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听者

窃听者

“十几年前”,故事这样开头的话,陡然就有了种意味深长。于年轻人,好似“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于讲故事的人,却还宛如昨日,衣服翻出来还是新的,只是一夜之间,长出了霉。

十几年前也没什么,夏天的某一个深夜,花园街一带的大排档上,路灯光是惨白的,但摊主们违规用电线横拉竖扯过来的白炽灯泡,被大红的排档顶篷一罩,光线却是暖洋洋的晕红。坐在这种灯光下面,看人的脸,有一种做梦般的鲜明印象,同时也梦一般转瞬即散,第二天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梦中那些人的样子。

向远处看看,与城市里各种灯光依存着的,是边界模糊的阴影,里面似乎蹲着许多只鼻息鼾鼾的小兽。顾客依然很多,小龙虾仍在一盆盆地上,推销啤酒的女孩们却少了,剩下的寥寥几个,也没精打采的,人群中听不见那一把把甜蜜伶俐的嗓子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时,隔着两三条长凳的地方,有个女人怨气的声音:“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四下里嘈嘈切切,却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安静瞬间,这句话恰恰掉进耳朵里。我下意识回头一看,一个平平常常的少妇,想是已经吃饱喝足了,双手闲闲地撑在膝盖上,脸朝着对面在说话。隔着山高岭深的一堆小龙虾壳,对面坐着个男人,瘦精精的,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顾着捡碟子里的水煮花生吃。剥吃了两粒,就把手在裤子上擦一擦。

那时我还没有公众场合偷听人家谈话的这种癖好,只是把头又很快转回来:“三十岁的男人,太老了!”

三十岁之前的最后一年,和刚分手一周的某任前男友,坐在一家兼做中餐的咖啡店里,我点了花茶,对方喝着奶昔,试图展示彼此个性中最美好成熟的一面。结果自然变成无话可讲。从我的角度,斜对面一张圆桌上,坐着对年轻男女,可以用男孩、女孩来称呼的那种年轻。那两人坐成一个斜角,男的半靠在椅背上,腿伸出去老长,屁股好似长了刺,一副要往下滑的样子。双手都搭在桌面上,随便地翻着一叠都市小报。女的坐得倒是很端正,在看手机短信,看一会儿,按几下键,又抬头看男的,说几句话,男的点点头,嘴里哼哼两声,仍然在翻报纸。一份报纸从后面又翻到了前面。

我悄悄地对前男友说:”这男的已经想要分手了。女的还没有察觉。“然后洋洋得意把理由摆了一遍,前男友对我的观察力由衷表达了一番敬畏之情,就从此散了。

那时对偷听这回事已经很有兴趣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这么一撮不厚道的人,我算是入伙了。这个伙里,据说作家不少,因为要观察人性,积累写作素材。但更多的,也许就是像我这样,纯粹就是无聊,想取个乐。

据我的经验,大排档还是太吵了,大饭店又太荒凉。最适宜采撷偷听乐趣的有两个地方:一,散发正宗地沟油气息的小饭店;二,咖啡馆或茶楼等休闲餐饮营业地点。

在小饭店里碰见过好几回相亲。风貌朴实的男女,偏偏那言语一来一往间的周旋,短刃相接,让旁听的人都拎起心来。油腻的桌子与水泥地面,茶杯里的污痕怎么也擦不动,昏暗的厨房就在视线一米之内……男的犹在夸夸其谈,女的早面带疑惑了。小饭店里的谈话,可能因为空间小,又毫无遮挡,肢体、眼神,语言都难辗转腾挪得开,所以如果说体己话儿,格外巴心巴肺。就算是光棍行骗,那骗术也显得格外直白急切。

零九年,去北京,在紫竹院附近一家川菜馆子,中午会挤满附近打工者的那种小馆子,到晚上客人就很少了。正吃着,听见吵了起来,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正在和男服务员撕扯,手指快要戳到对方脸上,可给另一个服务大妈拉着,始终戳不上。“在我们那儿,谁敢……吃过的大饭店多了……”男人的身后,还有一个女孩,很秀气,皮肤白净,学生样。女孩一声不吭,渐渐地,脸上露出羞惭来,终于打断了那男人滔滔不绝的指斥,拉扯他的衣角:“爸,算了……”

这不算偷听,算堂而皇之的围观了。但女孩把目光茫然无措地转过来时,我们还是装出吃饭的样子。整桩事情已经知道个大概了。从西南某省来的父女,父亲在县里一个XX局工作,这次是送初次离家的女儿来上大学。结账的时候,嫌菜价收得太贵,在他们那里,一盘鱼香肉丝,怎么可能要二十元。“妈B就这种态度,在我们那儿,早整死你们!”放完这样的狠话,最终还是结了账,一前一后走了。女儿怯怯地紧跟在父亲身后。

咖啡馆和茶楼之类的环境里,一般看不到这样激烈的戏,但人的表演性质更强一些。情调、背景音乐都有,有时候还弄个人躲在塑料植物后头,大弹其钢琴。人一放松,一陶然,就容易自得,一自得,自我就膨胀,就忍不住要唱念做打。顾盼之间,仿佛空座位上都有无形的观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集体炸雷般地喊出个“好”来。

男的把领扣解开,身子往沙发背或椅背上沉沉一靠,胳膊向身体一侧舒展,搭到沙发背或椅背上,另一只手夹住香烟留在空中,头部时后仰时倾,语气抑扬顿挫,就可以肯定是入戏了。女人的戏,如果她要演的话,一般从进门就开始了。只要听到高跟鞋“咯咯”而来,特别有节奏,完全无畏于室内鸟不生蛋的安静,就知道这是一位行家。行家一托腮一掠头发都有章法,随身自带聚光灯,从天花板上罩下来,就罩在她一个人身上。目光虽锁定对面高谈阔论的男士,身体的姿态,却总在冷淡地拒绝着四面八方献来的殷勤。

不论男女,庞大的数字金额或者特定的人名,总是被最大音量吐出来,随即又把声调压抑下去,好比调皮的小孩子,偷偷放了颗烟花弹,又要拍手欢庆,又怕被大人发现了挨打。

便是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表演。比如我,穿得如上菜场的大妈时,是不会走进来的。必要收拾光鲜,带上两本书,以前是村上春树,后来又换成陈寅恪。坐定后,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来,端然地点上,悠然地吐出第一口白烟,不能吐烟圈,风尘!我记得有次和个网友见面,在这样的场所,那时候合肥这样的场所还很少呢,吃的是牛排。他小心地切着坚硬的牛排,切得肩背拱起,头快埋进盘子里,“嗖”的一声,那块不堪折辱的牛排,带着黑乎乎的浆汁,横空飞了出去。他惊惧地看着,又看看我,小声问:“很丢脸吧?”

我得说,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这个城市,是如何从古板的农业社会,跑步进入半淳朴半装逼的城乡结合部时代的,而且还将要随着它东倒西歪地跑下去,不知道跑到哪里。

青年恋人最没看头,左右不过是腻歪,公众场合旁若无人的亲密,显出一脸动物的蠢相。普通关系的男女之间,谈到入港时,那种七情上脸,才最是精彩。据我的经验,大叔与青春少艾的配对,虽颇引人注目,实际上,不如大叔与少妇的组合更常见。大叔总是深沉的,作人生导师状,而少妇总是频频点头,两眼放光。这种谈话,听了前面便知后头,出人意表的时候并不多。

偷听这件事,一个人干很好,两个人更佳,可以使眼色、窃笑、讨论,打赌……有微妙的、不道德的共犯感。有一次,和某人一起偷听邻座的谈话,两人趴在桌子上,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浑身乱颤。离奇的是,我完全不记得当时听到的是什么了。巴尔扎克可以用偷听来的话写成一部长篇,张爱玲据说在街上听到什么,回家还赶紧写到本子上。作家就是作家。

最近很为经济发愁。但时而还拖着某人去附近的星巴克喝杯咖啡。一来家中太冷,蹭个暖气,二来积习所致。某人坚决不要任何饮料,最多从我的杯子里小啜两口。好在附近修路,客人稀少,可以一坐坐到打烊。讲来讲去,都是些生财大计。我用《白毛女》的故事给他励志:“黄世仁不是有个管家吗,叫什么来着?”穆仁智!“他出场时有两句台词写得好,‘一个拐子一个筐,能拐就拐,能哐就哐!’”“尼玛,现在的人都精得跟猴似的,你倒哐一个给我看看!”某人气得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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