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缺与重复:先锋小说的叙事策略

第四章 空缺与重复:先锋小说的叙事策略

“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困扰着现代写作,在20世纪后来的那些苍白而虚无缥缈的岁月里,它已经褪尽了蛊惑人心的神秘色彩。然而现在,这个问题却纠缠住当代中国的先锋小说,它不再像现代主义的写作那样,作为一种先验的观念植入文本的深度,而是被加以叙事策略的改造。自我及其整个存在状况没有像在海德格尔或萨特那里那样获得思考的深邃性和坚实性,而是被分解于无边的话语运作之中。

毫无疑问,格非的写作方式正是如此,他那空洞的目光已经越过生存的边缘地带,他的叙事把整个存在推入疑难重重的境地,生存的历史在回忆中猝然断裂,而生存的现实或者丧失了历史依据,或者由于与历史重复而变得根本不可靠。虽然格非对德里达的“补充”概念一无所知,他的那个“空缺”更有可能是对博尔赫斯的挪用,然而,不管格非的叙事方法是对当代的精神危机所作的特殊的反应方式,还是当代小说走到穷途末路所作的负隅顽抗——格非小说中的“空缺”不仅表示了先锋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巧妙而有力的损毁,而且从中可以透视到当代小说对生活现实的隐喻式的理解。很显然,用形式主义策略来抵御精神危机,来表达那些无法形成明确主题的历史无意识内容,这是当代中国先锋小说所具有的特殊的后现代主义形式。

一、不在之在:故事中的空缺

传统的小说叙事赋予故事以自觉的历史起源,故事变成历史,成为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在这里,话语秩序被因果必然性决定,不管作为一段历史过程还是作为一个解释的世界,它都是完整无缺的,至少它在自身存在的理念上是如此。传统小说把简单过去时改变为现在进行时,把叙述人“我”改变为第三人称“他”,正是为了获得一种历史的完整性。正如巴尔特所说的那样:“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方向的和有意义的时间。”[1]现在,小说叙事力图消除历史的起源性或历史的连续统一性。格非的叙事作为一种历史故事,其历史起源性已经无可摆脱,他面临的艰难任务就是去打破故事的连续统一性。因此格非经常使用的方法就是造成历史过程的某种空缺,来给故事的历史性重新编目,故事为寻找自己的历史而进入逻辑的迷宫。

格非在《迷舟》里写了一个由战争和情爱两条平行线索构成的历史故事,这两个传统主题被格非绞合在一起,它们的主题意义随着叙事策略的展开而增长。这个故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不完整的,它总是在关键性的部位留下一个“空缺”。“萧去榆关”不管是在战争线索还是在情爱线索上都占据“高潮”的位置,然而它被省略了,因为省略两条线索既被错开又被绞合在一起。“错开”是因为被误读,“绞合”则是因为填补这一空缺,空缺变成一个解释和补充的陷阱。三顺和警卫员都是先验读者,他们各自都被自己的阅读的“前理解”所控制,在三顺看来,萧去榆关是去看杏,而警卫员则认为萧是去传递情报。警卫员根本不顾及这一行为可能有的潜在意义,他武断地填补了这一空缺,他自认为用六发子弹打死萧而使这个故事变得完整,然而正是他使这个空缺永远无法弥合,萧的死亡使那个“空缺”变成根本性的缺乏。

在这里,写作变成一次阉割行为(三顺的阉割不过是写作的一个隐喻,一个示范动作,正是三顺的阉割行为使写作的阉割得以进行),关键性的部位失踪了,它被一个“空白”所替代,空白不是无,而是无限。因此,“空缺”——这个文本最后剩余的结果——却变成对整个故事解释的前提,然而警卫员的误读表明“补充”的不可靠,补充很可能是一次更致命的损毁。

战争/情爱在这里构成一个根本对立的等级,对立的双方在叙事话语中互相渗透,却又隐含着不可调和的冲突张力。情爱这条线索被叙述得非常细致,萧是个怀旧主义者,他总是滞留于往事的氛围中而难以自拔,萧无力区别战争与情爱的根本对立,始终生活在战争/情爱对立的临界状态。萧试图用情爱来补充战争造成的生活空缺,这注定了他将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正是战争对生活的武断干涉,造成这个无法弥补的空缺,战争对情爱的否定如此绝对而不容置疑,真理随同死亡永远“不在”了。然而文本却遗留了一个长长的“补充”链,故事本源性的缺乏不过是生活本源性缺乏的隐喻方式,不管是萧用情爱来填补战争反倒造成生活的空缺,还是警卫员用六发子弹填补故事的空缺,都使生活的历史起源和故事的历史生成变得更加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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