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新视域的拓展——兼谈“拟代”与“赠答”在汉魏六朝文学史上的意义
本书的主旨,在于以汉魏六朝文学中的“拟代”与“赠答”两类文学为基本素材,尝试提出若干新观念,以期为该时期的文学研究拓展新的观照视域。
汉魏六朝乃是中国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一段时期。在古典文学的研究领域中,历来备受重视。不过,尽管既有的研究成果已多有可观,但随着学术界新观念、新方法不断被引进运用,非但许多看似已早有定论的成说,实有被重新定义、诠释的必要;在既有的研究之外,也仍然有不少其他的视域,值得进一步开拓。本书所处理的“拟代”与“赠答”两类文学,便是颇值得注意的研究面向。其中,“拟代”部分,试图为素被误解的拟作、代言现象,在文学史上重新定位;“赠答”部分,则在尚且乏人关注的研究现况中开疆辟土,标识出另一个值得探究的新领域。而经由它们的彼此映照互证,正所以开显汉魏六朝文学研究的新貌。
所谓“拟代”,是指以“拟作”、“代言”方式所完成的诗赋作品;“赠答”,其实也就是“赠答诗”,乃系文人之间藉以交通往还的诗作。所以选择它们为研究起点,实因自汉魏以来,这两类文学便一直是当时文人创作的大宗。即以萧统编选的《昭明文选》为例,该书将诗分隶二十三门,其“赠答”一门,收王粲以下至齐梁的诗作凡七十二首,为数之夥,几甲于全编,所受重视的程度,于此可见一斑;“杂拟”一门,辑录陆士衡、张孟阳、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拟古诗作凡六十三首,亦极可观。而西汉“贤人失志之赋”杂然纷陈,以及诸多以“七”、“九”名篇的辞赋奕代迭出的情形,更见证了“拟代文学”在彼时发展的盛况。
然而,尽管“拟代”与“赠答”之作在汉魏六朝盛极一时,并且也受到当时论者(如萧统、钟嵘等)高度的肯定,但后世学者却似乎并未注意及此。其原因大抵不外乎:或将“拟作”视为“伪作”的类同物,以为它“不真”,“与创作者自我生命无关”[1];或以为“赠答”不过是为交际应酬而作,既缺乏真性情,也不具艺术价值,相对于《古诗十九首》以来止于“自言其情”的作法而言,乃是一种异变[2]。
但问题是:这两类作品在汉魏六朝大量涌现,绝对是不容否认的事实,甚至于,正是经由它们,才形塑出彼时特殊的文学风貌。因此,与其主观地贬抑、漠视它们的存在,不如调整观照角度,客观审慎地探问:为什么当时的文人要写这样的作品?它们出现的意义为何?是否反映了某些特定的生命情态与社会现况?在文学传统中,这些作品将如何定位?
基于此,在检视当时的相关作品后,我发现: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是一个很适合的研究开端。一则,它是谢客对建安诗作的“拟代”,若能针对它的美感结构和写作时的相关美学活动予以深究,并配合对汉晋以来拟作、代言现象的考察,当有助于对该类文学成因、流变与特色的厘清;再则,谢客所拟代的对象,又恰好是建安诗歌中的“赠答”、“公燕”之作,沿波讨源,亦可为“赠答诗”的相关研究启迪端绪。
以是,在以下的论述中,本书将先由《汉晋诗赋中的拟作、代言现象及其相关问题——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的美学特质谈起》一文起始[3],先深究灵运拟作的“美学特质”,进而带出对普遍风行的汉晋诗赋中之拟代现象的考察和省思。文中指出:
在谢作的美感结构方面,其以“诗”、“序”毗连并列、错综为文,为作品创造出极其特殊的“空间形式”,不唯体现出一圆融完整的美感结构,并为读者的阅读,提供了与一般“线性式”阅读迥异的,着重瞬间“回映式”领悟的美感经验,于艺术表现方面,实有过人之处。以此一作品为例,亦可见拟代作品的完成,实关涉一“从读者到作者”的美学活动,它包括对阅读活动的“具体化”、创作活动中的“神入”和“赋形”,以及从读者到作者——“即境即真”的“创造性转化”等。由此可见,从创作到完成,拟代作者的心中,一直不断进行着无数复杂的互动和转化,而在连串的辩证性交融中,每一刻体验的瞬间,都因有现时经验的即时融入与拣择,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与创造性,并以此成就、丰富了自我的生命经验。
以此为据,复考诸汉晋以来的拟作、代言现象,则可知:绝大多数作品的完成,乃是出于一分不能自已的、欲对“人同有之情”相参互证的情怀。因而,汉晋以来拟代体的写作,实系时人重温过去,参与现时,迎向未来的一种生命体验;并且在此一深具“创造性转化”的生命体验中,完成其在文学传统中的积极意义。
不过,正由于“以生命印证生命”乃是“拟代”写作的重要前提,而在“创造性”的“转化”中,“印证”其实涉及心理上复杂的“认同”过程。于是,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此一“认同”如何形成?蕴塑其形成的社会/文学背景如何?若换一角度来看,此类认同又是否会影响(或伤害)其认同对象的主体性?
相思情怨是魏晋诗歌中的普遍主题,尤其自曹植《七哀诗》以来,“思妇”即成为文人拟代的重要对象,因此,无论是“思妇文本”本身的形成衍变过程,抑或其与拟代文学间的,都是彼时文学史上值得关注的课题。而《汉晋诗歌中“思妇文本”的形成及其相关问题》[4],便一方面耙梳“思妇文本”的形成过程,另一方面,也就其相关问题,予以厘析。
经由这一部分论述,可以看到:建安以前,来自民间歌诗中的“思妇”情怀流衍放恣、活泼多元;建安暨建安以后,则因文人大量以“拟作”、“代言”方式有意为诗,遂使“思妇”成为一具有“典律”性格的美学典型。其间,传统社会之婚姻观与性别规范固有其影响力,但结合了政教理想与比兴谲谏手法的“诗言志”观念,及盛行于当时的拟代风气,更是促兴此一文本的重要因素。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它多出自男性文人之手,故在不断进行的“性别仿拟”之中,为原本或仅为虚拟想像中之理想形象的“思妇”,建构出特定且僵固的“性别身分”,并反过来支配、规范了真正妇女的言行表现,进而促成女性主体的消解。相对于“拟代文学”的正面意义——为时人提供重温过去、参与现时、迎向未来的生命体验——此一由“思妇文本”所牵引出的女性/文学主体性被虚拟、篡夺的问题,实不啻为“拟代文学”的研究,提供另一角度的省思与对话空间。二文合并以观,适可见出“拟代”在汉魏六朝发展时所涉及的不同面向。
至于“赠答诗”,则分由《论建安赠答诗及其在赠答传统中的意义》[5]和《二陆赠答诗中的自我、社会与文学传统》两篇文章予以处理。前者系以赠答诗形成发展过程中,最具关键性的建安赠答诗为研探中心,一方面上溯先秦,为“以诗赠答”之风的由来及发展经过梳理脉络;另一方面,则配合时代因素,论析其时之士人群体特色、诗歌类型,及其在整个“赠答传统”中的“示范意义”。
此一论述指出:无论是文学方面,抑或社会方面,在整个“赠答传统”中,建安赠答诗都有其承先启后的示范性意义。文学方面,除提供一人际往还沟通的美学形式外,更突破政教、社会性的既有限制,开创出无物不可写、无情不可抒、无事不可叙的新体貌;社会方面,则因赠答诗系“精英团体”、“仪式行为”与“象征符号”的展现,故于圣贤、将守之外,使“文士阶层”成为另一“精英团体”,彼此间以诗作赠答往返,亦以此而成为具有“仪式行为”之特质的“象征符号”。它的出现,更为魏晋以后文人每以“集团”形态举行大规模的游宴,及频以诗作相互酬赠的作为导其先路。
不过,由于现今可见之建安赠答诗多属“赠诗”,“答诗”不多,其因赠、答往还而生之美感趣味及人我互动情形,亦未能充分得见,而“二陆”的赠答诗,便成为进一步探讨相关问题时的切入点。
二陆的赠答之作,不仅在数量上居于魏晋诗人之冠,且在内容上,既有兄弟至亲间的相互赠答,也有与当时权贵间的酬赠,更有为人代作赠答之属;其诗作之内涵、体制,本多有变化,由诗作所形塑出之自我形象、社会面貌,及其与文学传统间的多重互动关系,非但多有可观,值得深究,更可成为管窥魏晋赠答诗一般特色的起点。因此,在《二陆赠答诗中的自我、社会与文学传统》一文中,首先着眼的,便是赠答诗的双重性格:“仪式性”与“美学性”。循此,乃可见出自我/社会/文学传统在赠答诗中的建构与汇融情形。据以探析二陆之作,可知:原来看似单纯的赠答活动,实则在“仪式行为”、“精英团体”等社会学意义之外,另有“召唤在场”、“应对想像”、“交换原则”等美学特质,每一首“赠答诗”,其实都是各种不同社会/文学要求的辐辏点;因而,与不同对象进行目的及质性互异的赠答往返,乃是“自我”于多重关系网络间依违游移的辩证历程,不同时代的赠答作品,自然也就形绘了“社会”时风的不同面向。
经由上述各论点的相互映照,亦可发现:“拟代”与“赠答”在汉魏六朝文学史上的出现,绝非偶然。由于汉魏继周秦之后,彼时《诗》、《骚》等经典性文本典范俱存,各种文学体类犹待滋衍,“文士”的社会阶层,则仍在酝酿之中。此时,着眼于“以生命印证生命”的“拟代文学”所以应运而起,实因它适时地提供一具有“近似的再演”质性的文学/生命形式,使文人既得以借鉴前人的生命经验,为一己的存在定位,也能在既有文本的影响下,更缔新猷,体现融“曾经”与“现时”为一,寓“传统”于“创新”之中的,深具辩证性的传承意义。其肇兴于汉世,绵延不绝于魏晋,所见证的,正是在一个“文的自觉”与“人的自觉”逐步酝酿滋萌的时代中[6],文人如何藉由出入古今、折冲新旧,以图建树一己之主体性的努力。
然而,随着“文学”观念的日趋成熟,以及“文士”阶层在建安时期正式成形,诗文创作,除为个人吟咏情性之具外,同时并负载了“社交”的功能;甚至于,还成为区隔文人团体与其他社群的重要标记。在此情况下,“赠答诗”于建安之后成为文人创作的大宗,所反映出的,便不仅是为诗者个别的情志款曲,也是个人自我与社会群体,乃至于文学传统的互动实况;不仅是“礼尚往来”的社会需要,也是身为文人者的一种存在姿态。它的正式成形并蔚然成风,便也不仅为文学/文人自觉作出正面宣示,更幽微地吞吐着个人与群体、文学与社会政治间若即若离的张力。
也因此,若将“拟代”与“赠答”合并以观,适可见出汉魏六朝文学发展的两大重要面向:纵向的承先启后(拟代),与横向的往来互动(赠答)。前者,铭记着人文世界相继相承的行进轨迹;后者,则图写了当代瞬间的个体存在情境,和与之盘结互动的多重关系网络。而该时期的文学风貌,也就在它们的形成、发展与交互影响之中,逐一呈显。它们的出现,在文学史上当有一定意义。本书的论述,容或尚有未尽之处,但却不妨视为一个研究的起点,也希望经由此一新视域的开拓,为汉魏六朝文学的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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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如王瑶《拟古与作伪》一文中即曾指出后人往往将“拟古”与“作伪”二事相提并论,并多方考辨驳斥。说见《中古文人生活》,收入《中古文学史论》(台北:长安出版社,1982),页110—134。龚鹏程也指出拟作“不真”、“与自我的生命无关”,见《文学散步》(台北:汉光文化事业公司,1985),页176。
[2]持此类观点者或可以叶燮为代表,叶氏以为:“《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黄初之诗,乃有献酬、纪行、颂德诸体,遂开后世应酬等类,……此变之始也。”说见《原诗》(内篇上),引自《曹操曹丕曹植资料汇编》(台北:木铎出版社,1981),页275。
[3]该文曾发表于《台大中文学报》第7期,1995年4月。
[4]该文曾发表于《台大文史哲学报》第44期,1996年6月。
[5]该文曾宣读于由南京大学所主办之“魏晋南北朝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1995年11月。后收入南京大学中文系编《魏晋南北朝文学论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页196—247。
[6]“文的自觉”与“人的自觉”之说,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台北:元山书局),页85—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