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解诗者如是说(一)

诗人与解诗者如是说(一)

这是一个坚实而沉着的诗人和学者!他悲悯的情怀、沉思者的品格与和蔼可亲的微笑,永远在我的心里闪亮。当我重读他的诗篇的时候,试图走近他的蕴藏博大的灵魂。在想象中我们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从你所生存的20年代起,你就带着《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两本诗集走进诗坛,成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但是,是什么使你从浪漫的歌唱走向现代的沉思呢?

——我在许多地方说过了:是里尔克。那是1926年,我读了里尔克的散文诗《旗手》。对于他的接近与发现,使我感到惊喜,感到意外的、奇异的获得。从此,我就爱上了这个遍察世界真实、体味人与物的悲欢的神秘的诗人了。

——这种接近怎样促成了你的诗歌创作姿态的转变呢?

——创作是一种难以琢磨的现象就在于:一个人的创作采取什么样的姿态,是由很多偶然因素构成的。我从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期,写的少数诗作里仍然是很多的个人的感伤。我还没有完全学会怎样控制自己。接近里尔克并不等于真正理解了里尔克。我说过,至于读到他的《祈祷书》,他的《新诗》,他的《布里格随笔》,他晚年的《杜伊诺哀歌》和《十四行诗》,还有那说不完的娓娓动人的书简,已经是30年代的事。

——也就是在德国留学以后的事了。

——是的。

——在德国留学生活中对现代哲学的汲取和你人生的成熟,使你在里尔克身上更多地发现了你所需要的超越自己的新的美学。你把他说给了自己也说给了别人。

——那是在1936年,我在这位诗人逝世十周年的祭日时,写了那篇纪念小文《里尔克》。我说,在《祈祷书》里处处洋溢着北欧人的宗教情绪,那是无穷的音乐,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滥。在这无穷的音乐与永久的感情泛滥中德国18世纪末期的浪漫派诗人们(他们撇开了歌德)已经演了一番无可奈何的悲剧。他们只有青春,并没有成年,更不要说白发的完成了。

——我在你的论断里已经听到你自身创作向浪漫派告别的声音了。

——这或许是你听到的声音。然而我是在讲里尔克。里尔克并不纯然如此。他内心虽也遭逢过那样的命运,可是他克制了它。在诺瓦利斯(Novalis)死去、荷尔德林(Holdelin)渐趋于疯狂的年龄,也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他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他到了巴黎,从他倾心崇拜的大师罗丹那里,学会了一件事:工作——工匠般地工作。

——你在这里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我们把它称为里尔克原则。你是说,过去人们在努力寻找与音乐相通的地方,而里尔克在诗与雕刻中间找到了摆脱情感泛滥之路,这是使诗走向现代化的一个标志。它使T.S.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变得可操作了。

——我赞叹里尔克对于文字功能的发现。罗丹怎样从生硬的石中雕琢出他生动的雕像,里尔克便要怎样从文字中锻炼他的《新诗》。我每逢展开这本《新诗》,便想到巴黎罗丹博物馆。这个集子里多半是咏物诗,其中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个人的哀怨;只见万物各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

——这种启示,让你对于自然、人物、内心经验等等的处理,都到了与自己的心灵融化为一的地步。流动的沉思化为“凝定”的“风旗”了。我在你诗里读到了生命与自然合一的声音。

——这正是我所要苦苦寻求的。我找到了自己的一种诗情与哲理融解的方式。我爱自然,爱那些没有被人类点染过的自然。对于自然,对于一次普通生活的记忆,我常常交织成为灵魂的山川,展示出一幅幅心灵的图景。

——那么,你在沉思中渴望“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这个愿望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实现呢?

——也许我默认这样一种想法:人们说,事事不可强求,一强求,反而遇不到了。但有时也有偶然的机会,在你一个愿望因为不能达到而放弃了以后,使你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为我获得的收获而幸福。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你的歌唱,无论一棵树,一株小草,太阳下的几只小狗,无名原野上的一条小路,还是一个亲密而生疏的夜晚,一片神秘的田野和一湖的闪光,一个思念和崇敬的人物,都是个人灵魂与大宇宙交响的声音。甚至在你常常想到的死亡里。

——这是我想得很多很多的问题。一次我在谈到瑞士山村农民有趣的墓碣铭语的时候,我说道:“有时候我为了许多事,想到死的问题”,我始终认为,人的生和死是相联的。死是人类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死亡,并非一种颓丧,那是一种美丽。然而,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我的诗里就藏有我的思考……

一个忠厚而沉稳的声音,在娓娓叙述中远去了。在他留给我们的“沉思的诗”中,我看到了这个智者的美丽的死亡化做一座默默青山,更看到了他的那些不死的诗的独特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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