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十八世纪咖啡屋

04 十八世纪咖啡屋

想来不可思议,我居然在二十岁之前就设计了一家商业咖啡屋。事隔四十年,台北已变得太多,但老西门町的几个角落还是那个样子,咖啡屋的原址我依然能辨认。一切都是因缘,要不是认识了一位姓盛的设计师朋友,我不可能有机会过这个瘾。

十九岁那年我在《幼狮文艺》上班,透过作设计的同乡认识了他的一些圈内朋友,从他们的谈话中吸收了不少设计方面的观念与施工常识。有时他们为一些环节苦恼,七嘴八舌地得不到结论,在旁聆听的我天马行空地抛出一两个想法,竟能让他们一致叫好。

在当时的业界,盛君被认为是画室内设计透视图的一把好手,只是想法比较保守。他特别喜欢找我聊天,听我大放厥词,因专业设计讲求易施工、好使用、功能性强,我却追求观念的新、造型的奇,思路放在从未体验过的格局。

当时,我干的虽是编辑活,但高中毕业的学历只能占工友缺,薪资非常低。为了多赚点外快,便经常替已成家不愿值班的同事守夜。《幼狮文艺》的办公室离盛君的工作室很近,他经常一下班就来找我,听我从文学、音乐、电影扯到建筑、室内设计,通宵不睡还会眼睛发亮,因为我认为:不同的艺术领域其实都相关,可以彼此连结,互相加分。

过了一段时间,盛君竟然说服他的老板请我到他们公司跟设计师聊天,每星期两次。结果,连老板都觉得我的想法有趣,便把他正要开的咖啡馆案子交给盛君与我全权处理。盛君对我的支持没话讲,嘱咐我尽管乱想,他会负责画施工图,把一切落实。于是,我们闲聊的内容有了明确方向,有时在他的住处,有时在台北几家著名咖啡馆,边观察边在餐巾纸上东画西画,构想愈来愈成熟。

昆明街、西宁南路一直是服饰业的商家必争之地,利润较低的餐饮业则多集中在二楼,因为租金便宜多了。老板选的地点在闹区二楼,楼梯非常窄,空间虽然方方正正的,中央却矗着根大柱子,无论在视觉或使用功能上都是障碍。地方空了很久没人有兴趣,因此租金特别便宜,让老板愿意试试看。

愈难搞我就愈来劲,把柱子的四面墙都贴上镜子,外围圈出一个带喷泉的四方形小水池,再摆上几张情人座,缺憾便成了特色。最里边有面墙给人压迫感,我便找了一大捆麻绳,以绳代笔,在墙面上盘出一大幅抽象线条的壁画,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艳。由于房间挑高够,我还在相邻成L形的两面墙中架出夹层,搭上宽大的木板楼梯,让人不但可以上上下下,还能舒舒服服地就地而坐,成为开放性座位。整个空间造型前卫、现代,大家思考取个新潮店名,我却主张叫做“十八世纪咖啡屋”,自以为这也算是一种文艺复兴。

总之,我的所有构想都被盛君及他的老板接受、实现,并在当时的台北造成小小的骚动。开幕那天贵客云集,我所知道的作家、艺术家几乎都到齐了,大家好奇,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除了画插图让人吃惊,还能搞出什么把戏。年轻时我的记忆力特别好,《幼狮文艺》的主编痖弦要打电话找人或是写信邀稿,从来不必查本子,抬头问问坐在他对面的我就行了。总之,许多文艺圈人士的电话号码、地址我都能倒背如流,而他们也都成了我邀请的对象。请帖也是我自己设计的,用的当然也是我的插画。

记得那时台北还没浓缩咖啡机,大部分咖啡馆仅供应美式咖啡,十八世纪咖啡屋却已经备有日式塞风壶,用咖啡豆现磨现煮了。咖啡煮得好不好,我完全不知道。开幕那天,我穿着黑色紧身西装,还打上领带,楼上楼下到处招呼。不明究竟的人还以为我是咖啡店老板,殊不知我只是个兴奋于构想能实现的穷小子,连设计费都没挣着。老板说,只要咖啡馆经营成功,就会按月给我吃红,但咖啡屋开幕没几天,我就接到紧急召集令,入伍服兵役去了。一走三年,退役后回到台北,咖啡屋已换人经营,因为有帮年轻人经常霸着位子不走。

十八世纪咖啡馆改名青苹果后,成为台北市著名的狂欢滋事场所。两个一新一旧的名字正代表了两个世代,爱在里面泡的人也换了一批。我也曾想上去一探究竟,但在窄窄的楼梯口伫立半晌,还是怅然离去;之后,就连经过这里也不愿意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