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引言

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世界性的伟大作家,他的文学遗产在俄苏得到广泛的研究。不过,陀学方面的权威专家,大多是从整体上探索他的成就。这从他们研究著作的名称上就可以看出,如Л.П. 格罗斯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А.С. 多利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的长篇小说》、Г.М. 弗里德连杰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世界文学》;В.Я. 基尔波金的《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道路(1821—1859)》《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等等。只有为数不多的知名专家从某一角度研究他的小说,这就是Вяч.И. 伊凡诺夫的“悲剧小说论”,Б.М. 恩格尔哈特的“思想小说论”和М.М. 巴赫金的“复调小说论”等。前两者虽然只是单篇论文,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而阐释后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则更是脍炙人口,成为陀学,甚至文艺学广阔领域内的一面旗帜。

本书从另一角度出发,以过去较少涉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描写为研究课题,这一课题自然涉及所谓“心理小说”的问题。一般认为,心理小说始于17世纪法国女作家玛丽·玛德莱娜·德·拉法耶特(1634—1693)的《克莱芙王妃》(1685),与后继者法国作家拉比·普莱伏神父(1697—1763)的《曼侬·列斯戈》(1731,别林斯基赞许它以诗意和心理分析成为不朽之作),英国作家萨缪尔·理查逊(1689—1761)的《帕美拉》(1740)、法国作家肖德洛·德·拉克洛(1741—1803)的《危险的关系》(1780—1782,斯丹达尔认为它是自己的先驱)、法国作家本杰明·贡斯当(1767—1830)的《阿道尔夫》(1815,它也在心理描写方面受到斯丹达尔的赞许)。有人称贡斯当为“心理小说之父”。[1]而在俄国则一般认为始于莱蒙托夫。

尽管上述心理小说的先驱都以侧重表现人物内心、细腻刻画人物的情感和激情为创作特色,但界定“心理小说”的概念仍有一定难度,因为在18、19世纪的欧洲小说中,心理描写逐渐成为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元素。苏俄学者О.М. 奥斯莫洛夫斯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国心理小说》中曾试图这样界定心理小说的含义:“心理小说中最关心个人存在问题,关心人的个性本身、他同阶级和整个社会的关系。其情节主要不是集中于人物所属阶层的实际生活和他们的社会典型性,而是集中于他们的精神活动,[2]个人的自我意识和心理。主人公通常是先进的、杰出的、复杂的个性,他处于同环境的冲突中,在阶层观念之外寻找生活的意义,因此产生内心的矛盾,导致他的意识和心理趋于分裂。主要人物的意识结构决定了整个小说的结构。”[3]这个定义虽说是较全面的,却有不够完备之处:它似乎只是比较适用于莱蒙托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而未必适合像屠格涅夫或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因为后两位作家笔下的人物在同环境冲突中不完全是在阶层观念之外寻找生活的意义,更极少因内心矛盾而导致“意识和心理趋于分裂”,所以可以说这个定义是该书著者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量身定做”的。

与奥斯莫洛夫斯基观点相左的研究者恰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排斥在典型的心理小说概念之外。例如,文学艺学家Л.Я. 金兹堡在《论心理小说》中对能否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归为19世纪心理小说表示质疑:“如果把心理描写理解为对矛盾的、深刻的内心生活的研究,那么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什么理由能够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具备这些品质。但同样无疑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自己的思想小说时,偏离了19世纪经典的心理描写。这种心理描写的决定性原则是公开的或隐蔽的解释。”什么才是“经典的”心理描写呢?原来,她把托尔斯泰当作19世纪心理小说的“顶峰”,认为托尔斯泰的创作为艺术上的心理描写理论问题提供了“唯一的(从某方面来说)材料”。这样,她实际上是把一种心理描写当作经典范式,而不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艺术视为正宗主流。固然她并不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具备这方面的才能,指出在他有如此意愿的时候,同样“极为出色地掌握了解释性的心理分析方法”,《死屋手记》就是证明;“《罪与罚》中还有一些经典的心理分析的成分。在那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作为,他的心灵状态、他的行为动机是从内部进行观察的”。而在此后的创作中,作家则发生了转变:“陀思妥耶夫斯基神秘小说(роман тайны)的重要性与多面性转移到对自己人物的心理描述上。对人物行为动机的解释,在小说的进程中一再改变,每一个新的谜底都不是最终的……”[4]不过,金兹堡以19世纪“经典的心理描写”的定义把文学家-心理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排除在主流之外,似乎也有其合理性,这刚好说明对19世纪的文学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是不典型的,她的话实际上间接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心理描写上的独创性,在19世纪心理小说中他的确是独树一帜,在许多方面开辟了20世纪心理小说的先河。

需要提到的另一位是В.Я. 基尔波金。这位研究家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观照着全部的现实生活,因此不能被仅仅归结为心理现实主义。”不过,他又肯定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心理描写方面的洞察力、心理分析的力量及深度是众所周知的。撇开它们,既无法想象他的现实主义,也完全无法想象他的天生的艺术才华。看来,没有一位研究者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分析的独特性视而不见。”[5]基尔波金的观点也为我们从“心理小说”的角度来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增添了依据。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借助心理描写,通过人的内心世界来反映和折射外部社会,通过揭示人的心灵的扭曲和变形来反映当时社会的矛盾与混乱的。

不过,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或者用现代术语称之为心理诗学(психопоэтика)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视,但多年来对它的研究还很不够。虽然Л.П. 格罗斯曼的《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6]、В.Я. 基尔波金的《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道路(1821—1859)》[7]和《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绝望和毁灭》[8]以及В.Д. 德涅普罗夫的《思想·激情·行为》等专著里,各有专门章节对此论述,Г.М. 弗里德连杰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中有关《罪与罚》的一章里有一小节亦概括地谈到,可是,以专著形式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的,就我们所知,迄今只有О.Н. 奥斯莫洛夫斯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国心理小说》一书。书中论及的作家还包括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作为专著主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专章只有40来页,约占全书的1/5左右[9]。作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篇幅所限,谈得不够充分,大多限于理论探讨。此外我曾就手头掌握的20世纪苏俄五种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论文、专著的目录,对其中有关心理分析的篇章作过统计:

注:① А.С. 多利宁主编:《陀思妥耶夫斯基:论文和资料》,彼得堡:“思想”出版社,1922年。
② Г.М. 弗里德连杰尔主编:《陀思妥耶夫斯基:资料与研究》第1卷,列宁格勒:科学出版社,1974年。
③ 其中一篇关于《白痴》,另一篇就是上面提到的О.М. 奥斯莫洛夫斯基所写的关于《罪与罚》的论文。
④《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中的新方面》,彼得罗扎沃斯克:彼得罗扎沃斯克大学出版社,1994年。

依据上述统计数字,基本上可以说,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的百年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虽然受到重视,但全面的研究(特别是关于技巧)确实屈指可数。这种统计结果是令人遗憾的,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无论是苏联境内的研究者,还是侨民作家、批评家,尽管常常从正反两面加以理解,观点针锋相对,但几乎都是注重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思想内容。在苏联时期这种情况的持续可能还有另一原因,即在20世纪30年代批评形式主义之后,批评者们对于从形式(技巧)方面分析心理描写大都视为无意义,有人甚至视为禁区。实际上,要想避形式主义之嫌,做到完全联系心理描写的内容来分析其艺术表现,是十分困难的,也许正是因此导致了苏联时期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描写研究领域的荒芜。当然不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是如此。О.М. 奥斯莫洛夫斯基曾直截了当地表示:“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在内的所有俄国心理小说,其特色都未得到充分研究。”[10]

1980年,Г.М. 弗里德连杰尔在《关于当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几个主要任务和问题》一文[11]中,开篇就提出作为心理学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要性,无疑是呼吁人们从这个角度去钻研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特色与表现。这对我选择本课题颇有启发。

附带说明我写作的几点原则:第一,我的研究主要围绕心理描写这个中心。除必要外,一般不再离题旁涉;第二,我将尽可能以求实的态度、以第一手材料为基础,而不驾空立说;第三,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诗学的分析,主要依赖细读文本,务求符合作家的原意。除个别方面确实有论据足以说明作家自觉地进行探索之外(如潜意识等),一般不使用现代术语,避免将古典作家过分“现代化”。当然,这些只是主观上的愿望,而愿望往往只是难以完全实现的理想。

[1] 参阅以下各书(Л.Я. 金兹堡:《论心理小说》,莫斯科:INTRADA出版社,1999年;М.А. 雅洪托娃等著:《法国文学史》,莫斯科:教育出版社,1965;А.А. 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莫斯科:教育出版社,1956;苏联《简明文学百科全书》,莫斯科:苏联大百科出版社,1962—1978)内有关各卷章节。

[2] 他的这个观点与Л.Я. 金兹堡在《论心理小说》(第287页)中的观点完全符合:“与19世纪‘说明性’的小说的人物们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在自己的行为方面非常自由,因为这些行为的动机直接来源于控制他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年轻主人公……都不务正业——不做事、不学习、不管家务。他们大多穷困,甚至是一贫如洗,但他们不播种、不收割。少年——装作在公爵那里工作,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大学生,却不学习,罗果任——商人,不做买卖,基里洛夫——工程师,不上班,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退役军官,阿辽沙——过去是见习修道士,伊凡——无业者。所有他们都将无限多的时间花费在自己的思想历程上。”

[3] О.М. 奥斯莫洛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国心理小说》,基什尼奥夫:“施金察”出版社,1981年,第17-18页。

[4] Л.Я. 金兹堡:《论心理小说》,第285-286页。

[5] 《В.Я. 基尔波金文集》(3卷集),莫斯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3卷,第291-292页。

[6] 《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莫斯科:苏联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330页-416页。

[7] В.Я. 基尔波金:《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道路(1821—1859)》,莫斯科:文学出版社,1960年。

[8] 《В.Я. 基尔波金文集》(3卷集),第3卷。

[9] О.М. 奥斯莫洛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国心理小说》,第44-91页。

[10] О.М. 奥斯莫洛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国心理小说》,第46页。

[11] Г.М. 弗里德连杰尔主编:《陀思妥耶夫斯基:资料与研究》,第4卷,列宁格勒:科学院出版社,1980年,第7-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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