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亭子间的文人

来自亭子间的文人

1937年的那个夏天,荒煤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加入了一个由大学生组成的剧团。

他是6月间乘船离开上海,从天津转赴北平的。《北平新报》副刊以一则“小说家荒煤即将到北平”的消息报道了他的到来。

当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下火车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完全从自己刚刚经历的事情中清醒过来。在天津看到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见到了童年时代产生过许多美好感情的谢阿姨和她的女儿海丽,她们曾经在他孤独的童年生活里给他带来不少安慰,为他灰黯的空间点燃一道亮色。如今,时光逝去,他心中的“圣母”已经成了一个依偎在商人老头身边吸着鸦片的姨太太……他还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父亲,这个曾经充满英雄豪气跟着孙中山闹革命的老军人,也正因为失业郁闷地寄居在别人家里……除了那个单纯的女孩海丽,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失望和郁闷,他不得不尽快离开天津。

走出车站,初夏的北平,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风不冷不热地吹在身上,荒煤却没有感到一点的舒适和轻松……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到北平了,第一次是1935年,那时候,他怀着迷茫和困惑从北平匆匆而过,几乎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座城市。这一次,战争的阴云正越来越浓重地堆积在古老皇城的上空,陷落前的紧张空气悄悄弥漫,虽然人们都极力保持着惯有的从容,他有种感觉,那覆盖在表面上日复一日的平静,每时每刻都可能被另一种火山爆发式的震荡所代替。

30年代的荒煤。一头浓密的鬈发,目光有些忧郁,很少笑,一旦笑起来依然灿烂

荒煤原本是为了上前线采访来到北平的,离开上海前他一直和舒群保持着通信联系,说好一起去绥远抗日前线,到北平后才发现舒群已经走了,绥远去不成,他只好找到田涛,在那里暂时住了下来。

在北平,荒煤拜访了女作家白薇,白薇正在治病,面色苍白而虚弱,微笑中含着一种凄凉,使他看了不由得感到心痛。荒煤还参加了中国大学举办的文学座谈会,介绍了上海的一些情况。不久,经金肇野介绍,他又决定参加一个由十几名大学生组成的西北访问团,到延安去看看。

7月7日那天,早上起来热浪袭人,虽然前一天下了一场雨,但闷热的空气丝毫也没有缓解。上午,荒煤满头大汗地赶到正阳门火车站,和西北访问团的同学们会合。田涛、王西彦等几个朋友把他们送上了火车。可是,开车的时间过了很久,火车却没有一点动静。人们焦急地等待,车上的人忽上忽下,到处打听消息,一时间人心惶惶。几个小时后,车站宣布退票,火车停开。荒煤只好又和田涛返回住处。消息很快传来,卢沟桥打起来了。那天夜里,荒煤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他们分析情况、推测形势,每个人心中都充斥着无处发泄的愤懑,和全城的人一样,他们彻夜未眠。

接着便是沦陷,在经历了二十多天的激战后,整个城市陷入了沉寂,一直以来隐藏于人们心中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些日子里,荒煤倍感焦虑,原计划到前线采访后仍回到上海继续写作,绥远没有去成,七七事变的爆发却彻底地改变了他回上海继续创作的念头。可是,北平已不是久留之地,到哪里去呢?睡不着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一个问题,他渴望上前线,渴望打鬼子去!听着远处隆隆的炮声,想象着在战火中厮杀流血的将士们,他的心被愤怒和不安撕扯着,没有一刻能够平静。

一天,金肇野带着中国大学的郝龙、张楠、荣高棠来找荒煤,他们组织了一个学生剧团要到前线去演出,希望荒煤担任导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楠、荣高棠等人,生气勃勃的郝龙,身材高挑的张楠,充满热情的荣高棠,当他们单纯、活泼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充满理想和希望的话语掀动着他内心火一样的冲动的时候,荒煤有种预感,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或许将要和这些与他年龄差不多,却有着不同经历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剧团是由中共北平市委暗中领导着,但他却欣然地表示了同意。

8月7日,北平通车的第一天,他同荣高棠、张楠、张瑞芳挤上了开往天津的第一列火车,从此踏上了漂泊的路途。

火车磨磨蹭蹭走了一天,黄昏时分他们在混乱的人群中涌出天津车站,不久前,他才离开这里,现在回来,原有的郁闷没有消除却又加了一层更深重的愤怒和忧伤,前途茫茫,还不知道从这里将要往何处去,当看到天津《庸报》“数千赤色分子逃亡天津”的大字标题时,他觉得那就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印在心上的永远难以抹去的烙印。

那种无助的感觉真是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很多年后,他还在散文中忧伤地写道:

……我也早已习惯一个人手提着简单的行装,孤独地到处漂流,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成群结队离开家乡,带着一个祖国失落感的流亡生活。

流亡——荒煤还在童年时代就似乎懂得它的含义。那是因为父亲,这个参加过孙中山组织的同盟会,参加过武昌辛亥革命,又参加过讨伐袁世凯的老军人终因革命失败而被通缉,长期流落在外,这使年幼的荒煤早早地知道了什么是流亡……那是父亲遥远模糊的背影,是母亲悲伤无助的眼泪,是笼罩在家庭里总也摆脱不了的贫穷和困境……随着年龄的长大,童年的感觉渐渐地演变成嵌入性格中的孤独和忧伤,伴随着离家的脚步,他觉得自己也踏上了流亡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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