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喷火的艺人

那些喷火的艺人

刚到波士顿的时候,我经常去昆西市场逛游,啥也不干,就看那些街头卖艺人。

我很吃惊会在波士顿看到街头卖艺人,因为在我记忆中那是很古远的事情。小时候在山里,每逢春天的时候,山外的卖艺人便会轮番来到山里头。有时候,是一个老头儿和一只猴,就是演猴把戏的。压轴戏是老头儿敲着小锣,小猴子表演川剧变脸。老头儿每用力敲一次小锣,小猴子就从箱子里换一个面具。最后小猴子会拿着一顶帽子讨钱。此外,还有各种江湖人士,比如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敲着小铁片卖麦芽糖的、崩爆米花的、弹棉花的、卖菜种的、卖小鸡小鸭的。总之,隔三岔五,大山里头就会出现一两个陌生人。最吸引野娃娃的便是那些卖艺的,其中又属猴把戏是最吸引人的,此外还有玩蛇的、表演硬气功或武术的等。最盛大的便是夏天到来的杂技团,那几乎是山里最大的文化盛事。

杂技团的表演可不是流动的。他们会在野地里搭一顶很大的帐篷。到了晚上,他们会在四周点上火把。于是,所有的野娃娃都被吸引过去了,早早地在帐篷四周打转,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帐篷里。杂技团的表演是专业且职业的,这意味着他们会收门票,小孩儿根本钻不进去。那时,这些卖艺人总是一副古装打扮,完全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戏班子从屏幕上走出来了。因此,即便钻不进帐篷,哪怕只是看到一个艺人走出帐篷,也能让野娃娃们尖叫。通常,他们的节目长达一两个小时,有骑马打圈圈的,有喷火打滚的,有插科打诨的,有巨石压身的,有吞长剑的,有爬梯子的,有变魔术的。压轴节目是全部演员齐上场,一个大力士撑起一张桌子,桌子再叠人,再叠条凳,再叠人,再叠条凳。最后,最漂亮的仙女从帐篷顶上飞下来。此时,帐篷会全部拉起,在帐篷外听了一晚的野娃娃们也能看到仙女下凡。于是,整个山野为之沸腾到午夜。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卖艺人都消失了。许多年后,看到已过花甲之年的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感叹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我才明白,失去的不是卖艺人,而是“古时候”。

所以,我总是很吃惊地看着波士顿街头那些卖艺人。今天(5月3日,周六),我偶过昆西市场,竟然发现这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街头表演听证会”,街头卖艺人排着长队在表演。昆西市场管理会也组织了裁判委员会,对各个艺人的表演进行评判,以决定谁有资格进驻昆西市场——波士顿最好的街头卖艺地点卖艺。在美国,街头卖艺人是受宪法第一修正案“言论自由”保护的,没有人可以“管”他们。但昆西市场是私人领地,要到这个最热闹的市场卖艺,那就得到昆西市场管理处去申请。一般冬天的时候申请,5月初的时候听证。据说,昆西市场是街头卖艺人的圣地,所以竞争比较激烈。每年,从美国阵亡将士纪念日的那个周末起(一般是5月末)到劳动节的周末(一般是9月初),每一天从早上10点到晚上9点,昆西市场都有街头卖艺表演。此外,主要节假日的周末也有节目安排。这已经成为昆西市场的一大招牌,许多父母会在节假日带孩子来看。

所以可想而知,每一年的听证会是这些街头艺人的一个大日子,这也让路过的行人大饱眼福。听证会主要分两组,一组是杂技,一组是艺术。由于每一位艺人的表演都有时间限制,所以听证会的表演比平时的精彩许多,若同时爱好两者,就只能叹息分身乏术了。

我路过昆西市场时,听证会刚开始。于是,我连看了两场杂技表演。第一个精彩之处是擅长空中扔球,第二个精彩之处是倒挂逃生。这是只有在昆西市场才能看到的杂耍表演。中场休息时,我便转场到了艺术专场,各种吹拉弹唱,果然比一般街头卖艺的水平要高。最为赞叹的是母女三人组的表演。姐姐16岁,妹妹15岁,可想而知妈妈多少岁。姐姐拉大提琴,妈妈和妹妹拉小提琴,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我第一次听到大提琴如此欢快。

接着上场的竟然是一位“熟人”——一位常在downtown crossing(市中心)地铁站下表演口技的音乐家。有一次,我在等地铁,看到一位懵懂少年举着iPhone对着他一直拍,满脸“我崇拜你”的表情,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让人忍俊不禁。确实,这位艺术家的表演说起来非常简单,一个话筒一个音箱,却用一张嘴弄出了整个乐队也难以弄出的电子音乐。虽然我很难欣赏他的音乐,却仔仔细细看了他的口技。那么复杂的声音是怎么用嘴巴发出来的呢?更吸引人的是,他的手势节拍舞动得好像有隐形的电子乐器在他身边似的。这一次,他表演的依然是口技,只是多了一个伙伴,因此也多了好多复杂的声音。

其实,在我看来,波士顿更好的卖艺地点是地铁站。那里门槛低,客流量大,风吹雨打全不怕,所以几乎在每一个非户外的地铁站都能发现好几位固定的卖艺人。

据我观察,波士顿地铁里的卖艺人大致分两种,一种是以此为生的,这是他们的职业。比如说Government Center(政府中心)绿线站的那位盲人老爷爷。他是第一个让我震惊的卖艺人。当时,我正在等绿线,突然听到后面笃笃笃响,那节奏还颇有些“古”风。转头一看,是一位戴着墨镜、头发雪白的老人,一根长杆杵地打着节拍,唱着含混不清的歌。时间长了,我发现有很多人认识他,甚至有人不定期地往他面前的碗里放钱。有一次,一位妇女给了他20美元,特意放他手上,让他收好,以防别人从他碗里拿走。另一位职业卖艺人也是在这个绿线站遇到的。每一次,他看到中国女孩,就会弹唱没有跑调但会落词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并告诉我,蓝线上曾经住了很多中国人,后来转移到橙线和红线那边去了。他还告诉我,他们需要办正规执照才能在地铁卖艺,不贵,一年25美元。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份正式工作。因此,他每个星期都会在固定时间和固定场所卖艺。

另一种卖艺人则纯属玩票。有一次,到红线终点站Alewife站,刚出地铁,还没上楼,就听到洪亮的男高音响彻整个地铁站。我坐电梯上去,才看到进站口处,一个小号的“帕瓦罗蒂”在很投入地唱歌剧。他穿着非常正式的燕尾服,仿若是从遥远的舞台上切割下来的似的。他唱得那么投入,甚至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给他钱,因为他面前根本没有盒子供行人扔钱。可是,他不在意。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没有任何修饰的高亢声音让整个地铁站变得堂皇,感动得我差点儿掉下眼泪,立马对着他浮想了一个波士顿男版的“王彩玲”——他是不是和电影《立春》里的丑姑娘有着同样的遭遇呢?

最近,我发现哈佛广场地铁站还出现了一个更特别的卖艺人:他卖诗歌。他是一个很年轻、很有诗人气质的小伙子,看上去像是从《死亡诗社》(Dead Poets Society)里跳出来的学生。他有些害羞,有些个性,静静地坐在站台的条凳上,用随身带的一个和他一样迷人的打字机打字。我没注意他的打字机上是否有纸,但我能确定它不停发出的咔嗒咔嗒打字的声音,再加上时不时换行的声音,很是美妙。在他前面,有一张大纸,上面写着:写诗为生。边上是他的诗歌小册子和书签。第一次见,我以为是行为艺术,因为还有一架摄像机一直在对着他,另有一位年轻人在照看摄像机。我想,这是不是在考察波士顿人对诗歌的热爱呢?于是,走出5米后我又回头,想凸显下我对诗歌或波士顿人的热爱。我掏出钱包,哎呀,只有一张20美元的钞票。诗人忙着打字,肯定没空找零,要我凸显20美元的爱心,我又不舍得,那可够我奢侈地吃一个星期呢。于是,在摄像机前,我又落落大方地收起钱包,说了一句“good luck(好运)”,就告退了。后来又几次遇到他,没有了摄像机,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人来人往的站台长椅前,敲着他的迷你打字机。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真美,让我想起多年前看到的上海诗人卡夫卡·陆的一句诗:“没有明天,就在今夜,我们做一回那喷火的艺人,让火的弧线划过冰凉的夜空,也许,此后就是你一个人孤单的路,但是,我固执地相信你瞳仁里的火焰将一生一世。”

其实,还有许多地铁卖艺人很难让我归类。在适当的时候,他们总是触动我。有一次,一个适合鬼魂出没的晚上,我在Park Street(公园街站)等地铁,对面传来二胡声。我隔着丑陋的铁栏,依稀看到一位中国老人在拉二胡。他拉得真难听,可是还在倔强地拉着,那孤寂的背影和孤寂的声音把我弄哭了。后来,他的二胡拉得渐渐好了,我却再也没有要哭的感觉了。还有一次,遇到卖艺的,是一对情侣,两人显然属于那种有舒坦日子不好好过、不折腾不成活的艺术青年。他们一边唱一边相视而笑,眼里完全没有地铁和顾客,弄得我不由得为他们操心:这唱半天能挣多少钱呢?够离家出走吗?结果,我等的地铁还没来,他们便甜蜜蜜地走了。最牛的一位街头卖艺人是在市中心橙线通往红线的通道里遇到的。老远我就听得花容失色,惊呼:娘呀,这谁弄出这么大噪声污染,警察管不管呀。转过弯,竟然是一个人拿着一把吉他在那吼。先说那吉他声,与之一比,小时候那些走街串巷弹棉花的顿时成了小泽征尔。再说那人声,听了半天我才确认是人声,而不是工地建筑噪声。可人家艺术家神态自若,自信自满自大得四天王巨星加起来也抵不过。我顿时大彻大悟,摇出地铁站,迎接我不断颓败的生活。

  1. 波士顿地铁共有4条线,分别用红、绿、橙、蓝4种颜色区分。——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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