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decaf的中国
第一次知道“decaf”是在公园街教堂的休息厅中。我去取咖啡,发现有两种:regular和decaf。Regular我认识,普通的。那decaf呢,不普通吗?于是,连忙不耻于问。哦,原来decaf是脱去了咖啡因的咖啡,即脱因咖啡。可是,脱去了咖啡因的咖啡还是咖啡吗?
显然,脱去了咖啡因的咖啡不仅是咖啡,而且还是更受消费者欢迎的咖啡。比如说,第一次见面,许多人会问我一个问题:“你是哪里人?”一开始,按国内习惯,我会说我是江西人。“江西?江西在哪里?”绝大多数人都会愣住。江西在哪里?这下我愣住了。因为我的老家江西实在是太一般了:既没有北京的政治文化,也没有上海的都市繁荣;既没有西藏的神秘,也没有新疆的有趣。你知道庐山、井冈山、三清山、龙虎山吗?你知道南昌、九江、赣州、景德镇吗?你知道湖南、湖北、安徽、浙江吗?绝大多数人中的绝大多数依然一脸茫然,而剩下的极少数会对我说,我知道杭州。可是,我没法用杭州来形容江西,于是我只好说:“嗯,江西就挨着杭州。”显然,这个答案依然很难满足极个别人对中国的热爱。竟然有人神奇地掏出一张巴掌大的地图要我point(指)一下。我拿过来一看,竟然找不到江西。自此,我学聪明了,若再有人问这个问题,我就说上海。于是,交谈立即深入而热烈起来:外滩夜景真美!我到过金茂大厦!东方明珠的自助餐很不错!世博会很了不起!有时,我会忍不住问:“你知道汶川知道厦门知道什邡知道启东知道宁波知道洛阳知道蓟县吗?”显然,唐人街上那静静的、华丽的中国牌坊更像是中国。
我很仔细地查了一下decaf的来源。根据最权威的美式英语字典之一《韦氏词典》,名词decaf是decaffeinated coffee的缩写。形容词decaffeinated(脱因,去咖啡因)最早出现于1921年,decaf这个词最早出现于1984年。1988年版的《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中没有收入decaf这个词,但在2009年版中有了这个词。1970年,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便在他的《消费社会》(La société de consommaion)中指出,消费将变成一个“能指”的符号,物的消费将不再仅仅是物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更重要的是其符号价值,而“消费的过程成为一种意义的建构,比如社会地位、身份标识、文化品位以及美学趣味的彰显等”。可见,decaf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并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某种能指的符号,成为某种“社会地位、身份标识、文化品位以及美学趣味的彰显”,一如买包包不是叫买包包而叫买coach(蔻驰),买靴子不是叫买靴子而叫买UGG,喝上一杯decaf,不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而是消费一种咖啡的感觉和氛围,但这种decaf时常让我感到尴尬。比如说,另一个常被问到的问题是:“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为了照顾decaf消费者,更为了避免自己被消费,我直截了当地说复旦大学。但实际上,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自考生和乡村教师的经历远远比复旦生的经历要长,且远远重要得多,光荣得多。但若是把这段经历放在有着傲人教育背景的波士顿讲述出来,就比较危险了,因为大多数消费者喜欢的不是一杯真正的咖啡,只是想消费一decaf既能满足自己对中国的幻想,又不用担心中国给神经带来的强烈刺激。毕节垃圾桶中的五个孩子陶中井、陶中红、陶中林、陶冲、陶波,唐慧妈妈,两岁的小悦悦或是强强的画,对他们来说,这杯咖啡就太刺激神经了,不在他们幻想的逻辑范围和消费范围之内。
科学家已经证明,decaf其实并没有完全脱去咖啡因,多多少少还是具有咖啡的作用,对神经会产生刺激。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比起绝不喝咖啡绝不谈中国的人,还是要对敢于喝decaf的消费者表示赞赏。1951年,C. 赖特·米尔斯(C. Wright Mills)在其书《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White Collar:The American Middle Classes)中,描述了这么一群人数日益庞大、生活日渐丰裕、情感却不断疏离彷徨的中产阶级:“他们或受到管理者的指使,或受到科层制度本身的支配,几乎人人都沦落为毫无生气的个体、失去工作的价值感和创造性的挣钱机器。他们轻视政治,他们不是激进分子,不是自由派,不是保守派,不是反动分子;他们是不活动分子,他们置身事外,洗手不干了。在国家政治生活中他们也没有什么地位。”虽然我总以为中国没有中产阶级,但从这个角度看,我却看到一群这样的中国中产阶级,喝着或是不喝一杯decaf的中国。
UGG是1978年起源于美国南加州海滩的国际知名品牌,生产鞋履、服饰、配饰、箱包及家居类全线产品。——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