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文学关系研究丛书”总序
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试论国际文学关系研究的地位与作用》的文章。写那篇东西的目的,一是为了回应国际上风行一时的比较文学“消解论”,二是为愈来愈被边缘化的“国际文学关系研究”正名。《北京大学学报》刊发此文时附有如下“摘要”:
比较文学是一门研究“文学方面的文化交流”的学科,只要文化交流一天不停止,比较文学就没有被“消解”的理由。作为这门学科最原初的研究领域,国际文学关系研究在学科中的地位曾大起大落,至今仍在某些地区、某些学者中受到轻视。然而,它一直在反思中前进,它最根本的变化,就是在传统的历史研究中引入了问题意识,引入了文学批评的精神。国际文学关系研究维系着本学科的身份与根本,它过去是,今天与未来也应是本学科最基本、最主要的研究内容。
这个颇有些“檄文”味道的“摘要”,是我应编辑部要求而自拟的。我在这里重新引用它,皆因它概括了那篇文章的核心观点,而末尾几句,尤其点明了策划这一套“中法文学关系研究丛书”的基本立意。
多年来,我一直在为国际文学关系研究摇旗呐喊。不过,毕竟是人微言轻,虽聊胜于无,却很难有大的反响。面对外部世界热闹非凡的大环境,面对人们求新求变求大的普遍心态,面对电视台、广告牌里充斥着的“闪亮登场”“华丽转身”“震撼推出”一类的夸张表述,那些希冀被人仰视、受人推崇、轻而易举地就能占据学术制高点的种种举动就都变得不难理解了。国际文学关系研究——具体到中国而言,更多的是中外文学关系研究——则没有这般显赫、亮丽的外表,更没有这个时代人们竞相追逐的高回报率。它要求研究者屁股坐下来,老老实实从梳理资料开始,从认真阅读文本开始,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点点滴滴地积累和建构起足以支撑一个课题研究的宽广的知识场。不仅如此,它还要求研究者具有敏锐的眼光和强烈的批评意识,质疑现象,提出问题,探幽索微,揭示本质。这是何等清苦而寂寞的过程!在凡事都讲效率、讲性价比的当今世界,又有多少人愿意承受这般的冷清和辛劳?但我很庆幸,在北大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执教的二十年时间里,有一群学生愿意与我一样,做这个一点都不“华丽”、更不“震撼”的基础性工作。这是我的幸事,更是学科的幸事。
如今他们已成人,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高校和科研机构里。让人感动的是,他们在忙碌的教学、科研、学术活动中依然没有丢弃如此需要时间、需要砥砺的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有了一群人在踏踏实实地做,在课堂上讲,在研讨会上谈,在文章中写,再去指导他们的学生……这就变成了一种既成事实。这样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远胜过千言万语的论证和宣传,它让本学科最基础、最本质、最核心的研究方向得以发扬,得以光大,得以传承。
这套“中法文学关系研究丛书”,就是专为他们设计的。我希望借此平台展示他们的研究,向学界推荐他们的作品;同时也在内容与方法两个方面,丰富国际文学关系研究的成果。而之所以使用了限定词“中法”,则是受我本人研究范围所限。我是专治中法文学关系研究的,学生们也就大多沿袭了此一方向。当然,如有可能,我也希望未来能推出其他双边或多边文学关系研究的成果来。
在人类文明史上,中国和法兰西是两个响亮且诱人的名字。这两个文化大国,各自以其璀璨的文化丰富了人类的文化宝库。两国间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彼此都对对方产生过积极、深远的影响,又都从对方那里汲取了有益的成分来革新、滋养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使其生生不息。这样一部丰富、瑰丽的历史,为中法文学关系研究提供了多姿多彩的研究对象与视角。
本丛书没有愧对这样的多姿多彩,它的选目及作者同样也异彩纷呈:入选本丛书的所有论著,都是作者们在自己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加工修订而成。丛书的作者既有中国人,也有法国人;他们的论文既有在北大答辩的,也有在巴黎四大答辩的,其中有一些是在中法双方导师合作指导下完成的。丛书涉及的内容不仅是中法文化、文学间双向的对话、接受、互视、互补,而且横跨了数个世纪,涵盖了整整一部中法文化交流史:从两国间文化交流滥觞的17、18世纪,直至交流已成定势、成共识的21世纪。所处理的文本则远远超出了纯文学的范畴:除了戏剧、小说、诗歌外,也不乏难以归类的记游作品、报纸杂志,甚至一切可冠之以“文”的材料……同样纷繁多样的还有作者们的研究方向:翻译研究、形象研究、媒介研究、文化研究,不一而足。而且往往在同一部著述中,又数个方向并存,彼此切换勾连照应。
尽管有这般的千差万别,本丛书的著述仍然有着许多共通之处。首先是作者们的研究和立论都建立在第一手中西文资料的基础上。说到这一点,或许应特别指出,不管他们最终在哪里答辩,作者们在论文撰写过程中都曾在中国政府或法国政府的资助下,远赴对象国搜集资料、实地考察,呼吸异国的精神文化空气,切身感悟异国的文化氛围。其次是所有的论著都是个案研究。这就保证了这批年轻的学者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建构起相应的知识场,尽可能地穷尽相关资料,最大限度地保证研究成果的原创性、科学性。但这些从小处入手的研究,却不乏大的抱负。我们可以看到,入选的每一本书都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文学史关怀。研究中国文学流播法国的作者,汲汲于讨论中国文化因子、元素,为何和怎样参与了法国文学的变革;处理法国文学在中国的作者,则念念不忘探讨法国文学、文化如何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起作用。一国文学,因为与异文学的相遇、交流、对话而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这是比较文学国际文学关系研究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作者们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变化,从而也就丰富甚至改写了接受国的文学史。由此牵连出的,是作者们对变化过程的重视。而在这种对过程的描述和讨论中,文学史就必然与思想史、心态史、社会史,甚至经贸史、外交史相交叉、相关照、相联系。如此宽广的研究场域才保证了他们可以进而去探讨接受国的观念是如何在与异文化的对话、对质中渐变、革新的。不仅如此,这些年轻的比较学者们还有更高远的追求。他们知道:一国文学在异国的译介、传播、接受,不仅在时间上延续了原著的艺术生命,而且在空间上也由于跨文化变异而赋予了原著以新的意义。所有这些,都必将进入我们称之为世界文学的版图中。所以说到底,他们瞄准的是书写世界文学史。
以上这些共通点,既有对传统国际文学关系研究的继承,更体现出了作者们对方法论变革的自觉。我在“摘要”中强调的那些最根本的变化,完全可以引这些著述为证。令人欣喜的是,作者们并没有“鹦鹉学舌”般地照搬各种新概念、新理论,而是将一切适用的东西融会贯通于自己的研究中,并且以自己的实践和思考,再去补充和完善现存的理论和方法。所以他们不仅仅是变革实践的参与者、亲历者,更是变革历史的建构者、书写者。这对他们个人而言,无疑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和一段值得回忆的经历。而历史——中国的、法国的、世界的比较文学历史,不是已经在变革的事实中铭记下了这些参与者、书写者们的奉献?
入选本丛书的所有著述,无一例外,都是作者们生平的第一本专著,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有初出道者的特点:略显稚嫩,多少未脱博士论文特有的“学究味”,分析和探讨也都还有向纵深拓展的余地。但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是“成长中的烦恼”。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们必定会“天天向上”。
最后还要补充的是,2014年是中法两国建交50周年,两国举行了多种纪念活动。我们选择此时推出这套丛书,自然是希望沾一点欢庆的喜气,同时也为中法两国关系的发展送上我们比较学者的祝福。为了能让这套丛书按时出版,北大出版社外语编辑部主任张冰、法国驻华使馆文化处专员易杰(Nicolas Idier)及其助手张艳、本丛书责编初艳红等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给予了我们从物质到精神的各种帮助,我谨代表丛书的各位作者向他们致以诚挚的谢意!
作为专治中法文学关系研究的比较学者,能在古稀之年推出这样一套丛书并为之作序,实在是我此生最大的荣耀!最大的幸福!
是为序。
孟华
2014年10月10日写于京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