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气味
雨水与栀子
梅雨季来临,接连几天,天色都阴晦着。晚上十点多,我们从环城公园那条路回家,雨刚停,还能听见水珠从树叶上跌落的声音。啪哒啪哒的,这儿一声,那儿一声。然后听见了鸟叫,很悠远的“哥哥,哥哥”,抑扬顿挫。我问:这是布谷鸟吧?
不,还是斑鸠。
斑鸠不是“咕,咕,咕,咕咕?”
下雨天斑鸠就会变声音了。
他说,下雨天,两只斑鸠在窝里打架,窝太小,都怕被雨淋到,就抢地方。公的把母的赶走了。雨一停,又后悔啦,就“哥哥,哥哥”,叫母的快回家。
好极品的鸟啊!有点冷,我把手挤进他衣服里取暖,那只斑鸠还在某处凄凄啼唤,没听见另一只的回应。到处是树叶和雨水交混的气味,带着草腥,又很清冽。忽然又添了段栀子花香,好浓郁,却一晃而过,惹人尖起鼻子狗一样在风里嗅。是路边花坛里的栀子花还在开。那种园林栀子,植株矮小,花朵纤瘦,香气倒照样饱满。
我想,这就是端午后的气味,端午过了收棉衣,夏天踢踢踏踏扬手舞脚就来了,所以也可说是夏天的气味。在我们南方——分山岭以南,夏天是从雨水和栀子花开始的。
凉床与竹席
竹子的气味有点怪,带着日晒气,雨露气,还有点闷闷涩涩。不够清新,但闻着心里稳妥。KENZO有一款叫“竹子”的香水,我特意去闻过,当然两回事,仅取竹子内敛秀劲之意吧。但那种略带清甜的草木香,我也喜欢,想过能送给什么样的人好呢?而且我觉得男人身上有淡淡烟草气,或洗澡后残存皂香就够了。
我们皖南多毛竹,是为贱物,日常器具多用竹编:竹椅、竹床、竹篮、竹筷子、竹笟篱……晾衣用竹竿,初砍来青绿,被阳光慢慢晒褪色,最后变成微黄中泛白。有个晾衣竿的谜语,我一听就猜着了:“在家时山清水秀,嫁了人黄皮寡瘦,不提起来也罢,提起来泪水涟涟。”
所有竹制器物,色泽最终都要变淡变旧的,还添上了手泽的温润如玉,唯有先天的气息还在,凑近了还能清楚闻到。这就是居家过日子。
夏天竹器最受欢迎。但竹椅小时不爱坐,小孩子屁股不牢,摇来动去,竹椅年代久了竹片间会有小空隙,不小心夹住臀肉,其痛锐不可当。
凉床最好。老凉床从屋里搬出来,放在空地上,越睡越觉得凉意浸浸。仰头望着天空,才知道夜色确实如水,星星都像悬浮在水里,湿答答的。但年轻女人不要睡年头太久的老凉床,太寒凉,伤血脉,易得妇科病。我听长辈讲的。
我家的老凉床,被我用大头针密密地在每道竹片上都刻了“千家诗”,那种光滑的触感,太诱人搞破坏了。我趴在凉床上,每夜无聊便着手操作,针尖划破竹片,陈年毛竹的涩涩香气,一下子喷涌,有种微妙的刺激性。我爸我妈就在旁边摇着蒲扇扯闲天,明明看到了,居然也没制止我,现在想想,也是奇事一桩。
还有竹席,用篾片细细地交织编成,纹路细得让人很着迷,忍不住用手指一格一格去数,哪里数得过来。
我家好多年没用过竹器了。竹椅、凉床在几次搬家过程中丢失了。现在想买也买不到。体质亚健康状态,竹席也不敢睡,一睡必腹痛。竹枕倒有两只,嫌硬,枕得脑袋疼。身体在多年懒惰中已经依赖于柔软。前几天在超市里见到了竹靠垫,其实就是普通布艺靠垫外面罩了个竹编的套子,但那颜色我一看就走不动了,正是深浅不匀的自然青竹色,似乎有凉风正吹过来,我立刻买了两只。
回来放在沙发上,怎么看怎么喜欢。虽然渐有点疑心那青色是染成的。又把鼻子贴上去闻了闻,竹子的气味似有似无,好生渺远,工业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叫人摸不透。都是奇怪难猜的谜语。
蚊香
夜色是余温犹存的一锅粥,在窗外闷着闷着,眼看就馊掉了。电风扇打到最大挡,还是一身汗,凉席也被睡潮了,人在上面翻来晾去,背腹的皮肤捂得发红。人声渐渐消寂,只剩下电风扇单调的呼呼声。蚊香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业已昏睡过去的人闻不到。
我说的是传统的夏天,现在人家里安空调。不知是全球变暖还仅仅是热岛反应,历史最高气温一再刷新。热浪滔天在外面,咫尺外的屋里总是安逸的,偶尔探半个脑袋出去又迅速缩回来,心中有些呆在诺亚方舟的窃喜。晚上开着空调盖被子,把一条腿贴在被面上滑来滑去,舒爽轻快之极,是金圣叹所没有享受过的“不亦快哉”。
超市里有各种灭蚊先进武器,电蚊香,电蚊拍,喷剂,还有号称使用声波的………蚊子的生存环境也艰难了。一切之中,我还是宁愿买蚊香,便宜。而且,点着蚊香的夏天,好歹保留了些记忆里惯性的夏天。
惯性只要保留一点点就好了。十一、二点,总该上床了。换上轻飘飘的吊带长睡衣,衣角拂着赤脚,人蹲在桌脚,小心地对付那绞在一起的盘香。整个过程有种懒洋洋的仪式感。这个时候,常会应景地想起《倾城之恋》的结尾,灯影里笑吟吟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的白流苏。
张爱玲笔下的都市白昼,明晃晃太太阳下时时透出荒凉,人行立其中,从心底里里直发寒慌。倒是夜晚,于暧昧的昏昏沉沉里,偶尔还能找到点安心。我对白流苏的传奇觉得一般,只不过乱世里一个侥幸,旧时女人踏破钉鞋觅到的现实安稳。我喜欢的是这少妇点蚊香的动作,夷然,带点风情与不屑,如将军百战归来,下一场战斗前帐中小饮,每个闲淡动作,都存丝丝凛冽战意。
“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二十年前看过的句子,现在才觉得贴切了。夏夜短、热,人的睡眠不好,断断续续的,一段段睡意之间的空隙,就特别清明,虽然短促,却猛一挣愣,那一刻,真是迷糊人生里的坚硬如核,宁愿不要有。
蚊香也能用以计更漏。睁眼看看床脚那朱红一点,还在默默尽职地烧着,能想见余烬就一段段灰白地跌在那里,如山上草丛里突然撞见的蛇骨。蚊香的漩涡状造型,也是优美的,往复不尽,阴沉的暗绿色,让人想起暮气烟岚中的长夏草木。它的气味,却并不好闻。
蚊香在中国,不知道是何时发明的。用香的历史倒是很古久,特别在南方,多虫蛇瘴疠,燃香不仅驱蚊虫,更且除湿气驱邪风,是日常必备。宋代的蚊香,按记载:“端午时,收贮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
艾蒿可能曾在相当长时间内作为主材料过。根据百度资料,明代是用鳗鱼、鳝鱼、老鳖的骨头代替艾叶焚烧。清代江南,则用松香粉、艾蒿粉、烟叶粉及少量砒霜与硫黄混合,烧起来气味会有多生呛啊。
曾经点过的一种蚊香即有古意。黑糊糊一小坨,用纸简易包着。点燃瞬间,黑烟平地而起,妖云密布……人把门一带,撒脚就逃,免跟蚊子同死屋里——因为缺少抗药性,难保不比蚊子死得更快。不知道成分,效果么是蛮好的。两个小时后,去开房门的心情,如纳粹刽子手去打开毒气室。
那时随父母调去淮河边上新成立的一单位,一切从简,临时搭了排平房给职工栖身。到处水坑与杂草,蚊子当然多。我正在准备高考,半夜里临窗恶读,纱窗质量不好,到处开洞。蚂蚱跳进来,带着进退两难的神气。地狗子呼的一声不知从哪飞来了,掉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蛾子,纺织娘,小瓢虫,纤腰长身翅膀透明的草蛉最好看,正应了一句“绿兮衣兮”,袅袅婷婷,站到书页上来。可惜没有书生,只有个近视眼女生……所有夜间出现的昆虫都趋光,这里一盏灯悬着,带来无数热闹。
不远处青蛙叫,白石灰墙上壁虎爬,虫子捏到手里玩,发现有微臭的虫子气,赶紧又扔了。是盛夏了,草木肆意生长,烂熟到将要腐败前的气息……黑夜里花在开,选择夜里开的花,香气都浓郁到沉闷地步。但夜风会涤荡一切,并在午夜过后猛地送来间歇性凉爽,把人送到床上去。
蚊香一直点着,蚊香的气味,掺杂着药草气,烟炭气,闷闷的闻多了头会晕。但此时被夜风吹淡,又被夜声调和,已经与人无碍了。那是我至今所过最后一个略具野味的夏天。但我想不会是一生的最后一个,未来日子不可预料。现代文明的舒适与秩序,是很容易抹去的,背后强势的是人性蒙昧,再后面,则是更亘古的自然蛮荒。
人类枉有所谓科技与文明,在地球上最后的生存概率,肯定比不上蚊虫。自然属性上,真没什么好得瑟的。现在常用的盘式蚊香,据说是日本人发明,有效成分是植物除虫菊里提取的除虫菊酯,或拟除虫菊酯类杀虫剂……专家们的意见是:只要大量使用,都有毒,人畜不宜。
我买的李字牌蚊香,包装上就写着“微毒”。我照旧点上了,不在乎。作为中国人这点毒早不算什么了。再说,世界上哪里有既妙用显著又无一丝毒副作用的东西?坏处与好处,总是交缠着,把人封锁在其中拉来扯去,拉扯着,人的这一盘香也就烧尽了。吹吹就散了。可世界还没有完呢,“永远不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