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
卷一
送君一曲爱之歌,人间真谛几思索;
千金难买晨光好,岁月悠悠爱歌多。
坎坷人生多奇遇,莫将爱心去蹉跎;
难得相爱几回笑,敞开情怀唱爱歌。
思来想去走为上策
人说十五的月儿圆。
公元一九六九年,历经三年多来刀光剑影的文化革命的神州大地,在呻吟,在哭泣……
在那造反夺权的中秋佳节的夜晚,月儿亦是那么的圆,星儿也是那样的亮。
客居未来的岳父家中,回避尘世纷争的我,无独有偶,莫衷一是,相反凭添了几缕烦恼。
凭窗眺望,天上的月儿圆是圆了,星儿亮是亮了。我那心目中的月儿毕竟圆不起来,亮不起来。
在这宁静的山村夜晚,有谁怜我痛心疾首,苦不堪言啊!回想我那未来的岳父,整天价绷着刀刻一般的脸,一百次铁板掌钉的诺言。真叫人噤若寒蝉,日日夜夜身心不安。
我与远亲表妹罗月订婚八年了,罗蔓蒂克那漫长的岁月不知道怎样熬过来了。如今我已二十多岁早该了却心愿,龙凤合璧。殊不知尊岳大人几度翻脸,断言要我再等五年。
天啦——五年!五年过去我已变成了半拉子老头儿了……一想到这,兀自个浑身发怵。真是那大热天里钻冰窖,心儿僵了全身也僵。
昨天,我随罗月去她家自留地里劳动,傍晚归家途中,罗月忽然半道上挡着我。一双手撑着锄头把,脸腮儿撂在手上边,目不转睛地斜视着我,含情脉脉地痴笑着。
傍山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映红了罗月娇羞的笑脸可爱极了。真象一朵含苞的蓓蕾,恰似那二月里绽开的桃花。
罗月愣愣怔怔地痴笑真叫人莫明其妙。我不由自主地催促她道:“走啊天快黑了。”
罗月余兴未尽,连讥带刺的嗔怒:“啊哟!烦我了是么?瞧我不顺眼儿是么?”
一通责难,叫人小气儿也不敢喘,我像亵渎了神灵诺诺连声:“不不!没没……”
逗性大发的罗月我行我素。瞧我窘态百出越是开心地讪笑:“啧啧啧!真好玩,象个男子汉吗?还说与我过日子,你是怕我吃了你呀!”
哪里话!我可不是软蛋,听娘说生下来我就倔犟,不知为了啥,我在表妹罗月的面前总是那么腼腼腆腆,究竟这是怕她呢?还是太宠她的原故……永远叫我也说不清。
生性开朗的罗月,比我年小两岁。十八岁的大姑娘从小受着父母宠爱。天生不知啥事儿叫愁,从来不懂得为啥要烦。
好一阵子功夫,罗月自个儿笑够了,讪够了。见我半天不言语,这下真惹她烦了:“你呀唉!死老鼠钻进了风箱真个沉得住气呀!有心与你磋商正事你是想听不想听啦?”
“想听想听!不是洗耳恭听着吗。”
话说个性倔犟的人,可不是啥时啥事都倔,雷公还有怕雷婆的时候哩。
一见罗月生气了,无形之中我就倔不起来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看来只有激的因素才能左右倔犟个性……总而言之,我这会儿从容多了,自如多了,拘拘束束相反也没了。
“好呀既然你想听我就推开天窗说亮话罗。不过啊……”快言快语的罗月突然间刹住了语气。蹙眉愁脸的目睹着我顾虑重重的唉声叹息:
“雨生哥我要讲了别生气啊!”
“哪里话!我量大着啊。”
一群白鸽飞了过来,唔哇唔哇地在云天里盘旋,雌雄相依,翱翔自如。成双成对的尽情尽兴地迎着晚霞,展翅投进那河边的竹林里边各自去寻觅栖宿之所。
罗月仰头望天,怅然发呆。拾起一块泥疙瘩懊恼地投进水田里边,泥块划破了水面,激起了一串串浪花。
“雨生哥!咱俩订婚几年了?”
“八年啦。”
“我对你咋样?”
“没说的。”
“爹妈如何?”
“不错啊!”
“兄弟姊妹呢?”
“亲如一家。”
一问一答的对话三岁幼童皆会,罗月今天犯了啥邪真叫人捉摸不透。自从外婆主婚,双方父母皆大欢喜了这桩姻缘。八年来,我看着她从童贞稚气中走过来了,瞧着她如花似絮般成熟长大,我最了解她。
罗月今天一反常态,不难想象她有苦衷,有难言之隐,这时节,我若绞尽脑汁亦是帮不上忙的。何况人各有志心理变化无穷。况且女人的心天上的云,闹不好画蛇添了足。
正当我束手无策忧忡之间,猛浪一只暖和和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异性接触的一刹那间,一股暖流叫人浑身惊悸。
八年来,我与罗月已成那么一回事,平素间有说有笑开心极了,可是从来不敢碰一下谁。你说傻不傻?今天罗月如此大胆地跨越雷池不叫人心跳才怪,不叫人惊愕才怪。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毕竟那时墨守成规不敢有非份的奢望。要是今天的年青人准会骂我傻得可憎,的确是,我是地道的“柳下惠”。
嘴是这样讲心里却敲鼓,生怕罗月撒开了手。心有灵犀一点通,罗月忖度恰当,果真不松手。许久许久,凄苦哀楚的罗月抬起头来,痴情脉脉地盯着我,只见她,心有话儿千千结,眼里泪花汩汩流。
“雨生哥说实在的,你娘是我姑妈,虽说脱离了五服,一个罗字掰不开写呀!咱俩亲上加亲天经地义的一对。谁知文化革命来了,天变了地变了。我爹为啥作梗?爹有他的苦衷啊!现实生活,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呀!爹的担忧有道理,他是思忖咱俩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永远甩不掉“地主崽”啊……”
天啦——地主崽!罗月一言中的,揭痛了我心灵的疮疤。真叫人欲哭无泪,欲呼无声。
多年来,为了升学、工作、参军,入团入党,年青人一腔爱国热情,都淘汰在“政审不合格”,葬送在“成份高”里边。
呼呼——晚风起了,金秋时节的风一阵紧似一阵,象那颤悸着的弦乐哀唱,似那悲哀掉泪女人的呜咽,沿河两岸茂密参天的苦竹林,挣扎在旋风里边哗哗啦啦地左摇右摆。
一群一群归栖的白鸽从那苦竹林中飞窜开来,失魂落魄地扑朔迷离,凄凄切切的在云天里嘶鸣。那“唔哇!唔唔哇!”的哀鸣之声整天价响,仿佛是向人间倾诉:“苦哇!不幸啦!”
罗月揪心撕肺的剖白,活生生的现实写照。一对有情人爱在漩涡里了,不由人不伤心至极,不由人不痛定思痛去追忆这段罗蔓蒂克……
我的外婆是罗月的叔婆,是咱俩的定婚人。她俩毗邻一个村,同饮一条河里的水。
早在明末清初,贵州府某地移民八兄弟连秩结伴到此屯垦,留下来一本家谱,排下了先后字辈,人类一代一代地繁衍,时至今日,方圆数十里地留下了罗氏后裔。
从字辈上查,外婆家居六房祖宗血脉,罗月家是第七房祖宗后裔,我与罗月表兄表妹并无血缘关系。物以聚多而丰盛,地因人多而名成。“罗家沟”由姓氏产生立足于人间。
罗家沟,一脚踏三县,东边接壤那A县逶迤巍峨的横断山。西边是B县龙腾虎跃的箕山。北边毗邻着C县气势磅礴的燃灯佛山。
一条九龙河水贯穿罗家沟,沿河两岸——
十里平川地肥水美,
层层梯田五谷飘香;
绿茵点缀千村万舍,
牛羊成群鸡鸣吠犬。
三座大山里边,大自然实在壮观——
一年四季绿郁葱葱,
万紫千红花香鸟语;
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山泉潺潺獐猿猴僖。
我家居住在石头镇,沿河而上九龙河上游,石头镇距罗家沟,相间四十里。
旧社会里,我家祖辈穷人。头无片瓦,足无立锥,父亲目不识丁,从小帮人佣耕,挑担卖力气,摔打了半辈子人到中年娶了母亲。佃居石头镇上弃农经商,生活从此有了转机。
公元一九四九年,四川和平解放了,受苦受难的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不识时务的父亲尝尽佣耕之苦,一九四九年从地主手中拾便宜买下一百担田。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不是为儿孙积福,他是用血汗为自己买下了罪孽,为儿孙们买来了灾难。
一九五一年,全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根据新中国土地法大纲,我父母划成份“工商业兼地主”。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享有公民的选举权。
根据土地法规定,农村占有土地退交农民分配,所属企业财产仍归私人所有,父亲感谢党的英明政策,认赔认退,受到政策的表彰。
一九五六年,在国家对私营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革中,父亲身先士卒,积极响应,坚持到车间里参加劳动。受到政府嘉奖,多次被评为“先进企业”,“先进工作者”。
体现了毛主席英明阐述的:“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有它社会主义积极因素的一面。”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曾元显否定“土改政策”。将我家庭出身成份划为“地主份子”成份。一夜之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性质的家庭,无形之中转化为“敌我矛盾”。从此以后无辜的后代儿女遭受着牵连变成了“地主崽”,跌进了蹉跎的岁月里边。
为了澄清敌我矛盾,一家人中数我不服气,根据党的英明政策,日夜贲书,据理力争。相反带来了多灾多难……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仰望窗外星明月亮,思想里又萦绕着罗月那凄苦的哀告声:雨生哥!千万别怨我爹啊。
是啊,我绝不会怨她爹。
文化革命到来,从中央到地方,数不清的革命功臣,领导干部,他们何罪之有……还有科学界、文化界各个领域里边,许许多多付出过卓越贡献的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历史的罪人……真理给湮没了,人妖给颠倾了,我这无名小辈又何足挂齿啊!
爱啊随它去吧!前途渺茫何苦为婚事焦躁不安,强人所爱呀!人生世上生不由人,死不由人。现实毕竟现实空怨他人言而无信,尽管有朝一日黑白分明毕竟那是未知数呀……
想到这儿,心情豁然开朗了。认命吧!痴情取代不了现实……
咕哇——!
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声划破了宁静的山村夜晚,那声调兀是凄凉,胜似悲哀无情。懊恼厌烦地敦促着我:“走哇——”
这会儿,院子里边的墙角旮旯,成群结队的老鼠从洞穴中跑出来了。一瞬之间满房子一片“吱吱吱”声,不容置疑地冲我通牒:“去去去。”
唉!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何罪过于虫豕兮……
思来想去走为上策。
苦啊失恋者的夜奔
无牵无挂,说走即行。
我蹑手蹑脚跨出寝室来到客厅。借着那漏户星月之光抬眼一瞥,只见罗月寝室房门紧闭,这会儿,或许她醒着,或许她入梦乡了……嗨!管那码事儿干吗呀!真是自作多情了。心里一横,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大门,头也不回的跨出了户外。
呼——夤夜的风阵阵扑来,好凉爽啊!心里一激灵,郁结的烦恼消散了大半。
走到林边的小草坪上,松软的泥土散发着清香,触景情生,往事连翩又追回了记忆——
这块小草坪,原来是一块荒芜的屋宅,是我与罗月用汗水拓平展的。几度培植,几经耕耘,草坪的周围种满了各种花草竹树。
夜幕里,花朵儿吸吮着露水珠儿芬芳吐艳,草苗儿沐浴着星月之光喷香扑鼻。竹梢在风声中弹唱,树枝儿在夜风里婆娑。
八年来,不知有多少个醉人的夜晚,我与罗月魂系草坪,梦牵银河,数过天上的星星,憧憬过夜空的谜。夜阑更深,我拉着小提琴,罗月唱着歌,琴声悠扬,歌声嘹亮,引来了不少的青男少女一块儿唱,一块儿跳……
过去了,一切欢乐都变成了过去,过去了的是五彩缤纷的梦,留给人的是痛苦的回忆。
农村秋收已过,丘田里边空荡荡的,月光如银,伫冬水田粼波闪耀,刚刚翻耕过的稻田,谷穗桩埋在泥水里边腐烂,夜风一拂,肥沃的恶臭味儿扩散在空间,人若吸一口叫你头昏脑胀。
田间小径宽不过盈尺,来往行人侧着身子过,小径上边长年累月覆盖着杂草。月光下,草苗儿上挂满了露水珠,行程不到十步远,半截身子已是水湿淋漓了。
蝈蝈儿躲在杂草丛间,抑或昂首在水面上,通宵达旦,彼起此伏地鼓噪不停。
绕过一道山岗,途经生产队晒谷场,晒场又宽又大平平坦坦,全是用泥、沙、石灰三合一由人工铺碾平坦的,一年四季社员们收了粮食全搬到晒场上晒干,风净。完成了国家购粮任务,留下了库存三备粮食,然后由会计、保管、司秤,一五一十地分到各家各户里去。
场坝北边堆砌着一个土台子,那是山乡人因地就简用来开会、演戏、放电影的小舞台。我信步由缰地走近舞台前,坐在台沿儿上神思,往事历历又在目了——
十年前,公元一九五八年,社会主义“大跃进”岁月里,我这民族资产阶级出身的子女,在“唯成份论不唯成份重在表现”党的召唤声中,十二岁担任着“农村俱乐部”编剧。
春节里,我们来到这儿巡回演出,外婆家近在咫尺,为了“重在表现”也未前去拜谒。
夜里,土台上鼓锣喧天,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山乡人难得有戏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前来看戏的真不少。
夜深了,戏散了。生产队长安排社员们分别带领着演员去各家里宿住,恰巧我给安排到罗月的家。一路上,罗月提着纸裱灯笼前头领路,我在后边紧紧跟随。初来乍到,人地生疏,罗月忽然转过身来问我:
“表哥哥,你拉小提琴棒极了,能拉又自唱,可不可以教教我呀!”
我闻声惊诧地抬起头来,不明白陌生的姑娘认我亲戚,抬眼间,只见她笑盈津津的目睹着我,黄澄澄的灯光增添着她的妩媚,但见她:不高不矮匀称的个儿,不胖不瘦的窈窕样儿,鹅蛋儿的脸缀着一双会说话儿的眼,一颦一笑,投手掷足,给人的印象是夜梦天仙。
“雨生表哥!真是不认识表妹了吗?”
陌生的姑娘讪笑着,酸酸的又是甜甜的,好一阵子前颠后仰的笑了又笑,晶莹闪烁的泪花儿也给她笑了出来,她仍然我行我素的只知道笑。我暗自嘀咕,胡乱瞎猜,不知她是否有点儿那个“病”?猛然间,只听她无拘无束的揶揄着我:
“瞧呀仔细儿瞧吧!瞧仔细了就认识了。我可真是你外婆的孙女罗月哟!”
罗月馨馨有声的话儿象流水,一开闸门便没有个完。从那以后,我给性格开朗、活泼可爱的表妹征服了。两年后,外婆给我俩牵了线……
汪汪汪……夜幕里窜出来一条狗,蹭前蹿后地冲我吠狂,搅散了我美好的回忆,我怒不可遏,摸起石头就砸,说来也巧,石块正好砸中了狗背,疼得它扭头逃窜,一路上洒下那“汪汪汪”的惨叫声也好象是在指控着我“太荒唐”。
踏着夜色,无精打采又上了路,走哇走哇,不知道爬过了多少山,不知道拐过了多少弯。我象传说中的“夜游尸”一忽儿缥缈在隐隐约约的山弯里,一会儿湮没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
八月天公的脸,说变就变。
呼——一阵狂风刮过来了。山那边飞过来大块大块的霾云,星明月朗的夜空,瞬间罩上了黑色的帷幕,夜,黑的象锅底,伸手不见掌。
咔嚓——
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刹那间雷电交辉,“哗啦啦”下开了倾盆大雨。不多一会我象掉进了河水里边浑身湿淋,两只眼睛也睁不开了。
途经风雨,足手无措。惊慌恐乱之中电光一闪,意外地发现了一座窝棚。真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兴奋至极,不假思索便冲进去了。
窝棚里边真美,棚顶到脚全是用木头、竹子、茅草搭造建成。一丝风声儿不透,一滴雨水儿不渗。离地尺许砌架着一张竹床,上边垫着厚厚的稻草暖和和的,散发着浓郁的鲜柴禾味儿。看来窝棚搭建不久,还未给人启用。
我正沾沾自喜,“咔嚓”雷声惊扰了我的余兴,电光闪烁着的瞬间使我愕然惊异!细一瞧,外边一畦一畦的菜园,只见遍地茎粗叶壮白萝卜正值硕果季节。一时之间,沾沾自喜的心情没了,窝棚变成了阴森的坟墓。
古人云:贼人偷风偷雨。
值此风雨交加正是防盗时刻,若是农人巡狩到此,误将我当窃贼抓了起来,那时节,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文化革命两年多来,两大派荷枪实弹,为那夺权丧生冤魂的有,为那派性错划冤案的有,白狗吃屎黑狗遭殃嗤之以鼻,不足为怪……越思越恐惧,越想越害怕。我再也不敢逗留片刻,惊慌失措地逃离窝棚连滚带爬的上路了。
好在八月气温高,风刮雨浇不知冷。
一阵狂风暴雨过去,雨丝儿淅沥淅沥地下小了。石板路上积满了泥水,走一步跌三跤,迈一步摇三摇,不出十步远浑身上下泥渗水。
偏是老天不留情,故意捉弄逃恋人。
不多一会儿,风!又一个劲地刮开了。雨!又一个劲的浇开了。雷声,闪电……
苦啊失恋者的夜奔!
爱啊您在哪里
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四十里的山路,顶风冒雨,摸黑滚爬回到家里天刚黎明。
我家居住在石头镇,南北横向一条街,镇子里边有供销社、百货店、食堂、旅社、茶馆、酒肆、学校、医院、邮电局、电影院……方圆数十里,要数石头镇繁华,一条公路通往县城,没有飞机、火车、轮船,全凭通往四面八方的石板子路,山乡人乐于跋涉,光着脚丫子肩挑背扛二、三百斤身轻似燕,步履如飞,每逢二五八赶集,镇子里边熙熙攘攘,热火朝天,嚷卖叫买声不绝于耳。
文化革命两年来,“破四旧”风卷残云,“抓革命”万里雷霆。世道变了,石头镇集市也给“破四旧”取缔了。
忆往昔,中秋佳节,户户冒炊烟,家家乐团圆。糯米糍耙飘香,中秋月饼甜美。赶集的、串亲的,女婿给岳父母拜节的,媳妇们艳装回娘家的。多么叫人眼馋,多么叫人向往。今年今天,千家万户黑灯瞎火,冷冷清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千古遗风的中秋佳节也难免于幸……
回到自己家里,凄凉之感袭上心头,目睹着寂寞冷清的小屋,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家庭出身成份高,注定了升学没希望。小学毕业后,我就自食其力决心贲志苦读,自学成材。高尔基、颜渊回、高玉宝……他们是我学习的赡养大师。
我爱知识爱的发了疯,十二岁就开始了卖力气,每天天不亮,摸黑去箕山挑煤块,来回三十里,全是一尺来宽的石板路。夏天,路面灼热烧足。冬天,路面冰冻寒冷。川东下雨季节多,下雨天泥泞满道,又滑又跌。头上戴着斗笠,脚上穿着草鞋,鞋底套着铁掌,百十斤重担压在肩上又重又疼,腰酸腿颤,一不小心闪腰扭筋跌下沟壑里去。
日复一日,我就这样艰辛地挣钱。每天来回三趟,挑回的煤卖给镇上食堂、餐馆。一百斤净利五角钱,一天能挣一元多。不抽烟,不喝酒,日积月累,节衣缩食,挣下了钱就买书,一天一天,家里变成了小书店。
为了丰富文化生活,我又不断地拼命挣钱买纸、笔、墨、砚,购置管弦乐器,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的作息是繁忙的,劳累的。白天挣钱生活,夜里学习知识、绘画、吹拉弹唱。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红卫兵冲进了我的家,抢走了多年血汗换来的爱——书。从那以后,一想到书心里边就滴血。
常听我娘说,我在满百日那天,给我面前堆放着财帛五谷,书本笔砚,说那是预测婴儿长大后选择的事业。娘又常对人说:我一手抓住笔,一手抓住书,以物不换,索要不给。
看来我是命里注定,今生难解知识缘份。
六岁那年,父亲送我上学,头一次翻开书页,幽幽馨香沁人心肺。从此以后,一翻开书嗅觉依然如故,注定了我要终身爱书。
小学毕业那年,一九五七年,正赶上学校《教学必须为工农子弟服务的方针》。“政审不合格”升学失去了机会。强烈的求知欲冲动着少年的猎取心,我在阅读“少年时代”月刊杂志时,读过了全国妇联主席宋庆龄同志《给新中国儿童的一封公开信》中讲到:生长在新中国幸福时代的儿童都有入学读书的机会……。十二岁少年的心,我要读书的渴望太强烈了。大胆地将自己的学习成绩,分别三次地向她老人家作了汇报。
真想不到!她老人家从百忙的工作中对我如此关心,指示县教育局派同志来家谈心,转达了她老人家对我的关怀和期望,勉励我要努力地学习,走“又红又专”的道路。
党的深切关怀使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决心付诸诺言,贲志苦读书,走自学成材之路。
自学成材,那道路最艰辛,白天要挣钱生活,全靠晚间自个儿学习,翻开书本,生字、生词一大堆,全凭翻阅词典、字典。吃饭,睡觉,走路,上厕所都在死记,死背。
练习写作,那就更惨了,大白天里没时间,只好也在夜间进行。
夏天的夜,室内闷热的象蒸笼,光着身子汗水淋漓你却不能用扇取凉,为啥?那时照明用油灯,一扇灯就灭。更可怕是那长嘴蚊,一到夜里成千上万的嗡嗡叫,铺天盖地的肆虐你。一有机会贴上了皮肤,翘着屁股吸人血。
冬天的夜,室内冻的象冰窖,住的房子八面通风。足、手、鼻子、耳朵全给冻成了疮,又痒又难受。待到春暖花开时冻疮化脓水,你会疼的呲牙咧齿,淌着眼泪儿叫苦不迭。
贲志苦读,十年寒窗,我爱知识知识不负于我,一天天,诗词歌赋,弹琴吹唱渐渐入门了,十五岁那年,受聘当上了“四川日报”通讯员,同年里又担任了“农村俱乐部”编剧。
一九六六年,新春伊始,全国批判“三家村”,石头镇派来了工作组,一夜之间,一顶牛鬼蛇神的帽子扣戴头上,收缴去我的作品又批又斗,叫人哭笑不得,诉苦不得。
苦啊苦:
扪心问苍天,
不知罪何有;
苍天答所问,
梦醒泪交流。
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了,石头镇工作组换防了,毛主席制定了《十六条》要对搞错的群众纠错平反,我这无名之辈这才幸免于难。
人生世上,不外乎两种抉择,一是选择不同的职业为生存,为人类事业奋斗终身。二是选择美好的婚姻为家庭,为儿孙竭尽其力。
一个人,不外乎具备着两种爱,一是对自己职业的爱,二是对家庭责任的爱。
二十多岁的人了至今一事无成,一无所爱,只好怅然仰天长叹:
爱啊您在那里!
真相爱你俩掏真心
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鼻子眼儿又涩又痒地“呵嚏”连声,将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过来,顶风冒雨地一夜奔波,这会儿浑身酸软无力的发烧发烫,糟糕——我感冒了!一想到病谁不害怕,迫使我去厨房里边烧了盆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这才感觉轻松多了。
走到床边,我将枕套翻个儿一倒,枕套里边塞满着储藏的衣物,“扑”地一声,一双崭新的布鞋掉落眼前,思厢里边又勾回了对往事的追忆——
八年前,春节来临,跋涉去罗家沟给外婆拜年。听母亲讲生下我来就断奶,全是外婆抚养长大的。
大年初一这天,罗家沟山里的人们欢度春节,串亲的,拜年的络绎不断。
一年忙到头的农民,春节里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人人面上挂笑,个个身穿新衣,好酒好菜留在春节里边尽情享受。
你听:那噼噼啪啪的鞭炮之声响彻云霄,那小伙子们用竹节制作的唢呐声悠扬婉转。
你看:那浓装艳抹的姑嫂妯娌逗情骂俏,那欢蹦乱跳的幼童稚女给叟妪大人们拜年……难得啊春节!你给山乡的气氛无私地奉献着多姿多彩,你给山乡的人民深情的送来了喜庆盎然。
初二早晨,我睡了个懒觉,虽说严冬过去,早春已临,在这山乡的早早晚晚酷寒顽固地不甘心失败,寒气飕飕,时时袭人。
正当我闭目遐想连翩,房门外传来舅娘的唤声:“雨生啊起床罗!”我“嗯嗯”应着,待舅娘离去翻身下床。邋邋遢遢地拖着笨脚,信步由缰地走到厅堂门口,眼前倏然一亮,出现了惊异的一幕,慌忙躲在门后边窥视着——那不是表妹罗月吗?
一年前,我们农村文工团去他们生产队演出,那天晚上留宿她的家,正是那说话带刺儿的罗月表妹,这会儿,她正在毕恭毕敬地给外婆拜年呢!瞧那认认真真地虔诚揖叩的形象,差点儿没叫我笑出声来,想不到,她也有屈服于人的时候。
罗月拜毕了年,从她那带来的鼓鼓囊囊的提包里边,掏出一份一份的礼物,她一边掏,一边详细地给外婆讲:
“这是高粱饹,这是冬瓜糖,还有这鸡蛋糕都是软质的,爹妈说婆婆年高寿高,吃点心要对胃口。这不!我给婆婆买了麦乳精,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婆婆千万要原谅啊!”
“嗳哟哟瞧你嘴甜的,心儿也是那么甜,婆婆夸你还夸不过吔!”外婆神采奕奕,拉着罗月左瞧右夸,喜不自禁地赞不绝口:“真是女大十岁变啊,越变越俊看吔。”
“婆婆!瞧您老说的……”
罗月娇羞地脸红面热的缠着外婆撒娇。
外婆亲昵地兴趣盎然的话儿絮絮叨叨:
“瞧我老糊涂的,爹妈为啥不来呀?”
“家里来客人了您老别多心啊!”
罗月一边回答,一边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双布鞋,凑到外婆的耳边诡谲地说:“这鞋我给雨生做的,听说他来了,你老人家给他好吗?”
“哎哟吔孙女真是鬼灵精啦!”外婆接过布鞋赞赏一番,夸奖一番,意味深长地逗诨:“告诉我,你咋知道他多大的足呀!”
罗月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凑近外婆身前悄悄地说:“前年他们来演戏,晚上表哥留宿我家,等他睡觉之后我就偷偷取下了鞋样。”
“好哇精灵鬼!跑进男人房里去偷鞋样,瞧我不告你妈才怪呢?”
“婆婆……”罗月吓懵了有口难张,鹅蛋脸儿红白相间委委屈屈。
好啦好啦!婆婆逗你呢瞧把你急的,雨生是我养大的疼还疼不过来哟,如今孙女疼着他婆婆这就放心罗,要是你俩配成一对儿,哎嗨哟!婆婆那才高兴死啦!
外婆一番揶揄使罗月羞愧难当,好半天不知所措地羞羞答答的嘟哝着:“哎呀婆婆您老人家别说笑了,表哥一表人才聪明伶俐有文化,表嫂还是教书的呢。”
罗月嘟嘟囔囔地大刹雅兴。
外婆郁郁寡欢的唉声叹息——
你呀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哟……
他们俩啊说来话可长啦!女娃大雨生六岁,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形影不离亲如姐弟。后来,女娃念了师专当了人民教师,两人还是你来我往,女娃他妈是最疼雨生了,三天两头要你表哥去她家里。再后来,两人订了婚。
谁知好景不长,女娃的妈抱病一死,女娃的爹却升了官,调去县里当了科长,娶了后娘,这样一来,当官的岳父不满这桩婚事了,好在女娃忠贞不二,说啥也要嫁给你表哥。
谁知雨生倔犟,不愿委屈做人。非要等他当上什么作家、画家、音乐家的他才结婚,你说那要等到啥年月啊!这样一来,女娃的爹有借口了,提出两个要求:要么立即结婚,要么散伙。雨生也真倔,明知他爹刁难,索性应了后一个条件,你说他有多蠢。
年前,女娃爹找了个局长的儿子当女婿,出嫁那天,女娃也誓死不从。唉!胳膊哪能拧过大腿,自古晚辈服从先人,就这样,生拉活扯的嫁了过去,听说过门三天女娃患了精神病,你说悲惨不悲惨!
好好地一桩姻缘,不明不白地给吹了……
外婆长话絮语的悲戚难忍。
罗月深表同情地气愤填膺:
“哼!吹就吹了呗,表哥才貌双全,何愁没有个好媳妇呀。”
“话是那么说的,提说亲事的也真不少。你猜怎么着啊!不知你表哥中了啥邪,说啥他也不愿意,你说急人不急人!”
外婆话出伤心越讲越伤心,鼻子眼儿一酸,皱纹老脸挂满了泪珠。
罗月颇感难受,陪着外婆一阵酸楚,抽抽噎噎之后若有所思地安慰老人:
“婆婆,您老人家别生气呀!这事万万急不得的,回家我去给妈商量,我妈见识多熟人多,锦上选花挑好的不愁表哥不乐意啊!”
“是嘛!那要谢谢乖孙女罗。”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心灵驱使,我故意咳嗽一声,照面在厅堂门口。
罗月惊诧地回头一瞥,一见是我,惊讶地一吐舌头,满面羞赧的垂下头去。
八十高龄的外婆,不失耳聪目锐感觉灵敏,见我愣愣怔怔的急的她直说:
“过来呀!还不快来见过表妹。”
我只好拘束上前,学着罗月礼拜的模样一揖到地:“你好啊表妹罗月。”
“托表哥福全家好!”罗月训练有素,鼻子眼儿“嗤”的一笑,不卑不恭地还礼道:“表哥尊驾金贵,几时光临寒舍叙茶呀?”
照面一句话噎的人无言对答,好在外婆圆场为我鸣冤。
“啧啧啧!好个死丫头呀,嘴利心眼儿多着呢,明天雨生去你们家瞧你还有啥罗嗦唷。”
“晚辈岂敢!孙女仰仗婆婆的仙风啊!”
罗月意味深长,诡谲地冲我扮了个脸谱。外婆目光敏锐巧妙地捉住了嬉戏的一瞬。老人家瞧在心里,笑在脸上,若有所思地惊呼咋叫:“嗳哟瞧我这记性,真是我越老越糊涂啊!罗月呀!刚才你求我啥来着呢?”
“婆婆你……”罗月羞赧满面撒娇不依。
外婆会心地微笑着,心情舒畅地忖度着。凝眸我俩一番揣量,佯装嗔怒地呵叱起来:
“好呀你这两龟孙啦,演戏唱的双簧戏啊!一个在夜里夸那一个这么好,那么好。一个又托我传达心意不留名,唷唷蒙我老不死的转轴儿,这还了得呀!我可人老不糊涂啊!来呀来我那乖孙女快将这鞋拿去吧!”
外婆坐不住了,将鞋塞进了罗月手中,百般爱抚地推攘着她上前。一边瞅我点头示眼,一边向她呶嘴怂恿,意味深长地一语两关:
“真相爱你俩掏真心。”
恐惧的梦啊醒来还在淌眼泪
就在那年春节里,我的外婆,罗月的叔婆,她是我俩的牵线人,从此订下百年好合,八年了,这鞋一直珍藏着。触物思人,情牵意恋,相思泪水淌了一地。
天近黄昏,水米未沾,饥肠轱辘。我去厨房煮了碗粥,就是一天的充饥解渴。
川东八月,多雨季节没完没了。
入夜,室外呼啸的风声象病中人呻吟,滴沥滴沥的秋霖似那哭诉女人在呜咽。
恼人啊:
漏夜风声断新梦,
凄切雨声人添愁;
任居深山更深处,
也应无计风雨忧。
夜,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偶尔一道闪电,瞬间一声霹雳,叫人撕心裂肺,精神崩溃。
喔喔喔——
谁家里幸存一只雄鸡引颈高歌。
天快明了,风伯大概乏了,不呻吟了,雨姨大概累了呜咽微弱了,闪电或许怕见天明展示不了它的光辉,只好偃旗息鼓,雷声如出一辙忍气缄默了无穷的威力。
又困又乏的我,经不住睡神的诱惑,粘住了瞌睡的双眼,扑朔迷离的进入了梦乡——
杲杲出日,雨停了,天朗了,层层叠叠的山峦,云霞雾霭,彩虹映晖。
山花烂漫的小径上,笑容可掬的罗月身轻似燕,飘呀飘呀飘过来了投进了我的怀抱。形象憔悴的罗月气喘吁吁,面色苍白,失去了往昔夺人的光彩。她又哭又笑,又喜又憎,用头擂着我,用手拥着我。
悲喜相逢,百感交集。我的心情一阵冲动,无法把持爱的超越。一改初恋的腼腼腆腆,见鬼去吧——拘拘束束怎么爱人。我将罗月搂抱怀中,两张嘴唇儿心领神会地深情的粘合了。
许久许久,她拥着我,我搂着她,脚下生了风,神魂颠倒的飘了起来,飘呀飘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彩云从脚下边飞过。
“告诉我,为啥不辞而别呀?”
无言回答,我紧紧的搂着她,殷情地摩娑着她,内疚地听她哭诉——
知道吗你害人好苦,八年啦!为你淌过了多少泪,为你操碎了多少心。你说要等你成名成家我等着。一年一年的死心踏地的等,文化革命一骚乱,你受着凌辱我也照样儿耐心地等着,我的苦,我的不幸谁体谅。我早说过,成家立业也是事业的成功之路,你不信,怕有了孩子有拖累,我依从了你,耐心地等待着你。
如今,咱俩都不小了,现实生活使你觉悟了,你想安家立业我就依从你,这下我爹可不愿了,为了啥?说穿了就怕受牵连。
为了不受牵连,爹在暗中替我选好了对象,他是谁?造反起家的牛司令,那牛司令是啥玩物,臭流氓,人们爱叫他“牛睾子”,专门玩女人,结婚离婚当儿戏。他给我爹许下愿,只要我应承了这件事,他就解决我全家人吃商品粮,还要安排一家人的工作。
牛睾子头一次串门我家,暗地里就对我施手动脚。雨生哥!咱俩相亲八年了谁象那畜牲,要是他有这多的机会早就将我糟踏够了。
谁是人,谁是鬼,我心里边最清楚。天塌下来,生是你家的人,地陷下去,死是你家的鬼。
真想不到你会夜里不辞而别,你想回避现实,你不怕毁了我吗?告诉我!为啥那样傻……
是啊我真傻,为啥要傻说不清楚。
傻就傻在出身不由人的选择,偏偏我就选择上了“地主崽”。或许傻在恐怕罗月遭受牵连,面对现实只好装傻。
人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知多少?象那天上的飞鸟,水里遨游的鱼儿,答案均是未知数,不傻也要去学会傻。
二十余年,竭尽全力去选择爱,奋斗不渝的追求爱,一切努力付诸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上,心里边盛满了凄凉,不傻的人不傻才怪。
大自然里,天上飞的鸟,地上爬的豕,弱小动物懂得生活,懂得爱。我与罗月是人,有血有肉,有理智抉择,有性爱追求,兀自不能各觅所欢,各求所爱。牛睾子也是人,造反起家,糟踏性爱,为何一路上绿灯开放……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一阵狂风卷了起来,天昏地暗,一帮人马荷枪实弹出现在眼前,冤家路窄,为首那人正是牛睾子,目露凶光,耀武扬威地呵咤:
“呔!狗胆包天,光天化日抢我的老婆,洒泡尿照照你属哪一类。屁的个人民内部矛盾,工商业兼地主就是敌我矛盾,凭你能写会画的顶个屌用,告状到头还是他妈个地主崽。”牛睾子得意忘形,一指腰间的手枪喝喊着:“来呀!快将那破烂搬过来。”
一群人搬的搬,扛的扛,堆在面前一堆书山,那正是红卫兵抄走我的书啊!
牛睾子趾高气扬阴阳怪气的手舞足蹈——
看见了吗地主崽!这破烂不都是你的祖师爷吗?说什么是祖国艺术的瑰宝,人类智慧的硕果。全是他妈糟糟粕粕的牛鬼蛇神。封、资、修的祖师爷,瞧啊!还有你那多年的大作,尽是他妈的大毒草。
地主崽啊别要不服气呀!事实总是要面对现实吗!从古到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的墨水喝的多唷,何需我来开导你。现时而今地主崽的命运在哪,就象捻死个蚂蚱,这道理你总该明白了吧。
还有她,我的红色夫人,她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天生素质是美好的心灵,永远都是光的化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不然,还讲什么阶级斗争,还区分什么“红五类”“黑五类”啊!
别忘了,黑五类的子女天生就是罪恶的化身,灵魂永远是肮脏的,恶臭的。唉嗨哟地主崽,你这混蛋人间垃圾,配做她的丈夫吗?夜郎自大不知自己啥屌样,哈哈哈……
牛睾子口喷白沫,得意忘形地狼嚎嚎:“来呀!将这堆人间垃圾火葬祭天。”
“喳!”
一群人惟命是从,举火焚烧堆着的书山。
刹那间,浓烟滚滚,烈焰腾空。
我气疯了,要与牛司令拼命。罗月紧紧地抱住我,哭喊着不让我离开她。
牛睾子颐使气指呵呵狂笑着咆哮:
“来呀!快请红色夫人上马回府。”
一群人蜂拥上前掰我的手,抱我的脚,将我打昏在地,不由分说地抓走了罗月。
罗月又哭又骂,又踢又咬。
牛睾子走过去,一把掖着罗月,抱上马鞍扬鞭一抽,马蹄声,狂笑声,渐渐远去了……
好一阵子我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耳边隐约回想着罗月惨痛欲绝的呼喊:“快来救我呀雨生哥!”
目睹着燃烧的火堆,眺望着远去的仇人,奇耻大辱变成了复仇的力量。忘了悲伤,忘了疼痛,一纵跳起身来,两眼喷火,足下生风,不要命地追去了。一边追,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罗月啊!等等我——
……
“咕咚”一声,我跌倒了。这一跌真狠,将我从魇梦中跌醒了。头脑嗡嗡响,眼里冒金星,睁眼一看,原来从床上跌到了地上。
天色黎明了,屋子里边亮堂堂了,我静静地躺在地上,全身冰凉冰凉的一点也不想动弹,回忆着那清晰的恶梦不由人又悲上心头——
恐惧的梦啊醒来还在淌眼泪!
但愿这不是梦
人生在世谁不做梦,我这一生做过的梦不少,要么断断续续,要么不清不晰,一觉醒来梦也忘了。夜里的魔梦千奇百怪,从头至尾顺理成章,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梦啊!是忧是喜?是吉是凶?叫人难掂量。
秋风起了,室内光线阴暗了下来,那淅沥淅沥的秋霖声不烦不躁地如泣如诉。
魇梦鬼域魍魉般折磨着人,叫人茶饭不思,心神不宁。一忽儿痴,一会儿呆。
痛苦啊:
屋破风雨急,
家贫抱相思;
相思丽人泪,
憨郎夜梦痴。
相思苦,苦相思。诉无语,哭不啼。
怅然懊恼,傻的乖巧,糊涂啊蠢笨之极。
笑煞人:
痴人说梦信不得,
偏是憨郎自多情;
庸人枉读十年书,
不识人间真谛路。
念及真谛想到书,心里豁然开朗,精神也为之大振。匆匆忙忙找出来了“婚姻法通俗读本”如获至宝地坐下来就读。从头到尾的仔细品嚼,深刻地领会。心里幡然大悟,拍案叫绝:
那真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心嵌明镜婚姻法,
何惧坎坷路难行。
走!重返罗家沟。
信心有了勇气倍增,主意立决说去既行。揣上仅有的二十元钱,锁上家门上路了。
目睹风雨,不胜感慨。
但愿那:
秋风瑟瑟苦雨涩,
溺爱漩涡求不得;
但愿此行泪人笑,
莫叫憨郎心滴血。
路过长街,买下礼品,二十元钱所剩无几心里不免一阵难受,穷啊这年月!贫下中农一样的穷啊!
穷!越穷心越明亮,越穷永不变色,越穷才能最最忠心反修防修……
君不见:“反修防修,割资本主义尾巴,批深,批透,批倒,批臭……”有你够受了。
“向天斗!向地斗!向发家致富斗!”
斗斗斗!山林光了,物质光了,家庭副业光了。三光政策好,光了不忘阶级苦,光了才会忆苦思甜国家永不变颜色……
斗斗斗!农村劳动日报酬两角钱,年产粮食入不敷出没关系!有咱新生红色政权撑腰,伸手向国家贷款,张嘴吃政府返销粮。
斗斗斗!夫妻分手,父子反目,兄弟姊妹绝情往来没关系!斗倒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人民才能高枕无忧,才能巩固新生红色政权……
农谚说:雨不过午。
晌午了,风儿停了,雨丝儿住了。
阳光从稀薄的云层空间洒下来万道金光,地面上热气儿升腾。千丝万缕的水蒸气儿飘飘逸逸在沟壑里,象云、象雾,多姿多彩。原野里,小河里,爆响着哗哗的流水声。
路上泥水盈尺,一步三摇晃,象舞女扭秧歌,似醉汉望月归。目睹夜里走过的路,心里一阵毛骨悚然,走啊走啊走了老半天,又摔又跌的走出了十华里,来到了玉荷湾。
玉荷湾,一架大山一道沟。山顶路边上竖着一块界石碑,一边石头镇,一边复兴乡。
我站在山顶上,俯首眺望山下边,弯弯的小径,一个人影儿上山来了。远远望去,那人头顶斗篷,身着雨布,前颠后仰地艰难行走。瞧这玉荷湾里前不巴村后不沾店,好不叫人疑窦顿生。
文化革命一到来,世道变了,拦路抢劫,凶杀掠取不当一回事,来人瞅我掂着个大包,顿生邪念,与我交起手来叫人如何对付呀……
逃恋,相思,两天两夜水米未沾,若要拼命,我连缚鸡之力都没只有挨揍的份儿了……
人往坏处想,人就心越虚。
前进难,后退难。猛然想起携带着的礼品,我真蠢!掂着干粮闹饥荒你说傻不傻,这会儿顾命要紧,管他礼不礼填饱肚子是道理,给人揍死也值,不会变成饿死鬼。窍门有了胆儿也壮了,掏出来面包大咀大嚼,昂首挺胸地下山去了。
山道弯弯,冷冷清清。来人与我缩短着距离,心里越来越玄乎。
故意做作是表面的,内心里恐慌是实在的,实实在在的人,难免不做虚虚伪伪的事。
悬着颗心儿,吊着个胆儿,来人越来越近,我从低斜着的斗笠边沿儿偷偷地扫瞄——但见那人宽敞的斗篷遮没着脸,嘴上蒙着个大口罩,一瞧那形象就叫人发怵,肯定不是善良之辈,要不然,光天化日还怕别人瞧见脸……
豁出去了,反正只有小命一条。
人常说:讲理怕那不讲理的,不讲理怕那不要命的,命也不要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呀!
我把信心一提,腰板子一挺,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吉凶未卜,谁人心里不发虚。
不信!你瞧那人,来人见我威风凛凛地从山上下来了,不由他心里不发虚,这会儿,只见他踌躇忧虑地放慢了脚步,离我不到一丈远,他就犹豫着警惕着我,心有余悸的给我让路。
OK!我胜利啦——看来伪装大有作为,要不邪不压正咋讲,正人君子丢了伪装还不行的……正当我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猛见那人摘下口罩,抬起头来惊呼咋叫:
“唉呀是你!吓死人啦……”
闻声抬头,天啦——是罗月!我真该死。“啊”地一声还未出口,嘴里噙着的面包囫囵个儿地喷出了老远,跌落在泥水里了。
伪装一旦给人识破真是丢人又显眼,羞愧难禁,一见是罗月,思想防范一崩溃,吓的我头也不敢抬,腰也不敢直了。
虚伪确实有害无益,损人又损己。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老天爷!假若我不庸人自欺,视我的恋人为凶顽,假若我不虚伪作伪,中伤了恋人的一番苦心,邂逅相遇,那该是多么的甜蜜啊!
山道弯弯,寂静冷清,环境多优美,机遇多难得,惨啦!全给虚伪搅乱了。
秋风又起了,呼呼的风声替罗月呜咽。
雨又下开了,哗哗的雨声为罗月掉泪。
内疚忏悔,思维迭宕,负荆请罪占了上风,我抬起头来,只见罗月泪水交流如痴犯傻地不言不语,两日不见的她消瘦多了,憔悴多了。美丽的脸蛋暗然神伤,失去了耀眼夺目的光彩。
该死啊庸人自欺!是你给我造下了罪孽。
谁说男儿不掉泪,那是未到伤心处。
我为自个儿作孽伤心,我为害苦了罗月伤心,我为纠缠的魇梦伤心,真是处处伤心,伤心极了,鼻子眼儿伤心地一酸,泪水儿汩汩地下淌,几番伤感,几番自责,浑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感情冲动了,爱的超越升级了。
我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扔的远远的,任那风儿凌乱头发,任那苦雨浇透了全身,迈开步子,甩开膀子,走上前去搂住罗月,脸贴着脸,心贴着心。
天凝固了,地凝固了,双足凝固在泥水里了……管他呢——
但愿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