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

要讨好一个美国人,其实很容易。比如说我邻居X先生,光头,刺青,喜欢把两者都露出来,无论春夏秋冬,穿着大裤衩,胳臂在胸前一交叉,我便吓得汗毛竖起。此外,还有两条与他一样强壮而不友好的斗牛犬。每天傍晚,X先生遛着它们,准时经过我家门口,遇到我时便呜呜叫。每次,我都很热情地对两个家伙说:“Hey,Boys,Have a good day!(嘿,孩子们,祝你们今天玩得愉快!)”虽然此招对那两头斗牛犬不甚起效,但如今X先生远远看到我,就会和我微笑,然后示意他的boys对人要有礼貌。

有一年,我打着学术的旗号在祁连山上放羊。一天,我赶着羊上栏,看见邻居祁昂噶家有一只小羊腿受伤了,血淋淋、一瘸一瘸的,楚楚惹人怜。第二天,祁昂噶招手让我去她家玩,我立马屁颠屁颠地翻过铁栏,踩着厚雪嘎吱嘎吱而去。虽然是冬季草场,牧民们住的还是很分散,祁昂噶家是最近的邻居。祁昂噶给我倒了一碗热酥油茶后,第一句就告诉我:我们家有狼了。原来昨天我看到的那只羊就是被狼咬的,今天这只羊已经被拉到镇上屠宰场了。我有些吃惊,草原不是没有狼吗?昂噶说,饿极了,狼还是会来的,只是晚上不敢到人居住的地方,但白天羊放在牧场没有人看的话,就会有狼来吃羊。我立即想起前几天在嘉峪关下看到的两只狼,野性未驯,被关在笼子里,有人走进,便浮躁不安。几个人围观,逗这两条狼,狼已开始愤怒,长嗥,甚至跳跃。铁笼外的人更是兴奋不已。过了许久,狼的眼神变得哀怜,低声号叫,似有泪。

据说,狗其实是从狼驯化而来的。在牧场,被人叮嘱最多的一句话是“小心牧羊犬”,而不是狼。这些凶悍的牧羊犬是用来对付狼的。白天,它们被铁链拴在门口,晚上则被放出来,围着羊圈巡逻。但若是白天有陌生人经过时,它们远远就发出呜呜呜呜的警报,若是主人不出来,它们就出来了,厉害时可以挣脱铁链,咬着你不放,直到撕下你的一块肉。更糟糕的是,这些牧羊犬大多有些弱智,我在祁昂噶家住了七八天,祁昂噶把我介绍给它们无数次,但它们每次见到我,依然狂吠不已,对我跃跃欲捕,无论我怎么说“嘘!安静,安静,不许吵”。但这三条有些混账的牧羊犬就是不认我,以至于每次我出院子绕到屋后的山梁上厕所,都变成一个危险的旅程,随着它们的号叫而打战。后来,祁昂噶告诉我,有一次兰格晚上寻羊回来,其中一条大黄犬挣脱链子,咬住兰格的胳膊不放。兰格将其拖到门口,用门夹它的脑袋,它才松嘴。但兰格的胳膊被撕了一道大口子。第二天,祁昂噶才发现,兰格的被子和地上全是血,吓得赶紧送他去医院。之后,我发现这些牧羊犬果然多无脑子,用C的话说是昏狗而已。

于是,在西宁的C说起了獒。我问:“獒生下来是不是和狗很难区分?”他说:“狗就是狗,獒就是獒,没得比。”于是,他说了杨志军的故事。写《藏獒》的杨志军和他是一个地方的,玉树的,他们打小认识。杨志军小的时候,父亲送他一条狗。这条狗非常不讨人喜欢,于是杨志军把它送人了。后来杨志军大学毕业回去做记者,去一个牧民家,在他家门口看到一头牛犊子似的东西。那东西看见杨志军就挣脱铁链,和杨志军亲昵。这时,牧民告诉他,这就是他小时候养的那条狗,其实那是一只獒。杨志军走后,这条獒看见汽车就把轮胎咬得粉碎,因为它认为是汽车把杨志军带走的。之后,这只獒不吃不喝,许多天后,奄奄一息。牧民着急了,想了一个办法:杀了一只羊,然后弄了一张狼皮披在羊身上,对这只獒说:“看,你不负责任,让狼来咬羊了。”这条獒听了,立马站起来吃东西。这些,据说写在《藏獒》的前言中,我没有查证过,但在祁连山下听到C说起,血脉贲张。接着他又说,在西宁,马俊仁有一个藏獒饲养基地,一般的藏獒都卖到十几万,有的是100多万。当然,首先得把獒驯服得像狗一样乖。“那还叫獒吗?”我问。C笑而不语。

我外婆就不养狗。每次,她看到我家的小黄狗,就摇头,然后掉泪,追忆当年她的小虎子。小虎子是外公外婆刚到大山定居时养过的一条猎狗,据说很是通人性。可是,有一年冬天,外公外婆决定打死它,因为小虎子长成老虎子了。打狗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据说得用绳子倒挂着,用布袋蒙着狗头,用棍子活活打碎狗脑袋。而且据说狗是很难被打死的,若是没打死的狗活过来后,就疯掉了,专门咬人,人也会跟着疯掉、死掉。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打死的狗还得多挂一会,以确定它真的死掉了。然而,虎子竟然没有死。在放下之后,它立马跃起,逃进山林中。从此,虎子就不见了。之后,外公外婆的厨房门口出现过一两次被咬死的野兔子。外公外婆认定,这是他们的虎子送给他们的。虎子的以德报怨让外公外婆愧疚不已,从此不养狗,养鸡养鸭养鹅养猪养蜜蜂还养人,就是不养狗。

外婆是对的。不久,我家的小黄狗便失踪了。老吴到处找它。后来邻居告诉我们,我家的小黄狗被寺下一条大公狗拐走了。原来,我家的小黄狗是个丫头,丫头长大思春就私奔了。寺下离我家有好几里山路,老吴就懒得去找,何况,那个时候,狗都是放养的,自己去外觅食,常常十天八天不见。然而,十天八天后,小黄狗还没回家。老吴再到处问,就问不着消息了。有一天,一个人过来问:“那桥下的狗是不是你们家的?”老吴赶紧跑去小河边,我紧跟着老吴。我看见了和我一起长大的小黄狗。它躺在小河边,一动不动,肚子很大。老吴说,它快要当妈妈了。但它死了。

小黄狗身边还躺着一只狗。我疑惑:会不会是我家小黄狗的“情狗”呢?小黄狗是不是准备带着女婿回娘家呢?可是,它们全死了。那几年严打,这些自由浪漫的狗总是被无缘无故地打死,抛尸荒野。从此,我家也不养狗了。后来,我家搬到县城去了。老吴凶我:“城里怎么养狗?”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城里有一种动物叫宠物。

若干年后,我看了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名著《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想起了我外婆的虎子,它是不是也变成了一只狼呢?在所有的狗故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野性的呼唤》里巴克的故事。巴克是一条文明社会的狗,也就是一只宠物,最后在人类的虐待下,加入狼类,成为与人类为敌的狼首。是呀,狗为啥一定要通人性呢?或许,狼性才是狗的本性。或许,狗成为野地里的狼,而不是城里人的宠物,更符合狗道。当然,这些故事其实都是人的故事,无论狗是通人性还是通狼性,我们都无法知道真正的狗性,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人性,所以也就无法做出任何道德判断了。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不是人类以万物为刍狗。

不过,每次遇到某先生,我依然很开心地向他和他的两个boys打招呼,真心的。不管人性与狗性为何物,我只希望这是一个人类和狗类都喜欢的故事,一个万物万类皆大欢喜的故事。虽然内心深处,我表示深深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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