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还是适合于去教点书”
与吴组缃短暂的创作经历相比,他长达40年的大学教学生涯往往更为人们所乐道。虽然吴组缃在新中国成立前一直以一个现代著名作家闻世,但他实际上已经与高校的讲坛结下不解之缘。早在1942年,靠卖文为生的吴组缃由于生活拮据,而又因性格不适宜在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工作,便经老舍介绍,兼任“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讲师,先后讲授过“现代文艺”、“现代文”、“小说研究”、“文学概论”等课程。1946-1947年,吴组缃随冯玉祥去美国考察,担任冯玉祥的私人秘书。回国后便离开冯玉祥,赴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国文系任教授,一直到新中国成立。
新中国成立之初,他的生活发生了转折,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当教师。孙玉石对此回忆道:“1949年文代会的时候,周恩来总理问他(指吴组缃),你准备做什么?你可以留在文联或者作家协会里工作。在一些人眼里,那不失为一种当官的途径。但是当时他的回答是:‘我干不了别的,我还是适合于去教点书。’于是他到了清华大学中文系,作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清华大学中文系第一任系主任。”(14)1952年院系调整,吴组缃转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授。直到逝世,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校园。执教四十年的吴组缃杏坛风范高山仰止,桃李天下硕果累累。
1952年,吴组缃由清华大学中文系转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后,先是担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从事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自1954年转入古代文学教研室后,则长期从事宋、元、明、清文学史和古代小说方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在教学和研究两方面都取得卓越的成就,成为学生拥戴的著名教授和成果卓著的著名学者。这里让我们一睹作为高校教师的吴组缃的风采。
吴组缃备课上课的认真态度是出了名的。他凡讲课,必准备讲稿。“他的讲稿,蝇头小楷,一笔不苟。写入了课题研究的来龙去脉,写入了他的创见见解,写入了他对学生提出的问题的答疑。上课时,好站在讲台左侧,左手捏住讲稿的左下角,斜举齐胸,右手下垂,间或搭在讲台的左沿上,几呈‘立正’姿势,语调平和,一句是一句,时而以干咳两声以示停顿。几乎没有一句题外话,更没有引人一粲的小噱头,全以对作品思想艺术的精到分析引人入胜。”(15)这当然得之于吴组缃有过多年的文学创作经验。由是,吴组缃“把他一枝用来创作的生花妙笔移植到高等学府的课堂上,形成了独特的讲学风格。当发挥理论时条分缕析,有条不紊;在鉴赏作品时又鞭辟入里,发前人所未发。每一堂课都是一件完美的口头艺术品。他尤善于从现实生活中用身边琐事来打比喻,深入浅出,回味无穷,使听课人不仅获得丰富知识,而且感到一种艺术享受”。(16)听过吴组缃课的一些学生至今都还记得他讲写作课时举一个病句的例子:“他用右手从头上摘下自己的帽子。”吴组缃说:若无特别需要,不必指明摘帽的是右手还是左手;“头上”两字也应当删去,帽子不是从头上还能从哪儿摘下呢?“自己的”这个修饰词同样当删掉,读者绝不会误会你是摘旁人的帽子。因此十四个字的长句只需五个就够了:“他摘下帽子。”这小小的病句分析引起学生阵阵哄堂大笑,在笑声中领悟了什么叫“简洁”。(17)他还以“吃花生”来比喻对文学作品的欣赏过程,对学生说:“读杰出的文学作品,就像吃花生米一样,起初要费些事,要将花生壳剥开,再去花生衣,才吃到花生米,再慢慢地嚼起来,则越吃越香、越吃越有味道。”(18)在吴组缃的讲课中,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
如此一来,吴组缃的讲课就分外受学生欢迎。执教四十年,吴组缃桃李满天下。逝世后,他的许多学生深情地回忆当年受他教益时的情景,描绘了他讲课时学生的热烈反应:“每讲完一课,话刚落音,座中便响起一阵阵掌声,像现在‘追星一族’听‘天王歌星’唱歌一样,产生一种‘轰动效应’。每次讲完课都有一群学生簇拥着他回寓所,边走边谈。”(19)“偌大的文史楼教室座无虚席,鸦雀无声。吴老师像往日一样,从容不迫地登上讲台,目光深邃而又亲切。给人以美的享受的艺术分析如山中涓涓清泉,‘润物无声’地注入听者的心田。讲到生动之处,不时响起会心的笑声;讲到精彩之处,听者如醉如痴,似乎被领进一个瑰丽多彩的艺术境界……”(20)难怪说到吴组缃的上课,有的人感慨道:“那真叫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像这样一个世界著名的作家兼教授的大家风范的讲课,在北大,恐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同为北大著名教授、学者的王瑶对吴组缃的讲课也十分佩服。有一次王瑶对吴组缃说:“我比不上你,你是作家,你讲课,总是把作品还原了,好像钻到作家的肚子里去了,让人家看到,作家的作品是怎样创作出来的,他为什么这样写,而不是那么写。我们不行,我们只能从他们的作品进行分析,归纳,尽说一些隔靴搔痒的外行话来。你们这些作家会笑话我们的。”(21)
如果说吴组缃在1949年前弃文(创作)从教,于心不甘,(22)那么,1949年后他弃官(到文联或作协任职)从教,却是一种自觉的选择。其中既有着对自己和对形势清醒的认识,更体现了他淡泊名利、甘于寂寞清贫、乐于传道授业的高风亮节。当人们为文坛失去一个杰出作家感到某种惋惜时,杏坛却迎来了一位十分优秀的执教者。吴组缃不仅成为北大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为整个高校教师树立了“教书育人”的风范。“我还是适合于去教点书”,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