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课

金庸者谁

第二课

授课:孔庆东

时间:2014年2月25日火曜日申时

地点:北京大学理科教室207

内容提要:毁毁誉誉说金庸

我们今天是第二次来谈金庸的问题,我想用这次课呢,来跟大家一起做一个思维训练——如何看待金庸。我上一次课的时候就说了,过了这么多年,金庸小说事实上已经经典化了。我们已经超越了为金庸“平反昭雪”的那个时候,就好像一个人被看不起、被看成垃圾,我们要说他不是垃圾,把他身上的灰尘去掉,露出他的光彩,现在好像不用费很多力气做这个工作了——现在能够比十年前、二十年前更客观地看待一个人——而这个时候的很多问题会是真正的问题。我们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很容易犯的一个毛病是:研究了谁,就说谁好。有的时候说他好,说得过分一点儿,这也是正常的。那么这个度在哪里?怎么样避免走极端?

说到金庸,我们要怎样看待金庸?说金庸好的,说金庸坏的,都可以说得很极端。我们并不因为金庸先生今年九十华诞,要向他献礼,就说他怎么怎么好。我觉得想说一个人好,要先说一个人的坏;要想说一个人坏,就先说一个人的好。一个正直的学者,他有自己的学术观点,但是他不会掩藏那些对自己学术观点不利的材料,不会掩盖那些跟自己相对立的观点。我们每个人一般都有一个专业,顶多两个、三个,大多数领域我们很难涉及。那么,我们怎么判断一个学者是有良心的?怎么相信他在他专业的权威性?你就要看他是否掩藏对自己不利的材料。比如一个学者支持转基因,另一个学者反对转基因,我们到底信谁的呢?哪个学者更有良知呢?我不是学转基因的,我也不是学生物的,我怎么判断两位生物学家谁是好的?有一个很好、很简单的办法是贯通所有学科的:看他是否隐藏对自己不利的观点。比如一个生物学家为了证明自己对,他使用的全部是对自己有利的材料,他说美国人都吃转基因;好!也许有另一个人相反,说外国人都不吃转基因,就我们中国人吃。所以做学问有一个基本的条件,就是不能够隐藏对自己不利的观点。

毁毁誉誉说金庸。金庸是得到无数的毁,也得到无数的誉的人。这位老爷子今年已经九十岁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诋毁和桂冠了。他戴博士帽的一张照片让我印象比较深刻,“戴帽子”是好事也是坏事,有个坏词就叫“扣帽子”嘛。那金庸该不该戴上这个博士帽,本身也是一个问题。我对金庸是很尊敬的,但是有一个理由使我可以调侃他:他至今仍然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我再尊敬他,我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众笑〕。他的北大博士还没念完呢,虽然他在剑桥的博士学位已经拿到了。他人生最后的一个博士,他真心想摘下的那个桂冠,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桂冠,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文学博士。这也可能是金庸先生的一点虚荣心。

我们先谈谈对一个作家的崇拜与贬损的问题。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进入这样一个思维误区:由于喜爱某部文学作品,进而就喜爱创作了这部作品的那个作家。这是人之常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是如此。所以作家这个行业是挺骗人的,因为你看作品的时候,没有接触过作家,他和歌唱家、音乐家、舞蹈演员不一样。我们看见一个舞蹈演员,她的作品就是她的形象,她直观地在你面前。你喜欢她作品的同时喜欢上这个人,起码从视觉上来说她不会欺骗你。但是作家跟这个完全不同,很多人喜欢作品,通过作品想象这个作家的形象,特别是想象这个作家那颗伟大的、善良的、纯洁的内心,然后就开始喜欢这个作家。所以我们发现很多作家是跟自己的“粉丝”结婚的〔众笑〕,这个比例相当高,从古代到现代都如此。但是我没有调查过他们跟作家结婚之后是否后悔了。我听说过西方有一句谚语:“莫作哲人邻,莫作诗人妻。”——不要跟哲学家当邻居,不要嫁给诗人当妻子,你会后悔的。也就是说作家和他通过作品呈现出来的那个形象有相当大的距离,这和他的人品还没关系,你不要以为你接触的作家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他就是骗子。他不是骗子。作家通过作品塑造一个不存在的自我,塑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作者的形象,这个不存在的自我并不是写作的那个人。

好像现在的作家使用笔名的比例没有几十年前那么高,不过我觉得作家还是有必要使用笔名的。我们有必要知道鲁迅不等同于周树人,有必要知道茅盾不等同于沈雁冰。以前我们把这个作为常识,考试还要考。“鲁迅是谁?”“鲁迅就是周树人”,给你满分。你要知道其实鲁迅“不是”周树人,周树人是谁呢?周树人是在教育部当官儿、又经常在各个学校上课赚钱的人〔众笑〕。他晚上待着没事儿,写点字想再多挣一笔钱〔众笑〕,然后他写完之后不好意思署名“周树人”,如果被教育部发现这叫不务正业,他编一名儿叫“鲁迅”,可是稿费还是落到“周树人”的手里了〔众笑〕。我这样说是帮助大家复杂地理解这个关系:“鲁迅”不是周树人。如果你读《阿Q正传》《狂人日记》《孔乙己》,你觉得这个作家特别高大,你喜欢上这个作家了,你喜欢的是“鲁迅”,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个“鲁迅”,现实生活中有的是“周树人”。再进一步说,连周树人都是他自己后来起的名,不是他的官名,他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签的名是“周豫才”〔众笑〕。

大概将近二十年前,我请作家王蒙到中文系来做一个报告。王蒙先生讲得很生动,他针对的是有人骂他、有人说他很虚伪的情况,因为他作品里是追求人性美的嘛,而他被人发现他自己生活中一些不美的地方,那些人就用他作品里的追求来要求他,他觉得很冤枉,他说:“你们读过歌德写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吗?那个维特自杀了,可是歌德活得好好的,歌德活到八十多岁,有那么多的艳遇,你们能说歌德这人虚伪吗?”我觉得王蒙问得很有道理,你如果读《少年维特的烦恼》,你爱上歌德了,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让生活中这个叫歌德的去自杀:“歌德你失恋了,为什么不像你作品中的维特那样自杀呢?”他不是虚伪的,他的作品也不是虚伪的,人是有丰富的可能性的,人在作品中可能展现的是自己人性的某一个层面。如果你通过读一个作品觉得这个作者特恶心,你也不要以为这个作者在生活中就是像你想的那么不堪。以前我讲这个道理可能讲得有点费劲,现在我们有了网络、有了微博,大家想想微博你就明白了,由于微博的匿名性,人在微博上展示的多数是人性中丑陋的一面,是他们平时生活中不展现的一面,但这不代表他的人格的全部。他的人格中有美好的地方,但是也有一些不美好的地方,不美好的层面他平时不好意思展露,那刚好这里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地方,可以随便骂人,他就展露出来了。当然,在网上这样做对自己的人性培养是不利的,但那是另外一个心理学的问题。我只要说:人,他不等于他写的文字。

作家的魅力建立在作品的魅力之上,魅力太大就会发展到被崇拜。人多数情况下是在互不相知、互不见面的情况下产生崇拜的。因为距离远而崇拜,因为距离近,崇拜就打消。一个禁得起距离远,也禁得起距离近,反反复复仍然被人崇拜的人才是真正的伟人。起码要经过两个阶段,这个崇拜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牢固的。先前的那个崇拜中,必然有一些站不住的东西应该去掉。任何被崇拜的偶像都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我们现在有一个词叫“去魅”。从崇拜到“去魅”这个过程,恐怕是一个客观规律,是一个客观存在,所以你不要怕你心里边热爱的那个形象被人家污蔑。你热爱的东西,你热爱就好了,不要怕被别人诋毁,不要特别愤怒,一个形象越是被一些人热爱就越是被相反的一些人贬损。一个人如果没有人说他的坏话这是不正常的,因为人和人不一样嘛。我们要研究的是什么人说好、什么人说不好。就是说,“去魅”可能是需要的,但是“去魅”本身也是一个运动过程,它会发展到贬损,贬损之极就是造谣污蔑。所以大家不要害怕客观事实在很长时间内蒙上灰尘,当与之有关系的人慢慢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相关者越来越少的时候,客观事实自然会浮出水面。

所以一个人是不是有价值的人,是不是圣贤,是不是英雄,我觉得正像托尔斯泰说的这句话,也是我们这代人说的一句话:“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这样的话对于今天的孩子们来说好像有点儿残酷,好像有点儿残忍,但是对我这代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大英雄豪杰不经过这几个阶段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是也不是每一代人都有这样的机会。那么我们把这个大道理用在金庸的身上,似乎有点儿大材小用,但是我们既然是研究一个文学家,不妨把这个道理降到具体的一个人身上。

金庸这个人,首先是誉满天下。我们都知道,对金庸的赞誉非常多,我简单地举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这样一个系列。

首先应该公认的是,金庸是武侠小说大师,这个称谓恐怕没有什么争论,反对金庸的人也会承认他是武侠小说大师,写武侠小说写得最好。在“武侠迷”里有一部分人不认同金庸写得最好,那他也得认同金庸是武侠小说大师,只不过不是排行第一而已。有的人认为古龙写得最好,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还有人认为旧派武侠小说写得好,比如,有人认为还珠楼主写得最好,有人认为平江不肖生写得最好,这都有。但是这些人都不否认金庸本人也是武侠小说大师,这是一个“公约数最大”的赞誉。

其次呢,有一些学者认为金庸不仅是武侠小说大师,应该把“武侠”二字去掉,金庸就是小说大师。他们认为不应该把金庸放在跟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古龙这些人一起的一个“笼子”里去比较,那些人跟金庸比,都把金庸比低了。金庸应该放在整个文学界这个园林、家族中来比较:跟鲁迅、巴金、茅盾、老舍这些人比,他也是小说大师;跟托尔斯泰、莫泊桑、狄更斯这些人比,他还是小说大师。这才是对金庸的正确的评价。你们为什么不说鲁迅是短篇小说大师——鲁迅没写过长篇,可是我们说鲁迅是小说大师。这是第二种,对金庸的超越武侠的赞誉。

那么,在小说大师里面,他的作用、他的里程碑意义是什么?严家炎老师有一个举世闻名的概括,他说:“金庸发动了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这是引来暴风骤雨的一句话。这句话对金庸的评价是非常非常高的,因为文学史上、学术史上之前从来没有对一个作家用过这样的词——我们都不能说鲁迅一个人发动了一场文学革命,当年新文学运动中那场文学革命是很多人一块儿发动的,是陈独秀、胡适、刘半农、钱玄同、鲁迅、周作人一大帮人,合起来才发动的文学革命——而严家炎先生是说金庸一个人就发动了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这是非常高的赞誉。

有了这个赞誉之后,其他的就接踵而来。有人说金庸是“武侠大宗师”——这里面有省略,我们看前面“小说大师”是省略了“武侠”,这个词又省略了“小说”——好像金庸自己就是一个侠客一样,好像他有一身武功一样。那么还有人进一步讲,金庸是“武林盟主”〔众笑〕,当然这是一个比喻。我们今天把中国跟武侠有关的这些人都叫作“武林人士”,比如我已经参与过几次这样的“武林大会”。这些“武林大会”都请什么人呢?一个是武侠小说作者,然后是武侠影视剧的编、导、演人员,一个是武侠文学的研究者,包括我这样的人,还有三山五岳的跟武侠活动有关的和尚、老道〔众笑〕,各派掌门人都有。在某年的一次大会上,我一看那个《会议手册》,主办方把我安排和释永信大师住一个房间〔众笑〕,当然,我估计释永信大师是不会来住的,我就晚上在房间里等他,果然等到半夜他也没来〔众笑〕,估计他一个人住。所以我们自己就组成了武林大会——一边开会一边看武侠表演,那个会开得很好玩,非常热闹。你看,大家说是“武林同人”,可说的话根本不一样,我们这边是学者,那边是作家,那边是和尚〔众笑〕,这边是一些美女演员,能说到一块儿去吗?只能是互相欣赏〔众笑〕。

对金庸的评价当中跟“武林盟主”差不多的是“一代大侠”。是不是所有的写武侠小说的作家都能够把“小说”去掉、把“文学”去掉,直接说他是侠?我刚才说,这样讲带有比喻意义,可是用到金庸这个具体的人身上又不仅仅是比喻。生活中的那个金庸,生活中对应的叫“查良镛”的那个人,他真的也是一个侠。虽然他不是他笔下那些郭靖、杨过一类的人物,但他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带有侠客精神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好多人,好多研究者,包括给金庸写传记的人愿意称他是大侠。还有一本传记就直接称他是“侠圣”,“侠圣”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侠中之圣”,还是“侠加上圣”“又侠又圣”?反正都是一流的称呼。

一个作家所能得到的美誉几乎没有超过金庸的,跟他能够类比一下的,只有鲁迅。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他还活着的时候,得到太高的赞誉不是一件好事,随之而来的一定是谤满天下。

是什么人说金庸的好话,我们要注意,我们分析话语要注意这话语是谁说的,时间、地点、原因、经过,这几个要素要掌握。我们大多数人犯的毛病就是光看话语内容,不看话语生产的条件,不看厂家。

我们看看学者对金庸的赞誉。著名学者陈世骧推许金庸“兄才如海,无书不读”,这个话没有说金庸小说的好坏,他是通过读金庸的小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说金庸才华大如海,无书不读。一个大学者评论一个作家用的是学术标准。我就在学术圈混,我也想找一个朋友送给他这八个字“兄才如海,无书不读”,可惜我混了这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合适的人,值得我送他这八个字。但这八个字有人送给过一个作家——冯其庸。上次也提到了,冯其庸是中国“红楼梦学会”的会长,按理说他最应该推崇《红楼梦》,那是他的饭碗。他读了金庸小说,读完之后是这么说的:“这需要何等大的学问,何等大的才气,何等大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文学的修养。”他也从学术标准上认为金庸有大学问、大才气、大修养。这是一个被认为是我们国家最有学问的领域之一——红学界的一个名家所说的。说到金庸的小说本身,他是这么评价的:“无一雷同,无一复笔。”这是他对金庸小说的感觉,他这个感觉会有很多人不同意,但这是一个研究《红楼梦》的重量级学者的评价。那么我再列举一个我们北大的严家炎先生的评价,严家炎说金庸发动了文学革命,不能空说啊,严家炎先生有很多论述,有这样一句话:“他的作品可以说填平了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沟壑,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严先生说话很平淡,但是字字都不落空,雅俗共赏是很多专家学者共同的目标,但是做到、做不到差别就大了,严老师认为金庸真正做到了“填平沟壑”。再列举一个金庸研究者,陈洪老师,他是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陈洪教授也是研究古代文学出身,竟然有这么一句评价,说:“金庸小说,就是五百年后的《水浒传》。”这句话如果是一个普通年轻人说的,无所谓,有许多人喜欢金庸,怎么评价都可以。而这些人都是功成名就的人,一句话说错了就可能毁自己一辈子的声誉,因为这些人说的话都会被记录在案,说错了会成为笑话。就好像你已经有巨额存款,因为你一句话,存款可能都没啦。所以这话都不是轻易说的,这是贯通了中国文学史之后,下了这样的结论。《水浒传》《红楼梦》这些小说,当时问世的时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和金庸小说刚刚流传时是一样的,当然,《水浒传》产生五百年之后,现在谁读《水浒传》那都是高雅人士。所以陈洪老师预言“金庸小说,就是五百年后的《水浒传》”。你想,我们国家重量级的学者都这样评论过金庸小说。

有很多人认为我对金庸小说评价高,其实要没有他们开路,我没有那么大的学术勇气,我也没有那个资格,我的辈分比较浅,我是做学生辈儿的,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完全地说出来。但是呢,我毕竟在20世纪90年代表达了我对金庸小说的一些看法和预见,那种预见也是带有冒险性质的,当时我料定十五年后、二十年后,我的话会成为金石之言。所以当时,我虽然也比较慎重,但是有的地方还是说得比他们要稍微过一点。我在1999年有一篇文章叫《金庸小说万古传》,因为当时,1999年那一年,很多人批判金庸。我开头是这么说的:“金庸小说,热。20世纪50年代一出世,就热。20世纪六七十年代,热得四海翻腾云水怒,东南亚人民风雷激。”〔众笑〕这是化用毛主席的诗。“20世纪80年代,又随改革开放的春风,热遍九州十八省”,读孔庆东这人的作品要反复地去想到底他是什么意思。“其畅销和传播的速度,真可谓是‘七百里驱十五日,赣水苍茫闽山碧,横扫千军如卷席’。”我把毛泽东的诗词都用在金庸的身上了。“20世纪90年代,不但热浪未减,而且在华人世界中愈来愈牢固地树立了其当代文学经典的形象。直到20世纪末的1999年,先是全国十几家卫星电视台同时播放《天龙八部》——尽管这部片子改编得如同其他港台片一样粗俗低劣,但依靠原著的精彩故事,仍然获得了居高不下的收视率。随后金庸本人又被浙江大学聘任为人文学院名誉院长,再次成为热点话题。从时间上看,金庸小说已经热了将近半个世纪,而且势头不衰,下一世纪仍是妇孺皆知的优秀经典无疑。”现在21世纪过了十几年啦。“从空间上看,有华人之处,便有金庸小说,”这话不是我空说的,我是接触了很多人后说的,“其跨越地域之广,不但超过了‘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柳永,甚至超过了大英帝国的心肝宝贝儿莎士比亚。从读者的层次来看,有邓小平、江泽民这样的政治家,有华罗庚、杨振宁、李政道、王选这样的科学家,有中国《红楼梦》学会的会长冯其庸和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的会长严家炎这样的学术权威,有王蒙、李陀、宗璞等作家,有刘再复、钱理群、陈墨等批评家,有刚刚能阅读长篇小说的小学生,有看门的老头、开电梯的小姐、公司的‘白领’、黑社会的兄弟,工农兵学商,党政民青妇,没有一个领域、一个行业没有金庸的读者。金庸小说不是畅销于一时一地,而是长销于各时各地。金庸小说的印数是以‘亿’作为计量单位的。从文化商品的角度看,不但金庸本人成为稿酬最丰厚的华人作家之一,无数金庸小说的出版者、盗版者、改编者都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众笑〕这在上次讲版本的时候讲过了。“可以说,金庸小说已成为中国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文学现象,它对这个共和国所产生的影响,用严家炎先生的话说,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这是用事实来说话。说完了之后有一段对金庸比较高的评价,还是在这篇文章里的,讲金庸小说的成就:“此外,金庸写历史、写政治、写景物、写风俗,均出手不凡,着笔成春。更难能可贵的是,金庸在这一切之上,写出了丰富的文化和高深的人生境界。他打通儒释道,驰骋文史哲,驱遣琴棋书画、星相医卜,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光辉灿烂以最立体、最艺术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就因为这段话,我受了多大冤屈,受了多大委屈,多少人恨不能把我掐死,我简直是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的“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我说这段话等于把很多权威都打倒啦,把很多人梦想得到的成就添到金庸身上去了。但是我不是空论金庸,我说:“金庸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得益于他‘十年磨一剑’的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得益于他能够继承五四新文学的现代精神。”这是金庸本人不愿意承认的。“得益于他能够博采世界上各种文学的精华。诸种优势条件具备于一人之身,无疑是一种‘机缘’,这样的‘机缘’往往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出现一次。金庸小说当然也像其他艺术品一样,有瑕疵之点,有平庸之处,但我们应该摆脱只知崇拜死人,不知尊重活人的陋习,根据我们活生生的生命感受,勇敢地预言,金庸的小说,必将长存在人类的文学史上。”这是十五年前我写下的话。现在看来,我这一篇短短的文章激发了无数青年人研究金庸的热情,很多人沿着我的某一句话就去研究金庸小说的一个问题。

金庸的好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们今天一起来听听反面意见,听听那些对金庸贬损的意见。但是我们也可以把那些好话当作一个背景。

与好话同时,向金庸身上泼来的污水也是接连不断,有瓢泼大雨之势。我们来看一些人对金庸小说有哪些贬损,我给它概括为“十大罪状”。金庸有哪些罪状呢?抄袭、雷同、低俗、暴力、色情、下流、伪善、抠门儿、薄幸,最后是放纵〔众笑〕。我想,形容一个人的坏词儿还能有比这更严重的吗?没有,一个坏人可能会戴的帽子金庸全都戴啦。这些坏词儿有的是说他小说的,有的是说他本人的。

历史上那些被称为圣贤的人、英雄的人,可能都会被加上一些最具有攻击性的、最具有诋毁性的词。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些词是那么尖锐,就一概视而不见。我觉得还是应该一个一个认真地对待。我们不应该预先地站在某个立场上来看问题、站在某个人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们永远要站在真理的一边。如果你发现自己原来真的错了,对方对了,即使对方你再不喜欢、再凶恶、再丑陋,你也应该向真理投降,这才是大英雄的境界,错了就是错了。但是,错也好,对也好,要用材料来说话,要实事求是。其实对金庸的批评和贬损不止这十个方面,我只是捡其最突出的十个方面。下面,我们可以来分析分析,也许人家说得对呢。说得对的地方我们就接受,因为给了我们启发嘛。到现在这个时代了,我们也不必过于执着于是非和贬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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