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镌》与新诗的“纠正”
新诗,自发生之日起,就不断遭遇到来自各方面的质疑。(56)如果说最初的反对者,如梅光迪、胡先骕等,更多是站在旁观的立场,从整体上否认新诗的历史可能,那么随着新诗“正统”的确立,来自新诗坛内部的批评则愈发强劲:一方面,诗体解放之后随随便便、自由书写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导致了写作的普遍粗糙、肤泛;另一方面,由于力主“写实”、“白描”,早期新诗的散文化风格,也疏远了一般的诗美期待。(57)从20年代初开始,越来越多的批评家开始指摘早期新诗的诸多问题,表达了某种重建新诗本体的要求,就连周作人这样的新诗“元老”也称:“我们已经有了新的自由,正当需要新的节制。”(58)在众多批评者、反思者当中,还包括闻一多、梁实秋等新一代诗人。
20年代初,在清华读书的闻一多、梁实秋都是新诗最早的追随者,但他们对新诗的道路有另外的看法。据梁实秋回忆,闻一多当时“不能赞同的是胡适之先生以及俞平伯那一套诗的理论。据他看,白话诗必须先是‘诗’,至于白话不白话倒是次要的问题”(59)。为了申张自己的诗学理念,也为了要“在文坛上只求打出一条道来”,“径直要领袖一种之文学潮流或派别”,(60)他们在具体的写作之外,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批评实践,《冬夜评论》、《草儿评论》、《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等文章,可以看成是投向当时新诗坛的重磅炸弹。表面看,闻一多、梁实秋批评的是新诗艺术品质的低劣,如“很少浓丽繁密而且具体的意象”,(61)但他们的不满也显示了新诗评价机制的转化:当“新与旧”的冲突不再是重点,从现代的纯文学观念出发,为新诗的发展建立一种本体性规范的要求,取代对表意活力的向往,支配了20年代新诗批评的展开。
1925年,闻一多自美国留学归来,在北京与一批年轻诗人汇合,包括饶孟侃、朱湘、孙大雨、杨世恩、刘梦苇、蹇先艾、朱大楠、于赓虞等。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诗艺、讨论学理,在刘梦苇的提议下,还决定创办一个专门的诗歌刊物,并且得到了当时《晨报·副刊》编辑徐志摩的支持。由此,在文学研究会主办的《诗》杂志之后,新诗史上第二个诗专刊《诗镌》于1926年4月1日问世了。《诗镌》存在的时间不长,至1926年6月10日终刊,只出版了11期,前后不过两个月,但在新诗史上却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集中了当时一批专著于诗艺的作者,不仅有具体的写作实践,也非常重视理论的建设,按照梁实秋的说法:“第一次一伙人聚集起来诚心诚意的试验作新诗。”(62)因而,在后来的新诗史叙述中,《诗镌》的创办往往被看做是新诗历史的分界点。(63)
对于新诗形式的关注,或许是《诗镌》群体最重要的诗学取向。在创刊号上主编徐志摩就声称:“我们的大话是: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的事情做”,而具体的途径就是“搏造适当的躯壳”,即“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见”。(64)围绕新诗的“音节”、“格律”问题,闻一多、刘梦苇、饶孟侃、孙大雨等先后撰写了多篇文章进行理论阐述,在考察现代汉语特点的基础上,尝试“音尺”、“音组”等具体的节奏构成方案。其中,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一文提出的“三美”理论最为著名。所谓“三美”,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从听觉和视觉两个方面,奠定了现代格律诗的基础。(65)有意味的是,《诗镌》群体对音节、格律的苦心经营,无疑在暗中针对了胡适“诗体大解放”的金科玉律,但“从形式入手”的思路却与胡适并无二致。由于过多地将“诗”之根据寄托于外在诗形上,对“诗”之内质的忽视,或许构成了他们理论的盲点,其负面的影响后来也不断得到反省。(66)
然而,应当看到,《诗镌》的价值不只体现在“格律”的重建上,重视“格律”或许只是手段,目的则在于从形式本体的角度,为新诗的展开建立一种约束和规范。其实,在音节、格律、诗形之外,他们还尝试了多方面的探索。比如,为了纠正“自我表现”带来的感伤化倾向,对“具体的境遇”的强调,就是部分诗人的诗学旨趣所在。邓以蛰在《诗与历史》中所提出的观点就颇有代表性:“如果只是在感情的旋涡里沉浮着,旋转着,而没有一个具体的境遇以作知觉依皈的根籍”,这样的诗,“结果不是无病呻吟,便是言之无物了”(67)。基于这样的认识,从一个现实场景出发,采用戏剧独白的方式,呈现生活与历史的切片,成为闻一多等人惯常采用的手法,因此他们的诗歌也更为沉实、厚重,回避了肤泛、感伤的情绪表达。在语言方面,对干净、洗练的现代口语的运用,乃至引“土白”入诗,也是这批诗人尝试的重点。这些实践扩大了表现的可能,对新诗的主题范围、语言意识,以及结构方式,都产生了深远持续的影响。
闻一多,无疑是该群体中领袖性的诗人。他的作品以“苦吟”著称,在用词、句法、情境等方面都精于锤炼,力避烂熟的表达,总是独出心裁地寻求语言的有力、奇警,如“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口供》),“老头儿和胆子摔一交/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罪过》)等。他的第一本诗集《红烛》,风格唯美、高蹈,自由体居多,充满了东方藻饰和浓烈的情感,《忆菊》、《秋之末日》等篇章,色彩绚烂,显露了一位画家诗人的独到匠心。他的第二本诗集《死水》,可以看做是自我修正的产物,语言更为洗练,诗形也趋于严谨,完整实现了他的格律化主张,《死水》一诗通过“二字尺”与“三字尺”的组合,作到了“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一直以来被看做现代格律诗的典范。其他作品,如《飞毛腿》、《天安门》、《闻一多先生的书桌》,在新诗戏剧化方面都颇具开创性。
对于新诗格律用力颇深的诗人,还有刘梦苇、朱湘、饶孟侃、孙大雨等:刘梦苇被朱湘称为“新诗形式运动的总先锋”,(68)他不仅是《诗镌》的发起人,也较早开始了诗形与音节的探索,并启发了闻一多和朱湘等人的写作。(69)他传世的作品不多,《铁道行》一诗将爱情比喻为两条不能相交的铁轨,不乏现代诗歌的“玄学”意味。作为《诗镌》的“大将兼先行”,朱湘的诗歌成就,似乎仅在闻一多之下,在20年代出版有《夏天》、《草莽集》。他的诗“工稳美丽”,偏向“古典与奢华”,“于外形的完整与音调的柔和上,达到一个为一般诗人所不及的高点”。(70)诗人颇为自得的《采莲曲》一诗,采用民歌的形式,长短错落的诗行,配合悦耳的音调,有效地模拟出小舟在水中摇摆的动态。饶孟侃,是闻一多之外《诗镌》中“最卖力气”的诗人,他撰写过多篇文章,讨论音节及“土白入诗”的问题,他的作品偏重于使用硬朗的口语,与朱湘笔下“歌吟”的调子不同,实现了一种“说话”的节奏。孙大雨在此一时期还未写出代表作《自己的写照》、《决绝》,但已开始实验“音组”的方案,其盘根错节、腾挪变化的组织能力,在《夏云》等诗中也有所显现。被称为“魔鬼诗人”的于赓虞,原本也是《诗镌》的一员。他喜欢使用繁复的长句,堆砌各种意象和辞藻,以表达孤苦、落寞的情绪,过度感伤倾向也造成了他与《诗镌》的分离。
在《诗镌》群体中,徐志摩的位置相当特殊。作为《晨报·副刊》的主编,他自然扮演了中心的角色,闻一多等人的诗学理念,对他原本“野性”的写作产生过不小的规约作用。(71)然而,他的诗歌却更为多样,有泥沙俱下的复杂性和冲击力,不能作简单的化约。在后世人的眼里,徐志摩似乎只是一个浪漫的布尔乔亚诗人,用轻盈、柔美的语言书写爱情和理想,用陈梦家的话来说,“他的诗,永远是愉快的空气,曾不有一些儿伤感或颓废的调子”。(72)这样的判断在《雪花的快乐》、《偶然》、《沙扬娜拉》等作品中,的确会得到印证,但徐志摩的诗还有多种类型。依照朱湘的分类,他的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中就有“散文诗”、“平民风格的诗”、“哲理诗”、“情诗”、“杂诗”五种类型。(73)他的诗歌有的粗野、暴烈(《灰色的人生》、《毒药》),有的充满虔敬的宗教体验(《常州天宁寺礼忏》),有的大胆使用方言(《一条金色的光痕》),阅读这些风格差异很大的作品,有助于把握他更完整的诗歌形象。在诗体的借鉴与创制上,徐志摩也有相当多的作为,曾实验过“散文诗,自由诗,无韵体诗,骈句韵体诗,奇偶韵体诗,章韵体诗”等杂多的形式。(74)《默境》一诗,模仿西洋无韵的素体诗,使用跨行的手法,严格限定每行字数,“在吞吐、跌宕的节奏上深得‘素体诗’的神味”。(75)
在上述诗人之外,《诗镌》上的作者还有很多,值得提出的还有杨世恩、蹇先艾、朱大楠等,连以小说闻名的沈从文,也曾是其中活跃的一员。《诗镌》结束之后,这个群体的探索没有终结,20年代后期随着《新月》、《诗刊》等杂志的创办,他们又再度聚集,被称为“新月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