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态文学概述

第一章生态文学概述

第一节 生态文学的概念界定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高度结晶,文学的发展水平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状况、与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有紧密的关联性。文学的概念非常宽泛,德里达说:任何文本都可以被解读为“文学”的“文本”,“文学以自身的无限性取消了自身”。“不存在文学性存在,也不存在文学的文学性。”文学创作是人们对具有审美价值的现实生活的凝练与升华,是满足人的高层次需要的高级精神活动,让人们可以从中得到精神的滋养与慰藉。生态文学的发展具有悠久的传统,就广义而言,“只要带有对生态自然的关注与描写的作品就都可以归为生态文学的范畴”,譬如刘青汉在《生态文学》中提出“凡是关注生态,对原初自然生态的仁慈与美好有体认,人类制造的生态危机有警觉,对正确的生态理念有阐发,对生态珍惜有渴望,对生态教育有努力,对生态保护有行动的所有文字的、图像的、声音的文本都是生态文学”,甚至提出“包括传统意义上的生态报告文学、散文、小说、诗歌、影视作品等文本,也包括不能被纳入传统文学范畴的法律法规、政策文件、水文信息、档案资料、工作总结等文本”统统纳入生态文学范畴,未免失之于简单、泛化。二者相较,笔者更倾向于认同王诺的观点。就狭义范围而言,按照王诺所给的定义: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并进行和表现独特的生态审美的文学。生态责任、文化批评、生态理想、生态预警和生态审美是其突出特点。

一、自然文学:生态文学发展的初始阶段

追溯美国文学史,我们可以发现,自然界在人类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由于人类的生产、劳动、生活与大自然密不可分,人类社会、生活经验往往来源于与自然深刻而广泛的接触。在古典文学作品中,自然界为人类活动提供了重要场景、人物背景和故事铺陈的幕景。

美国文学作品从殖民主义时期起就“存在一种广义的倾向,一种与地理环境紧密结合的文学。在作品中我们第一次感受到自我与大自然的融合、个性与环境的交融。自然环境在美国文学中不仅仅是纯粹而简单的地理环境,而且被赋予精神上的意义”。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源于 17 世纪,奠基于 19 世纪,是形成于当代的一种具有美国特色的文学流派,不同于西方文学史上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自然文学以第一人称的表达方式为主,以写实的手法表达由文明世界走入荒野疆域的深切体验,那种充满了对上帝赐予的这片沃土的深厚感情,挣脱欧洲传统精神束缚的身心舒展的自由心态,面对北美荒野洋溢着的开拓新世界的激情。它是“自然文学以文学的形式,唤起人们与生态环境和谐共存的意识,激励人们寻求一种高尚壮美的精神境界,同时敦促人们采取一种既有利于身心健康又造福于人的新型生活方式”。当代美国学者罗谢尔·约翰逊等人在研究美洲大陆早期的自然文学以后,认为“当欧洲第一支探险队和航海者发现到美洲新大陆的航线时,以文学来描绘这块陆地的尝试也同时进行了”。这一时期自然文学的创作具有极强的功利主义色彩,一方面向世人展示了早期美洲大陆的空旷荒野、生态环境以及原住居民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以赢得欧洲王室的人力、财力支持,另一方面唤起人们探究自然、开疆拓土的激情与梦想。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包括约翰·史密斯的《新英格兰记》、威廉·布雷德福的《普利茅斯开发史》、亚历山大·威尔逊的《美洲鸟类学》等。自然文学对荒野的描述引发了人们早期对自然、对宗教的深刻思考,使美国民众在国家初步建立和发展时期能够保持思想的一致,基于宗教的因素展现出团结进取的开拓精神。

在西方浪漫主义运动兴起的 18 世纪到 19 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回归自然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宗旨。浪漫主义运动先驱卢梭提出,应该遵守自然规律和把人类的发展限制在自然所能承载的合理范围内。美国浪漫主义小说家库珀是最早关注生态破坏的作家。美国自然文学先驱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被视作具有生态文学意义的重要文本。从体载上来看,自然文学属于非小说的散文体,主要以散文、日记等形式出现。从内容上来看,它主要思考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简言之,自然文学最典型的表达方式是以第一人称为主,以写实的手法来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进自然环境那种身体和精神的全新体验。因此有人准确地将自然文学称作“集个人的情感和对自然的观察为一身的美国荒野文学。”在阅读自然文学作品时,犹如亲历其境,令人从内心感受到荒野的独特魅力和召唤。“自然文学虽然未摆脱人类中心论的精神束缚,但是在人的主观心灵与自然环境的审美结合中,已经逐渐强调‘人’对‘自然’的精神体验,自然不再是一个仅供观赏记述的纯粹的客体,它正在成为能给人带来愉悦的精神反馈的寄托对象。”这一时期标志着具有独立意识的美国文学走向精神文化崛起的时期,摆脱了欧洲思想文化的束缚,涌现了大批影响巨大的生态文学文本,比如托马斯·科尔的《论美国风景》、爱默生的《论自然》、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惠特曼的《草叶集》等。

尽管自然书写被认为是“有价值和善意的,我们皆受其益”,但是一些学者被归为“幼稚的现实主义”的类别。1992 年 7 月,美国学者加·斯奈德所著《生态和生态文学三章》一文中称:“虽然自然文学尚未摆脱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束缚,但是其注重人的主观体验与自然客观存在的和谐,大自然从以往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客观存在,成为人类重要精神审美活动的对象,强调了自然呈现与人类自然审美的精神愉悦之间的密切关联。”自然文学主要特征有三:第一,土地伦理的形成。放弃以人类为中心的理念,强调人与自然的平等地位,呼唤人们关爱土地并从荒野中寻求精神价值。第二,强调地域感。如果说种族、阶层和性别曾是文学上的热门话题,那么,现在生存地域在文学中占有了重要的地位。第三,具有独特的文学形式和语言。自然文学的这些特征也在这些作家身上得以体现。在美国文学传统中,崇尚自然往往与生存、养育的故土紧密相关,边疆、处女地、田园就是经常出现的自然原型。在福克纳的笔下,自然原型积淀着民族心理体验,反映地域性的文化特征,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意蕴。在自然文学的基础上,不断地延伸出“环境文学”(Environmental Literature)及“生态批评”(Ecocriticism)。从自然文学中原有的“地域感”(Sense of Place),又出现了与之相应的“全球感”(Sense of Planet)。

自然主义文学作品是早期自然文学作家伴随着工业化发展带来的喧嚣、嘈杂的声浪中为人类寻找了一片或大或小的自然和精神高度融合的境域,它代表着早期自然文学作家所特有的安详、静谧的精神特质,体现了自然文学作家对自然深入、细致而敏锐的观察,在从容、淡定的表象下无法掩饰他们对大自然深切的关注、热爱与独特感悟。不容否认,自然主义文学对美国人精神的引领方面具有历史的局限性,有意无意地将人类局限在自我的狭小圈子里无法寻找对自然实现最终救赎的道路,更不可能促使从人类社会层面进行反思,寻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方式和路径。

二、生态文学:美国文学史上的新文艺复兴

20 世纪下半叶,美国文坛上兴起了一种全新的文学流派,它以描写自然为主体,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内容,展现出以往文学领域中少有的一道亮丽的自然与心灵风景,被誉为美国文学史上的“新文艺复兴”,已经成为美国文学的主要流派,堪称“美国文学中最令人激动的领域”。20 世纪 70年代起,伴随着工业革命带来遍布世界范围的生态环境问题不断加重,很多人关注到生态环境的变化和生存危机,生态研究正是发端于此种背景。到 20世纪 90 年代,生态文学与当时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相呼应,彰显出文学家和文学研究者强烈的自然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美国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些学者开始有意识地把生态问题引入文学研究领域,在文学研究中进行生态思考,尝试一种融合生态视角的文学研究方法,而文学研究领域生态思考的发展结果是美国生态文学批评的诞生。西方的生态批评理论与生态文学真正完成了体系化、系统化的发展,从而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有效提高了生态文学作家整体的生态意识,引导他们更加深入地了解生态学的理论知识。生态批评不是一种纯文学批评,也不是一种模式化的方法论,而是一种将生态哲学、生态美学、生态伦理学的相关生命背景及其相互和谐的观念导入文学研究的一种现代批评理论。欧美浪漫主义的底色孕育了大量的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作品,其主旨在于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人类诗意栖居的永恒梦想,通过抨击摧残和掠夺自然的恶劣行径,赞美自然万物旺盛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神奇地深深影响着真正挚爱自然和渴望融入自然的人们。

21 世纪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及学者提出了“在破碎的世界中寻求美”,“在品尝生活的同时保护这个世界”的观点,即不要一味地向世界索取,而要把持“品尝”与“保护”之间的平衡,在享受生活的同时为保护这个世界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同时,在动荡不安、充满变化的世界中寻求一种更为宽容的处世态度,拾起生活中的碎片,将它们拼成丰富多彩、完整美丽的图案,形成“生态的马赛克”。

徐恒醇在《生态美学》中指出:“所谓生态美,并非自然美,因为自然美只是自然界自身具有的审美价值,而生态美却是人与自然生态关系和谐的产物,它以人的生态过程和生态系统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生态美首先体现了主体的参与性和主体与自然环境的依存关系,它是由人与大自然的生命关联而引发的一种生命的共感与欢歌。它是人与大自然的生命和弦,而并非自然的独奏曲。”生态文学的创作视角独特,他们关注的视野从过去文学视野经常关注的社会命题中进行前所未有的扩展和延伸。过去欧美作家在关注人的命运的时候大多注重从社会制度、阶层分化的视野研究制度对人类的压制和禁锢,脱离了对大自然的关注,而生态文学作家往往基于对人类自身命运的关注,不断反思人类自身的活动,着重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表述与阐释。他们发现在自然的困境中折射的是人类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出现了问题,揭示其内在的破坏性与局限性。

由于生态文学写作具备的独特性、前瞻性,在文学历史发展的进程中长期居于非主流地位,是一条远离文学主路的寂寞之路,必然导致在相当长的时间中,人们难以发现其中蕴含着的丰富的社会内涵与价值。无论是梭罗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还是奥尔森沉迷于荒野给他带来心灵的安详与沉静,倾心于“用文字和色彩描述眼前的景色”,生态文学作家满含着好奇、探索、关怀甚至是以“战斗”的方式和姿态向这一领域开进,其动因绝非要寻求个人利益和文学声名,“他们是为爱———生态斗士的激情———而创作,不是为了钱”。梭罗曾经被视作“怪人”,奥尔森曾经饱尝投稿屡次受挫的痛苦却拒绝编辑的修改意见,坚守自己的写作风格,始终不改其为自然写作的主题,最终成就了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其实,在 20 世纪 70 年代,那些长期坚守在生态文学写作的俄罗斯作家群亦是如此,王诺在述及时是这样说的:“他们在那个连基本生活资料都不充足的年代,在自己和家人为了购买一点面包需要排上几个小时的长队的年代,他们还在思考全球性问题、全人类长远未来的问题,写下了一大批探讨地球未来和人类前途的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品。”

美国的生态文学及其研究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以其数量众多、形式多样、思想深刻、影响广泛而处于当代世界生态文学的领先地位,从早期的反映人和自然关系的文学形式,传统的自然历史散文、乡村生活记述、游记、旅行日记、农场生活体验、自传、报告,到后来出现的有意识关注生态问题的和不再局限于区域性的自然历史演变,把探讨的视角延伸到环境污染、城市化等人类行为对土地和环境的改变的新闻调查、实验报告等。早期的自然书写作为美国传统的文学体裁,种类繁多,呈现出丰富多元的文学形式,这类作品在生态文学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随着生态文学的发展,生态批评抑或有更多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问世,主要表现在它对传统浪漫主义思想的继承和发扬的同时,又从现实主义和实证的角度开创了生态文学的新视角,将传统生态文学的一元性直接拓展为二元性,完成了现代生态文学双重价值的建构。走出生态文学一元化情感的困境,实现二元化的转变,是解救当今生态文学研究的出路,也是认识和发展未来生态文学的必由之路。卡森为当代生态文学创作树立了以揭露、批判、警告和救赎生态环境恶化的现实为写作主旨的典范,很多作家沿着她开创的道路,通过对生态灾难现实的揭露和无情批判,使生态恶化的现实和令人忧虑的远景得以呈现在大众的眼前,引起人们对生态问题的高度关注,并力图探索一条改变现实的生态困境,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方式与路径。

浪漫主义生态文学是现实主义生态文学的自然前提,现实主义生态文学是浪漫主义生态文学在新生态环境中的一种自然延伸与必要补充。在生态情感和行为上,浪漫主义生态文学要唤起人的精神,是对自然之美的一种自然响应,自然之美是人类心灵之美的模板。而现实主义生态文学则激起了人们一种新的生态情感和热情,激发人们对破坏生态环境的人和行为的现实反抗,在目的、方法和对象上把生态文学中人与自然的直接关系转化为一类人和另一类人的关系。在传统的生态信仰已经失去对人的实践活动的控制时,只有建立这种新的社会义务和人与人之间的制约关系才能重新塑造人类的生态责任、生态良知和生态情感。

注:雷敏:《论当代美国生态文学的叙事模式———以蕾切尔·卡森为例》,载《江西社会科学》2011 年第 8 期,第 58 页。

注:刘青汉主编:《生态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665 页。

注:〔美〕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朱伯通译,四川辞书出版社 1994 年版,第 18 页。

注:程虹:《寻归荒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7页。

注: 夏光武:《美国生态文学》,学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注:书林:《精神还乡的回归之旅———走进美国自然文学与生态文学》,载《世界文化》2014 年第 8 期,第 9 页。

注:〔美〕约翰·巴勒斯:《标志与季节》,刘丽宁、马永波译,安徽人民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 页。

注:康响英:《寂静的春天———生态批评的催化剂》,载《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 6 期。

注:徐恒醇:《生态美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119 页。

注:〔美〕加·斯奈德:《生态和生态文学三章》,载《世界文学》2012 年第 2 期,第212 页。

注:王诺:《当下生态批评亟需直面的重要问题———南非生态批评给我们的启示》,载《鄱阳湖学刊》2010 年第 6 期,第 3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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