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印象(节选)
郭沫若
初访蓝家庄
车道两旁的翠绿,在薄暗而清凉的朝气中和人一道醒来,彼此呈献着无言的亲密。
这样最值得人回味的印象和我阔别了好几年,去年(1945年)的六月尾上,由列宁格勒乘火车回莫斯科的时候,曾经温习过一次,这一回由上海到南京,又在南京附近再行见面了。如果有什么神秘事物存在,那深浓的翠绿,肃穆而葱茏地呼吸着的翠绿,似乎就可以称为神秘吧!那是并没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等那早晨的薄暗逐渐化除,翠绿的神秘意,乃至亲密意,也就逐渐消逝了。
在苏联境内所见到的多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那翠绿的神秘意也就更加深浓;在江南所见到的多是一望平畴,神秘意虽然要逊色些,但亲密意似乎是要浓厚些的。
就在翠绿的亲密意逐渐消逝干净的时刻,火车到了南京,是正整早晨六时。有点渺茫,有点伧荒,车站上没有碰见一个熟人。有长条的红布横幅的标帜张挂着,是欢迎青年军复员的。那已经是前两天的事,标帜却还没有取下。
但也并不比到了外国那样生疏,我们两个人,冯乃超和我,各人提着一个行李,跟着人流一道,稍微落后地流出车站。有不少的黄包车夫、马车夫、汽车夫,前来欢迎着我们。
——先往哪儿去呢?
我向乃超商量着。
——到参政会去找雷震吧!
——太早,不行的,还没有到办公的时候。先到民主同盟的办事处去吧!
乃超把手册取了出来,查出他所记的地址是“安家庄十六号”。
——不对,我记得报上所写的是“蓝家庄”。
雇了一部汽车,决定先到蓝家庄去。应该送进博物馆去养老的一部老爷车驮着我们,喘气连天地在南京市中颠簸,走过了些大街,也走过了些小街。最引人注意的是有好些空旷而荒凉的地面,在大多数矮陋的街市房屋之中每每突然又现出一两幢庞大而中西合璧的宫殿式建筑。这些中西合璧的宫殿,大率都是官厅了。实在有点不大调和,仿佛把十来个世纪紧缩在了一个镜头里面。大街是近代式的,很宽,没有电车设备,似乎愈显得宽。就因为这显得太宽,就连那些应该是巍峨的新宫殿都显得太矮了。偶尔有些高大的洋楼,也愈显得出类拔萃,连宫殿似乎都在向洋楼叩头了。
突然又横过了一段铁路轨道,前面显现出两幢文庙式的新建筑。左手的一幢,在正门上挂着“选贤任能”的横匾。司机告诉我们:这就是考场了,是考做官人的地方。
汽车从这考场前向右转,第二幢原来就是考试院,这才更像文庙。门前隔着公路凿就了一个半月形的池子,自然是取象于旧时的泮水,但可惜池面太小,而且有一角已经塌了。池子更前面的广场里面,有一座不知是塔还是亭的建筑,倒有点像从前焚化字纸的字库,却是透空的。
经过考试院之后,突然进入乡村。度过了一道快要腐朽的木桥,汽车停止了。司机说:已经到了蓝家庄。
不错,就在路的左边,有一座单独的破洋房立在四面的田地里面。虽然只剩下空洞的残骸,但门口的蓝瓷门牌上,确实是写着蓝家庄十五号。
下了车,想找寻“十六号”的所在。正抬头四望,没想到就在破洋房的左手,稍后的一幢洋楼上,看见了罗子为。
——啊!我不禁欢叫了出来:对了,那儿就是了!
这一发现所给予我的快感,实在是难以形容;或者不免夸大了一些也说不定,我感觉着我就像经过了长期航海之后的哥伦布,果然发现了新大陆。
漫游鸡鸣寺
子为一看见我们,他也很高兴地跑下了楼来,欢迎着我们。我们经过一段玉蜀黍的地面走到办事处的门口,原来门牌也还是十五号。假使没有这样偶然的邂逅,我们不知道还要费好多周折的。
门开在侧面,进门的左手有一幢新建的木造小屋,只有五尺见方光景,是作为门房用的,但是空空如也,并没有设置看门的人。
正屋是一列三间的二层洋房,听说原也遭了破坏,是新修缮好的。
太早,好些先生们还没有起床。子为先把我们引进楼下右手的前房里去,那儿是朱蕴山和卢广森两位住着。
我们盥漱了,上楼见了梁漱溟和沈衡老。梁漱溟有文事在手,衡老还要做他的早操。我们便暂行告辞了。打算到外边去用了早点之后,再回来向各位请教。
朱、卢、罗、冯、郭,我们五个人走出办事处。
在破木桥附近的一家路旁茅屋门前,各人吃了一碗豆浆和一些烧饼、油条。茅屋里面苍蝇很多,门前却没有苍蝇,不知道什么缘故。
朱蕴老说:苍蝇喜欢黑暗啦!
但也不尽然,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常常看见遍地都是苍蝇吗?大约还是有臭味的缘故吧!门外有风,把所有的臭味都吹进茅屋里面去了。苍蝇阁下们自然也就集中到了那儿。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便决心散步,向考试院那一方向走去。
走过考场,再有一幢宫殿式的建筑,是中央研究院。同样是绿色的琉璃瓦,飞甍跃瓴,涂饰着各种的彩色。院内的树木多,而且紧贴在鸡鸣寺的山麓,这使建筑布置比起考试院与考场来要显得紧凑一些。不过作为一个学术研究的场所,总觉得未免过于华丽了一点。我们中国人总爱讲究场面,而不大照顾内容,这或许也就是所谓“国民性”的一种表征吧。
比起这些新式的宫殿来,鸡鸣寺是更加俗化了。
那样有名的一座古寺就近在眼前,登临的兴趣,在我个人是为好奇和贪便宜的心事所策进了。山并不高,磴道多由明清时代的古砖砌成,只有这一点多少有点古意。庙宇和墙壁都涂成了土红色。山门上的装饰和庙内的佛像,一律都土俗不堪。没有一座年代古远的碑碣,也不见有什么题咏,真是一座煞风景的俗庙。我替那满山的树木怀抱着不平,甚至连那“鸡鸣”两个字也都替它怀抱着不平了。
寺的正殿背后是观音阁,拜殿前面的窗下摆着一排茶桌。拜殿的右手更推广出去,有一座宏敞的茶室,想见到这儿来吃茶的人一定很多。把这儿作为消闲眺望的地方,倒也并不很坏。
窗外是城墙,墙外是玄武湖,湖外陈列着紫金山。玄武湖里面有些洲岛,水上浮着一些荷叶,应该是风光明媚的地方,但不知怎的却没有引起我的美感。紫金山上,我嫌它缺少树木,假使经过长期的植林,把那个半裸体的三角锥掩覆起来,或者会更美丽一些吧。
我们在观音阁的正前选了一张座席,品着茶,时而望望湖,时而望望山,时而谈谈时事。
子为告诉我:窗子外边,城墙内部的一段地带,就是梁武帝饿死处的台城。我想起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两句古诗来,但却又没有看见有什么柳树。
在观音阁的神案下立着三个签筒。
——求签吧!看二十二日休战期满了后怎么样。
我先去抽了一签,是第三十五签上中,除乃超而外,各人也都去抽了一签。
第三十五签的签文是: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功却有功。
除却眼前荆棘碍,三人共议事和同。
这真切合时事,好像是说:政协会议将要重开,而且三人小组也会得结果了。大家都感觉着很有趣味,笑了。
朱蕴老抽得第三十九签下下:
天边消息应难问,切莫私心强望求。
若把石头磨作镜,精神枉费一时休。
这也很合时事,特别是“若把石头磨作镜”真是好句子。南京不就是石头城吗?想要使它明朗化,似乎是千难万难了。两条签文相反得有趣,大家也笑了。
茶喝到没有味道的时候,我们转回到蓝家庄。
谒陵
中山门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门汀面得很平坦,打扫得也很干净。两旁的路树,树皮青色而有些白晕,不知道是阿嘉榎还是白桦。剪齐了的头迸发着青葱的枝叶,差不多一样高,一样大,正是恰到好处。
在我是九年不见了,一望的松木已经快要成为蓊郁的林子了。空气新鲜,含蕴有相当浓烈的臭氧的香味。
九年前,正当淞沪战事很紧张的时候,我曾经来过陵园两次。但两次都失掉了谒陵的机会。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却遇到空袭。今天多谢八天的休战延期,更多谢费德林博士开了汽车来做伴,我们一道来谒陵。
中山陵的样式,听说是取象于自由钟。从地图上看来确实有那样的味道。陵场的规模宏大,假使在飞机上鸟瞰,钟形一定了如指掌,但从平地望上去却是很容易忽略的。钟口是向着上面的,我不知道,当时的设计者究竟是怎样的用意。这样岂不是倒置了吗?自由钟应该向着人间,为什么向着天上?中山先生是执掌自由钟的人,陵墓应该安置在钟柄上,为什么反而安置在钟口上去了?这用意我实在不明白。
陵场基地是用水门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寝等一切的建筑都是白壁青瓦。毫无疑问是象征着“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里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着:“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先生于此”。文字很简单而有力。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党葬了。从“党权高于一切”的观念来着想的话,或许正是应该。但作为一个中国的公民的我,我感觉着中山先生是应该膺受国葬或人民葬才合式。假使碑文能改为“国父孙中山先生之墓”,那不会更简单而有力吗?我在脑子里画了一个图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钟再倒过来。基地不用白色的水门汀,而改为红色的大理石,象征着“青天白日满地红”。那样或许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业更相配称吧?
虔诚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着,一面走,一面浮泛着一些印象式的,或许是不应该有的思索。
阳光相当强烈。到了郊外来,紫外线更加丰富,又是走的上坡路,虽然有不断的清风涤荡,总感受着热意的侵袭。谒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脱下了,但我为保持我的虔敬,我连我中山装的领扣都没有解开。
日本鬼还算客气,对于陵庙还没有过分地摧残,听说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坏,都已经修补好了。在陵庙下的一段平台上安置着一对大铜鼎,左右各一,显然是被日本人移动过的。左手的一只在腹部有一个炮弹的窟窿,这更表明日本人曾经移到什么地方去做过试炮弹的靶子的。
陵堂有兵守卫。右侧进门处有题名簿,让谒陵者题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着国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们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礼,并默念了三分钟。我感觉中山先生的周围孤单了一点,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断的鲜花或禾穗奉献,陈列在四周,或许会更有生意的吧!守卫如能换成便服,或许也会更适当一些的吧!
陵堂的内部非常朴素,两侧和后壁的腰部嵌着黑色大理石,刻着国父手书的《建国大纲》和其他文字,都是填了金的。这些便是唯一的装饰了。可惜中国的雕刻界还不甚发达,在我想来,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战役,应该是题内所应有的文章吧!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将来或许也会逐渐实现的。
步出陵堂,居高临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浓绿季中。但一接触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却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雾。由高处看都市,本来是最不美观的,没有十分建设就绪的南京市,愈加显见得是疮痍满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伤。中山先生无疑是更喜欢那急待拯救的人间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会长久陶醉于自然风物里面,而忘记了人民。自然地又联想到了列宁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红场。墓是红色大理石砌成的,与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或许中山先生是更喜欢那种作风的吧?……
衬衫已经湿透了,谒陵既毕,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时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时候,我便脱下了我的中山装。费博士却忠告我:那样是会着凉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顺便又参观了明陵。那些石人、石兽的行列很有古味。石兽中的一个被人打碎了。费博士说,他前次来时都还是完整的。这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了。石兽中有麒麟、马、骆驼、象等,两两相对,或跪,或立,体态凝重,气韵浑厚,实在是值得加意保护的东西。所有的石像,身上都涂过青绿,已经斑驳了。像与像之间有嫩松栽植成行。这些大约是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在敌伪时代所造下的伪装吧?
廖仲恺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边,我们也去参拜了。墓场的结构朴素而庄重,建筑时一定是费了苦心的。可惜保卫得不周密,颇呈荒芜的景象。有些地方颓败了,并未加以修理。墓场全体,在一切的石质和水门汀上也都是涂过青绿的。不知是谁呈献在墓前的花环,已经老早枯槁了。
——仲恺先生假如不遭暗杀,中国的情形或许又会两样吧?这样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来。
可诅咒的卑劣万分的政治暗杀!
可悲痛的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
游湖
一出玄武门,风的气味便不同了。阵阵浓烈的荷香扑鼻相迎。南京城里的炎热,丢在我们的背后去了。
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外庐、靖华、亚克、锡嘉、乃超、我。在湖边上选了一家茶馆来歇脚,我们还须得等候王冶秋,离开旅馆时是用电话约好了的。
一湖都是荷叶,还没有开花。湖边上有不少的垂柳,柳树下有不少的湖船。天气是晴明的,湖水是清洁的,似乎应该有游泳的设备,但可惜没有。
陈列着的一些茶酒馆,虽然并没有什么诗意,但都取着些诗的招牌。假如有喜欢用辞藻的诗人,耐心地把那些招牌记下来,分行地写出,一定可以不费气力地做成一首带点词调味的新诗,我保险。
时间才十点多钟,游湖的人已相当杂沓。但一个相熟的面孔也没有。大抵都是一些公务人员和他们的眷属,穿军服的人特别多,我们在这儿便形成了一座孤岛。
刚坐下不一会,忽然看见张申府一个人孤零零地从湖道上走来。他显得那么孤单,但也似乎潇洒。浅蓝色的绸衫,白哔叽的西装裤,白皮鞋,白草帽,手里一把折扇,有点旧式诗人的风度。
——一个人吗?
——是的,一个人。
我心里暗暗佩服,他毕竟是搞哲学的人,喜欢孤独。假使是我,我决不会一个人来;一个人来,我可能跳进湖里面去淹死。但淹死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孤独。忽然又憬悟到,屈原为什么要跳进汨罗江的原因。他不是把孤独淹死了,而一直活到现在的吗?
张申府却把他的孤独淹没在我们六个人的小岛上来了。我们的不期而遇也显然增加了他的兴趣。
接着王冶秋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在美军军部服务的人,是美国华侨的第二代。
冶秋是冯焕章将军的秘书,他一来便告诉我们,冯先生也要来,他正在会客,等客走了他就动身。
这在我倒是意料中的事,不仅冯先生喜欢这种民主作风,便是他自己的孤独恐怕也有暂时淹没的必要。我到南京来已经四天,还没有去拜望他,今天倒累得他来屈驾了。
十一时将近,游湖的人渐渐到了高潮。魁梧的冯将军,穿着他常穿的米色帆布中山服,巍然地在人群中走来了。他真是出类拔萃地为众目所仰望,他不仅高出我一头,事实上要高出我一头半。
我们成为了盛大的一群,足足有十一个人,一同跨上了一只游艇,游艇有平顶的篷,左右有栏杆,栏杆上相向地摆着藤杌藤椅,在平稳的湖面上平稳地驶着。只有行船的路线是开旷的,其余一望都是荷叶的解放区。湖水相当深,因而荷叶梗子似乎也很长。每一片荷叶都铺陈在湖面上,放怀地吸收着阳光。水有好深,荷叶便有好深,这个适应竟这样巧合!万一水突然再涨深些,荷叶不会像倒翻雨伞一样吸进水里去吗?要不然,便会连根拔起。
在湖上游船的人并不多,人们似乎都集中到茶酒馆里去了。也有些美国兵在游湖,有的裸着身子睡在船头上作阳光浴。
湖的本身是很迷人的,可惜周围缺少人工的布置。冯将军说,他打算建议由国库里面提出五千万元来,在湖边上多修些草亭子,更备些好的图书来给人们阅读。这建议是好的,但我担心那五千万元一出了国库,并不会变成湖畔的草亭子,而是会变成马路上的小汽车的。图书呢?当然会有,至少会有一本缮写得工整的报销簿。
冯将军要到美国去视察水利,听说一切准备都已停当了,只等马歇尔通知船期。冯将军极口称赞马歇尔,说他真是诚心诚意地为中国的和平劳心焦思,他希望他的调解不要失败。听说有一次马歇尔请冯吃饭,也谈到调解的问题,他竟希望冯帮忙。冯将军说,这话简直是颠倒了。我们中国人的事情由马帅来操心,而马帅却要我们中国人帮他的忙。事情不是完全弄颠倒了吗?
是的,马歇尔在诚心诚意图谋中国的和平,我能够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是他的请冯将军帮忙,我也能够相信是出于他的诚心诚意。但我自己敢于承认我是一位小人,在我看来,马歇尔倒始终是在替美国工作。中国的和平对于美国是有利益的事,故而他要我们中国人替他帮忙。要争取和平,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还要心切。事实上也是这样。不过争取和平有两种办法,有的是武力统一的和平,有的是放弃武力的和平;而不幸的是美国的世界政策和对华政策所采取的是第一种倾向。这就使和平特使的马歇尔左右为难了。消防队的水龙,打出来的是美孚洋油,这怎么能够救火呢?
但我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不说我相信冯将军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比我更有涵养,更能够处之泰然罢了。
中国人的一厢情愿自然是希望美国人帮忙中国人的解放,帮忙中国的建设,然而马歇尔可惜并不是真正姓马。
船到两座草亭子边上的一株大树下停泊了。冯将军先叫副官上岸去替每一个人泡了一盅茶来,接着又叫他买馒头,买卤肉,买卤鸭,替每一个人买两只香蕉。茶过一巡之后,副官把食物也买来了,一共是荷叶三大包。真是好朋友,正是大家的食欲被万顷的荷风吹扇着的时候。于是大家动手,把藤茶几并拢来放在船当中,用手爪代替刀叉,正要开始大吃,冯将军说,不忙,还有好东西。他叫副官从一个提包里取出了一瓶葡萄酒来,是法国制的。冯将军是不喝酒的人,他说,这酒是替郭先生拿来的。这厚意实在可感。没有酒杯,把茶杯倾了两盅,大家来共饮。不喝酒的冯将军,他也破例喝了两口。
这情形令我回想到去年七月初的一个星期日,在莫斯科,舟游莫斯科运河,坐的是汽艇,同游者是英国主教和伊朗学者,但感情的融洽是别无二致的。天气一样的晴明,喝酒时也一样的没有酒杯。转瞬也就一年了,在那运河两岸游泳着的苏联儿童和青年男女们,一定还是照常活泼的吧!当时有一位苏联朋友曾经指着那些天真活泼的青少年告诉我,那是多么可爱的呀,不知怎的世间上总有好些人说苏联人是可怕的人种。但这理由很简单。不仅国际间有着这样的隔阂,就是在同一国度里面也有同样的隔阂。有的人实际上是情操高尚,和蔼可亲,而被某一集团的人看来,却成了三头六臂的恶鬼,甚至要加以暗杀。问题还是在对于人民的态度上,看你是要奴役人民还是服务人民。这两种不仅是两种思想,而且是两种制度。只有在奴役人民的制度完全废除了的一天,世界上才可以有真正的民主大家庭出现。
值得佩服的是那位在美国军部服务的华侨青年,他对于饮食丝毫不进。听说美国军部有这样的规定,不准在外面乱用饮食。假使违背了这条规定,得了毛病是要受处分的。这怕是因为近来有霍乱的流行的缘故吧?平时在外间喝得烂醉的美国大兵是很常见的事,然而今天的这位华侨青年倒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位严格的清教徒了。
把饮食用毕,大家到岸上去游散。不期然地分成了两群。冯将军的一群沿着湖边走,我们的一群加上张申府却走上坡去。一上坡,又是别有天地。原来那上面已经辟成了公园,布置得相当整饬。这儿的游人是更加多了。茶馆里面坐满的是人。有些露天茶室或餐厅,生意显得非常繁昌。也有不少的游客,自行在树荫下的草地上野食。
我们转了一会,又从原道折回湖滨,但冯将军们已经不见了。走到那大树下泊船的地方,虽然也泊着一只船,但不是我们的那一只。毫无疑问,冯将军们以为我们不会转来,他们先回去了。我心里有点歉然,喝了那么好的酒,吃了那么多的东西,竟连谢也没有道一声。但我们也可以尽情地再玩了,索性又折回公园里去,到一家露天茶室里,在大树荫下喝茶。
秦淮河畔
在夫子庙的一家老式的菜馆里,座场在店后,有栏杆一道俯临秦淮河畔。
黄任老、梁漱溟、罗隆基、张申府都先到了,还有几位民盟的朋友。他们对于我这位不速之客开始都有些轻微的诧异,但经我要求也参加做东之后,却都欢迎我做一个陪客。我自己觉得有点难乎为情,又怕人多,坐不下,告退了几次,但都被挽留着。自己也就半分地泰然下去。
我是第一次看见了秦淮河。河面并不宽,对岸也有人家,想来威尼斯的河也不过如此吧!河水呈着黝黑的颜色,似乎有些腥味。但我也并没有起什么幻灭的感觉。因为我早就知道,秦淮河是淤塞了。对于它没有幻想,当然也就没有幻灭。河上也有一些游艇,和玄武湖的艇子差不多,但有些很明显的是所谓画舫,飘浮着李香君、葛嫩娘们的瘦影。
任老在纸条上写出了一首诗,他拿给我看。那是一首七律,题名叫着《吾心》。
老叩吾心矩或违?十年只共忆无衣。
立身哪许人推挽,铄口宁愁众是非?
渊静被殴鱼忍逝?巢空犹恋燕知归。
谁仁谁暴诚堪问,何地西山许采薇?
任老没有加上什么说明,我也没有提出什么探询,但我感觉着我对于这诗好像是很能够了解。
任老将近七十了,是优入圣域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因而他唯恐有间或逾矩的危险。
十年抗战,共赋无衣,敌忾同仇,卒致胜利,而今却成为追忆了。团结生出裂痕,敌忾是对着自己,抚今思昔,能不怅惘?十年本不算短,然因此却嫌太不长了。
世间竟有这样的流言散布:当局将以教育部长一席倚重任老,用以分化民盟。因而,众口铄金,一班爱戴任老的人也每窃窃私议,认为任老或许可能动摇。这诗的颈联似乎是对于这种流言和私议的答复。我记起了当年的袁世凯似乎也曾以教育部长之职网罗任老,任老却没有入奸雄的彀中。
心境无疑是寂寞的,但也在彷徨。在政治协商会议开会的期中,任老的住宅曾被军警无理搜查过。这样被殴入渊的鱼,虽欲逝而实犹不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吧,职业教育运动是抛荒了。这芜旷了的岗位值得留恋,就跟春来的紫燕一样回到自己的空巢去吧!
义利之辨不能容你有丝毫的挟杂。孰仁孰暴,对立分明,而两者之中不能有中立的余地。像伯夷、叔齐那样,既不赞成殷纣王,又不赞成周武王,那种洁身自好的态度似乎是无法维持的。“何地西山许采薇?”是想去采薇呢,还是不想去呢?还是想而不能去呢?耐人寻味。
凭着栏杆,吟味着诗中的含意,在我自己的心中逐句替它作着注解,但我没有说出口来。诗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尤其是旧诗。这些解释或许不一定就是诗人的原意,正确的解释要看诗人自己的行动了。
起初很想和韵一首,在心里略略酝酿了一下,结果作了罢。
无端地想起了熙宁罢相后,隐居钟山的王荆公,不知道他的遗址还可有些什么存在?
在中国历史上,尽管受着时代的限制,却能够替老百姓作想的执政者,恐怕就只有一位王荆公吧?王荆公的政策也不过想控制一下豪强兼并者的土地财富,使贫苦的老百姓少受些剥削,多吃两碗白米饭而已。然而天下的士大夫骚然了。这一骚然竟骚然了一千年,不仅使王荆公的事业功败垂成,连他的心事也整整受了一千年的冤屈。做人固不容易,知人也一样困难。这是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类似宿命的斗争。地主生活和地主意识不化除,王安石是得不到真正了解的。在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可以喊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了,有的已在主张“战士授田”,然而假使你是地主,要你把自己的田拿出几亩来交给耕者或战士,看你怎么样?王安石已经寂寞了一千年,孙中山也快要寂寞到一世纪,遍地都是司马光、程明道,真正替老百姓设想而且做事的人,恐怕还须得寂寞一个时候的。
客人陆续地来了,蒉延芳、盛丕华、包达三、胡子婴、罗淑章,还有两位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太多,已经超过了十二位。梁漱溟先行告退了。我自己又开始感觉着未免冒昧,泰然的二分之一又减去了二分之一。
蒉延老比任老要小几岁,但他们似乎是竹马之交。他爱用家庭的韵事来和任老开玩笑,有时竟把任老的脸都说红了。他也相当兴奋,为了下关事件说过好些慷慨激昂的话,又说任老是他所最佩服的人,任老的话就是他的“上谕”。
——郭先生、罗先生,蒉老念念不忘的是昨晚上我们到医院的访问:你们要交朋友吗,罗?任老是顶够朋友的,我老蒉也是顶够朋友的。
任老把蒉延老和我的手拉拢来,说:好的,你们做朋友。
我只客气地说:我把你们两位当成老师。
——周恩来是值得佩服的啦,我感谢他,他昨晚上送的牛奶,我吃了两杯啦!
——任老,你这样穷的时候,还拿钱来请客,我心里难过。将来回到上海的时候啦,我要还席,就在我家里啦!任老,就请你约同郭先生、罗先生、章先生、诸位先生……
上了席后,差不多还是蒉延老一个人在说话,喝酒也很豪爽,连我戒了酒的人都和他对了几杯。
任老对我说,他不是单纯的商人,他对于教育很有贡献。假使谁有子弟的话,他所创办的位育中学是值得推荐的。我可以安心把子弟寄托在那儿,断不会教育成为坏人。
这话令我回想到我自己的孩子。在上海的,还小。在日本的,一时还不能回国。我问有没有小学部,据说没有。要把自己的子弟教育成为一个不坏的人,实在是今天每一个人的切身问题。伪善者滔滔皆是,尽力在把别人的子弟豢养成鹰犬或者奴才。实在是伤心惨目!
秦淮河里面忽然有歌吹声沸腾起来。我的耳朵听不清楚是什么内容。想来大约也不外是小调或平剧之类吧!
有一位朋友嫌其嘈杂,加了一句厌恶的批评。但蒉老却满不在乎地说:这满有意思嘛!
是的,我也感觉着应该满有意思。在我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了一个想念: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洁的,歌声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经不是人肉市场了。
这是我对秦淮河的另一种幻想,但我不相信它会幻灭。人民得到翻身的一天,人民的力量是可以随处创造奇迹的。
——这满有意思嘛!
我渴望着: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再游那样的秦淮河,而任老、蒉老和列位诸老,也都还健在。
南京哟,再见!
清早起来检点行李,乃超和我各个流了一身大汗。
我们空起身子到南京来,哪里会钻出来行李呢?那是翦伯赞和杜守素的书籍,托人从重庆运到了南京,现在我们又受委托,要由南京运往上海。杜老两件,翦老一件。
杜老的两件实在把我们难为着了。一件是竹篾包,用极细的棕绳,单线地捆成原稿用纸形式。另一件是破旧的洋铁皮公文箱,也只将就着箱上的细棕绊绳随便拴扎了一下。这怎样能够上火车呢?经不得两提两掷便要完全垮掉。时间也来不及了,另行包装固然不可能,就要再买绳子来加上也没有那样的余裕。怎么办呢?留下,等下一次的机会吗?
但是,我们要代替杜老,多谢翦老。
翦老的一件,那老实的程度可以说是处在另一端的地极。本来是皮箱,外面还有布套。布套外面,两头又都捆扎着极老实的麻绳。对不住,翦老,我们只好把你的麻绳偷用了。
把两条麻绳解下来,绑在杜老的身上,于是问题便得到解决。
汗水流了,心里正感觉着愉快。就在这感觉着愉快的时候,周公突然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了。接着又是李维汉、范长江。他们是来送行的,这样浓厚的情谊使我吃了一惊。
——哦,这么早?吃惊发出了声来。
——我们昨晚一夜都没有睡。
我明白了,今天不是说“苏北难民”要示威游行吗?为了预防万一,有些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不检点。今天的梅园新村必然是演的“空城计”吧?
要说话都感觉着是多余的,然而也没有多谈话的机会了。参政会的汽车夫也来了。我们便立即动身。
周公们把我们送到旅馆门口,用力地握了手,大家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保重”。我们上了车,车子也就开动了。
南京城依然和七天前初来时那样,白眼地看着我们来,又白眼地看着我们去。
到了下关车站,人是相当嘈杂的。乃超把几件大行李带去打行李票,我站在车站的当中守着几件小行李。
不期然地碰着李仲公和他的夫人,他们是要往苏州去的,也在守着小行李等行李票。
这位北伐时代的老朋友,当时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秘书长,年来只充当着一位立法委员,处在赋闲的境遇。他的身体不大好,把南京城里的一座公馆卖掉了,要移家到苏州去养病。
这突然的邂逅,打破了我的孤独感,就好像在黑夜的海洋里望见了一只同样在海上行船的桅灯。但没有好一会,仲公的行李票打好了,他们便先进月台里去了。
行李票打好了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嘈杂的车站上疏疏落落地没有剩下多少人了。乃超进了票房之后,老是不见转来。行李的检查显然是很严格的,我老远望见有好几名宪兵在那儿监视着,有的便亲手翻箱倒箧地检查,就好像通过国境时税关上的人怕人漏税的那样。
等得焦躁来做伴了,它向我说:怕会赶脱火车吧。焦躁也等得不耐烦,又各自走了,接着来的是无可奈何的镇定。第一趟赶脱就赶第二趟吧,走不成,索性留在南京,倒也可以再看热闹。
心境一镇定,思虑苏活了起来,有了些回旋的余地了。
首先想到的,是企图发现几位“苏北难民”。无疑,在车站上一定是有好些“难民”英雄的,但却辨别不出谁就是谁。英雄们或许已经集中到别的地方,准备游行去了吧。
这儿在三天前正是大打出手的地方。而今天却是太平无事了。三天前的血迹什么也看不出。究竟代表和记者们是在什么地方挨的打呢?人可以怀疑根本不曾有过那件事。
忽然觉悟到一个真理。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就好像和平已经飞到天外去了。人民代表来为的是找回它,美国的五星元帅来帮忙找了半年,我这一次来也糊里糊涂地摸索了七天,然而和平不就在眼前吗?没有大打出手的人就是和平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真理!
中国的轨道,摆在眼面前的就只有这么两条:一条是消灭大打出手的人,另一条是实现民主政治。不照着这样做,一切的一切都是轨外行动,那必然要闹出乱子。
火车出了轨,唯一的步骤自然就是把它搬上轨道来。这一工作或许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我敢于相信,顶多让“英雄”们再扰攘几年吧,迂回曲折或甚至头破血流的结果,终归于走上消灭大打出手和实现民主政治的两条轨道……
乃超到头也把行李票打来了,他连连地说:好不麻烦!好不麻烦!
我们也就只好埋着头,喘着气,提着小行李,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幸好火车还没有跑掉。
头等车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而且还有站着的。我发现车厢的右前隅有两列座位空在那儿。
那儿为什么不好去坐?——那是宪兵座位呢!乃超告诉了我。我才看见窗棂上果然有“宪兵座”几个红字。这对于我倒是一个新鲜的东西。这在战前没有看见过,在国外也没有看见过,无疑是可以称为新国粹了。
只好站着。但不一会开车的哨子响了,车上又下去了好些送客的人。于是我们两个人才又隔离着找到了两个座位。李仲公夫妇却不在这个车厢里。
火车毕竟在轨道上跑起来了,轨外的一切无情地被留在我们的后面。
中国的前途,我相信就是这样。
——南京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