乡政府的干部都被他得罪了。一时间,我爸成了胡萝卜拌红辣椒丝——吃出来,看不出来的人物。这个潜在的危险浮出水面后,一度令领导们头疼又担忧。老实人闹会场的风气一旦开启,乡政府“一言堂” 的局面很快被打破,据说我爸带坏了一批人,干部们从此变得难以管理。痛定思痛,范乡长带领领导班子,对于工作中的激进和失误,特别是干部队伍人性化管理的缺失,进行过深刻反思。范乡长是“具有朴素感情” 的实践者,他从那件事吸取经验教训,严禁干部们搞内讧,从此“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的口号提得很响亮。

考虑到我家的具体情况,范乡长安顿灶夫,往后我爸提羊肉,不用再加伙食费。这是否是怀柔之策,不大好说。而我爸拒不接受这种关怀,在他的同事看来,相对范乡长的体恤和大度,我爸就显得过于小家子气。很快他这个刺头被调换去了单店乡最边远的村子包队,去一次没个三两天是回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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