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评论》

我与《文学评论》

张炯

《文学评论》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于20世纪50年代创办的刊物,1978年划归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我既是《文学评论》的作者、读者,也数度担任过《文学评论》的编者,可以说关系匪浅。

我最早给《文学评论》写稿是1960年,那时我刚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在文学理论组担任实习研究员。恰好话剧《甲午风云》演出,《文学评论》其时比较重视文学的发展,编辑部召开一次讨论该剧的座谈会。编辑张晓翠同志邀我参加。我斗胆在会上发言,张晓翠就约我给《文学评论》写篇稿,而且要求得快。我赶了一整天,写了将近万字的评论。隔两天,张晓翠同志拿排好的清样给我看,我看到有许多被钢笔删掉的段落,心里不大高兴,就问:“为什么删这么多?”张晓翠同志说:“这是其芳同志亲自删改的,你要有意见,可以直接找其芳同志谈谈。”

我听后相当吃惊!我知道何其芳同志是著名的诗人兼文艺理论家、评论家,又是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他亲自改我的稿,我怎么敢去跟他申说呢?张晓翠见我犹疑,就说:“其芳同志平易近人,你尽管去说。”第二天,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其芳在家里,约你到他家去谈”。我硬着头皮就去了。没有想到,进了他的家,其芳同志竟感冒发烧躺在床上,家人通报后,他立即起来招呼我进他的卧室,领我到窗前的桌子边,说:“听晓翠同志反映,你对删改你的文章有些意见,你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好吗?”接着他摊开清样,一段一段给我讲为什么要删去这一段那一段。我也讲了有些段不宜删去的理由。他觉得我讲得有理的部分,就给我恢复了。最后,文章剩了八千多字。他的态度非常和蔼和民主,跟我这个后辈说话,完全用商量的口气,使我非常感动!我永远记得他说的如下一段话:“你把《甲午风云》跟席勒的《阴谋与爱情》相比是不恰当的。席勒的作品是世界名著,《甲午风云》怎么能比呢?写评论文章,必须有分寸,虽然要做比较,但就像评价乒乓球比赛一样,一定要看世界冠军级比赛才会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从此,我永远记住其芳同志的教导,并且把他看作《文学评论》编辑的榜样:既平等地对待作者,又善意地帮助作者。可惜我当时没有机会当编辑,而是被派去跟蔡仪先生编写《文学概论》。三年后又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直到“文革”开始后,《文学评论》也停刊了。

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给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派来新的领导,要求恢复业务工作,指示筹备《文学评论》和学部原先的《新建设》杂志改为《思想战线》一起复刊。当时文学所的领导指定何其芳同志为筹办《文学评论》编辑部核心小组组长,毛星为副组长,调邓绍基、蔡葵和我为小组成员,要我负责现代文学组。这样,我才首次进入《文学评论》编辑部工作。当时现代组的成员还有陈骏涛、杨世伟和彭韵倩。由于我在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地下党时便参与过福州市的地下刊物《骆驼》月刊的编辑工作,在北京大学读书时还当过学生办的文学刊物《红楼》月刊的编辑,因此,对编辑刊物还有一些经验。我们很快便积极开始拟选题和组稿。没有想到,“四人帮”很快刮起“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妖风,《思想战线》和《文学评论》也被迫停止复刊的工作。大家便转去撰写评论《水浒》的文章。不久,“四人帮”垮台,中央决定从哲学社会科学部调人去接管姚文元主管的《红旗》杂志的编辑工作。我也被调去,后来负责《红旗》的文化组。因此,就无缘再参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后《文学评论》再次复刊的工作了。

何其芳同志于1977年去世。之后沙汀、陈荒煤同志主持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复刊后迎来改革开放的春天,大力促进文学创作复苏,积极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开道。徐迟的著名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发表时,彭韵倩同志便约我写了篇评论,在《文学评论》发表。这是我隔了将近20年才为《文学评论》写的第二篇稿。1980年我从《红旗》杂志调回文学所当代文学研究室工作,才陆续为《文学评论》写了几篇其他的文章。当时《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是许觉民同志,他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长期以“洁泯”的笔名撰写文学评论。后来他继沙汀之后担任文学所所长和《文学评论》主编。

1980年代初,在荒煤同志主持下,《文学评论》曾为文艺理论的拨乱反正和扶植复苏的文学创作做了许多工作,与《文艺报》联合开了不止一次座谈会,并发表相关的文章和报道。当时全国文学报刊很少。《文学评论》一时发行量曾达空前的20万份。我从1982年被列为《文学评论》编委,但没有参加实际的编务。1984年刘再复继任文学所所长和《文学评论》主编。我作为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有好几年忙于编写《中国当代文学史》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工作,很少再给《文学评论》写稿。1989年1月也不再担任编委。直到1990年,马良春继任所长和《文学评论》主编,当年5月,调我到《文学评论》任副主编,协助他和另一主编侯敏泽工作。次年马良春病逝,中国社会科学院要我主持文学研究所的工作,仍兼《文学评论》副主编。1994年我被任命为文学研究所兼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并兼《文学评论》主编。继任侯敏泽的另一主编是钱中文同志。1999年1月退居二线前,有九年时间我一直参与《文学评论》的编辑工作。前三年面临新的拨乱反正,必须组织文章批驳当时被认为错误的思潮。但编辑部除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仍坚持学术刊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坚持何其芳同志当年所定的作为学术刊物的取稿标准,即文章“须有新意,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论证充分,自圆其说”。不符标准的,即使老专家的稿件也照退;符合标准的,即使年轻作者初投的稿件也录取。我在职期间,编辑部主任先后由陈骏涛、杨世伟等担任。他们都是老编辑了,在困难的情况下,与全体编辑一起坚守岗位,圆满地完成编辑的任务。所有稿件都坚持三审制,最后定稿在编务会议上通过。担任副主编时,我得审阅各组送审的稿件,感到不妥处也亲自修改。担任主编后,我因负责两个研究所的工作,就只能抓头版头条的文章,并参加编务会议,其他定稿都由钱中文同志负责。九年间,刊物保证了学术质量,没有再出现被上级机关追究的责任问题。我实在十分感谢任何情况下都坚守岗位的编辑部全体工作人员。作为编辑,我始终以何其芳同志为榜样,对待作者平等相待,善意帮助。见到有基础的稿件,或建议作者再三修改,然后采用,乃至自己动手做些修改后征求作者同意再发稿。我也要求自己属下的编辑都这样做。如今,许多老同志已先后退休。继我任主编的是杨义、陆建德等同志。编辑部已换了一代新人,使我欣慰的是,《文学评论》仍然维持文章的相当学术质量,并被视为全国性的学科权威刊物。

当然,《文学评论》之所以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首先离不开众多作者的大力支持,正因为他们把自己最好的学术研究成果投给《文学评论》,刊物才能维持自己的质量,否则,编辑再努力,也不能做出“无米之炊”。虽然,历届编辑人员也都尽了自己的努力。

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短短的一瞬。但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史上,《文学评论》却是为数不多的、存在岁月最长的期刊之一。当我们纪念它的六十周年时,我们自然不能忘记那许多编辑为《文学评论》贡献了自己的一生、或者贡献了自己最宝贵年华的老同志。像何其芳、毛星、唐弢等正副主编和正副编辑部主任,张白山、吕林、尹锡康等《文学评论》的第一代创办者固然功不可没,从20世纪50年代便先后参加编辑工作的劳洪、张晓翠、吴子敏、林非、王信、蔡葵、王俊年、范之麟、彭韵倩、杨志杰等老编辑也都多所奉献。老校对王则文尤为负责。《文学评论》复刊后到我离休前,先后担任过副主编的邓绍基、何西来、王信、蔡葵、曾镇南、许明、王保生、胡明、高建平,编辑部主任除上面提到的外,尚有解驭珍、贺兴安、董之林等,他们的辛勤工作,人们自然也不应忘却。由上所述,《文学评论》工作人员中有不少是著名学者,也有一辈子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资深编辑。

我想,《文学评论》创办以来,尽管也经历过坎坷,最重要的传统便是坚持正确方向,坚持“双百”方针,坚持刊物的学术品格,坚持以质衡文。我虽离休多年,年过八旬,作为一个老编辑,仍然希望这样的传统在一代代新人的努力下能够发扬光大!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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