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展悲剧可以避免吗？
讨论者：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 张国庆
栏目特约评论员
栏目主持人
主持人： 2004年2月5日晚，在北京市密云县一个灯会上发生了一起拥挤踩踏伤亡的特大事故，死37人，伤15人。事故发生之后，胡锦涛、温家宝、罗干，还有周永康同志连夜做出了批示。事故的发生给我们又一次提出了一个沉重而急迫的问题，就是怎么样才能维护公共安全，我们怎么做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
评论员： 前几年“五·七”大连空难的时候，中央领导人也连夜做出了批示，抢救、调查、做善后处理。昨天晚上这个事情叫“特别重大恶性事故”，中央领导做出这样及时的批示，我想对全国老百姓而言，对事故的妥善解决是可期待的。
张国庆： 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重大事故，但是发生了以后怎么去处理，怎么去应对，在一个很深的层面上可以表现一个国家的政府治国理念的内涵。这一次如此快的反应速度，可以说昭示了中国的国家治国理念正在发生变化。
主持人： 我不知道两位第一次听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评论员： 我觉得这是一个在最不应该出事的时间和最不应该出事的地点，肯定是由于某种疏忽而出现的惨剧。这天是元宵节，又在公园的灯会上，那么多老百姓都是高高兴兴、携家带口地去欢聚、游乐的，出现这样的事，我个人认为是一个悲剧，对死伤者的家属是一个悲剧，对我们整个社会也是一个悲剧，真是敲了一个警钟。
张国庆： 我知道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联想到前两天麦加刚发生过踩死人的事，很自然联想到最近几年在我们国家出现的类似的情况。这次地点正好在京城，跟我们在地缘上更近，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大家都很悲痛。
主持人： 我们可以想见，在众多的公众参与的大型的活动里面，发生像小孩或者老人跌倒这样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在密云这次灯会上，一个人的跌倒会引发37个人的死亡？
张国庆： 详细的情况我们还不能全部看见，从已经知道的情况来讲，活动的组织过程中可能还是存在某些问题的。我宁愿把这个事情作为经验教训来总结，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们可以总结的地方很多。我想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在政府管理的层面上，针对这样一个大型的、数以万人聚集在一起的群众活动，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一些比较全面、有效的管理预案？
主持人： 有这样一个细节，就是2003年密云县在举办第一期灯会的时候，这座彩虹桥曾不允许游人上去，今年却解禁了。
评论员： 如果在这一年做了修缮加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出现这样一个结果，说明当时不让上去，考虑的可能是这个桥本身的稳固性，而不是老百姓上去挤踏的可能性。
张国庆： 这种大型的群众集会，在全世界出现得还是比较多的，在人们研究这种集会的过程中早就发现了一个定律，或被称为一种现象，叫角马现象或者角马定律。角马到一定季节需要转场找水源，有时候有成千上万的角马要过一条河，几乎每次在上岸的时候，都会有一些角马被其他的角马踩在蹄子下，这是聚合的一种张力。只要蹄子跪了一下，因为后面有无数的力量往上冲击，就再也没有可能站起来。可是我们是人类，为什么我们一开始会提到一个预案的问题呢？预案里面包括的东西很多，刚才主持人提到这个桥，我们只是就桥提出了一些问题，此外比如对全场的监控，对人群流量的计算、监控等等，具体的从政府管理的角度来讲可以提出的问题非常多。
评论员： 其实据我的推断，主管部门对这个桥的关注集中在其本身的牢固性上，现在看来上面拥挤那么多人没有垮塌，说明桥的问题被关注了。但是对桥上人流的安全没有关注。要害在哪里？对人群的大规模的流动，可能出现有人绊一下的紧急事态怎么处理，没有注意。我有一个朋友前几个月到上海去，正好是国庆之夜，上海外滩人特别特别多，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每隔几米就有一个警察。上海为什么要这么布置，就是充分考虑到大密度的人在往前慢慢走的过程中，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停下来，或者是弯一下腰，可能会产生向前的推力，不是人能控制的，这时那些警察就会担负起维护秩序、处理紧急突发事件的职责了。游人在有些景点要停下来看一看，警察会过来劝你往前走，如果摔倒了，马上有人来搀扶一下，显然密云主办单位在这一点上有疏漏。
观点： “角马现象”在人类中也会出现，所以在举办大型群众活动前，一定要做一套完善、细致的公共安全预案。
主持人： 我们来看一张图，这张图是摄影记者当天拍到的。这是彩虹桥从侧面拍过去的样子，可以看出这座桥是非常陡的，而且这个桥最窄处是3米多，最高处离地不到4米，跨度是80米到100米。像这样一座桥，有关部门不知道有没有做过测算：如果站满人，或者人在运动，单位面积承重是多少，如果超过这个重量会有什么后果？
张国庆： 从刚才你出示的照片上可以发现一个问题，这个桥很窄，但连接这个桥两边的道路就比较宽一些，这里就出现一个“瓶颈”。对这种瓶颈现象现在只能推论主办方对可能导致的问题估计不足。在办这类大型群众集会活动的时候，其实如果研究一下若干年来在我国发生的同类事件，情况会好很多。举例来说，在若干年以前我们发生过挤死人的情况，也是在桥上，瓶颈通不过，物理上说张力是非常强的，人不能停下来，只要停下来倒下了，即使有人想扶你都非常困难。其实只要仔细研究这个案例，就可以看出这个地方的桥，应当采取防护措施，没有想好办法之前也应该把它封了。
评论员： 我们仔细琢磨一下，当一个混乱局面出现的时候，这些人互不相识，大家对自己会不会受到伤害比较模糊，自然或者本能地就会有惊慌失措的行为，一叠加就会变成这种悲剧。问题在哪里？我们这个灯会的组织者对大规模人群集会当中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应该怎么控制，没有做考虑。仔细来看，对一个大型集会我们会从很多角度做维持秩序的预案，比如说不让坏人混进来、按照一定的路线往前走、对时间进行控制等等，但是在大型灯会秩序维持的过程当中，对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进行控制这一点做得不够，还是按照常规的思路在组织，或者在维持一般的秩序，而对于已经出现的这种小的局部人群混乱会不会蔓延，没有考虑。
张国庆： 为什么我们翻来复去都在讲预案和管理的有效性呢？其实有道理。预案不是大而化之，大概设计一下，按照非常规范的设计来讲会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会包括从以前各种同类事故里面吸取的经验教训。第二，包括对既定场景的详细研究、勘察等等。其实严格讲，大型聚会的有关举办方一定要请国家有关部门协助，比如公安部门。如果是政府进行组织，他们便负有首当其冲的责任，会把这个地区分成若干区域，设一个指挥部，其下设有很多部门来协调，相对来讲会有若干区域，每一个区域都会有制高点，时时刻刻在观察人群的状况。
评论员： 密云这个事情确实是突发的，是大家想象不到的。这说明预案当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我们讲的绿色生命通道的概念。在抢救伤者的过程中，送到医院所用时间越短，挽回生命的可能性越大。通道的概念是什么？第一是让我们抢救的人，或者维持秩序的力量一定要以最快速度到现场。另外，让受伤的人以最快速度被送到救治中心，这一点密云主办者做得不够。首先就是抢救的人进不去，桥太窄了，预案当中没有设计到，只有造成形势更混乱。
张国庆： 因为我们国家国泰民安，这类活动还会多，绝对不可能取消，因此我强烈主张，各级地方政府在办这类活动的时候，能够对全世界最近10年、20年乃至30年内发生的大型群众聚会活动的案例，做一些收集和分析：发生了什么问题，人家用了什么方法解决，什么方法有效。学习先进经验，对我们处理这类问题会有非常直接的帮助。愿意做这种事情，愿意去学习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行政理念。我们政府的管理理念，在几个价值观上同时存在，比如让老百姓开心，过年大家有好去处，大家欢欢乐乐、高高兴兴过一个什么年，可能还有经济利益等等。但是能不能再加一条非常重要的，至少是等量齐观的价值基点，不是一般的价值标准，而是一个价值基点，就是公共安全。在这个基点上设计这样一个大型活动的公共安全预案，加上我们的责任心，不能说百分之百——毕竟还有一些是人类很难预测的东西——但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不足几乎可以降到最低。
评论员： 我觉得是公共秩序安全这个弦还真不能松。在过年之前北京市各个系统都开了很多针对安全秩序的布置会议，而且强化了公共场所的安全，比如北京在春节期间搞了30多个庙会，包括灯会，就目前来说确实搞得不错，没有发生什么大的事故。昨天是春节的最后一天——元宵节，主管部门安全秩序的概念松懈了，但突发事件往往就发生在你最放松观念、放松警惕的时候。那些相关的主管部门，包括进行公共秩序维持的部门，让他们整天绷着弦或许太过分，他们太累了。但是我想每个普通老百姓都有这样一个愿望，有这样一个期待，就是既然你是承担这个社会职能的，所以24小时，365天，每分每秒都应该把弦绷得紧紧的，永远处在警惕状态中。
张国庆： 如果你做得比较好，成本就会比较高。换句话说，这类活动的主办者是不是愿意承担因此增高的成本呢？西方有些楼房，除了楼内有人行通道或者是防火通道，楼外面还有明梯，一旦出现火灾，可以到外面逃生。这么做，楼可能不够美观了，还增加成本，大家挺难受的，但是没办法，火的教训让人类变聪明了，我们愿意付出这种成本。对这类大型活动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评论员： 在预防意外事件方面，专家提出了一个概念，即这种成本的投入，预防了可能出现的风险或者是灾害，事实上纯粹从经济利益的角度来讲也是值得的。为什么呢？出了事，也就是千分之一秒的事，所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经济损失，包括人身的伤害损失，经济上的损失要远远超过原来的投入。我想任何主管这种集会的单位都应该在预算里面将这一块投入算进去。
观点： 对公共安全加大成本投入可以预防可能出现的灾害，纯粹从经济利益的角度讲也是值得的。否则一旦发生意外，经济的损失会远远超过原来的投入。
主持人： 通过密云这个事情我在想一个问题，因为非典的教训，今年我们对禽流感的防治井井有条。因为前几年的一场小雪使得北京的交通几乎瘫痪，我们看到去年几场雪下来，北京的交通还是井然有序的，是不是说每一件事情一定要摔大跟头，碰到非常大的挫折才能吸取足够的教训？
评论员： 密云这个案子过去在同类的、相似的场景出现过，但是没有及时总结经验教训，没有事先预防，这是万不应该的。至于说是不是一定要摔跟头，才有一点教训，我觉得人类另外聪明的一点就是这个跟头不一定自己摔，前人摔过以后，我就可以避免。可以从别人已经付出的血的、泪的代价中吸取经验教训，在最低的损失面前得到最多的经验。
张国庆： 最聪明的人总结别人的经验教训，聪明人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蠢人不会总结经验教训。
主持人： 还有我联想到在春节期间，甚至春节以前党中央和国务院就一再下发通知要确保在春节前后、春节期间，不要发生群死群伤这样的大事故，但还是发生了，为什么在高层领导如此重视和关注的情况下，还是发生了这样的特大恶性事故？
评论员： 我觉得还是由于全社会对安全秩序的概念还没有完全把握住，这里面有一个主管部门，包括地方政府，以及我们一般的老百姓，怎么样来真正提高防范意识的问题。
张国庆： 首先政府要去引导。 其次，在现代社会里，政府可以与各种各样的政府群体，包括非政府组织一起来做宣导工作。公益广告，是一种宣传，潜移默化嘛，老是做，范围比较广，每个人都在接受这样一种宣导，而且觉得这种宣导是正确的。再加上物质社会的进步，社会整体就会就进步。我认为对这一类问题，不要理解为某一点的进步，而是一个社会整体的进步，其中也包括民众自我保护心理和自我保护行为的进步，包括帮助别人。这次在现场如果谁迅速拉了一把摔倒者，可能就不会发生事故。
主持人： 任何一次危机来临的时候，特别是当这次危机演化成一场灾难的时候，不管是政府还是普通老百姓从中吸取的经验教训都是非常多的，也是非常宝贵的。
观点： 不一定非要自己摔跟头才吸取教训，聪明的人应该善于总结别人的教训，从而避免自己摔跟头。
主持人： 仅仅是因为一个人摔倒就造成37个人死亡这样一个特大恶性事故，教训是惨痛的。由此可见，防患于未然不仅仅是一句口号，它应当落实在实实在在的每一件事情之中。
(2004年2月6日播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