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
思想论
第一章
陶渊明农家思想及与儒道之关系
陶渊明思想向来畛域于儒道范畴。其实,陶与先秦农家思想有不少切近。首先体现在“并耕而食”的生活方式与观念;其次,先秦农家反对“厉民自养”的思想,体现在《桃花源记并诗》推展出的“秋熟靡王税”上;并以农家思想对儒道思想予以选择与取舍。
在中国诗人中,陶渊明既平凡又充满个性,既伟大又充斥矛盾。陶诗属于诗化的哲学,哲学的诗化。因而,他曾被称为“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陈寅恪语),可以说,也是中国诗人中的“大思想家”。他的思想看似纯净而又复杂,外似旷达而内具矛盾。如同其诗风格,平淡而又奇异,自然而又豪放。萧统称之为“与道污隆”的“大贤”[1],杜甫《遣兴》却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韩愈则看出他“然犹未能平其心”[2]的一面,白居易《与元九书》却指摘他讽喻诗无多,“偏放于田园”。在逐渐被推扬为偶像的宋代,对陶渊明思想的认识更见深入。临近易代之际的隐士林逋说他是“以退为进”的颜子,“愚不可及”的宁武子一类,“名节与功臣、义士等”[3]。曾巩称之为“抱道”之“长者”[4],黄庭坚把他视为“肮脏犹汉相”的诸葛亮,只是“时无益州牧”的刘备而已[5],至于南宋,开了后来元明清“政治诗人”之说的先河[6]。蔡正夫则说他是超前的佛祖:“达摩未西来,渊明蚤会禅”[7],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二径直谓为“第一达摩”[8],比蔡氏所论有过之而无不及。理学家说他“有志于吾道”(陆九渊语),真德秀把他视为同调同出圣门的儒家:“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9],朱熹却看出“渊明所说者庄老”[10]。总而言之,说他是大贤,是高尚之士,是隐士,论其思想,是儒,是道,是佛,说法纷纭,莫衷一是。下至元明清,亦复如是。
迄至今日,论述陶渊明,莫不涉及思想,说法也多种多样,说是儒家,或是道家,或外儒内道,或先儒后道,或道主儒次,或儒道佛三家兼容。就其趋向,基本在儒道两家打转,形成一种思路模式,很难走出这种套版反应。
一 陶渊明农家思想形成的原因
陶渊明的思想确实与儒道两家关系极为密切。究其原因,首先是和东晋的社会思潮不无关系。流行两晋的玄学,是用改装的老、庄、《易》组合的。无论《易》如何接近道家,它本身属于儒家要经,新兴的玄学要取代儒家,不能不先借助传统悠久的儒家经典以立足。
其创始人王弼与何晏,正是以《易经》与《论语》释义起家的,而且,“儒学自有其社会效用,是玄学所不能完全代替的。玄学阵容中,很少有人完全站在儒家基本思想的对立面。儒家基本思想或者被包涵于玄学之中,或者尚独立存在于玄学之外,继续起着或多或少的作用。《三国志·魏志·王昶传》王昶诫子侄‘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是多数当政居位的玄学名士立身行事的共同倾向。这实际上就是《庄子·天下》所说的‘内圣外王’之道”[11]。所以,魏晋乃至南朝士大夫儒道兼修者为多,即使东晋上层当权人物,王导、庾亮、谢安莫不出入玄儒,儒道兼宗。陶渊明生活在这样的大氛围中,其与儒道之关系密切,自不待言。
的确,儒道对陶渊明一生具有深刻的影响。不过,陶渊明的经历,毕竟不同于一般魏晋士人。即使把他看做“隐逸诗人”,他也和通常的隐士有别。据《晋书·隐逸》载,两晋之际及东晋隐士有任旭、郭文、孟陋、翟汤、翟庄、翟矫、刘驎之、翟硎先生、谢敷、龚玄之、陶淡,最后一位即陶渊明。这些隐士们,或闭门讲习,或久居深山穷谷无人之处,或弋钓独往,或畅游山泽,悠然得就像旅行家。其中只有浔阳翟汤子孙三代采取“耕而后食”的隐居方式,和陶渊明相似。陶渊明的后妻翟氏即出该族,“志趣亦同”。与陶渊明出于同宗的陶淡,凭祖父陶侃基业“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淡终日端拱,曾不营问”,于山中结庐,养一白鹿以自随,简直如神仙中人。然而陶渊明缺乏“嘉遁”之资,连距他最近的庐山,也无力选择,故而婉拒了刘遗民同隐的邀请。[12]他没有享用青山秀水的福分,只能作“回乡隐士”,老老实实地扛起锄头,辛辛苦苦地早出晚归耕种。即使布衣蔬食,也要自己耕凿出来。他的隐居连“肥遁”也算不上,只能看做“瘦隐”或“贫隐”。这是和东晋绝大多数隐士不同的第一点。第二,那些隐士们同样绝大多数从来没有做什么官,然而陶渊明却在官场出出进进,方才“觉今是而昨非”,于是灰心死念,赌气跑回家,呆在乡下“隐”起来,严格说来,充其量只能算个半拉子隐士,这和那些压根未做官的隐士比起来,或许更要“深愧平生之志”,恐怕也担不起“千古隐逸之宗”的尊号。然而他终于在仕与隐中做出决然选择,这种选择有欢乐,有痛苦,也有难言之隐,所以在《归去来兮辞》的宣告中隐约其辞,或假托督邮,又寄托妹丧。而且在隐居后苦乐常常交战,陶诗真实地裸露了这种长期困苦的矛盾,艰苦的劳动使他在反复的思索中,坚定了隐居的信念。长期农村耕作与农夫般的生活,在与粗朴而淳厚的农夫交往中,诗人自觉而又热情地投入了“思想改造”,并且对于士人久贮胸中的儒家观念与道家意识,给予了过滤与选择,从而形成自家独特的思想。第三,陶是从官场营垒过来的人,看惯了也看透了门阀社会世家大族的相互角逐,安逸浮华,萎靡疲软,望空为高,大道丧失,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乃至于“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所以决然以《归去来兮辞》为宣言书,不,应当是决裂书,决心奔到贫穷的乡下。说他是“逃禄”也好,“退避”也好,他的隐居还是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由此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也滋生了一种新感情,新观念,新意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新思想,也就是农家思想,并且对原有的儒道思想予以检验与取舍。
图1 明 马轼 归去来兮图卷(农人告余以春及)
此图取材于该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有事”指春种。陶渊明归隐后亲自参加劳动,这是他的“常业”。这里把陶渊明画成一个旁观者,未免令人惋惜!
二 陶渊明农家思想的体现与特征
《汉书·艺文志》载,农家凡九家,一百一十四篇:《神农》二十篇,《野老》十七篇。据班固自注,均出于六国时,并言“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宰氏》十七篇,《尹都尉》十四篇,《赵氏》五篇,《王氏》六篇,均“不知何世”。其余《董安国》十六篇,《氾胜之》十八篇,《蔡癸》一篇,均出于汉代,后两种出于成帝与宣帝。农家著作早已失传,未见孑余。目前见到的农家言论,文献亦未有直接记载。只有《孟子·滕文公上》转述的“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孟子曾和许行的弟子陈相交谈辩论过。陈相宣扬其师观点有三:一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二是反对“厉民而以自养”的剥削制度,三是贸易公平,“市价不贰,国中无伪”。今天所能见到的农家之言,唯此而已。据此吉光片羽,可知农家对于社会政治制度,提倡君臣与百姓平等,应当“并耕而食”,反对任何等级差异;反对君王损民以自养,反对任何剥削制度;在农产品交易上,应当买卖公平,物价合理,反对欺骗。据此,可知农家从小农经济利益出发,对社会制度,对于农产品的分配与交易,都有极新的道德观念与理想制度。据孟子的转述,可知其大略要义。由于农家反对君主特权,反对不劳而获,所以遭到主张社会应有分工的孟子的反对。《汉书·艺文志》指出,农家“播百谷,劝农桑,以足民食”,符合孔子的“所重民食”, “此其所长也”。但“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与儒家君臣有别的等级秩序相抵触。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在社会分工上,君民平等,与《墨子》的“尚同”有相近之处,所以治哲学史者有人认为农家出于墨家。到汉代农家还有发展,以后传闻缺焉。
农家思想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躬身力行,就是人人都要亲自参加耕种。“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农家著作失传最为严重。陶渊明的农家思想是从他后半生的长期田园生活中掘发的,其精神当然与先秦农家要义是相通的。这在玄学盛行的东晋门阀社会,的确是个奇迹。这和他的田园诗在当时一枝独秀,如出一辙。
陶渊明的农家思想,逐渐形成于归隐以后,和他的田园诗与咏怀诗同步构铸,主要体现在农夫观念与农夫哲学上。他的农夫观念,在未归隐前则稍露端倪。按学界流行的享年63岁的传统说法,作于38岁的《和郭主簿》其一是他最早的一首田园诗。其中说:“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已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如果说前两句是对隐士生活的叙写,那后四句就是标准的“田家语”了。园子的蔬菜吃不完,去年的粮食还有剩余,语气欣然自得,俨然是一种农夫的自足与喜悦。特别是后两句,完全是农夫的意识和观念,这种意识和观念在归隐以后的诗中反复出现,成为他的田园诗主旋律之一:
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其八)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饮酒》其十)
自食其力,自足为乐的人生准则,反复不断地宣扬,虽然用了《庄子·逍遥游》“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也不过来说明不求其余而无过多奢望的人生观念。这些诗一曰“过足非所钦”,再曰“过此奚所须”,又曰“岂期过满腹”,还曰“少许便有余”,多用否定句或反诘句,显明表达知足而乐的生活准则。这种准则来自对自食其力生活的体认,它属于“农夫意识”与“农夫观念”,也是“农夫哲学”的重要内容。
他的农夫哲学和他长期参与农耕的实际劳动分不开,这主要体现在对力耕的认同与赞扬。东晋前期是门阀社会士族垄断政权的时代,陶渊明退隐以后,门阀士族陷入虚弱,丧失了与皇权共治天下的力量。“刘裕驱逐了桓玄,使桓玄的起落成为东晋门阀政治的一次回光返照。昔日决断机枢的门阀士族,一般都无所作为,从王谧奉玺册于桓玄开始以至南朝之末,在改朝换代之际总是随例变迁,无复秦楚。与之相应,东晋统治由次等士族刘裕恢复以后,重建士族与司马氏共治的门阀政治局面是再也不可能了。不过次等士族收拾残局,代晋建宗,格于各种原因,也并非可以一蹴而就,还需要相当准备,还得有一个过程。”[13]这个过程是东晋最黑暗的末代时期,皇朝处于危机四伏的刀俎之间,社会上层杀机丛生,沉闷的局面酝酿权力角逐的巨变。陶渊明归隐后正赶上了这个“过程”的最激烈时期。此前不久他做过桓玄、刘裕的参军,有着切肤刺心的感受,看惯了乱与篡,目睹时局就像“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滋生归隐之想:“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这是在做桓玄参军时所作《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雨于规林》其二中说的。同时又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说:“商歌非吾事,依依在隅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陶渊明在做江州祭酒时并未有归隐的言论,而当跻身于当时东晋政治风云人物巨头桓玄身边时,他似乎预感到政变的酝酿,门阀士族的难以依赖,这也或许是他后来“时来苟冥会”转身投入次等士族刘裕幕下的原因。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刘裕消灭桓玄以后野心更大,手段更残酷,陶渊明当时耳闻目睹,所以后来便做了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及彭泽令,两任时间都极短。在《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所说的“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归隐的话说得较前更为迫切。所以,他的归隐是对走入“迷途”的扭转,是对“昨非”的纠正,显然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即对官场的决裂,以乡居的精神家园为真淳干净的世界,以对抗“大伪斯兴”的官场世界。
回乡隐居对陶渊明来说,必须勇敢地扛起锄头,“耕而后食”。对此,他在做桓玄参军居忧时,就做好了准备:“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陶渊明的“志长勤”,就是归隐躬耕。然而孔子认为耕作必然会遇到饿馁与贫穷,君子如果要不谋食不忧贫,就不能自己去耕作,而应当寻求“禄”——求仕。陶渊明以为儒道可望而不可即,邈远得难以达到,当然这是客气话。他要投入“长勤”之道,也就是先秦农家所要求的“并耕而食”,对儒道两家的扬弃,在这里表现得至为分明。这种“长勤”思想,实际上是一种实践哲学,他做好贫穷与饿馁的思想准备。作于同年的《劝农》,又从农、儒互补的思想出发,说上古哲人后稷就是以“播殖”使百姓丰衣足食,而且儒家尊为至高先王,“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并且拿出儒家《尚书·洪范》中的“八政”,首二端即“食”与“货”。又谓《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所载的冀缺,《论语》中的长沮、桀溺,“犹勤陇亩”,贤达如此,至于众庶,又岂能“曳裾拱手”呢!他明确提出“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口号。儒家经典与偶像于此成了宣扬农家思想的依据。这种思想在东晋虚誉为荣的社会,确为罕见。
陶渊明辞掉彭泽令后,操起躬耕“常业”,自然免不了“馁在其中”,他以“长勤”对付艰苦的处境。在归隐后的第五年写了一首“勤勉歌”——《庚戌岁五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开篇即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这既不同于儒家,亦与道家有别。自力经营衣食,这正是农家之道的基本思想。他说自己在农忙时“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何谓“微勤”,注者所谓“微小劳力”或“轻微劳动”[14],这似乎仅顾及字面,而未细审下文“田家苦”、“四体疲”语。其义似当为廉价的劳作,而且是收入菲薄的劳作,还要“肆”,尽力地去干。由此引发“田家岂不苦”的无奈的反思,得出的结论却是“弗获辞此难”,意谓若不肆力于田家苦,那就会“弗获”,而“弗获”而食,就和人生“衣食固其端”之道相悖,亦即与农家“并耕而食”矛盾,这对归田以后农家思想占了主导地位的陶渊明来说,就异乎其常的“辞此难”了!何况“四体诚乃疲”的田家苦,尚有“庶无异患干”的安全感。何况田家除了“苦”的一面,还有“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之类“乐”的一面。所以,最后以何苦不乐而为之心情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萧统谓陶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15],陶渊明把农忙时重体力劳动后洗去两手的泥土当做一种诗材,把茅檐下短暂的休息当做一种快乐,这在浮华相尚、望空为高的门阀社会,确实要有“不以躬耕为耻”的勇气。其实,陶渊明不仅不以为耻,而且反以为乐。这种苦乐观、荣耻观,既不符合儒道兼宗的东晋社会思潮,也与儒道两家都不相近。前人似乎已发现这一倾向,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儒家重视农业,但不主张君子士人自己去耕作,耕作乃小人之事。陶之对躬耕的苦乐荣耻观念来自力耕思想,“《移居》诗曰:‘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此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云 ‘贫居依稼穑’,自勉勉人,每在耕稼,陶公异于晋人如此”[16],异于儒道者亦在此。支撑力耕思想,既然非道非儒,那就非先秦农家学派思想莫属了。
图2 明 王仲玉 靖节先生像
此图上部是俞希鲁以隶书所写《归去来兮辞》。行与字距紧密,而结体不失舒展。悠缓不迫,整体浑融一气。书与画配合得极有意味,隶书占去一半,且行间茂密得不透风。靖节先生像是王仲玉所画,人物全由淡墨勾出,仅占画面四分之一,对比异常悬殊,然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人物两边空白大,加上画与书用大片空白隔开,似乎形成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人物线条飘逸,面容秀朗,手持空白长卷——应是上边书写的《归去来兮辞》。
图3 明 仇英桃源仙境图
仇英擅长楼阁、人物、山水,长于工笔重彩。此图深远构图,分作三段。中远景亭台、楼阁耸立,近景三文士,白袍在青山绿水中最为显眼:一抚琴,一静听,一举手作兴奋状。此是绘者的理想,与陶文平凡世界则大相径庭,只能看做“桃源境界”母题的“副产品”。
反映陶渊明思想另一重要的作品,是《桃花源记并诗》。他所向往的生活方式,理想的社会制度,都在“纯朴优美的桃源境界,放射出理想的光辉,引起了无数后人的遐想”[17],而且无论是诗人的“遐想”,还是学人的考索,意见纷纭。这就像个奇异的万花筒,各人都会看出不同的景观。想象丰富的唐代诗人,把它当做美丽的“仙源”、“仙家”。王维《桃源行》说:“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闻成仙遂不还。”“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刘禹锡同题诗也说:“仙家一出寻无纵,至今水流山重重。”执著的韩愈在《桃源图》开首就否定了“仙境说”:“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何荒唐。”末又言:“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以学问为诗的宋人,分为纪实与寓意两派。前者以苏轼为代表,以为“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陶《记》所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又说:“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思天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18]寓意派以洪迈为著:“予窃意桃源之事,以避秦为言,至云‘无论魏晋’,乃寓意于刘裕,托之于秦,借以为喻耳。”[19]下至元明清三代,大略未越出以上两端。
图4 现代 郑午昌 桃源迷津图
《桃花源记》说:武陵渔人经过夹岸的桃花林,“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此图即绘此景,它像《桃花源记》的序幕,让人神往。图中有洞的山占据了画面的主体,近处水面略加渲染,远处的河流则计白当黑,暗示桃源境界在伸向光明之处。
早在1930年代,陈寅恪先生《桃花源记旁征》主“纪实”之说,认为“西晋末年戎狄盗贼乱起……其不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则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陶《记》纪实部分来自义熙十三年随刘裕北伐入关时“戴延之所闻见之材料而做成”,其“寓意之部分乃牵连混合刘驎之入衡山采药故事”,所以“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五陵”,另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20]陈先生考证史料甚多,然移北方坞堡来证明南方之桃源,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故信从者无多。
对于桃源境界的思想渊源,时下谓陶为道家者,认为陶《记》取材于“遇仙”记一类的故事;以陶有佛教思想者,认为陶之记与诗配合,即文与诗配合,与佛家经典诗文交并相近。但比较流行的看法却是:
桃源境界所体现的社会理想,与《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一脉相承,同时也吸收了魏晋思想家如鲍敬言的“无君论”思想。尽管桃源境界的创造有汉晋间人民进入深山以避世害的事实为依据,但从社会思想的渊源来探讨,则完全是中国故有的。以上看法,已为学界所公认。[21]
我们赞同陶《记》既是寓意之文,亦是纪实之文。这正是陈寅恪那篇大文开头的两句话。不过,所谓“纪实”部分,不仅指刘驎之入山采药的传闻,还应包括记文的主体部分——桃源人的生活环境与生活状态。
《记》中所描写的地理环境:
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以下便是“土地平旷”桃源人生活的原野。我们知道北方的山多是高峻而连绵不绝的群山,水源较少。南方山多为岭状,且多孤立冒出,一山所占面不大,周围多水与旷野。南派山水画,如巨然的《潇湘图》、倪云林一河两岸的山水图,均属此类。陶《记》的地理风光,毋庸多言,显属江南山水,与北方地理特征无涉。进而言之,陶渊明家居庐山脚下,濒临江边,足未至北方一步,活动范围仅在沿江的金陵至江陵一带,而对浔阳至为熟悉,加上一点想象,便是笔下描写如此景象,既是伊甸园般的,又和现实那样接近。
至于桃源人生活环境和状态,《记》中写道:“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其《诗》有:“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这些描写大多可在他的田园诗中找到。《归园田居》其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此即《记》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类。同题其二的“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与《记》之“桑竹之属”与《诗》之“桑竹垂余阴”之类,景致无二,仅有室之内外之别。同题其三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以及《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的“寒竹被荒蹊”,此即《诗》之“菽稷随时艺”、“荒路暧交通”之类;《劝农》的“桑妇宵行,农夫野宿”,以及《庚戌岁五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即《诗》之“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之类。总而言之,《桃花源记并诗》的地理位置、生活环境、景物风光、生活状态,大多与陶渊明诗中所写的所居田园风光与生活一般无二。可以说,陶之田园诗景物描写,选择了南方农村美好的一面,而《桃花源记》亦复相同,正是来自陶渊明的生活现实。此方谓“纪实”。
“寓意”的一面,所写并不多,却最为人看中。《诗》言“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这两句当为互文,意谓春蚕秋粮均无王税,这是陶渊明最为理想的憧憬,亦最为引今人注目。陶诗多写一己之出处,唯此涉及全社会农民的安居乐业。不交皇粮,是数千年农民的最高向往。李自成起义,其所以得到农民的热烈支持,就出于对“闯王来了不纳粮”的企盼。鲁迅《风波》写到“皇帝坐了龙庭”,精明的七斤嫂回过神的第一反应——“皇帝要大赦了”——当然包括对免皇粮的希冀。即使今日,国家决定免收农业税,引起农民的欢腾,亦非城市居民所能想见。老子哲学,固然是弱者以退为进的高智,但并未言及农夫如何高智能地安居。所谓“小国寡民”,亦未涉及“王税”问题。“小国”再小,总要有个侯王,有侯王就必然免不了“王税”,所以此实在与老子思想并没有一脉相承的地方。关于“靡王税”的问题,我们只能在农家思想中找到答案。农家要求“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既然“贤者(包括侯王在内)”自食其力,那么“王税”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农家许相与陈行指责滕文公:“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以自养也。恶得贤!”“仓廪府库”正是“王税”屯集的明证,是厉民损民的结果。由此看来,农家是反对剥削,反对王税的,滕国可谓“小国寡民”,然而任是小国寡民处,也应无计避“王税”!所以桃源境界的最高理想的思想渊源,我们认为只能是农家了。
至于《诗》之“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这当然是个重要暗示,用历法借指王朝的年号,“无纪历”也就是不要君王,亦即王安石《桃源行》所说的“虽有父子无君臣”。儒家《礼记·礼运篇》也曾向往原始社会,道家尤为甚之。桃源人的“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显得与道家的思想更为接近了。
然而更为重要、更为现实的话,就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曹魏是以斫杀威逼篡取的,开了“魏晋之际,名士少有全者”的恶例,陶渊明当然要反对。西晋奢侈无度,扩展到内部诛除以致大乱亡国,陶渊明自不会入眼的。对于偏居江左的东晋,他年轻时正赶上淝水大捷,后来便反复多次地投仕,并非未抱一点希望。东晋多幼主,与之分权共治的门阀士族,以桓玄灭亡为标志开始走向衰败,次等贵族的崛起,经过一段酝酿,终于以宋代晋。陶渊明关注过这场巨变,对新朝刘宋,他绝没有什么好感;对于疲软而又无能的东晋,他也没有多少热望,只能持之“无论”了。现实使他彻底失望,他只能以自己的理想构筑桃源社会,这里“靡王税”, “无纪历”, “无论魏晋”,直面所对的刘宋,当然也在“无论”之列。桃源里的人“相命肆农耕”,人人都在参加劳动,这是农家最为重要的基本主张;“靡王税”,亦是对农家反对的“厉民以自养”的主张的向往。这两点是桃花境界的核心思想。由此可见,农家思想在陶渊明晚年思想的重要位置。
总之,陶渊明中年弃官归隐以后,面对饥饿、灾害、贫穷,甚至于乞食,要生存就必须从事日复一日的耕作“常业”,他苦闷过,彷徨过,痛苦过,但他从未放弃手中的锄头,安心自得地过着“夫耕于前,妻锄于后”的日子,按照农夫般的生活方式,走完了他的后半生。其中赖以支撑的精神,不是道家,更不是儒家,而应该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农家思想。这从他的农夫意识与农夫哲学,以及对社会的理想设计,都可以明显看出来。
三 陶渊明农家思想与儒道之关系
陶渊明的思想,在一生中有变化,也有发展,这主要体现在儒、道、农三家的融合与消长。陪伴陶渊明一生的应当是儒家思想,这是陶渊明思想的鲜亮的底色。儒家的底色,在他归隐前后,也存在着变化。“陶渊明早年所受的教育,没有疑问是儒家。‘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这是他的自白。大抵一直到四十一二岁以前,他的儒家思想是正浓厚的时期。作在他四十岁的《荣木》一诗,序中也写到:‘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而诗中则说:‘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可见他学道——儒家的道——的决心和勇气还是十分健旺。”[22]
陶渊明的归隐,是其一生最大的节目。当这一序幕拉开以后,不独儒家,而且道家与农家思想也纷纷走上舞台。可以说,三家思想的汇合交融,使他愤然而又愉快地奔向了田园。时下论者,一提到归隐,就断然归入道家。其实只就《晋书·隐逸》中的两晋隐士看,属于儒家者就不少,孔子的“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仕人思想具有挥之不去的情结。
归隐后不久,加上天灾虫害并作,陶渊明开始陷入长期的困窘与贫穷。在后半生,“安贫乐道”成为他坚守田园的坚强柱石,也是他的人生准的,“是儒家思想坚强的支持了他的安贫乐道,像他说:‘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从来向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再如他屡次提到的固穷节,‘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不赖固穷节,千载谁当传’,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宁固穷以济义,不委曲而累己’,这统统是由儒家所说的‘君子固穷’这观念出发的。他曾说:‘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这帮助他取得胜利的‘道’正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使他的坚强的人格更多了一份色泽,也更多了一番光彩”[23]。确实如此,“固穷节”成了陶渊明后半生的人生“关键词”,是他赖以固守田园的精神支柱之一。
除了儒家君子固穷的一面,归隐后的陶渊明对政治、社会、人生理想等并没有完全淡化,留下鲜明的儒家思想的烙痕。鲁迅名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言:“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述酒》写得很隐讳,在明白如话的陶诗中非常特殊,直至同样有偏安之悲的南宋,后人才逐渐发现这是写政治的。刘裕废晋帝为零陵王,次年以毒酒使张祎鸩王,张祎自饮而卒。继令兵人遂掩杀之。此诗作于57岁时,可见他“于朝政还是留心”。此诗以酒为线索,也是一种保护色。至于《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乍看好像这位隐士又要写田园诗了,其实以枝条始茂,忽值摧折,来影射晋祚鼎革,刘裕篡位,在当时属于爆炸性政治大事。至于《读山海经》其十的“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所示意的人生态度,咏史诗如《咏三良》所说的“君命安可违”、“投义志攸希”的人生观念,《读史述九章·程杵》赞美“遗生良难,士为知己,望义如归”的生死观,《屈贾》所说的“进德修业,将以及时”,无不是儒家思想与精神的一再流露。
要而言之,归隐前他以儒家思想为主体,显示人生早期的单纯性;归隐后,由于生活窘迫与躬耕辛苦以及晚年对人生终结的思考,因而道家的思想由前期乍露端倪至此则与农家思想一样融入,特别是农家思想对他的儒家观念有所淡化,儒、道、农三家既有融合,又有局部的抵消,相互消长,彼此互济为用,显示出后期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倘要确切,可以说,几成三足鼎立状态。而他对农家“并耕”思想的认同,则主要来自归隐后长期躬耕生活的体悟。对前期来说,他的思想呈现发展变化的动态趋势。
至于道家思想,主要体现在归隐以后。朱自清先生以陶诗用《庄子》语最多,特别是多用“真”与“淳”,以为受道家影响为多,甚至成了“孔子学说的道家化,正是当时的趋势。所以陶诗里主要思想实在还是道家”[24]。陈寅恪的“新自然”说,即外儒内道说,似乎是对朱先生的呼应。李长之则说得比较具体,“明显的是关于社会理想方面,关于生死的看法方面,他是采取道家的看法的。更确切地说,他不只是采取了老庄的思想,而且更多的吸收了当时的新的道家——那就是表现在受了印度佛教的启发而产生的《列子》中的——思想,就陶渊明的思想发展说,这个色彩以他晚年——四十一岁归耕后——为最显”[25]。这又似乎是对朱、陈所论的回应。所谓“社会理想”采取道家,依据的不是《老子》,以其“所理想的《桃花源》尤像《列子·黄帝篇》所说黄帝梦游的华胥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李长之第一次发掘了陶作中“化”、“大化”、“幻化”,认为来自《庄子》的《大宗师》与《至乐》,以及《列子》的《周穆王篇》、《天瑞篇》、《杨朱篇》。后来论及陶渊明思想,大略不出以上诸家之范畴。
陶渊明诗文中的“化”,在归隐前,只出现两次,一是《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的“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后句谓终归仁者所隐之处。班固《幽通赋》有“终保己而遗则兮,里上仁之所庐”。那么陶诗这两句可以说是典型的儒道互补和交融。一是《连雨独饮》的“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庄子·齐物论》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知北游》又说:“外化而内不化。”其余的“化”、“大化”、“幻化”,绝大多数都见于50岁以后的作品;归隐后至50岁也仅三例:一是《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的“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 “曲肱”见于《论语·述而》,这四句亦是儒道交融。二是《归去来兮辞》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文选》李善注:“《家语》:孔子曰:‘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而谓之死。'”《易·系辞》:“乐天命故不忧。”据出土文献,《孔子家语》并非伪书。看来儒家也在讲“化”, “化”不能只看做道家的专利。三是《归园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列子·周穆王》有“幻化之不异生死”语。由上可见,陶渊明的道家思想,归隐前初露头角,归隐后稍有见长,至50岁每思及人生之终,大为增长。其间变化发展,由此可见一斑。
图5 当代 卫俊秀形影神·神释
所书:“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大化”为道家习用词,这几句诗确实表达陶的道家思想的一面。书者卫老早年研究过鲁迅,对《庄子》也极为留心,有其傲然自适,也有随遇而安,这些似可从中约略看出。
对于50岁以后的陶渊明来说,想到死亡,以庄子委运任化的思想,以求泰然处之,这是很自然的事。但他不会老在想着死亡中过日子,他更多地想要活,如何在“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迫窘中隐居到底,还是返至官场,他反复想过一个简单的道理,仕则富而隐则贫,所谓“贫富常交战”,但守护家园的观念始终未变,即“道胜无戚颜”了,此中的“道”,不仅包含儒家的“固穷”,还应有农家的“并耕”思想,“固穷”属于观念,“并耕”需要实践,这两者就像鸟儿的翅膀,一个也少不了。因为他始终相信土地能长庄稼的朴素真理——“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大伪”官场与田园力耕的“真淳”,常常对立出现,而在他的田园诗中,尤其是这样。
综上所述,陶渊明思想是由儒、道、农三大支柱构筑,儒家思想伴随他的一生。道家思想主要出现在隐居之后,使他在固穷生活中平和乃至乐观起来,特别是使他的田园生活富有诗意化。趋进晚年时,庄子思想似乎占了上风,那种一死生、齐物我的人生态度引起了极大的共鸣。陶渊明毕竟是田园躬耕的实践家,他不同于王维、韦应物、柳宗元,也和孟浩然有别,他要考虑到衣食,而且须用“力耕”争取,这在东晋门阀社会那是极丢面子的事,他像荆轲“飞盖入秦庭”般的无畏,勇敢地扛起锄头,决不回头,矢志不移地坚守着“四体诚乃疲”的“并耕”。这种勇气、毅力、韧性,只能来自对“力耕不吾欺”现实生活的体认,也是对先秦农家思想的认同与实践。论者有谓陶的思想是内儒外道,而农家思想对他来说,既是外又属内。矛盾、平和、坚毅的陶渊明,体现这三种思想的融合。他用农家并耕思想,消退了儒家无需“并耕”观念;“并耕”则馁在其中,他用庄子顺应自然化解人生与现实的苦恼。这或许就是陶渊明思想的本真。王、孟、韦、柳与苏轼,其诗力摹陶作,其所以貌合神离,大概就在于缺乏劳作生活体验与对农家思想的认同。
[1] 萧统:《陶渊明集序》.《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本。
[2] 韩愈:《送王秀才序》.《韩昌黎全集》卷三十,中国书店1991年版,第288页。
[3] 林逋:《省心录》,宝颜堂秘籍本。
[4] 曾巩:《过彭泽》.《曾巩集》卷三,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2页。同乎此论者,尚有辛弃疾。其诗《书渊明诗后》云:“渊明避俗闻道,此是东坡居士云。身似枯枝心似水。此非闻道更谁闻。”谓渊明未闻道者,是杜甫,而非苏轼,亦属误论。
[5] 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任渊等《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7页。
[6] 如辛弃疾《贺新郎》:“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7] 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卷上,清姚觐云手抄本。
[8] 何文焕:《历代诗话》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75页。
[9] 真德秀:《跋黄瀛甫拟陶诗》.《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四部丛刊》本。
[10] 朱熹:《朱子语类》第8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43页。
[11]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57页。
[12] 陶渊明《和刘柴桑》:“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
[13]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46~347页。
[14] 前者见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5页,并引《后汉书·周燮传》:“下有坡田,常肆勤以自给。”后者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30页。
[15] 萧统:《陶渊明集序》.《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本。
[16] 沈德潜:《古诗源》卷九,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01页。
[17] 龚斌:《陶渊明传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页。
[18] 《和陶桃花源并引》.《苏轼诗集》卷四。第7册,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197页。
[19] 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十,“桃源行”条,并引近时胡宏诗:“靖节先生绝世人,奈何记伪不考真。先生高步窘末代,雅志不肯为秦民,故作斯文写幽意,要似寰海离风尘。”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49页。
[20] 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8、199页。
[21] 龚斌:《陶渊明传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页。
[22] 张芝:《陶渊明传论》,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111~112页。
[23] 张芝:《陶渊明传论》,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113页。
[24] 朱自清:《陶诗的深度》.《朱自清说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页。
[25] 张芝:《陶渊明传论》,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