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读冯至的《给秋心》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读冯至的《给秋心》

这组诗,共四首,最初发表于1937年7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3期,题为《给几个死去的朋友》,后作为“附录”收入1942年明日社出版的《十四行集》,题目改为《给秋心》。到《冯至诗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中,收入其中一、三两首,改题为《给亡友梁遇春二首》。二、四两首,未曾收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入。1924年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散文作家,著有《春醪集》、《泪与笑》。1930年5月,冯至、废名筹办的《骆驼草》杂志出版。此时冯至任北大助教,不久便开始与梁遇春交往,梁遇春也陆续在《骆驼草》上发表散文。1931年9月冯至往德国留学。1932年秋,梁遇春病逝,冯至得到消息,深为悲痛,大约于8月间,他特意往吕根岛旅行,以排遣对远方朋友的哀思。1935年9月,冯至归国,不久与戴望舒、卞之琳等合作主编《新诗》杂志,介绍里尔克的生平和诗作。1937年初,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的“新诗专号”上,发表了他译的《尼采诗抄》。后来,他将6月里写的这组诗,也送给这个杂志发表了。

废名先生说:“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拚命,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界上的话说尽的样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我爱惜如此人才。……秋心今年才二十七岁,他是‘赍志以没’,若何可言,哀矣。”(《泪与笑》序)叶公超说:“‘死’似乎是我们亡友生时最亲切的题目,是他最爱玩味的意境。”他意识到:“‘所谓生长也就是灭亡的意思。’这点他在《善言》、《坟》、《黑暗》里说得最透彻,……他对于人生似乎正在积极的探求着意义。”(《泪与笑》跋)《泪与笑》于1934年6月初出版。对于这些,冯至肯定是会看到的。

这组诗写作的时间离亡友逝世的祭日大约五年。悲伤的感情已经逐渐淡去,哲理的探索进入诗的凝思,人的“生”与“死”正成为冯至思考的命题。诗人在这里着重要表达的是,通过纪念亡友而怎样看待人的生与死的联系,品味在对人与自然的和谐的体认中死亡获得的宁静和永恒。这组诗,以舒缓的调子、整齐的形式、明朗而又略带朦胧的手法,抒写了诗人对人的生命与死亡的哲理思考。

第一首诗是说死亡与青春的密切关系。一个朋友的年青夭亡,使自己知道,死并不只和老年人有密切的关联,与青年人是同样相关联的。就如同在冬天里,我们很难区分昼与夜,因为“昼夜都是一般疏淡”。一些黑发朱唇的青年人,看去年纪非长,生命中却“时时潜伏着死的预感”。他们过早的死,像一个“灿烂的春”沉在夜里,带给人的是“宁静而阴暗”。就是说,灿烂的青春生命也可能迎接死亡的袭来。年青的生命面对死亡不应是恐惧,而是宁静。因为,这“死亡或含凝着更大的丰富”。

第二首诗是说生命共同的自然基础。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人生的延伸。我们一个个的生命,如从远方聚集到“一座城里”。我们都同有一个根,身内流着如“同一祖父”一样的血液。有的生命逝去了,虽然因此我们不可能再在人世间相晤,我们的“聚集”“不会再有”,但在我的生命里你是永远活着的。就如同我的血里,时时“还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球”。也就是说,“死亡并不能抹去个人存在的影子”。

第三首诗是说对于死者的回忆。生者对于逝者的怀念,是一种情感上的永远的“追寻”。在人生的路途中,我草草地认识过许多人。他们与我陌生而又亲近,相见匆匆,相去匆匆,可是他们的生命都与我发生了关联,他们的死,同样让我“寻找”和思念。似乎死者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会永远留存于生者的记忆中间。“‘生疏’里会有更大的惊喜。”

第四首诗是说诗人对死亡的领悟。从一个“生疏的死者”的面上,“收拾起一个死亡”据初发表稿。这“死亡”是那样的宁静,像风雨初过的村庄,只剩下一片月光。月光在颤动着叙说过去风雨里的景象。没有恐怖,没有痛苦,只有静默与安详。“你们的死觉是这般的静默/静默得象我远方的故乡。”诗的哲学思索与歌唱到这里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它使我们想起陶渊明唱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这里,冯至已将西方的现代哲学与中国的精神传统融汇于一起。“这正是东方人的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死,就是永恒,是一种‘比担负我们的欢乐更大的信心(里尔克),也是诗人所私淑的大诗人歌德说的永远的欢欣,一种可以担负着沉重的悲哀的信心——静默,莎士比亚说:死亡是人类一去不返的故乡。”(此处和以上引文,均见唐湜《沉思者冯至——读冯至〈十四行集〉》)这首组诗发表后不久,卢沟桥事变发生,全民族的抗战开始,因此没有引起什么反响。1942年收入《十四行集》,只在“附录”位置,因为诗集本身的光辉淹没了人们对于组诗关注的视线,它也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注意了。这种被淡漠的命运一直延续至今,以致许多研究者只从80年代的选本上知道《给亡友梁遇春》二首,而忽略了这组诗的全貌。其实这是一首完整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组歌,它由青春与死、生命同源、死的追寻、死与自然四个部分构成了一个沉思的变奏曲,最后如贝多芬的《月光》,升华为一片宁静与悠远的生命与永恒的奏鸣。哲理的沉思与亲切的意象融为一体,八行一节,时用跨行,行与行间连接,如行云流水,朴实自然,这不但是冯至归国后唱出的“第一声”,也成为他从原有的自身创作走到《十四行集》的一个不可忘记的桥梁。

(孙玉石)

给秋心

冯至

我如今知道,死和老年人

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连;

在冬天我们不必区分

昼夜,昼夜都是一般疏淡。

反而是那些黑发朱唇

时时潜伏着死的预感,

你象是一个灿烂的春,

沉在夜里,宁静而阴暗。

我们当初从远方聚集

到一座城里,好象只有

一个祖母,同一祖父的

血液在我们身内周流。

如今无论在任何一地

我们的聚集都不会再有,

我们只觉得在血里

还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球。

我曾经草草认识许多人,

我时时想一一地寻找:

有的是偶然在一座树林

同路走过僻静的小道,

有的同车谈过一次心

有的同席间问过名号……

你可是也参入了他们

生疏的队中,让我寻找?

我见过一个生疏的死者

我从他的面上领悟了死亡:

象在他乡的村庄风雨初过,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

月光颤动着在那儿叙说

过去风雨里一切的景象。

你们的死觉是这般的静默

静默得象我远方的故乡。

(选自《十四行集》,1942年5月桂林明日社)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