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遥远的召唤

第一章 遥远的召唤

1

史遥第一次见到灵儿的那天,是傍晚。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头,群山淹没在一片绚烂的晚霞中。他从佛学院后面的那片竹林中穿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那姑娘。

她正抬头凝望着西边天空,绯红色的云霞像绸缎一样铺展开来。他看到她手中拿着笔和硬皮本,之前像是在记录着什么。此时,她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把自己站成了暮色中的一座雕像。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转过头看到史遥,朝他笑笑。史遥说,你在看什么?姑娘手指向西边,你看,那片云霞,太美了。史遥走到她身边,也向西边望去。那绯红色,几乎铺满了整个天空,夹杂着一些青灰色的云带,和这山、这寺庙、这竹林一起,构成一幅铺天盖地的油画。真美!史遥站在姑娘边上,看着那西边的天空,竟也发起呆来。

暮色很快蔓延开来,天空从淡青色变成了深蓝色,那晚霞越发浓艳起来,如此耀眼,闪得人眼里如有水光。浓到了极致,便暗了。瞬息之间,那片绯红色如沥水篮里的水一样,哗啦啦地被过滤掉,快速暗淡下去。这时候,他们所在的山谷已是一片朦胧,群山成了连绵的影影绰绰的墨色剪影。路灯渐次亮起,在高大树木的掩映下,灯光也照不出多远,只在地上投下一团团的光晕。

史遥说,天快黑了。你准备去哪里?

她问,你刚才出来的那条小路通向哪里?

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向夜幕的深处。史遥指着前方说,从这儿往上走可通往上天竺,途中有个中印寺,翻过一个山坡,便是法喜寺。离法喜寺不远处有个古籍图书馆。我很喜欢这一带,常来。

她说,我想沿着这条路去走走。

史遥有些不放心。这条路少有人,太偏僻了,而且还没路灯。他说,我陪你吧。怕你走迷路。他看到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笑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他在包里翻到了身份证,看到上班用的胸卡也在包里,就顺手也拿了出来,一起递给灵儿,说,认识一下吧,我叫史遥,在良渚遗址管理委员会上班。

她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证件,只是愣了一下,问道,你在良渚?你在良渚上班?

史遥点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游离,不知焦点聚在何处,神色中有些疑惑和茫然,声音很轻,像是自语般地说了句,真不知道我和良渚的渊源有多深。

你和良渚竟有渊源?史遥大感意外。

我是被良渚文化吸引而来杭州的。

他们向竹林中的那条小路慢慢走去。她告诉史遥,她叫简灵儿。成都人。

四年前,她还是四川大学历史系大三的学生。那天,在成都的金沙遗址博物馆,她看到了一件玉琮,青绿色的良渚十节玉琮。

灵儿回想起第一次看见玉琮时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那种眩晕,那种直冲心房的震颤。

那件十节玉琮,立在玻璃展柜里,青绿色的柱体泛着温润而幽暗的光芒,琮体上分布着一些深褐色的泥土沁斑。她站在玻璃展柜前,注视着这件玉琮,像是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爱物,心脏“咚”地跳了一下,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她努力地靠近一些,额头几乎抵在了玻璃上,端详着玉琮。

外方内圆,呈长方柱形,有九条细小的横槽将琮体分为十节,每一节的凸面上刻有神人兽面纹饰。她看到那纹饰时,心里又是“咚”的一下,心房如手指从琴弦上滑落,划出了一连串的颤音。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快速向后退去,成了一片黑色的背景。只有那神人兽面纹,悬浮在空中,它被放大,带着光晕,在模糊的背景中凸显出来。

神人兽面纹由细密的阴线刻出,那双巨大的圆形眼睛似能摄人魂魄,灵儿被它的眼神震住,无法移开。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前面那么黑,她的视线探进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是一个幽谧的王国。沼泽,湖泊,交叉的河道,高筑的土台,王宫,玉器作坊……她还看到一片浩瀚的水面,水面在不断上涨,漫过那高筑的堤坝,哗啦啦地注入城内的低洼处。城内的建筑都淹在了水中。只有远处高台上的宫殿,孤独地立于风雨之中。那画面似是久远的老电影镜头,分辨率极低,模糊晃动,时断时续。

黑暗中有一张脸在静静地注视着她。那是谁?

她用力地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睁开时,什么也没有,她仍然只是站在玻璃展柜前,灯光下是一件十节玉琮,玉琮上刻有神人兽面纹。

但她看到那羽冠上的羽毛,似乎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

灵儿。史遥叫她。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抱歉地对史遥笑笑,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她问史遥,你见过良渚玉琮吗?史遥点点头,说,嗯。良渚博物院有,省博物馆也有。

灵儿说,我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那件十节玉琮后,一直在寻找良渚的资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被那段历史吸引了。我是学历史的,上下五千年,没有哪一段历史能够这样让我魂牵梦绕。第二年暑假,我来到杭州,专程去浙江省博物馆看了关于良渚的内容,看了玉琮王。然后,我就报考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硕士,希望有机会能够来杭州,寻找五千多年前良渚的痕迹。

然后呢?史遥问。

我毕业了。导师向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推荐了我,昨天去见了所长,但他好像不是很想接受我。灵儿的神态显得有些黯然。

为什么?他问。

他说我长得太文弱了,这一行是经常要去野外进行田野考察的,怕我受不了。不过,我还会再去试试的。

史遥说,的确,考古工作有很多时间都会在野外,风吹日晒雨淋,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儿,真的不是太合适。

我不怕吃苦。实习的时候去做田野考察,是夏季。每天在大太阳下暴晒,晚上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淋浴房,整整三个月,并没觉得苦。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好在所长也没有完全拒绝,我会再去试试的。

我认识所长,需要我帮你去和他说说吗?史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他很想帮帮这个女孩。他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让他心动。现在有太多的女孩只想追求舒适享乐,只为了一段感兴趣的远古的历史,就愿意投身于远离名利、寂寞枯燥的工作中去的人,太稀有了。

灵儿说,不用。我会再去找他的。

休息日,没法去办事情,她就一个人出来走走。先去灵隐小西天看那些石刻雕像,看完后沿着一条青石板路一直走,就走到了这里。她说,我看到牌子,这个村庄叫法云村,很有意境的名字。实在是太美了,这村庄,让我以为误入了桃花源。史遥笑了。这里过去是一个叫法云村的自然村落,但是现在村庄的农民已经搬迁了,这块地方被安缦酒店收购,成了一个超五星的豪华酒店。但设计师保留了这些房子的外貌,一间间自然的村舍,融进了这片树林和小溪之间,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安静的小村落。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缦酒店哪。与自然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不负盛名。灵儿感叹。

走到佛学院后面,一边是蜿蜒进树林的小路,前面漆黑一片,另一边是一片荒地。史遥说,我们抄个近道吧。他们走过荒地,灵儿突然看到有一面铁丝网横亘在那里。她失声说,哎呀,没路了。史遥说,放心吧,能过去。

史遥带她继续往前走,走近了,才看清铁丝网有一个被人剪开的缺口,刚好够一人穿过去。想必是走近道的人不少。史遥说,我那天也是无意中走到这里,发现有个开口,可以钻过去,就记住了。灵儿小心翼翼地先跨过一只脚,再俯下身子,把上半身移出铁丝网外,然后再把另一只脚也收回来。她见史遥看着她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怕被铁丝钩住。

出来,便又看见小路了,向前面的峡谷里延伸。

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一开始是缓慢的。咚。咚。咚。咚。每一声都间隔数秒,慢慢地由缓转疾,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鼓点连成了一串,你无法分清它的间隙,如扑面而来的浪涛,冲出这山谷,向前方翻卷而去。史遥说,是中印寺的僧人在击鼓。我们刚好赶上了,去看看吧。

一间并不大的殿堂中,一个年轻的僧人在敲鼓。除了史遥和灵儿之外,没有观者。只有那年轻的僧人。一个人,专注而充满激情。他挥动双手,在鼓面上,擂出一串串激越的音符,冲出殿堂,响彻山谷。突然,鼓声停止,而擂鼓者如定格般保持着最后的那个动作,一分钟,两分钟……不知停顿了几分钟,僧人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直到鼓声再次响起。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再由缓转疾,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串。

有时候,一场盛大的表演也可以没有观众。一如这个年轻的僧人,他是如此投入。他不需要观者。他的鼓声,是为那连绵的群山,为山谷里的花草树木,为天地间的精灵们而擂动。在这鼓声中,他和这自然的山水融为一体,化身为无形无相的大我。

灵儿被这绵密而急促的鼓点淹没,忘却了时空。

史遥轻拍她,示意该走了。

他们离开中印寺,向法喜寺方向走去。翻过一个小山坡,依然听见那隆隆的鼓声,在山谷间回响,久久不散。

过了法喜寺,就是大路了。灵儿突然觉得很饿,她问,附近有吃东西的地方吗?史遥带她到旁边的“江南驿”餐厅,都八点多了,居然还有好些人在排队等位。他说,要不,再往前走走,前面还有别的餐厅。灵儿说,好吧。我可不愿排队等吃的,越等越饿。

他们继续往前走,史遥将路边的古籍图书馆指给她看。那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平房,却有大面积的玻璃窗。这会儿是闭馆时间,但室内依然有灯光亮着。绿树掩映,玻璃窗内是整排整排的高大的书架,书架之间是原木的桌子,此刻空无一人,静谧安宁。灵儿说,你下午就是在这里看书吗?找古籍?史遥告诉她,其实这儿并不只有古籍,还收藏了很多历史资料。我是来找20世纪30年代的一些报刊,想找一些史料。

和良渚有关吗?

对,和良渚有关。也和我的一位先辈有关。

你的先辈?他也和良渚有关吗?

是的。他应该算是良渚文化最早的发现者吧。他写的良渚第一次考古发掘的报告,对后来的良渚遗址研究影响很大。但我不是找这些,我只是想在以前的报刊上找到一些对他的报道,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家长辈呢?他们应该对你这位先辈了解多一些吧。

他是我祖父。我父亲两岁时,祖父就去世了。父亲对祖父几乎没有记忆。我们连祖父的墓地在哪儿都不知道。史遥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

拐出一条小路,就走到了梅灵路上。左边山坡上有几幢建筑,灯光从树枝间透出来,影影绰绰。路边有个木头搭建的门楼,门楣上方一盏晃动着的灯笼,照着“素描”两个字。史遥说,先去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沿着长长的石阶一路上去,是一幢两层木屋,正面是一整面墙的木框玻璃门,晚上凉风习习,玻璃门全都打开着。大概是因为过了用餐时间了,人并不多,却有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进去后,史遥问服务员,还能点餐吗?服务员说,不知道厨房还剩下什么菜。史遥说,什么菜没关系,只要能让我们坐下来吃。服务员说我去问问。一会儿,服务员出来说,还有条黄鱼,还有点蔬菜。史遥说,行,那就黄鱼和蔬菜。黄鱼要怎么做?服务员又问。史遥说,按你们厨师最拿手的方法做吧。

等了一会儿,上来一盘海盐烤花菜,一盘烤香菇。花菜撒上海盐,淋点橄榄油,一面烤得焦焦的,另一面又糯又脆,口感极好。香菇也是,烤得有点焦之后,散发出原味的香,让人闻着就已馋了。又过了一会儿,一锅黄鱼端上来,金黄色的鱼身,浓郁的汤,汤里面有白色的糯米小圆子。灵儿说,哇,连颜色都那么好看。史遥笑着说,和你们成都菜不一样,杭州菜没那么浓墨重彩,更注重原汁原味。

2

神人兽面纹。

一眼看去,似是一个有首无身的饕餮怪兽。巨大的圆形的眼睛,突兀地瞪着你。宽鼻,悬蒜状的鼻翼,外张。阔嘴,露出尖锐的獠牙。

细看,会发现怪兽的后面隐藏着一个人形神像。头上戴着高耸宽大的羽冠,十余组单线和双线组合成放射状羽毛,围住羽毛的是波浪形花纹的圆弧状额饰,羽冠额饰下面是倒梯形的脸。重圈为眼,并有短线勾画出眼角。弧形线条的鼻翼,微张的嘴。耸肩、平臂、弯肘,五指平张叉在神兽头上。下肢做蹲踞状,脚为三爪的鸟足。

人形神像除戴着羽冠的头部外,身体部分和神兽重合在一起,以云雷纹表现,若隐若现,有幽灵般神秘的效果,只有在细细的辨认下才能看出两层画面的叠加。这叠加是运用浅浮雕和纤细的阴线雕刻,巧妙地将虚实效果融为一体。

突出的轮廓清晰的浮雕部分,是一个威武的面容,似是代表了外在的形态。阴线刻画的部分,似乎在表达人的外在的身体以内,应该还有内在的更完整的存在,是灵魂,或精灵。

灵儿又梦到了玉琮。玉琮在黑暗中闪着光。她伸手去触摸,还没碰到,玉琮却悬浮着飘开去。她往前一点,玉琮又飘远一点。她又伸出手去,未触碰到,玉琮竟飘飘忽忽地往前飞去了。她迈开双腿去追,却发现自己也飘浮起来了,悬在空中。她往玉琮飘去的方向追逐着,身体轻盈如羽毛,无法控制方向。她看到下方山峦蜿蜒,河道交叉,一个个水塘如镜面一样,熠熠闪光,一块块方格稻田,是金黄色的,还有村舍,白墙黑瓦。似乎有炊烟。似乎有鸡鸣,还有狗吠。不对,梦中好像是没有声音的,她应该并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她只是突然注意到,玉琮不见了,心中一惊,整个人就开始往下掉,一直掉,像是掉入了无底深渊。

她从坐过山车般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心头一片怅然。无法再入睡,打开手机,在相册中找到了那张神人兽面纹的照片,再次端详起来。那些线条,是如此流畅细腻,而每一条纹路,似乎都能把她带向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时空。

周一早上,下了公交车,灵儿快步向文物考古研究所走去。她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说服所里的领导。

她住在大外公留下的老房子里。在一条叫马市街的小巷里,隐没在高楼的包围中。大外公,是外公的哥哥。他是个考古学家,终身未娶,一辈子就待在他的学术空间里。历史和考古的光照着他前面的路,似乎四周全被隐去了,只有黑暗中的那束光,而他像个孤独的行者,沿着那束光,踽踽独行,直到他前几年过世,留下了一屋子的书和破旧的坛坛罐罐、陶瓷碎片。

知道她要到杭州工作,外公让舅舅把老屋收拾出来给她住。舅舅年轻的时候考到杭州来读大学,毕业后外公让他留在杭州工作,同时也可以照顾孤单的大外公。舅舅开车去火车东站,把灵儿接了回来。舅舅说,别住老屋了,潮湿,卫生设备也简陋,住我那儿吧,公寓楼条件好一些。灵儿说,舅舅,我就不去打扰你和舅妈的生活了。一个人住,更自由。我也想锻炼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舅舅笑笑,没再坚持。他也知道,比起被照顾得好好的,年轻人更喜欢自由。

杭州是她外公的故乡,她小时候跟着外公来过几次。他们来的时候,也总是住在这间马市街的老屋里。她的记忆中,大外公总是拿着一只放大镜,对着那些破陶片看哪看哪。她有些好奇地靠近过去,想看看大外公究竟是在看什么。大外公抬头看见她,边招手,边说,来,灵儿,坐外公身上。他把灵儿抱到自己膝上,然后说,你也要看五千年前人类写的字吗?他用放大镜对着破陶片,放大镜下的画面,是黑色陶片上一个个像小孩子随手乱画的符号。大外公说,这是我们这儿最早的文字。灵儿说,大外公,我也会写。灵儿刚刚开始学写字,上、下、大、小、早、日、中、天……已经学会了很多字。她跳下来,拿过纸笔,一笔一画地把陶片上的字符照样画了出来,得意地拿给大外公看。大外公说,我们灵儿真聪明啊。不过,光能画出来不够,你要知道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那,它们是什么意思呢?

大外公一辈子都在研究它们是什么意思。以后,灵儿长大了,和大外公一起研究它们的意思好吗?

好的!灵儿慎重地点点头。

后来,灵儿一直惦记着自己当时那个郑重的承诺。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帮大外公解开那些字符的秘密,这样,大外公就不用整天待在那间小屋子里看破陶片了。她想让大外公去她的家,去成都玩。

外公和大外公长得很像。外公退休之前,一直在四川大学历史系任教。外公说,他之所以学历史,也是受了大外公的影响,比他年长三岁的哥哥,从小给他讲各种历史故事,他们的父亲喜欢古董,家里收藏着一些古物,哥哥会讲给他听每一件古物的年代、用途以及图案的意义。

她记得大外公带他们去西湖上划船。她还记得,大外公牵着她的手在老城区穿梭,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杭州啊,河道多,桥多,一座连着一座。很多地名也都是桥的名字。接着自言自语般地报了一连串的桥名:卖鱼桥,拱宸桥,水漾桥,豆腐桥,万安桥,断桥,长桥……这些名字读起来,抑扬顿挫,像有音律一样,很好听。后来她读到马可·波罗的游记,马可·波罗说:“行在(杭州),环城诸水,有石桥一万二千座,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华贵之城。”

大外公在他们那次去杭州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她又来了一次杭州。这次,来去匆匆,气氛沉重。回家的时候,臂上戴着黑袖章。她沉默着,一路上都只望着火车车窗外面。山峦起伏,风景如画,但她的眼前却有一片片碎陶片和陶片上那些笔触稚拙的符号,叠加在那山川风景的上面,一路跟随。

但她没想过自己会到杭州工作。自小在成都,除了几次外出旅游几乎没离开过。高考志愿也选报了四川大学,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将来会在成都工作生活一辈子。

自从上次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过良渚玉琮之后,杭州,就如同一个刻符一般地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又回想起大外公的黑陶片,想起她懵懂时期答应大外公说要帮他解开那些黑陶片上的字符的意思。

她问外公,大外公留下什么著述了吗?外公很是伤感,他说,大外公的考古学报告基本上是发表在学术刊物上的,也有几本单行本。“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抄家,把家里的藏书和你大外公搜集的资料都毁了,烧的烧了,撕的撕了。那是你大外公一生的心血啊,他因此大病一场。后来,在一家废品收购站,他发现了一本残缺的《良渚黑陶和石器》,那是他其中一篇论文的单行本,他如获至宝地买了回来,后来一直都在补写和重写,留下了一堆手稿。他这一生最后留下的,也就这一堆手稿和一本残破的单行本了。

从成都出发的前一晚,她依偎在外公身边,外公年纪大了,她有点舍不得离开。外公感叹道,我们家终于有人接过了大哥的衣钵,从事考古这项工作了。他泉下有知,应该会很欣慰的。

很长时间里,她一直在想,那件玉琮为什么会出现在金沙遗址呢?杭州,在长江的下游,而金沙遗址,是在长江的上游地区,逆流而上的玉琮里,沉积了多少的岁月和沧桑?从她生活的成都,一路过去,到杭州应该有近两千公里。她若要去寻踪溯源,正好要从长江头一路寻到长江尾。

她当时笑自己无厘头,我为什么要去寻踪溯源?这段发生在五千多年前的历史,和我有什么关系?可寻踪的念头竟然像生了根一样扎在了她心里,无法去除。

她寻找着一切和良渚有关的书籍和资料。研究生三年,有两个暑假她都跑来了杭州,去浙江省博物馆,去良渚博物院。她想去找遗址,但不知道具体方位。打了个车在良渚博物院附近绕了一圈,只看到大片的田野,还有果园。在那片种满果树的山坡前,她下了车,一步步地往山上走去。从高处看下去,小河,田野,村舍,像一幅风景画一样依次展开。江南的夏季,植物茂盛,生机勃勃。她在山坡上的树荫下坐了好久,看着远方,她想,这就是五千多年前他们生活的地方吗?在时光隧道的那一头,这片土地又会是怎样的画面呢?

在浙江省博物馆她看到了一件玉琮。虽然她已经在各种书刊上看到过这件玉琮的图片,但当它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被震撼到了。相比之下,金沙遗址博物馆的那件十节玉琮做工显得粗糙很多。而这件,显然是玉琮里的精品,它是如此的美丽。那温润剔透的光泽,那柔和的白色,那端庄稳重的造型让她有一种亲切感。但她有些不太敢看那上面的神人兽面纹,她觉得这图案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每次盯着它看,她发现自己总是会进入一个不知道时间空间的状态中,而那纹饰是活的。很多次,她无意识地在她的速写本上乱画,定下神来一看画的竟是神人兽面纹。

当舅舅把她带到马市街的这间老屋时,一股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她似乎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自己,对大外公说,好的!那是自己对大外公的承诺。那么她是不是已经走在兑现承诺的途中了呢?

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办公楼是一幢建于20世纪40年代的三层小楼。大门在中间,进去便是门厅,迎面有个楼梯。门厅的左右两边各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办公室一字儿排开,一间挨着一间。办公室的门一间间地被打开,上班的人在陆续到来。

她直接来到所长办公室门口,她想,只要自己在门口候着,所长一来上班,她便能截住他。当她走到门口时,发现门已经开了,所长早就在里面了。

刘所长好!她打了一个招呼后,便安静地站到所长办公桌对面。

所长抬头看见她,笑了,你又来了?她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所长,目光坚定执着。

所长说,你的专业、学历都很好,导师推荐信上也说了你成绩优异,而且专业表现突出,但是野外太艰苦了,做考古人也太艰苦了,你一辈子都得跟泥土、遗骸、地底下的出土物打交道,你一个女孩,我实在不忍心让你跨进来。

她回答,这些,在我选择这个专业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下午我要去良渚,你要不先跟我去现场看看,也可以在我们工作站待几天,到时候再定,是留还是走,好吗?

一听能去良渚,灵儿心都要蹦出来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进入良渚的考古现场了。

从考古界第一次发现良渚古城遗址至今已经八十多年了,从黑陶和石器开始,良渚的每一次挖掘都能给学界带来惊喜,不断地刷新着人们对中国历史文化渊源的认知。仅从这一点来说,一个考古人,能加入良渚文化的考古工作小组就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灵儿自己对良渚文化那种莫名的好奇,玉琮、神人兽面纹带给她的那种震动和感受,无法言传。能亲自参与到揭开良渚文明谜底的工作中去,是她报考考古学硕士的起因和动力。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留下来。

下午去现场的时候,车子经过了良渚遗址管理委员会的办公楼,她想到了史遥,他应该就在这里面工作。史逸民?她的思绪突然闪了一下。史遥,史逸民。这几年她搜集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良渚遗址的书,还高价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了一本良渚遗址最早的发现者史逸民著的《良渚》,拿到手才发现根本不是旧书,只是一本复印本而已。

记得昨天听史遥说他祖父是良渚遗址最早的发现者,难道,就是史逸民?

3

史遥一上班,就接到了《都市周刊》记者柳婷婷的电话,她说,报社想要做一组良渚遗址专题报道,想请良渚遗址管委会帮助提供一些材料。特别是想挖掘一下良渚遗址最早的发现者史逸民的史料,现在关于他的史料太少了。史遥说,我也正在寻找关于史逸民的资料呢。柳婷婷说,那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你。还没等他答复就挂断了电话。史遥心想,要命,我也只是正在寻找,又没说找到了什么,这个冒失的姑娘就冲过来了。

史遥对于自己祖父的了解,并不比一般的人多。

他曾经问过父亲,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父亲抬起头,目光空茫地望着远方,像是穿越了时光和岁月的重重幕帘,在搜寻着什么。沉吟半天,冒出一段没头没脑的往事。

父亲说,你祖父最后其实是给家里写过一封家信的。当时他在浙南瑞安,杭州已经沦陷,邮路断了,信无法寄出。那封信就刊登在当时的《瑞安日报》上。很多年后,这张报纸辗转几地,终于寄到了家里,那时候你祖父早已经去世。你祖父去世那年,我才两岁。我几乎没有关于你祖父的任何记忆。你祖父没有给家里留下什么遗物,唯一一件纪念品是一对龙凤瓷碗,那是他和你祖母结婚的时候买的纪念品。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省博物馆的董聿茂馆长来良渚看望你祖母和我,他说,当时他们整理了你祖父的遗物,并委托一个知道我们家地址的人帮忙送回来,还给了那个人足够的盘缠。不知道是旅途中出事了呢,还是路途艰辛,那个人把东西给弄丢了,他从来就没在我们家的门口出现过。那张报纸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寄来的。

史遥接到良渚遗址管委会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拿出珍藏的那对龙凤瓷碗和那张报纸,交给史遥。父亲说,你去那里工作,也算是继承你祖父未能完成的事业了,这个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你保存好。

那张报纸已经泛黄发脆,父亲把刊登那封信的那块版面剪了下来,抚平,装进了一个镜框里。字迹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清。瓷碗装在一个丝绒的盒子里,打开盖子,里面还覆盖了一块丝帕。彩色的对碗,一只碗上画了一条龙,正微微昂起头来,另一只上画的是凤凰,展翅欲飞的样子。碗面以粉彩装饰,有红、粉、蓝、黄、翠绿和金彩等多种色彩,缤纷艳丽。近口沿处的黄釉底上绘蝙蝠、桃和“卍”字符,间以祥云纹。

还有几张照片。史遥看见的照片,是20世纪30年代拍的。照片上那个人,脸上洋溢青春自信的光彩,又英俊又时髦。一张是在孤山的西湖天下景亭子边,那个穿着一件呢子长大衣的青年,微笑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的气息。另一张是在瑞安拍的,照片的下端还有钢印打出的字迹“瑞安快活照相馆”。照片上的他,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侧着身子,转过头来看着镜头。

凝视着这些已经泛黄的老照片,史遥觉得,祖父的视线是在看向自己,眼神温和,隔着时空在向自己传递着什么。史遥突然伤感起来。

这是他的祖父,他至亲的亲人。可是他们的生命彼此完全没有交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又是真正的陌生人,隔着生死之间的那条大河,从不曾靠近过。

从祖籍来说,他是良渚人。但他在诸暨出生长大。良渚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他祖辈生活的老屋还在良渚老街上,可他没有进去过,对于他,那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有时候他会想,在那间老房子里,还会留有祖辈们过往的气息吗?

父亲一直要求史遥学历史,毕业后去从事和良渚文化有关的工作。他说,你哪怕不考古、不做学术也没关系,但你的工作要和良渚文化有关。他考进了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时恰好良渚遗址管委会招人,他就投了简历,被录取了。他遵从了父亲的要求,但其实这也是他自己内心的向往。他对祖父充满好奇的想象,他一直都想拨开历史厚重的帘幕,看一看祖父生命的轨迹,触摸一下那段远去的历史。

他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没有继续走祖父的路,去从事考古或者去博物馆工作。父亲沉默了很久,说,其实我也去博物馆工作过。但后来省委要求省直单位派员支援基层农村建设,我被派到了诸暨县农工部工作。再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就成了右派,被分配到诸暨乡下的一个农场改造。

后面的事史遥知道,这一改造就是十几年,直到1979年平反。平反的时候也没说当时被打成右派是因为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摘了帽子。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史家老屋的三开间门面,已经成为良渚老街上的一家日用杂货店,杭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住处,父亲便留在了诸暨县城工作。后来史遥高考,父亲说,你应该回杭州去,那里是你的故乡。

嗨,史遥。

柳婷婷推门进来,打断了史遥的思绪。

这么快就到了。史遥招呼着她,一边站起来给她泡茶。

这个专题最难找的是史逸民的资料,听说你有发现,我很兴奋,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了。柳婷婷吹开杯子里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口茶。

史遥说,这是径山茶。

柳婷婷端起杯子注视了一会儿,说,怪不得,感觉这口感和香味都跟龙井茶不太一样,原来是径山茶啊。据说,径山寺茶宴是日本茶道的源头呢。好像茶圣陆羽也是在径山寺长大的。

看来你对径山寺也有所了解啊。史遥笑着说。当地人从唐代就开始种植茶叶了,到现在有一千多年的饮茶史。《茶经》是陆羽在径山脚下的双溪隐居时写成的。他好像是个孤儿,三岁的时候,径山寺的一个僧人在西湖边捡到他,便把他带回了寺里,一直由禅僧抚养,在禅寺成长。陆羽的《茶经》让茶由饮而艺最后到道,融茶禅于一味。了不起啊。日本茶道讲究“和、静、清、寂”,融入了日本文化中的“侘寂”美学意境,但最初的确是从径山寺传过去的。径山禅寺也是日本佛教临济宗的祖庭,至今每年还有日本茶道界的人士和临济宗僧人来径山寺寻踪溯源呢。

史遥,你快成茶文化专家了。柳婷婷采访过史遥几次,但都是公事公办的问答,未曾有过采访以外话题的交流。

茶文化专家可不敢当。我不会品茶,也不懂茶。但每天会喝,喝久了,就感觉到这茶的味道,和江南人身上的一些特征有点吻合。温润,平和,醇厚,又空灵轻盈。

婷婷点点头说,你说到江南人的性格特征,让我想到了我们今天要谈的话题——良渚。良渚遗址的发掘,内容越来越丰富,一个相对完整的史前文明形态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让我们知道了,在殷商之前,在黄河流域之外,江南还有如此完整发达的文明存在。一直以来,中华文明总是以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为主流,汉民族,甚至不仅是汉族,只要是中国人,不管生活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在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显露出儒文化的痕迹,中原文化的确是影响深远的一种文化。但是,不管儒文化已经如何深入地渗透到了我们的骨子里,江南人和北方人在生活习性、性格特征上还是有着很多明显的差异。所以,我想,良渚文明不应该只是一段湮没了几千年后被发掘出来的史前文明遗迹,不应该只是一个断裂的文明形态,它是有文化脉络的,有延续的,是活的,它一直都存在着。它的城址在地底下被掩埋了几千年,但它的文化,无形无相地存在于广袤的土地上,不知不觉地渗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对今天的江南乃至中国的很多地区都有着文化影响的一段历史。所以,我们报社策划良渚这个专题,目的就是想要对过往的历史做一种追寻,寻找我们生命的源头、文明的源头。

婷婷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闪亮,光彩熠熠。

史遥停住了那个要喝茶的动作,也没放下杯子,只是端着杯子,认真地倾听。听她说完,史遥放下杯子,真诚地说,谢谢你婷婷,谢谢你们报社为良渚做的这个专题。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历史,如何理解这五千多年前的文明带给我们这块土地的影响。

婷婷兴奋地问道,你都有些什么发现?

史遥打开电脑,给婷婷看图片。他说,我前几天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些20世纪30年代的报刊,上面刊载有史逸民的文章。在发现良渚之前,他一直在做浙江省的地质调查,写了不少报告。所以,他在参与吴越史地研究会发起的古荡考古挖掘活动时关注到良渚,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把那些文章都拍了下来,你看看。另外,我这里还有一封史逸民最后的家信,这是他很少的和生活有关的内容,也拍成了照片。你若需要,我发你邮箱。

婷婷凑到他电脑前来看那些图片。

史遥又慢条斯理地说,在良渚老街上,有史逸民的故居,但现在已经是一家日用杂货店,我和店家商量过,他同意我进后院去看看。你要是有兴趣,中午在我们食堂吃个饭,下午一起去。

婷婷听了,唰的一下站起来,说,干吗要下午?现在就去。

快到午饭时间了,怕你饿着。

没事。饿了路上买点点心吃。

那好吧。现在就出发。史遥站起来。

婷婷说,我开了车,坐我的车去吧。

良渚老街。

不知道什么时候,青石板的街道被改造成了水泥小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水泥路面已经破损,坑坑洼洼的,露出底下的泥土,被行人的脚步带着一路散落开去。新造的高楼就在老街的后面,老街上那些破败的老屋被衬托得矮小而佝偻,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

很多店铺都关门了。剩下开着的几家,清冷萧瑟。卖的大多是现在城市生活已经不太用到的物品。理发店的门口悬挂着一块小小的漆成白色的木头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歪歪斜斜的“剃头”两个字,风吹过,木牌摇晃身子。半掩的木门中,可看见里面有一张古董般的理发椅,一个同样老得像古董一样的理发师正坐在上面打盹。五金店的墙上挂着手工敲打的白铁皮锅,地上堆着取暖用的铜火铳,还有烧柴灶的火钳。日用杂货店里有搪瓷痰盂,大大小小的塑料盆、暖水瓶、竹制蒸屉、锡酒壶。

天花板上的吊扇在缓慢地转着。没有顾客,没有喧闹,安静得如同一个时光静止的画面。

在史遥出生之前很久,祖居就成了供销合作社的店铺。那三开间的门面,墙面斑驳,光线昏暗,像个垂暮的老人,了无生气。柳婷婷拿出相机,开始拍照。史遥站在门口,望着老街的尽头,他似乎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手上还捧着一摞书,从折桂桥那边转弯,一路向老屋走来。那是十八岁的史逸民,意气风发。那个身影一直在向前走着,但他却总是在巷子的那头,永远也走不到史遥的跟前。史遥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他,那个身影便开始飘忽、模糊。史遥眨一下眼睛,那个飘忽的身影就消失了。小街一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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