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别要问我哪里来,请把爱歌唱起来;
人生难得来相会,莫要踌躇犯疑猜。
大好良辰别错过,机遇失却不再来,
谈何容易几回首,犹豫徘徊悔将来。
放心吧有婚姻法
农谚说:云向北,雨将竭。
北风掉头南风绕,南风绕绕天要晴。
风掉头了,淅淅沥沥的雨停了。满天霾云随着南风亮彻开来,大块的,小块的云,疙疙瘩瘩的你拥我挤,汇成了一道道银河,飘向南方,飘过了高高的箕山顶。
雨后初晴,拱托出一道彩虹,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大地上水蒸气冲天蒸发,交织着云,交织成雾,绘出了一幅绚丽的图画。
水田里,河渠里,风起浪花拍岸,哗哗啦啦流淌。
大自然啊历经了风风雨雨又复苏了,重振了盎然的生气。一瞬间,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到处莺歌燕舞,景象万千。
“罗月啊!咱俩相会在啥地方?”
“玉荷湾呗。”
“巧呀妙极!玉荷、遇合!这真是:人缘因凑巧,深情必遇合啊!看来婚姻命注定你我从此不离分了。”
“你真坏!咬文嚼字的,可别忘了玉荷有道湾呀!”
“玉荷湾,湾遇合,弯中有直,直中有弯,古今常理。弯来直去,心诚意恳巧遇合嘛。”
“你呀唉!甜透了是你,坏透了也是你。”
罗月温顺的象只小羊羔,喜怒哀怨地问我:“告诉我!为啥不辞而别呀?”
“是吗!我就知你准会兴师问罪,这不迎驾来了。”
“油嘴,把人害苦了还讪,为了你,一家老小不安宁,悬心吊胆四处找,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我不让罗月往下叙吐伤心,忙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吻了一下逗她笑:
“怨我好啦!揍我几下行不。”
“唉!乐天派呀想治你没法,话说回来,这招还挺灵啊!要不我爹不放行呢。”
“是吗?今后我就再来几招吧。”
“滑头!要再这样鬼才理待你了。”
罗月生气了,撇过脸去不理我,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我自知理亏,玩笑太真,忙不迭地向她道歉:
“饶了我吧!算我错了还不行么?”
罗月“嘤咛”一声又笑了,跳到一边儿揶揄我:“雨生哥你这是何苦啊!折磨了别人不也是折磨着自己吗?唉!事情闹到这一步了,咱明对明的说,你要真有意思,趁早拿出个主意来吧,我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是呀应该如此,不过咱俩还是先回家吧!然后从长计议好吗?”
“好哇听你的,去我家吧。”
“不对,应该先回咱俩的家呀!”
“那咋行啊!我爹再三叮咛不要去你们家呀!他对我说:要我悄悄的住在许姑父家,只要打听到你的消息,或是你不在家,都不准我抛头露面,要我立马悄悄地返回去呢。”
罗月一提说他爹,我就噤若寒蝉,不觉想到她爹赖婚,不觉想起夜里的梦,好不叫人怅然惋惜,言不由衷的感慨地说:
“真不明白!咱俩之事非要由你爹驱使。”
罗月惊异地目睹着我,委婉不解的叹息:“唉!怨谁呀!谁叫我是他的女儿啊。”
父女情,天经地义不容置疑,我没话说了,包办代替,封建意识根深蒂固地占据着人们的意识。在这文化落后的山乡,必须领会《婚姻法》才能争取自由婚姻,一想到婚姻法那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挽留罗月的措词有了:
“这样吧,我看最好先回我家,一来我家近,满身泥水该换该洗了。二来你家离此三十里,泥泞满道迈步艰难,何况你也够乏了,过去不是常来常往吗?再说,咱俩终身如何了结只有去我家,才能给你正确的答案呀!”
“我不信!这儿不能告诉我么?”
“不能!也绝对不行。”
我诡谲地瞅着她,装模做样地神秘。
罗月懊恼不服气,半嗔半娇审视我:
“好哇!鬼在你心里,你想蒙我咋个?”
我慌忙用嘴“嘘”了一声,走向前去,凑在她耳边掷地有声——
“婚姻法!”
“好呀你这坏水,想把我震聋不是啊!婚姻法!能顶用吗?”
罗月言出有因,置疑不无道理。
新中国解放十多年了,婚姻法也颁布十多年了。贫困落后禁锢着人,“农业学大寨”,大吃大锅饭,走一条路,迈一条腿,新的事物接受不了,旧的观念也根除不了。难怪啊人的思维守旧,谁去过问那婚姻法啊!
罗月置疑的挑剔卡住了我的喉舌,口齿伶俐的我舌头也僵直了,倒是罗月善解人意,走向前来拉着我说:
“别犯呆了我去你们家。”
喳喳喳!
一群喜鹊飞了过来,站在苍翠浓绿的松树梢上,热闹喧天的歌唱。
喜鹊!人们心中的吉祥鸟,那“喳喳喳”的欢唱声好象恭喜着我俩:快安家!快安家。
归家的路上,掏不完的知心话,诉不完的离别情。不知不觉回到了石头镇,镇上认识人多,又怕招摇过市,俩人还象往常那样绕着背街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母亲和幺妹串亲刚回来,一见罗月来了,忙得幺妹生火作饭,母亲拉着罗月打量,问这问那,胖了瘦了。一见罗月满身泥水,心疼痒痒的唉叹连声忙领着罗月进她睡房换衣服去了。
我回房里换了衣服,又去厨房帮幺妹烧饭。
饭熟了,菜好了,青菜萝卜摆了一桌。幺妹去母亲房里叫人吃饭,叫了好半天三人这才嘻笑着出来。
罗月一出房门,我差点儿认不出来了,母亲将幺妹的嫁妆捡好的将她一打扮,怪不得幺妹冲我直夸赞:
“二哥好福气啊二嫂真漂亮呀!”
吃过晚饭,母亲叫走了幺妹去给罗月铺新床,有意让我陪着罗月悄悄话。
罗月来到我房中,两人对坐在油灯前边,谁也不知说啥的好。沉默了好一阵,还是罗月大方,直率率的问我:
“忘了吗?姻婚法呢。”
我“哦哦”应声而起,将珍藏着的《婚姻法通俗读本》摆在她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原想先让你静会儿,然后让你去领会。罗月啊!由于人们不重视婚姻法,错配了多少姻缘,遗留下多少悔恨,制造了多少人间悲剧。
目前,咱俩的事,叫人头疼的是贫困,我穷,但又怕失去了你。你爹从中作梗,我不怕,当你领会了婚姻法,你会同样的能够主宰自己了。
为了我对事业的追求,白让你等了八年,我扪心有愧呀!现实生活,证实了你过去说的对,事业与婚姻根本就不矛盾。若是把婚姻当作事业的障碍物,确实傻的出奇。比如我,从来就没有认真琢磨透“有志者事竟成”的涵意。片面地追求事业,结果一事无成只想有一个家。
那真是:
岁月不饶人,
遗憾醒也迟;
明智己知过,
力挽寒惨心,
枯水难养鱼,
独木不成林,
但愿爱长久,
天地日月新。
我哭了,罗月哭了。
真个是:
流泪眼对泪眼流,
同病人怜病人心;
深情泪水深情结,
竭尽爱意挚著情。
这会儿,幺妹在房门外叫:
“二哥!母亲叫表姐早点儿休息了。”
我慌忙抹去眼泪,生怕幺妹闯进房来,应声道:“知道了,罗月一会就去。”
“等等我幺妹!咱俩一块走。”罗月拭去泪痕,起身征求我说:我将宝书捎上,待姑妈睡觉后再领会好吗?
我点头送她到门外,罗月回头又叮咛我:“别瞎想了早点儿歇息吧!”
目睹着未来的姑嫂俩嘻嘻哈哈的去了母亲房里,一种幸福的甜蜜感袭上心头,心满意足的转身回房,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睡的那么沉,那么香,连梦也没有一个,一觉睡到了大天光。
我刚起来,母亲走进房来喜孜孜的说:
“你俩的事,罗月啥都讲了,她要你马上办好结婚证明,明天与她一块儿回家去领结婚证啊!”
“知道了,吃过早饭我就去办。”
我和母亲走出房门,罗月和幺妹正等着吃早饭,一家四口人正好围坐一桌,幺妹一会儿给罗月盛饭,一会儿给她添汤。母亲对罗月百般爱抚,一会儿劝她喝好,一会儿要她吃饱。
这一餐家常便饭,颇具滋味不同,饭是香的,菜是香的,不沾油腥儿的汤也是香香的。
吃过早饭,我去生产队,大队,公社革委,来回跑了十几里路,一张结婚介绍信,上边戳着三个大红印章,走完了结婚第一步。
回到家里,屋子里边聚满了人,热闹极了,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不知从哪儿探到我快要办喜事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走马灯似的来道贺。
母亲和幺妹颠前跑后,喜笑颜开地招待客人。递烟散糖,不亦乐乎,说笑鼎乎,不变乐乎。一直折腾到了深夜,人们这才尽兴而去。
夜里,罗月到我房中小坐,我将介绍信给她瞧,上边那鲜红的印章,清晰的字迹,闪烁在油灯光亮里。
罗月小心翼翼地捧着看,抿着嘴儿笑了笑,脸上倏然阴霾了下来,暗然神伤地吁叹:“唉!这事总算有了眉目,后果谁知如何啊?”
“怎么!你没领会婚姻法?”
“读过了,我都能背诵下来。”
“那你担心啥呀?”
“是哇我还担心啥呀!”
罗月赞许地叹息,迷惘神伤地合手祷告:“菩萨啊保佑咱俩一帆风顺吧。”
一夜无话。
妹妹接走了罗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对着油灯又从头至尾阅读婚姻法。
天快明了,黎明前的黑暗抹去了星月之光,屋子里边黑黝黝的张嘴不见牙。
我翻身下床,掌着油灯去厨房烧饭,刚走到厨房门口,罗月与幺妹早已下厨,他俩一见我,同时惊讶地问:
“怎么?你没睡觉?”
“是啊,你俩呢?”
“我可是睡不着啊!”幺妹调皮,抢在头里告诉我:“一想到有了漂亮的二嫂嫂,瞌睡虫也给吓跑了。”
“嘴油!数你坏,瞧我不收拾你。”
罗月也不饶人,讪笑着追打幺妹。
“二哥啊!瞧你护着谁呀?”
我手里拿着石油灯动弹不得,左右不是的撮合道:
“唉!别闹了快烧饭吧,天明还要上路啊。”
这会儿,母亲也从房里出来了。
一家人夜里都没睡好觉,沉浸在无声的欢乐里。
吃过早饭,幺妹给了我一百元钱,那是她的嫁妆钱啦!还给我提兜里边装上一条烟,叫我出门应个酬什么的。
天明了,母亲和幺妹坚持要相送,一家四口人,相跟着走出家门,路过石头镇长街,街邻乡亲早已开门,免不了又是一番热情祝贺。
走出石头镇,走到五里坪,罗月说啥也不让再相送了。分手时,母亲送给罗月一百元钱,罗月推却不过只好收下,二人抱头又是一番恸哭,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泪而别。
我俩走了很久很久,回头来眺望:母亲和幺妹站在高处不停的挥手,百感交集的罗月泪水长流,我俩忍俊不住地同时冲天呐喊——
放心吧有婚姻法!
好险呀结婚证
雨后初晴的早晨,鲜红的太阳象出浴的裸女,赤裸裸的叫人睁不开眼,蓝湛湛的天空缀上了鱼鳞甲状的云块,骈骊成五彩缤纷的天幕屏风,煞是好看极了。
雨后初晴早晨的风,微微的,轻轻的,飘送着绿晶晶的树叶儿馨香,飘送着山花璀璨芬芳的清香。
雨后初晴早晨的雾,薄如蝉翼,像飘飘渺渺洁白的青纱,缠绕着青翠葱绿的山弯沟壑,缠绕着若隐若现的田园村舍。
谁说人间不如天堂,你若有兴,不妨徜徉在雨后晴天的早晨,你会心旷神怡,如痴陶醉地忘我赞讶:多美的人间,多娇的江山!
路上的积水没了,踏出来的是千人的足迹,遗留下了斑驳的痕印。
我与罗月匆匆赶路,步履在彩云间,两人情深意笃,兴高采烈,话儿宛若流淌的河水般天长日久淌流不完。
红日高照,凉风缭绕,不知不觉到达了罗家沟,罗月走在前面,猛然止步回头,若有所思地提醒着我:
“咱俩先不回家,办好我的证件去。”
“好哇!你真聪明。”
我俩说笑着,绕道去那生产队长的家。
生产队长的家,座落在大山脚下。单家独户,一字儿排开三间草房,房宅松柏环抱,翠竹掩映,环境优雅,风景别致。
生产队长罗姓,罗月旁族同辈,墩墩实实矮矮的个头,国字形的一张脸,浓眉虎气的一双眼。说话干脆,干活儿利索,这会儿,他正背朝着我俩,赤膊着上身汗流浃背,手持着抹泥板裱糊着破墙壁。
罗月走向前去,叫了一声:“哥!”罗队长闻声回头,一见我俩又惊又喜地放下手中活笑容乐合的朝屋子里嚷:
“娃儿妈!雨老表和月妹来啦!快烧茶去噢。”话音刚落,屋子里边便传出来喜孜孜的女人声:晓得了我这就下厨。
罗队长双手搓擦着泥,殷情地递过凳子抱歉地说:拾掇房子屋里太脏了,就在外边凑合着坐吧。
罗队长一边说一边又掂来一竹筐烟叶,放在我的面前又说:“来吧!咱俩先过瘾。”
“哥!他不会抽。”
罗月替我辞谢,我忙取出一包香烟递给他:“罗老表!请吸香烟。”
罗队长呵呵一笑推谢说:“免了免了留着招待客人吧!那玩意不过瘾啊!”
我犹豫不决,罗月又说话了:
“哥!你叫嫂子别张罗,我来求你办件事。”
“啥事这急!能办的一定办。”
好爽快,罗队长果真快言快语,我站起身来,掏出来我的证明给他,他接过证明一瞧,一拍大腿兴奋地嚷:“好家伙!我这就办。”
罗队长将证明还给我,转身进屋去了。一会儿,他又跨出门来,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介绍信,走上前来交给了罗月。
罗月仔细看过又交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装进了上衣口袋,两人同时感谢的说:
“谢谢您啦我们该告辞了。”
“谢啥!吃了午饭再走。”罗队长急了,冲着房子求援,“娃儿妈!快出来留客。”
罗队长话音落地表嫂就冲出了房门,她奔上前来拉着罗月不松手,我俩好说歹说,几番辞谢,好不容易地离开了队长家。
辞别生产队长的家,我俩又匆匆上路,取道大队主任的家。
大队主任的家,座落在山清水秀,风景别致的小土岗前。
真个是:
三面松竹掩掩映映,
门前小河汩汩淌淌;
青瓦盖顶白粉抹墙,
高大宽敞不同凡响。
大队主任,姓秋名老五,一文不识几个字,算计心眼比谁多。文化革命造反起家,夺权荣升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
秋主任权操一方人,脚踏一方地,身一动地颤,头一摆山倒。一年四季享受着“劳务工分”,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全都计算在劳务份内。好一个小土皇帝,头不顶太阳,身不沾泥水,每月照拿“政府误工补贴”。
他真是:
油盐柴米不发愁,
抽烟喝酒乐悠悠;
靠山吃山不抬腿,
近水吃鱼不动手。
秋主任凭借共产党的土地不劳而获,难怪农民诅咒他是——不掏本钱的地主。
我俩跨进主任的家,秋主任仰躺在前院里边纳凉。身边播放着个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学着“红灯记”唱腔耍板眼。他扭头一见我俩刹时面露愠色,不屑一顾地挖着耳朵打官腔:
“有事吗!”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将罗月的介绍信掏出来递上前去。忍着气愤的心情说道:“小事一桩请主任帮个忙。”
秋主任眯眯着三角眼儿浏览一遍,慢条斯理地打量着我俩问:
“结婚么!你俩都同意吗?”
我答:“同意。”
“你呢!自愿吗?”
罗月绯红着脸说:“当然嘛。”
“唔,好!双方的亲属有意见吗?”
我与罗月同时不满:“咱俩订婚八年啦!”
“哦哦!听说听说。不过当前斗争复杂,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看你俩的婚事儿是不是缓一缓,仔细仔细考虑考虑,特别是你,罗月同志啊,千万要站稳自己的阶级立场呀。”
初见阵式,我就知他心怀叵测,这位造反起家的主任,果真刁钻巨滑,放出屁来含沙射影,要不是罗月再三地用目光示意着我,我真想撕破他那张臭嘴。
罗月见我沉不住气了,挡着我的视线央求:“哎呀大叔!人常说:亲帮亲、邻帮邻,你我一个村,饮用一河水,你妈是我叔婆啊!芝麻小事长辈也不给面子心里好受吗?再说,晚辈带来了婚姻法呢!那真是毛主席颁布的政策呀!要不要晚辈念给长辈的听听啊?”
“哎哎不用啦!既然是你自愿我就网开一面罗。”
秋主任起身迈着方步,哼哼唧唧地进屋去了。一会儿,摇头晃脑地哼着京剧走出门,将戳上了大队公章的介绍信交还给罗月,煞有介事地又说教一番。
离开了鬼门关,我的心情轻松多了,想不到神圣的婚姻法真不可亵渎,想不到罗月足智多谋不乱方寸。我正想深情地褒奖她,罗月煞有介事地又告诉我:
“雨生哥!刚才要不用婚姻法镇他这事准泡汤了,干脆一鼓作气到公社去。”
“好哇你真行!不愧我的好贤助吔。”
“你呀你!便宜给你占了,油嘴滑舌讪我,好啊!瞧我撕碎你不。”
“来呀!我可不是软蛋,没有便宜可捡哟!”
我挑逗着罗月,罗月追赶着我。崎岖的山路,绊脚绊腿又绊人,甩下了一路的笑声,一路的乐趣。
山风阵阵,满山遍野的松涛声呼呼喝喝,哗哗啦啦,恰似流水欢歌,象是大江咆哮。
放眼山野——
成群结队的小鸟翱翔在云天里。
欢蹦乱跳的虫豕游戏在草丛间。
天已正午,雨后晴天的太阳火辣火辣的,人在路上行走,浑身汗水如雨下,气喘吁吁。
我与罗月紧走慢跑,不知不觉地到达了九龙公社。
九龙场,居临九龙河畔,面向横断山脉,东西走向一条街,一条蜿蜒的九龙河水沿着箕山而下,缓缓地经过燃灯佛山脚流淌到横断山前掉头东去,万古流沙堆砌,汇集成广袤的河套。
放眼望:
一马平川地肥水美,
层层梯田五谷飘香;
千村万舍点红缀绿,
牧歌嘹亮山歌悠扬。
我与罗月走进小街,街面上人迹寥寥冷冷清清。百十户人家的小街上贴满了标语,大字报。不是批判××,便是打倒×××。落款之处派头十足,××兵团,××造总,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跨进公社革委会大门,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喂!你俩找谁呀?”
我闻声回头一瞥:呀!真凑巧。她是我小学里的同学,听人说她在此工作。多年不见,她漂亮多了,成熟多了,一身绿军装显得神气。目光还是那么尖,嗓门还是那么尖:
“老同学是你呀!到此有何贵干啊?”
“岂敢岂敢!芝麻小事一桩。”
“哎唷唷!瞧在同学份上我能帮上忙不?”
一听她口气里十二万分高兴,我慌忙掏出证件递上,老同学慎重地浏览之后又惊又叹:
“可喜可贺啊!很遗憾,两派夺权抢光了结婚证。不过不用担心,我给你俩出具证明,速去普济乡找张同志代我办理。”
老同学热情地领着我俩走进办公室,忙不迭地从贴身口袋里边取出来印鉴,照着罗月那份介绍信上加盖好公章,签署好意见。随后又从抽屉里边取出公文信笺,一气呵成了信一封,诸事俱备,手续齐全后又交给我,郑重其事的催促道:
“快去吧!祝贺你俩百年好合。”
我感激地与老同学道别,马不停蹄地风风火火的赶到普济公社。
普济场,高高地修建在卧龙脊背上,小街上一样的清冷,一样地塞满了大字报。
我与罗月无暇顾及,急匆匆跑进公社大院,正在寻找办公室,一位文质彬彬的干部走过来,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我俩乐呵呵的问:
“是找我来的吧?小唐来过电话了。”
我俩笑着点头,从内心里感谢着老同学,随着张同志走进了办公室里边,张同志坐定之后,热情地请我俩坐下,开始履行结婚登记章程。
一会儿过去,诸事完毕,张同志分别为我俩颁发了“结婚证”,继后又勉励我俩要互敬互爱,互相帮助,破四旧,立新风……
正在闲说,一个人闯进屋里,一进门就愣着我俩打量,刹时面带恼怒,气呼呼的叫上张同志去里间房了,一瞬间,屋子里边传出了争执之声:——
“唉!你真糊涂,为啥不开会研究?”
“主任!他俩可是手续齐全,而且又是晚婚典型,订婚八年,双方自愿,况且,有史以来登记结婚履行章程,从没有开会研究过。再说,公事公办,我可不敢违背婚姻法。”
“扯蛋!你就懂得个婚姻法,婚姻法咋啦?不给办就是不给办,他能搬石头打天?你呀唉!糊涂加笨蛋,你知道女的是谁,牛司令的对象,你得罪得起吗?那男的是谁?地主崽!这下好了,你将贫下中农子女往火坑里推……”
听到这儿,我与罗月相互一惊,心里怦怦直跳,不约而同地递了个眼色,悄悄儿的溜出了大院。
一出门,我就心惊胆颤地告诉罗月不能回家了,怕他们追赶来收缴结婚证。罗月听我的,我俩改道去姑家,一口气跑出七八里,翻过横断山,来到A县地界会兴乡。
最热不过三伏天。
太阳偏西了,火辣辣的太阳光热减劲了,空气里湍流的暑热量却狠劲儿了,尺来宽的石板路面青烟直冒,踏在上边就如踩着了烙铁,火辣辣烫地脚板子冒油,人在路上行走,头上身上汗如雨下,衣服裤子也拧出了水。
“知了”爬上树梢不知疲倦地直嚷:“热——”
我俩奔跑了大半天,肚子饿的咕咕叫,又饥又渴,又倦又累,离姑家还有五里地,天色尚早,地处安全,我俩走到榕树下边,谁也不想再动弹,一屁股坐在树荫里边呼哧呼哧喘粗气。罗月愣着我笑,我也愣着她笑。
一会儿过去,汗不淌了,气不喘了,猛然想起了结婚证,慌忙从挎包里边取了出来,罗月靠在我身边,两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仔仔细细的端详着,余悸犹存地感叹着——
好险呀结婚证!
雨石匠名不虚传
知识给人智慧,智慧就是财富;
知识给人聪明,聪明不会迷津。
长辈们常讲:
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子报答父母恩。
结婚不到一年,我就尝到了当家的滋味,不是缺米少炭,便是没油短盐。人情交往,礼尚往来,真的家难当。川东人素来好客,好面子,自己家里再穷,也要装着笑脸请客送礼。
农业学大寨,将群众捆绑在一起,“全力以赴,大办农业”。不准你搞经济作物,不准你搞家庭副业,动辄扣上“复辟”的帽子,割掉你“资本主义尾巴”,批斗游街,打倒在地……够你怕的了。唉!那年月,有本事的使不了,没本事的照样活,干瞪着眼受穷受困。
每天凌晨七点半,上工钟声响彻原野,千家万户,男女老少肩扛红旗,手拿干活工具,百米赛跑地冲向地里集结到一块,考勤员挨个儿点卯,迟到五分钟者扣除你一天的报酬,点卯之后再插上红旗,集体歌唱东方红,朗诵“老三篇”,“请示”完毕才分散地里开始劳动。
所谓劳动:那是三五一伙,四五一群,甩扑克,下棋聊天,女人们则是打情骂俏,做针线活儿,歇晌了,再唱语录歌,学习“座右铭”“三请示”“四汇报”八个小时过去了。收工前照样点卯,集体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你这一天的卯算是画圆了,心安理得的回到家里。
人贵有自知之明,农民们扪心有愧蔚成风气的唱出了苦衷:
上班打冲锋,
干活磨洋工;
图个政治好,
省心又轻松。
麻雀叫唤蚱蜢吼,
冤枉工分到了手;
你心有愧他不愧,
人前人后都是走。
日出日落,月复年年;“全民总动员,老少齐上阵。”“抓晴天,抢阴天,刮风细雨是好天。”“大办农业”的结果,一个劳动日三两角钱,吃不饱肚子求国家返销粮食,真是那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农民叫苦不迭。
我爱农村。
农村那山川秀丽,农村那田野芬芳,吃的粮食是鲜的,嚼的蔬菜是鲜的,还有那新鲜的空气,花香鸟语,喝一口凉水也是清香甜甜的。
谁说农民不伟大,没有农民种地,万物还会运转吗?不信!纵有天大本事的人瞧你绝食能活几天。
莫说株连下放农村,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叫我选择,我会心甘情愿地当它一辈子农民。还在我吃商品粮的时候,家庭出身失去了升学的机会,我便选择了自学成材,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贲志苦读的结果,我爱知识产生了不少的幼作,都是取材于农村,再现于农村,农村是丰富知识的摇篮。
株连农村三年多了,政治待遇低人一等,劳动报酬也要低人一等,还要接受着那层出不穷的政治压力,我还是热爱农村,图个啥?我爱农村的山水,我爱农村里的农民。
生活在农村,体会到了农民苦,饱尝到了当家难。在那工值两三角钱的漫长岁月里,每买一斤盐,半斤油,免不了愁肠百转。盼年盼月的五分钱一张票的电影,有时也难坏了你。
发展家庭副业吧,规定每户养猪一头,猪是农家宝,农民不可少。我可是一无本钱二无粮,告借亲友口难张,即是凑足了猪本,买下小猪,光凭青草淡水猪能肥壮长膘吗?
干脆养鸡放鸭牧羊吧!那更不行。为啥?你不闻十里无禽犬,且看革委新行文,明文规定:凡属放养的走禽牧畜一律禁止,违者处罚。
那就发展经济作物吧?天爷!你是吃了豹子胆啦!你不睁眼瞧瞧,你该听见了那战天斗地的吼声,毁林开荒的浩大声势,你真是越想越邪门,越想不要命了,破坏农业学大寨你能担当的起!
苦啊!这不行,那不准,利用自留地种蔬菜?也不行!为啥?每人二分自留地你想种菜能行,你就别想活命了……
比如我,家庭出身不好,政治不能挂帅,干男人们重体力的活,报酬是妇女们的待遇,农村分粮方案是按投肥、投工、基本口粮,一三六成开,十分之一是投肥粮,十分之三是投工粮,十分之六是基本口粮了。
我这一无投肥粮,二无标兵的投工粮食,每年分粮水平,我比同等劳动力的报酬就少了。全凭二分自留地的粮食解决了小半年的温饱难关。再说:经济贫困芸芸众生蔬菜卖给谁啊!
穷啊穷!难啊难!干脆重操旧业,肩挑背扛卖力气去?照样不行!为啥?你是公社的社员了,社员守则:男工每月出勤二十八天,女工二十四天(妇女享有四天例假),若有特殊情况误工者,必须请准假,否则,旷工一日扣勤两日,还要克扣两天口粮。穷再穷,也要闲死你在地里,有力气也别想去卖鬼的钱。
你忘了,刚来农村不久,家里没煤烧了,那天早晨,你披星戴月来回三十里地从箕山煤矿挑了一担煤。事前你没请假,你以为旷不了工,确实也做到了,拼命地赶路回家天刚启明。
万万你没想到,刚进村口,碰上了大队革命委员会支部书记唐春仔,他问你请假没?你如实回答说没,耽误不了出勤,唐春仔不由分说,仗势欺人,骂你目无王法,下令没收这担煤。
你急了,挑起煤便跑,离家还有二三里,全是一尺来宽,一阶一梯的上坡路,你力气真不小,百十斤担子压在肩上汗水直淌,气喘呼呼,你却身轻似燕,疾跑如飞。
唐春仔真叫绝,你敢公然违抗他,他在后边紧追不舍。一直尾追到你家里,强行扭你去了公社。殊不知,想不到,公社丁主任明辨是非,你在厄运中胜诉了,唐春仔却败了阵。
你没想到,你亵读了土皇帝树下了大敌。
又有一次,你在评标兵会上,提意见唐春仔不带头劳动到工地带头玩扑克。这下糟透了,你又捅了马蜂窝,唐春仔狂嚣:你反对他就是反对大队革命委会员,勒令你写检查,向他低头认罪。
你固执不写,你没错无罪,唐春仔黔驴技穷,行使手中大权,强令考勤员不给你考勤,你从哪天认罪开始,那天给你记工分。
你软硬不吃,坚持着真理,天天坚持出勤。
社员们愤愤不平,憎怒发泄在牢骚里。
生产队干部不平,谁的职权比不过他。
光阴荏苒,年终结算到了,难坏了大队会计,估摸着给你填报了报酬,结果你吃亏了,同等劳动力你少了一节子。你的正气没有少,真理没有丢,你的大灾大难却来临了……
人生世上,衣食住行,一件事也少不了。穿衣能凑合,住行能凑合,肚子饿了要吃饭。别提一日三餐,一餐两餐也行。不管美味珍肴,粗茶淡饭都不生嚼生咽。
哙啖熟食必须立厨安灶,灶者,一家之主也,房顶不冒炊烟冉,家中短粮缺柴炭。
川东农村的灶,全是请石匠到家用石头打造出来的,一台锅烧柴,一台锅烧煤。石工们从来不考虑节柴省煤的原理,只求外型打造美观。面对人口爆炸,山林资源破坏,燃料日趋紧张,烧饭难是农村当时很突出的问题,因为灶火不济,煮一顿饭不少于两三个钟头,不低于二三十斤燃料。
川东农村的厨房窄小又低矮,每当生火做饭厨房里边烟熏火燎,烧饭人咳嗽气喘,鼻涕泪水交流。积年累月,房顶上,墙壁上积满了尘垢,散发着浓烈的烟火味。
有道是:
生来莫变女人家,
家事田务一把抓;
出工钟声催人命,
半夜下厨围裙钗。
烟熏火燎遭罪受,
半天饭菜生夹夹;
公公怨气婆婆骂,
媳妇灶前泪水爬。
话说烧饭难我也颇有同感,一日三餐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不知浪费了多少柴炭,可惜又可叹啊!可哀又可怨。
谁能改变烧饭难啊!千家万户到处打听。一要灶省柴节煤,二要灶烟不缭人,三要灶烧饭快。请来了无数次石匠,改造过无数次灶膛,其结果,碰巧有人走了运,绝大多数人家的灶越改越霉气,越换越糟糕。
烧饭难,难烧饭,我想攻克它!能行吗?十年寒窗爱在漩涡里,我爱知识知识给予我智慧,我爱知识知识赋予我去探索,鞭策我去攻克它。
自从文化革命到来,红卫兵抄走了我的书,除了“毛选”别无书籍可读了。随着株连下农村,我的生活环境也改变了,每天,天不亮就忧忡着上工的钟声,天不亮就对付那烧饭难的灶,除此之外闲暇时间够多了。
农业学大寨,农村照搬实行三八工作制,每天收工回来,闲暇无事的我吹拉弹唱一阵子,尽兴之后我就认真捉摸着烧饭难的问题。
智慧来源于何处,知识,成功来源于何处,知识的结晶,结晶在哪?实践再实践。
每天夜里,我将自个家里的灶神做实验,反复千百次,改了毁,毁了改,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运用知识掌握了风与火的力度原理,热度距离扩散的原理。
我成功了,五六口人的饭菜用不了一个小时,耗不了三斤煤炭,十年寒窗没白费啊!我兴奋了好几个晚上,一直没有睡好觉。
改进烧煤灶的成功,激励着我去攻关那冒烟耗柴的烧柴灶。我采取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原理,用套烟导烟的办法将柴火烟雾输入煤灶的烟筒里边,几度组装改进之后,烧柴灶不但烟不外冒,由于烟筒吸收烟雾的提升力度反而增强了火焰的燃烧力度。只见那直立的火苗舔着锅底熊熊烈烈的回旋绕转,半个时辰不到就烧好了一家人的饭菜,不但大大地缩短了烧饭时间,而且大大地节省了柴薪难关。
成功的探索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喜悦,从此再也不会难烧饭了,我又大胆地尝试着走出家门,将喜悦分送给千万人家。每天夜里,或在节假日里,不是东家请,便是西家迎,人们夸我手艺好,感谢再感谢。
有钱的单位,经济宽裕的家庭给我酬劳照收,取之合理,一眼灶六角钱。困难人家分文不收,图个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况我已经贫穷习惯了。
面临着燃烧资源的贫乏,面临着人口爆炸灶火炊烟的增多,引起了政府的极端重视。
后来,全省大力掀起了“省柴节煤”运动,各地区先后展开“传经送宝会”,我将自己的成功经验毫不保留地传教别人,由于政审不合格,加上大队支书唐春仔的百般阻挠,竟失去了参加县、地召开的“传经送宝会”。
经传不了,技艺尚在,人民群众需要我,一传十,十传百,家喻户晓——
雨石匠名不虚传。
真理不容亵渎
人常说: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
微不足道的成功尝试使我尝到了乐趣,或许是那乐极生悲的原理,使我未曾料想微不足道的乐趣真的变成了灾难厄运……
春节过去,一九七○年跨入了新的世纪。我瞧着罗月一天天凸突的肚子,喜悦一半忧愁一半。
一天夜里,夜静更深有人砸门叫嚷,我不知发生了啥事,懵懵懂懂地抽开门插一瞧:好家伙!唐春仔率着一群人冲进屋里,不问青红皂白就翻箱倒柜,来人个个都倒挂着枪,我惊呀恐惧地愣着,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这屋子里边空空如也由他们翻腾好了。
一会儿,一个人摇晃着手电筒兴奋地嚷:“好家伙!锤子、钻子一大堆。”来的人一窝蜂,抢的抢,扛的扛,将石匠工具一扫而光。临走,唐春仔阴阴怪气的讥笑:
“割资本主义尾巴开始了,瞧你龟儿到处窜。”
呜呼!石匠工具,你又何罪之有?!
我站门外,长街上冷冷清清,目睹着那群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许久许久,悲愤交加,情不自禁。
是给那割尾巴唬住了吧?不!悲伤的心里是那无辜的工具,忐忑不安的是幸好罗月回了娘家,要不然她目睹如此霸道将又如何受得了。
呜呼!我的命运惨兮!
每当爱上一种选择,瞬间就变成了罪孽的选择。
阳春过去,农忙到来了。
一天,我正在地里劳动,唐春仔来到田垄上,阴阳怪气的当众呐喊:
“雨石匠!祝你高升,放假让你回家带上一月口粮,被褥,生活用品,限你下午两点准时到公社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报到,过来呀!这是你荣升的通知书。”
我走过去收下通知书,知道灾难降临了,急匆匆跑到妇女群中悄悄地告诉了罗月,罗月一听脸也煞白了,她噙着泪水安慰着我放心的去,她挚诚地告诉我她了解我。
下午两点,准时到公社学习班报到,好家伙,来报到的一百多人,启眼一看:有工人、农民、教师、机关干部。再细一看:这些人大部分我认识,全是两派中失去了掌权的一派人物,唯有我的身份特殊,无党也无派。再启眼一观察:真了得!领导所谓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干部们,全是清一色的另一派掌权人物。
旗帜如此鲜明,阵容如是明白,胜者为王败者为囚,拉大旗作虎皮总有一派要吃亏了。
学员们报到之后,当天就分编成几个班,一班数十人囚居一室,打地铺,排排坐,不准擅自行动,不准攻守同盟。一天二十四小时,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每天“三请示、四汇报”,学习“座右铭”,歌唱“语录歌”。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走了旧学员,来了新学员,走的少,留的多。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进学习班一晃六个多月了,整整一百八十余天,一生之中我从没有修身养性地静思己过,天天读书,要说收获,是我读书的机会有了,是毛泽东思想从此武装了我。
随着时光的推移,学员们的思潮出现了两个极端,一是拿工资吃饭的人渐渐适应了环境,心安理得的落得一身轻松希望多住时日,二是靠劳动生活的农民,靠挣钱养家的市民,这两种人情绪焦躁,忧愁惶恐地不可终日。
天高皇帝远地头蛇说了算,两种苗头一出现,权贵们指令拿工资的单位停发工资,只给靠薪的学员生活费,这样一来,两种思潮平衡了,天天泡你在学习班里,不软磨你死也要你屈服于死。终于有人接受不了泡光阴只好屈服,造成了有史以来罕见的冤、假、错案。
最近,上边派来了军代表,军管领导学习班。没过几天,军代表找我去谈话,或许他与我同姓氏产生着好感,或许我对军人有高风亮节的气质产生着钦佩之心,总之,他对我的谈话是友善的,我对他的印象是感激的。进学习班半年多来,没人叫我去谈过话,我带着崇敬的心情,听着军代表谆谆的指教,他对我说:
你的情况我了解过了,当然,我刚调来,各方面情况还不熟悉,找你来谈话,一是想了解你,二是想帮助你。
你很年青,有文化,喜爱文艺,历次运动中你对党的宣传工作起过不少的作用。这都是挺好的吗。一个人,应该象雷锋那样,默默无闻地为党工作,为人民作出贡献。
不要为文化革命初期的委屈背上思想包袱,那是派性作怪。现在好了,建立了新生红色政权,两派夺权也平息了。为什么办学习班,是为了解决两派之间的矛盾,当然在执行中,难免不会出现阻力,甚至出现逆流,要记住,真理是不容许亵渎的。
请你到学习班来,有问题就检查问题,没有问题也是帮助提高认识吗。
你进学习班半年多了,为什么总出不去,原因在哪?家中有妊娠的妻子,生产队靠工分吃饭,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你都应该仔细地想想。
找你来,咱俩互相认识认识,二是准你一天假,回去看看自己的家,想想自己的出路,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千万不能三心二意啊……
军代表推心置腹的一席话,感人肺腑,引人深思。
是啊!我何尝不想出去,几时不想着家,我能出去吗?道路又在哪……
进了学习班便是进了鬼门关,要想出去也容易,那就是违背真理、不顾事实,我能作到吗?办不到!军代表讲的对——
真理不容亵渎!
革不革命就此一举
回到家里,罗月上工去了,我将屋子拾掇了一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寻思着军代表的谈话。
人生阶梯,生活阅历,二十多年走过的路用篦子梳理也不知错在哪里,层出不穷的不当待遇叫人无法安宁生活,难道一辈子就这样的窝囊吗?不!我要作人。
作人难啊!不用问,一是土皇帝唐春仔,二是文化革命中一开始就镇压全区人民的曾元显,现在又正是他摇身一变,春风得意操纵着“学习班”的生杀大权,一上一下的两面劲敌,我能作人吗?……我越想越来气。
半年多来,切身领会的毛泽东思想正是他们在玷污、在亵渎,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才是真正的“扛着红旗反红旗”,真正的“反对毛泽东思想”。我真不敢想象,博大神州十亿人民,给一群野心勃勃的权贵们践踏到何时……
不!我要抗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就不信没有个讲理的地方……
想到这,我找出来纸和笔,匆匆起草人民来信。
罗月回来了,一见我悲喜交加地哭泣了起来。
半年不见,我瞧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瞧着她憔悴消瘦的样子,心里比刀剜还要难受,早知我俩的悲剧结果还是悲剧,不如不结婚的好。
两人兀自一阵悲哀,罗月倏然脸上挂笑,天真无邪的叹息着:
“好了!你终于结束回来了。”
我直率地说:“能结束吗?这是开恩,明天还要回去的。”
“啊——”
罗月的舌头僵直了,天真无邪的形象没了,一脸哀怨,满腹忧虑。猛然间,她发现了桌面上一大叠信纸,诧诧惊惊地问我:
“你在写啥呀!”
“告状。”
“天啦!不写不行吗?”
“气难平!不这样别想离开那鬼门关。”
“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放心吧!没啥大不了的事。”
我一边安慰着罗月,一边将复写好的状纸用两个信封装好后吩咐妻子,一封亲交区革委刘书记,一封去邮电局投递县委,越快越好,一份藏好家中妥善保管。
罗月顺从地点头,答应我明天去发信,然后将另一封信藏好,问我饿了没,就去烧饭了。
真是知人心者吾妻也,我有这样一位含辛茹苦的妻子,是我不幸之中最大的希望和满足,心里荡漾着甜蜜感,跟着也下厨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学习班,一晃又是半个月。晚上,我发现没菜票了,向班长请了假,离开囚室去司务长那儿买菜票。
下了楼,出了大院,路过小会议室,朦朦的月光下,只见一个瘦长的黑影儿一闪,匆匆忙忙的钻进那屋子里去了。
呀!好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吃鱼不吐刺的曾元显,深更半夜!他到此干啥?瞧他鬼鬼祟祟的落魄模样,叫人疑窦顿生,我身不由己的踮起足来,走近那小会议室的窗棂下边,藏在黑暗处,聚精会神地窥听着里边的动静。
屋子里边人不少,人声嘈杂,烟雾缭绕,只听曾元显咳嗽数声,鸭婆子嗓门儿叫开了——
同志们!我是专程赶来的,临时召开这次研讨会非常重要。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
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谦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同志们!学习班开展半年多了,你们的学习班风平浪静,松松垮垮的,没有认识清楚当前的阶级斗争相当复杂化,相当尖锐化。
你们学习班里那个雨石匠,他老实了吗?认罪了吗?没有哇!最近,他状告到县里,说我们办的所谓的学习班,说我们没有坚持党性原则,而是大搞派性的翻版一派整一派,不是遵照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各自多做自我批评”,不是让另一派群众去提高认识,去解放自己,而是软磨硬拖地变相的囚禁另一派群众,变相地不施刑具的大搞逼供信,打击一大片,还说什么学习班是搞独立王国,不是解放人的思想,提高人的认识,而是大量浪费时光,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同志们!听一听吧,阶级敌人向我们发起猖狂的进攻了,我们的同志还在睡大觉,唱和平高调。我说同志啊,该清醒清醒啦!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我们还有的同志是给风沙迷住了眼,看不清形势,分不清敌我,为这个文化革命初期的祖师爷,现在反党、反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
有同志说,文化革命初期运动是错误的,毛主席颁布的《十六条》已有明确指示。给他纠错平反是党的政策,是不能否定的。我对那同志说:难道是我错了,为什么党还要我主持领导工作?
有同志说:他的家庭出身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是团结对象,不是敌我矛盾。我对那同志说:你不为他叫屈我还不知后悔呢,为啥?你们不想想为啥叫“工商业兼地主”?工商业就是资本家,再加上个兼地主,这正是双料货的阶级敌人嘛,我给他划掉了资本家,反倒便宜了他,给他少戴了一顶帽子。
有同志说:他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表现是积极的,曾经为党的文艺宣传事业起过骨干作用,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负,是难得的有志青年。我对那同志说:谢谢你帮助我提高了认识,阶级敌人不善于伪装自己,不削尖脑袋怎能钻进革命队伍中来,怎么能实现他们颠覆新生红色政权的梦?
同志啊你该冷静地想想,为啥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啊!
十三岁的他失去了升学的机会就敢于告状到宋庆龄同志那里,目的是啥?这就是阶级本性,文化革命以来,他又敢于到处状告我,这又是为了啥?很明显,他是在恶毒地攻击新生红色政权,反对共产党的新领导。
别以为他是位神童,十五岁能当报社通讯员,能登台表演编剧呀搞乐器呀绘画呀,这全都是伪装积极,为他颠覆革命大本营奠定基础。
当前,农业学大寨趋向高潮,一个又是资本家又是地主的儿子,不投师、不学艺,拿着锤子到处乱窜,招摇撞骗,啃贫下中农的肉,喝贫下中农的血,公然对抗“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生产队干部管他不了,大队干部奈何不了他。
可是我们有的同志却说什么,他这是搞技术革新,既不影响生产,也为人民排忧解难,还为国家燃料资本带来了好处,我说同志啊!全公社万余人口都象他那样敲诈勒索,彻底批判“发家致富”的运动还搞不搞啊!
有的同志说他好,究竟他好在哪里?好在他抢走了“大联司”牛司令的未婚妻,好在他抢走了贫下中农的子女。有的同志说他结婚符合婚姻法,我很惭愧说这种话的同志不是人生父母,女方她爹是我多年的朋友,领结婚证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不是抢婚吗?这不是向贫下中农宣战吗?
林副主席说:每个人都要登台表演。
阶级敌人如此气焰嚣张地向我们进攻,我们不彻底批斗他们,我们就不能高枕无忧,我们不狠狠地打倒他们,新生红色政权就不能够巩固。
下面,请同志们积极发表意见,热烈开始讨论,不过,我最后提醒大家——
革不革命就此一举。
损人真是不择手段
伟大的中国有句名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英明领袖毛主席,人到晚年引用名言作为最高指示下达贯彻,目的是告诫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一定不得善终,涵意是鼓励申张正义的人民一定要坚持真理。
曾元显桀骜不驯,趾高气扬的一席高腔,小会议室里边鸦雀无声,曾元显指令开始讨论,屋子里边人声沸鼎,听不清个所以然了。请假时间过长,又怕给人发现,我只好悻悻地离开暗处,匆匆忙忙回到学习班里。
这一夜,我想了许多,果然不出所料,给县革委的人民来信落到了曾元显手中,看来凶多吉少了。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镇定自若。虽说告状失败,这是我预料中事,免不了接受一番批斗,我早就有此心,为啥?只要接受过批斗的人,从此才能够离开这鬼门关,乐得夫妻团圆,从事农业生产。
参加学习班半年多来,经济债、粮食债,债台高筑。生活象无形的枷锁紧紧地勒住了人的咽喉,我早就渴望着唯一的“亮相”出路。
曾元显凭手中权力可以制人于死,要想在我的文章中做手做脚万难,一式两份的状纸早就给他作好了两手准备,只要我不死照样与你斗到底,曾元显叫嚣反对他就是反对党,我就偏偏不信这个邪。
这一夜,我睡的真香,一个梦也没有。
第二天,起床哨音一响,全体集合在操场上,主管人员领着全体学员“早请示”毕,队前一站朗声说道:
“全体学员注意,今天公社召开批斗大会,九点半钟准时集合,任何人不准请假,不准擅自行动,听清楚了吗?”
众答:“清楚了。”
“解散。”
我刚吃过早饭,班长通知我军代表找我谈话,放好碗筷,我就急匆匆去了那儿。
军代表来回在屋子里走动,一副焦躁的样子,一见到我,马上叫我进屋坐下,神色严肃地对我说——
今天,公社召开批斗大会,事前明确的告诉你,你要作好思想准备。不用怕,是非曲直应该有个了断。半年多来的学习,你对党的政策也应该有所认识。实事求是是我党的英明主张和一贯的策略方针。
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该讲的你就讲,不该讲就不讲,文化革命三年多了,认识和体会也提高了,我想你会主宰自己的。
这次接受批斗会后,你就自由了,回家后积极参加农业生产,和贫下中农打成一块。
人生道路,有曲折,有坎坷,作一个人,最起码要严格地要求自己,谨记住毛主席的教导:“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从今以后,你要切记面对现实,认清时务,不要凭自己一时感情冲动做出一些糊涂事。
谈话到此为止,下去作好思想准备吧……
军代表一席谈话,使我回想起曾元显夜里的疯狂叫嚣,他不顾党纪国法,蓄意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任意褒贬申张正义,亵渎真理。
曾元显猖狂肆虐地大砍大杀,使不少的好同志、好领导为我这无名小卒担惊风险,承受着压力……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惭愧,不禁抚泪讴歌:
真理颠扑不破,
正义日月共存;
千古神州博爱,
四海一片丹心。
回到学习班里,学员们集结待令无所事事,三五一伙下六子棋的,歪坐斜躺看书报的。嘻哈戏谑胡闹的,各抒己趣,各尽其兴。真所谓:黄金诚可贵,光阴贵如金了,在这一刻值千金之际,每逢待令集结之时,便是学员们消遣逸兴的自由天地了。
九点半钟一到,集合哨音一响,各班整队集合,浩浩荡荡的进入了会场。
会场设置在学校大操场上,高音喇叭播放着语录歌,那气氛:
红旗飘飘人头攒动,
横幅标语吓人瞠目。
广播声送出:
大会开始!全体肃立!主席人员到位。
广播声率众齐唱“语录歌”呼口号——
打倒牛鬼蛇神!
批判封资修!
誓死捍卫新生红色政权!
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口号声毕,喇叭声宣布——
批斗大会开始!
将牛鬼蛇神××抓上台来!
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一个给广播声点名的罪囚,不是连打带踢的从学员群中揪出去,便是小偷捉鸡似的受尽凌辱,不一会儿,主席台沿儿前站满了一大溜,其中有个被揪斗的学员盘明昌不顾死活地高呼毛主席万岁,给几个佩戴袖套的打手捶死猪般地打昏在地。
这阵势确实吓人,不过我早已在文革初期批斗“三家村”时,被打成“祖师爷”领教过了。台上广播声中刚刚点到我的姓名,不等那“抓上来”话声落地,敏感神经支配我一纵跳了起来,几步飞越学员行列,跃上台沿,自觉排队到罪囚队伍里边,我刚站稳脚步,冷不防有人从背后偷袭,狠毒地致命的用枪座擂在脊背上(数十年过去落下残疾),打的我眼冒金花,踉跄几步未待站稳,又是拳脚如雨点般砸来,将我打的遍体鳞伤,昏昏聩聩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这时候,会场中不知是谁呐喊一声——
要文斗!不要武斗!
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经人震怒地一呼喊,刹时会场秩序大乱。到会半数以上又是受欺凌的一派群众,瞬间跟着呐喊,振臂高呼,口号声响彻云天。
主席台一片惊慌恐乱,不知如何应付,曾元显老练杀手,司空见惯,黔驴技穷地暴跳在台前,一边拔下腰间盒子枪,高举空中飞舞,一边捏着送话器狼嚎。
众怒难平,山摇地动,群众不理他的茬。
英明领袖毛主席早就告诫着昏聩之辈——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经久不息的正义之声震撼着昏聩们的梦,你们该醒悟了!听听群众的愤懑之声——
头顶遮蓬避暑凉,
耀武扬威坐高堂;
醇味浓茶香十里,
高级香烟高级糖。
天天端着白米饭,
饮酒吃肉喝香汤。
不务正业不生产,
没日没夜批斗忙。
高座昏聩的大员们,再听听百姓的怨声——
万头攒动坐操场,
又饥又渴心发慌;
头顶烈日汗如雨,
腚下土湿冰凉凉,
家有老人下有小,
农田活路正繁忙。
当官不知农民苦,
不耕田地不发慌。
农村八月,正是大忙收割季节。
火辣辣的太阳,又毒又热,象那炼钢炉火红火热的,天上没一丝儿云,地上没一丝儿风。
天已过晌,到会的群众大多数是农民,他们操心着家,挂牵着农业生产,忍不住饥渴,不愿白晒太阳,不知不觉地溜之也乎走了大半。
曾元显恼怒不休,不得已草草收场,把着送话器暴跳如雷,大声呵叱——
大会注意!大会注意!今天批斗大会有阶级敌人破坏,一定要追查严惩。不少的人提前退出会场,请各单位、各生产队散会前清点人数,凡是早退者,缺席者,一律登记入册,回去之后立即组成学习班,哪天交待清楚了,哪天检查清楚了,哪天就解放他们。
另外,由各单位领导,各生产队队长,到主席台前认领人犯。回去之后,要对他们严加管制,不准他们兴风作浪,不准他们乱说乱动。
最后,我宣布:批斗大会到此结束。
大会结束了,生产队王队长来到跟前对我唉叹一声说道:“走吧!跟我回去。”
我昏昏懵懵地跟在王队长身后,走出会场不远,只听他愤懑不平地大叫一声——
损人真是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