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作家咖啡屋的壁灯

03 作家咖啡屋的壁灯

高中毕业前,我已到过几次台北,最早是陪对门的东方照相馆老板到台北器材街补货。我算是挑夫,犒赏是在西门町的大戏院看场首轮电影。那一带的电影院、百货公司、中华商场是我对台北最初也是最鲜明的印象。高中毕业后,有天在武昌街二段五光十色的商店夹缝中,有两个完全不同于周遭氛围的文化空间:一是位于钟表店二楼的“精工画廊”,一是位于鞋店地下室的“作家咖啡屋”。前者让我第一次看到严肃而前卫的现代摄影群展,后者让我初识台湾当代最著名的诗人作品。痖弦、洛夫、叶珊(杨牧以前的笔名)、郑愁予、余光中等人的诗句被写成书法、嵌成壁灯,让只读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尔克、洛尔卡、泰戈尔、弗罗斯特、波德莱尔、兰波、庞德、狄金森等洋诗人的我明白,岛上也有不赖的诗人。

我是被“作家”这个店名吸引去的,没想到咖啡之好,与本土诗作之佳同样令我惊艳。豆子是现磨的,还没开始煮,咖啡香已满溢全屋;两只开孔的大玻璃球串成奇怪的烹煮壶,看起来就像化学实验室的器皿。下球置水,以小瓦斯炉加热;上球置咖啡粉,水开了透过吸管上升至咖啡粉处浸泡。师傅拿支小竹棒搅拌,眼睛死盯着腕表,时间一到便毫不迟疑地将火熄灭,立即以湿布裹住上球,使咖啡急速降温、流入下球。这种如变魔术又带有表演性质的程序,在当时叫“虹吸式”,在如今叫“塞风壶”(syphon)煮法,依旧风行于大大小小的老式咖啡店。煮这种咖啡要十分专注、差个一分钟降温,香醇即变焦苦。火候恰好的180毫升咖啡加冰糖,再淋上20毫升至30毫升的鲜奶油,可是会让人上瘾的!

作家咖啡屋的设计别具一格,至今仍是台湾有过的最有个性的咖啡屋。那是当时的画坛才子龙思良的实验之作,掌柜就是他的夫人罗珞珈。先生的插图笔触走偏锋,拙中见奇,曾经风靡一时,可惜后来越画越流利,以至于俗气了。夫人一度被称为台北文化界的才女,据说是散文高手,我却无缘拜读。太太外貌脱俗姣好,先生个子特别矮小,是一对令人见过便会留下深刻印象的夫妻。据说出资合伙的还有其他几位文人,只可惜开业起码早了二三十年,一般民众跟不上它的品位。

做梦也没想到,我高中一毕业就能立刻到台北上班,为作家咖啡屋壁灯亲手题字的所有诗人,一下子全都认识了!因缘不可思议,我选的座位,正好是痖弦作品的下方。喝了杯口齿留香的咖啡,沉思了一个下午;等到回神,一抬头便与这首《如歌的行板》对个正着: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及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个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

联考才结束,自知上大学无望的我便到延平南路71号的《幼狮文艺》毛遂自荐,看看能不能接点画插图的零活儿。独自一人在楼梯下小空间的破办公桌后发愁的主编痖弦,看到我递上的一叠钢笔线条画,立刻双眼发亮。一席对世界文坛、画界的阅读经验长谈久久不能打住,等下班时间到,我们又去对面窄巷中的露天摊贩坐下,以韭菜水饺当晚餐,边吃边谈,直至厨子兼跑堂的老板要收摊,才依依不舍地互相道别。

刚由美国爱荷华写作工作室返台,才接任杂志主编的他正烦恼助手无处寻,要我尽快报到上班,我的文艺事业之路就此踏出第一步。痖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只可惜我们从未一起在作家咖啡屋的壁灯下喝咖啡。去《幼狮文艺》工作不久后,这家咖啡屋便歇业了;虽然只去过那么一回,我却对那首诗永远难忘。下半段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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