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將王陵變

漢將王陵變〔一〕

憶昔劉項起義争雄,三尺白刃〔二〕,撥亂中原〔三〕。東思禹帝〔四〕,西定强秦。鞍不離馬背,甲不離將身。大陳七十二陳,小陳三十三陳〔五〕,陳陳皆輸他西楚霸王〔六〕。唯有漢高皇帝大殿而坐,詔其張良,附近殿前〔七〕。張良聞詔,趨至殿前,拜儛禮終〔八〕,叫呼萬歲。漢帝謂張良曰:“三軍將士,受(收)其楚痛之聲〔九〕,與寡人宣其口。號令三軍,怨寡人者,任居(渠)上殿〔一〇〕,摽寡人首〔一一〕,送與西楚霸王。”三軍聞語,哽噎悲啼,皆負戈甲,去漢王三十步地遠下營去。夜至一更已盡,左先鋒兵馬使兼御史大夫王陵,右先鋒兵馬使兼御史大夫灌嬰,二將商量,擬往楚家斫營〔一二〕。張良謂灌嬰曰:“凡人斫營,先辭他上命;若不辭他上命,何名爲斫營!”二將當時夜半越對,謼(諕)得皇帝洽背汗流〔一三〕。漢帝謂二人曰:“朕之無其詔命,何得夜半二人越對?”遂召二大臣附近殿前:“莫朕無天分〔一四〕?一任上殿,摽寡人首,送與西楚霸王亦得!”王陵奏曰:“臣緣事主〔一五〕,争敢如然〔一六〕!臣見陛下頻戰頻輸,今夜二將擬往楚家斫營,擬切(愜)我王本情〔一七〕。”皇帝聞奏,龍顔大悦,開庫賜彫弓兩張,寶箭二百隻,分付與二大臣:“事了早迴,莫令朕之遠憂。”二將辭王,便往斫營處,從此一鋪,便是變初〔一八〕

此是高皇八九年〔一九〕,自從每每事王前〔二〇〕

寶劍利拔長離韒,彫弓每每换三弦。

陵語“大夫今夜出,楚家軍號總須翻〔二一〕

選揀諸臣去不得,將軍摜甲速攀鞍〔二二〕。”

灌嬰大夫和曰:

“自從揮劍事高皇,大戰曾經數十場,

小陣彭原都無數〔二三〕,遍體渾身刀箭瘡〔二四〕

不但今夜斫營去,前頭風火亦須湯〔二五〕

白羽新彫一百雙〔二六〕,龍劍初磨利若霜〔二七〕

儻若今夜逢項羽,斬首將來獻我王。”

【注釋】

〔一〕《變文集》校記:“此變文現存五個小册子,實爲三個寫本(第二寫本分裂成爲三部分)。原編號碼如下:

甲卷 斯五四三七 較乙卷開端多出二百七十餘字。

乙卷 伯三六二七(一)

丙卷 伯三八六七

丁卷 伯三六二七(二) 以上三殘册,筆跡相同,互相銜接,實爲一個寫本。兹用甲卷開端部分(二百七十餘字)與乙丙丁三卷配成全文。甲乙兩卷相重複部分,校其異入校記。

戊卷 邵洵美先生舊藏、今歸北京大學圖書館。共八頁。包括封面一頁,空白一對頁。封面和空白頁上有題記數行,其標記年月者,有‘辛巳年九月’,‘太平興國三年索清子’,‘孔目官學仕郎索清子書記耳。後有人讀諷者,請莫怪也了也’。由他們的筆跡,證明不是寫於同一年月,而且和正文的筆跡也不相同。太平興國三年爲公元九七八年耳,辛巳當爲九八一年。此本應爲此數年内所寫。(辛巳不似九二一年,更不是一〇四一年,因敦煌最晚的寫本爲九九六年。)兹將異文入校記。

篇題依甲戊兩卷前題。兩小册子封面,亦均題有《漢將王陵變》字樣。”

楚按,王陵事蹟見於《史記·陳丞相世家》:“王陵者,故沛人。始爲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陵少文,任氣,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陽,陵亦自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之還攻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爲老妾語陵,謹事漢王。漢王,長者也。無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烹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下略,《漢書·王陵傳》略同)

本篇原文録自《變文集》卷一。

〔二〕三尺白刃:即三尺劍。《史記·高祖本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三〕撥亂:治理亂世,使恢復正道。《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撥亂誅暴,平定海内,卒踐帝祚,成於漢家。”

〔四〕東思禹帝:“禹帝”指夏禹,相傳大禹治水至茅山(會稽山),大會諸侯,爵有德,封有功。即位後又巡狩大越,死葬會稽(見《越絶書》卷八)。會稽古屬越地,在東方。“東思禹帝”謂思念昔日大禹的豐功偉績,表示有統一天下、踐位登基的志向。

〔五〕大陳七十二陳,小陳三十三陳:按“陳”同“陣”,交戰一次爲一陣。七十二、三十三都是表示多的虚數。《五燈會元》卷一四《大陽慧禪師》:“漢君七十二陣,大霸寰中。”《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載婁敬(即劉敬)説劉邦曰:“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争成皋之口,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七十、四十也是虚數。

〔六〕西楚霸王:項羽進入咸陽後自立的封號。

〔七〕附近:接近,靠攏。見三三頁注〔五〕。

〔八〕儛:同“舞”,《莊子·在宥》:“鼓歌以儛之。”

〔九〕原文“受”當作“收”。

〔一〇〕原文“居”當作“渠”,音相近也。渠:他。《三國志·吴書·趙達傳》:“女婿昨來,必是渠所竊。”《遊仙窟》:“女人羞自嫁,方便待渠招。”唐劉餗《隋唐嘉話》卷中:“褚遂良貴顯,其父亮尚在,乃别開門。敕嘗有以賜遂良,使者由正門而入,亮出曰:‘渠自有門。’”

〔一一〕摽:擊落。《左傳·哀公十二年》:“長木之斃,無不摽也。”杜預注:“摽,擊。”《酉陽雜俎續集》卷一〇《支植下》:“有實,自青皮時必摽之,十去八九則樹活。”此處摽首即斬首之意,敦煌本《張義潮變文》:“今日總須摽賊首。”元李壽卿《伍員吹簫》雜劇二折:“隨身偏壯忠臣膽,入手能摽逆子頭。”

〔一二〕楚家:指西楚霸王方面。敦煌本《捉季布傳文》:“漢下謀臣真似雨,楚家猛將恰如雲。”“家”指某方、某朝。如《史記·梁孝王世家》:“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顔氏家訓·終制》:“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  斫營:偷襲敵營。《三國志·吴書·甘寧傳》:“後曹公出濡須,寧爲前部督,受敕出斫敵前營。……至二更時,銜枚出斫敵。敵驚動,遂退。”《高僧傳》卷九《佛圖澄傳》:“勒自葛陂還河北,過枋頭,枋頭人夜欲斫營。澄語黑略曰:‘須臾賊至,可令公知。’果如其言,有備故不敗。”

〔一三〕原文“謼”當作“諕”,同“嚇”。

〔一四〕莫:莫非。敦煌本《韓擒虎話本》:“是我今日莫逃得此難?”《古尊宿語録》卷一《大鑑下二世》:“有小師耽源行脚回,於師前畫一圓相,就上拜了立。師曰:‘汝莫欲作佛否?’”  天分:天命,指有當天子之命。《資治通鑑》唐則天后垂拱三年:“武承嗣又使人誣李孝逸自云‘名中有兔,兔,月中物,當有天分’。”胡三省注:“謂有分爲天子。分,扶問翻。”敦煌本《韓擒虎話本》:“爲隨州楊堅,限百日之内,合有天分,爲戴平天冠不穩,與换腦蓋骨去來。”

〔一五〕臣緣事主:就是“臣事主”。“緣”字無實義。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四:“長官問云:新羅坊裏曾有相識否?答曰:緣開成四年日本國朝貢使從楚州發歸國時,皆於楚州及當縣抽人,的令有相識。”敦煌本《韓擒虎話本》:“緣即罪楊堅一人,不干皇后之事。”

〔一六〕如然:如此,這樣。貫休《上馮使君山水障子》:“新詩寧妄説,舊隱實如然。”敦煌本《維摩詰經講經文》:“偔(菩薩)心意亦復如然,愍含識而意似親生,憐凡夫而愛如赤子。”本篇下文:“何期事主合如然。”

〔一七〕原文“切”字爲“愜”字音誤,滿足之義。敦煌本《秋胡變文》:“郎君將身求學,此怏(愜)兒本情。”

〔一八〕從此一鋪,便是變初:這是變文講唱者的插入語。變文的講唱是與相應圖畫的展示配合進行的,圖畫(或雕塑)一幅或一套畫面稱爲“一鋪”。《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今畫化現圖一鋪奉上,請將歸日本供養。”“變”這裏是指變文。

〔一九〕高皇八九年:按漢高祖劉邦五年(公元前二〇二年),項羽兵敗自刎,楚漢戰争結束。這裏説的“高皇八九年”在歷史的細節上並不準確。

〔二〇〕“每每”二字疑有誤。

〔二一〕軍號:軍隊的口令或旗號都稱“軍號”,這裏指旗號。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五:“咸通中,南蠻圍西川。朝廷命太尉渤海高公駢自天平軍移鎮成都。戎車未届,乃先以帛書軍號其上,仍畫一符,於郵亭遞之,以壯聲威。”此處“軍號翻”指軍隊敗績。

〔二二〕摜甲:披戴甲胄,同“擐甲”、“貫甲”。《後漢書·何進傳》:“帝躬擐甲介馬。”李賢注:“擐,貫也。”《抱朴子外篇·博喻》:“盤旋揖讓,非御寇之容;摜甲纓胄,非廟堂之飾。”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一《大般若波羅蜜多經》音義:“擐鎧,上音患。《桂苑珠叢》云:以身貫穿衣甲曰擐。今相傳音慣。”

〔二三〕彭原:唐代彭原縣在今甘肅省境内,並非楚漢戰場。此處“彭原”當指彭城(今江蘇省銅山縣)一帶。漢高祖二年,項羽大破漢軍於彭城靈壁東、睢水上,殺漢卒二十餘萬人。

〔二四〕瘡:通“創”,傷口。《後漢書·馬援傳》:“吴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

〔二五〕湯:衝,闖。貫休《送僧入馬頭山》:“北風倒人,乾雪不聚,滿頭霜雪湯雪去。湯雪去,無人及,空望真氣江上立。”又《讀劉得仁賈島集》:“馬病唯湯雪,門荒劣有人。”《敦煌歌辭總編》卷七《劍器詞》:“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鬬賊勇勇勇,擬欲向前湯。應手三五箇,萬人誰敢當。”也寫作“蕩”。《分别善惡所起經》:“醉便意欲前蕩,象狼無所避。”敦煌本《破魔變》:“縱猛風以前蕩,勒毒龍而向後。”也寫作“盪”。《伍子胥變文》:“龍虵塞路,拔劍盪前。”

〔二六〕白羽:指白羽箭。《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彎繁弱,滿白羽。”張守節正義引文穎曰:“以白羽羽箭,故云白羽也。”王維《少年行》:“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二七〕龍劍:即“龍淵劍”,亦稱“龍泉劍”,也泛指寶劍。《越絶書·越絶外傳記寶劍》:“歐冶子、干將鑿茨山,洩其溪,取鐵英,作爲鐵劍三枚: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

二將辭王已訖,走出軍門,(驀)馬攀鞍〔一〕。人如電掣〔二〕,馬似流星,不經旬日之間,便到右軍界首〔三〕。王陵謂灌嬰曰:“此雙後(后)分天下之日〔四〕,南去漢營二十里,北去項羽營二十里。”王陵又謂曰:“左將丁〔五〕,右將雍氏〔六〕,各領馬軍一百餘騎,且在深草潛藏。”丁腰謂雍氏曰:“斷於漢將此處,敢爲巡營〔七〕。”二將聽得此事,放過楚軍,到峽路山,靽却馬脚〔八〕。王陵脱著體汗衫〔九〕,掇一標記〔一〇〕:“斫營,先到先待,後到後待,大夫大須審記,莫落他楚家奸便〔一一〕。”樨(遲)紫離門探聽更號〔一二〕。玉漏相傳〔一三〕,二更四點〔一四〕,臨入三更,看看則是斫營時節〔一五〕。項羽帳中盛寢之次〔一六〕,不覺精神恍忽,神思不安,然驚覺〔一七〕,遍體汗流。人是六十萬之人,營是五花之營〔一八〕,遭遭(簇簇)〔一九〕,愇愇惶惶(煒煒煌煌)〔二〇〕,冷人肝膽〔二一〕,奪人眼光。項羽遂乃高喝:“帳前莫有當直使者無〔二二〕?”季布握刀:“奉霸王當直〔二三〕!”“既是當直,與寡人領將三百將士,何不巡營一遭?”季布應聲唱諾〔二四〕,領三百將士,當時便往巡營。中軍家三十將士各執闊刃驀刀〔二五〕,當時便喝:“來者甚人?”季布答曰:“我是季布!”“緣甚事得到此間?”“奉霸王巡營。”“既是巡營,有號也無〔二六〕?”季布答曰:“有號,外示得。”中軍家將士答:“裏示!”合(令)懼(拒)馬門〔二七〕地開來〔二八〕,放出大軍。二將第四隊插身楚下,並無知覺。唯有季布奉霸王巡營,營内並無動静。“今擬散却兵馬,各歸營幕,望大王進止〔二九〕。”“依卿所奏!”二將勒在帳西角立地〔三〇〕。營已入得,號又偷得。王陵謂灌嬰曰:“如何下手斫營?”灌嬰答曰:“嬰且不解斫營。當本奏上漢高皇帝之時〔三一〕,大夫奏,嬰且不奏,一切取大夫指撝〔三二〕,嬰〔不〕解斫營〔三三〕。”王陵謂曰:“乍減者御史大夫官〔三四〕,以陵作衙官以否〔三五〕?陵道捉便須捉,陵道斬便須斬。凡人斫營,捉得箇知更官健〔三六〕,斬爲三段,唤作厭兵之法〔三七〕,若捉他知更官健不得,火急出營,莫落他楚家奸便。”遂乃揭却一幕,捉得知更官健,横駞(拖)豎拽〔三八〕,到王陵面前。陵左手攪(攬)髮〔三九〕,右手擡刀,頭隨刃落,含血洒流四方。二將斫營處,謹爲陳説〔四〇〕

羽下精兵六十萬,團軍下却五花營〔四一〕

將士夜深渾睡着,不知漢將入偷營。

王陵擡刀南伴斫〔四二〕,將士初從夢裏驚。

從帳下來猶未醒,亂煞何曾識姓名。

暗地行刀聲劈劈,帳前死者亂縱横。

項羽領兵至北面,不那南邊有灌嬰〔四三〕

灌嬰揭幕蹤(縱)横斫,直擬今霄(宵)作血坑〔四四〕

項羽連聲唱禍事〔四五〕,不遣諸門亂出兵。

二將驀營行數里〔四六〕,在後唯聞相煞聲。

【注釋】

〔一〕原文“”當作“驀”。《説文》:“驀,上馬也。”

〔二〕電掣:電閃,形容快速。王《懷素上人草書歌》:“忽作風馳如電掣,更點飛花兼散雪。”亦作“掣電”。杜甫《高都護驄馬行》:“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古尊宿語録》卷一五《雲門匡真禪師廣録上》:“掣電之機,徒勞佇思。”

〔三〕界首:邊界。敦煌本《韓擒虎話本》:“前後不經旬日,便到蕃家界首。”

〔四〕《變文集》校記:“甲卷‘后’作‘向’,亦不對。‘雙后’意指兩帝。”因知原卷本作“后”,《變文集》誤排作“後”。古代天子及諸侯皆可稱“后”,此處“雙后”指劉邦、項羽。

〔五〕丁:“”同“腰”。丁腰當是由項羽屬將丁公附會而來的人名,蓋“公”字以形近書作“幺”,又以音同書作“腰”也。

〔六〕雍氏:當是由項羽部將雍齒附會的人名,以“氏”與“齒”音近也。

〔七〕“斷於”二句:疑有脱誤。《變文集》校記:“甲、戊兩卷‘斷’作‘料’。”楚按,作“料”是,原卷作“斷”者,當是由於“斷”之俗字“断”與“料”形近,因而致誤。“於”字應作“相”,草書形近而誤;而此“相”字又是“想”字誤書。據上所説,“斷於”或應作“料想”。

〔八〕靽:同“絆”。“絆却馬足”謂以繩索繫聯馬足,以防走失。這種方法古人亦稱爲“縶”或“”。《説文》:“,絆馬足也,從馬〇其足。”

〔九〕著體汗衫:貼身穿的内衣。《漢書·石奮傳》顔師古注:“厠牏者,近身之小衫,若今汗衫也。”明刊本《目前集·汗衫》:“燕朝衮冕有白紗中單,漢王與項籍戰,汗透中單,改名汗衫。”

〔一〇〕掇:樹立。按“掇”通“剟”,本義是刺入。《續高僧傳》卷二一《釋智巖傳》:“按轡揚鞭,以槍剟地,厲聲曰:‘若能拔得,方共決焉。’巖時跨馬徐來,以腋挾槍而去。次巖以槍剟地,彼摇再三不動。”

〔一一〕奸便:詭計,圈套。敦煌本《父母恩重經講經文》:“慈母心心只是閑,恐怕這兒落姧便。”《前漢書平話》卷上:“高皇知陳豨奸雄,足智多謀,恐用兵偷侵長安,遍行隨處隄備,嚴設人兵守把關口,恐落賊臣奸便。”

〔一二〕原文“樨”當作“遲”,遲留之義。  更號:古代軍隊夜間值更巡邏時的信號。《資治通鑑》唐高祖武德元年:“至暮,與賊比肩而入,負擔巡營,知其虚實,得其更號。”

〔一三〕玉漏相傳:按照刻漏以奏報時刻。“漏”即漏壺,是古代的計時器,以壺受水,刻畫節度,滴水以計時刻。《説文》:“漏,以銅受水,刻節,晝夜百節。”

〔一四〕二更四點:二更將盡。古代將每夜分爲五更,每更又分爲五點。

〔一五〕看看:眼看,表示即將。劉禹錫《酬楊侍郎憑見寄二首》之二:“看看瓜時欲到,故侯也好歸來。”

〔一六〕盛寢之次:正在酣睡。“次”表示“正在”。

〔一七〕然:突然。“”是象聲字,與“颯”同音,故“然”亦寫作“颯然”。如敦煌本《維摩詰經講經文》:“四大假合,五藴成形,歘爾無常,颯然空寂。”五代何光遠《鑒誡録》卷二《灌鐵汁》:“夢到太山府君殿前……時與秦一齊拜謝次,颯然寤焉。”

〔一八〕五花之營:按照五行陣法所紥的密密麻麻的營盤。《太平廣記》卷三四七《趙合》(出《傳奇》):“又羌酋建大將之旗,乃贊普所賜,立之於五花營内,某夜穿壁而奪之如飛。”

〔一九〕原文“”當作“簇”。遭遭簇簇:形容密集衆多。

〔二〇〕原文“愇”當作“煒”,“惶”當作“煌”。煒煒煌煌:形容光彩鮮明。《文選》卷一一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瀖濩燐亂,煒煒煌煌。”李善注:“采色衆多,眩曜不定也。”《景德傳燈録》卷九《潭州潙山靈祐禪師》:“巍巍堂堂,煒煒煌煌。”

〔二一〕冷人肝膽:形容使人膽寒。

〔二二〕當直:值班。“直”同“值”。李商隱《夢令狐學士》:“右銀臺路雪三尺,鳳詔裁罷當直歸。”《玉泉子》:“回於馬上厲聲曰:‘今日當直令史安在?’郡吏躍馬聽命。”

〔二三〕奉:這裏是奉命之意,如本篇下文:“奉霸王巡營。”

〔二四〕唱諾:即“唱喏”,行禮答應。“唱”即呼叫,“喏”即答應之聲。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古所謂揖,但舉手而已。今所謂喏,乃始於江左諸王。方其時,惟王氏子弟爲之,故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項烏,但聞唤啞啞聲。’即今喏也。”

〔二五〕驀刀:長刀,亦即大刀。《景德傳燈録》卷二三《婺州明招德謙禪師》:“驀刀叢裏逞全威,汝等應當善護持。”亦作“陌刀”。《資治通鑑》唐玄宗天寶六載:“仙芝以郎將高陵李嗣業爲陌刀將。”胡三省注引《唐六典》:“陌刀,長刀也,步兵所持,蓋古之斬馬劍。”

〔二六〕號:軍隊中用以識别敵我的口令,亦云“軍號”。《通典》卷一五七:“諸軍營隊伍,每夜分更令人巡探,人不得高聲唱號。行者敲弓一下,坐者扣矟三下,方擲軍號,以相應會。”《酉陽雜俎續集》卷七《金剛經鳩異》:“忠幹驚懼,遂走一里餘,坐歇,方聞本軍喝號聲,遂及本營。”《資治通鑑》唐高祖武德元年:“蘭成與敢死士二十人前行,距君相營五十里,見其抄者負擔向營。蘭成亦與其徒負擔蔬米燒器,詐爲抄者,擇空而行聽察,得其號。”《宋史·韓世忠傳》:“一夕與蘇格連騎穿賊營,候者呵問,世忠先得賊軍號,隨聲應之,周覽以出。”

〔二七〕原文“合”當作“令”,“懼”當作“拒”。拒馬門:一種阻止敵人騎兵衝進的防禦工事。

〔二八〕:開關門扇時的響聲。《廣韻》入聲十五鎋:“,乙鎋切,門扇聲。”韓愈《征蜀聯句》:“抉門呀拗。”亦寫作“軋”。《宣室志》卷八:“後一夕,既扃其户,家人忽聞軋然之聲,遂趨以伺之,望見一狼自室中開户而出。”《唐摭言·聽響卜》:“良久,軋然門開。”

〔二九〕進止:這裏是下旨意的意思。《資治通鑑》唐德宗貞元元年胡三省注:“自唐以來,率以奉聖旨爲奉進止,蓋言聖旨使之進則進,使之止則止也。”

〔三〇〕勒:拉繮止馬。  立地:站着。“地”是用在動詞後的時態助詞。許顗《彦周詩話》引元稹《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王建《霓裳詞十首》之三:“一時跪拜《霓裳》徹,立地階前賜紫衣。”敦煌本王梵志詩:“菜粥喫一,街頭闊立地。”方會《後住潭州雲蓋山海會寺語録》:“僧堂裏展鉢時與上座同展,睡時與上座同睡,立地時與上座同立地。”

〔三一〕當本:當初,本來。敦煌本《壇經》:“第二祖惠可和尚頌:本來緣有地,從地種花生。當本元無地,花從何處生?”《敦煌歌辭總編》卷三《定風波》:“霸王虞姬皆自刎,當本,便知儒士定風波。”又卷七《阿曹婆》:“當本祗言三載歸,灼灼期,朝暮啼多淹損眼,信音稀。”

〔三二〕取:聽從。王建《公無渡河》:“男兒縱輕婦人語,惜君性命還須取。”敦煌本王梵志詩:“和同相用語,莫取婦兒言。”又《醜女緣起》:“於是大王取其夫人之計。”

〔三三〕“不”字據周紹良《敦煌變文彙録》補。

〔三四〕乍:情願。李白《設辟邪伎鼓吹雉子班曲辭》:“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籠下生。”敦煌本《目連緣起》:“我乍人間食不浄,不能時向在阿鼻。”

〔三五〕原文“以”通“與”。  衙官:唐代軍府屬官,這裏指部屬。《舊唐書·杜審言傳》:“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書迹,合得王羲之北面。”按變文以上兩句是説王陵問灌嬰:是否情願降低御史大夫的身份,做我的部下,聽我的指揮。

〔三六〕知更官健:守更巡夜的兵士。“官健”是唐代對軍士的稱呼。《太平廣記》卷一五四《吴少誠》(出《續定命録》):“吴少誠,貧賤時爲官健,逃去。”

〔三七〕厭兵之法:古代迷信爲了禁制和鎮壓敵軍而作的法術。

〔三八〕原文“駞”(同)雖可通,不如作“拖”爲好。敦煌本《韓擒虎話本》亦有“横拖倒拽”之語,可爲證。

〔三九〕《變文集》校記:“甲卷‘攪髮’作‘攬髮’。”兹據改。

〔四〇〕變文通常用“……處謹爲陳説”或“……處若爲陳説”及類似的套語,引起下文的唱詞。從這裏可以看出藝人對照畫面講唱的痕迹。

〔四一〕團軍:集中軍隊。“團”即聚集之義。張説《東都酺宴》:“争馳群鳥散,鬬伎百花團。”

〔四二〕南伴:南邊。“伴”通“畔”。如《太平廣記》卷三四〇《盧頊》(出《通幽録》):“八口,一伴四口。”敦煌本《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南邊其形稍黑,北伴來者體黄。……南伴觝退北邊牛,心裏此時便驚怖。”又《孔子項託相問書》:“入到中門側耳聽,兩伴讀書似雁行。”又《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阿孃恐被侵奪,舉眼連看四伴。”《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卷中:“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辭行。兩伴女人,淚珠流臉,眉黛愁生。”

〔四三〕不那:不奈何。顧炎武《日知録》卷三二《奈何》:“《左傳》華元之歌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直言之曰那,長言之曰奈何。”又:“六朝人多書奈爲那。《三國志》注,文欽與郭淮書曰:‘所向全勝,要那後無繼何?’《宋書·劉敬宣傳》,牢之曰:‘平玄之後,令我那驃騎何?’唐人詩多以無奈爲無那。”

〔四四〕擬:打算,計畫。

〔四五〕唱禍事:按“禍事”即災難,“唱禍事”謂災難到來時驚呼“禍事”。《太平廣記》卷七七《泓師》(出《大唐新語》及《戎幕閑談》):“泓大驚曰:‘禍事!令公富貴止一身而已,更二十年外,諸郎君皆不得天年。’”敦煌本王梵志詩:“只見生人悲,不聞鬼唱禍。”又《唐太宗入冥記》:“子玉聞語,驚忙起立,惟言‘禍事’。”又《降魔變文》:“須達撫掌驚嗟,唱言‘禍事’!”

〔四六〕驀:越過。敦煌本《伍子胥變文》:“今日登山驀嶺,糧食罄窮。”

二將斫營已了,却歸漢朝。王陵先到標下〔一〕,灌嬰不來,王陵心口思惟〔二〕:“莫遭項羽毒手?”道由未竟〔三〕,灌嬰到來。王陵謂灌嬰曰:“大難過了,更有小難,如何過得?”灌嬰答曰:“大夫斫營得勝,却歸漢朝,何者以爲小難?”王陵謂灌嬰曰:“下手斫營之時,左將丁腰,右將雍氏,各領馬軍百騎,把却官道〔四〕,水切(洩)不通,陵當有其一計,必合過得!”灌嬰謂王陵曰:“請大夫説其此計。”王陵曰:“我到左右二將之前,便宣我王有:左將丁腰,右將雍氏,何不存心覺察〔五〕,放漢軍入營?見有三十六人斫營〔六〕,捉得三十四人,更少二人,更須捉得兩人〔七〕,便請同行。兩盈不知〔八〕,賺下落馬,跪存()身〔九〕,受口之次,便乃決鞭走過〔一〇〕。”楚將見漢將走過,然知是斫營漢將〔一一〕,踏後如趕(而趂)〔一二〕。無賴漢將見楚將趂來〔一三〕,雙弓背射,楚家兒郎〔一四〕,便見箭中,落馬身死。兵馬挍(校)多〔一五〕,趂到界首,歸去不得,便往(住)却迴〔一六〕,而爲轉説〔一七〕

王陵二將斫營迴,走馬南奔却發來。

王陵拔劍先開路,灌嬰從後譀(喊)龍媒〔一八〕

處分丁腰及雍氏〔一九〕,横遮亂捉疾如飛。

何期漢將多奸詐〔二〇〕,馬上遥傳霸王追〔二一〕

二將當聞霸王令,下馬存()身用耳聽。

誰知黑地翻爲白〔二二〕,黑地相逢知是誰?

王陵下鞭如掣電,灌嬰獨過似流星。

雙弓背射分分中〔二三〕,暗地唯聞落馬聲。

爲報北軍不用趕,今夜須知漢將知(名)〔二四〕

傳語江東項羽道〔二五〕:“我是王陵及灌嬰。”

【注釋】

〔一〕標:標記,呼應上文“王陵脱著體汗衫,掇一標記”而言。

〔二〕心口思惟:心中暗語,思忖。敦煌本《捉季布傳文》:“季布既蒙子細問,心口思惟要説真。”見四九頁注〔四三〕。

〔三〕原文“由”通作“猶”,“道猶未盡”即話還没説完,可見説唱藝人的口氣。《古今小説·任孝子烈性爲神》:“道猶未了,嚷動鄰舍、街坊、里正、緝捕人等,都來縛住任珪。”

〔四〕把却官道:守住要路。“把”即把守。敦煌本《張義潮變文》:“忽聞犬戎起狼心,叛逆西同把險林。”“官道”即官修的大路。白居易《得微之到官後書備知通州之事悵然有感因成四章》之一:“蟲蛇白晝攔官道,蚊蚋黄昏撲郡樓。”

〔五〕存心:小心,留意。敦煌本《伍子胥變文》:“子胥告令軍兵,大須存心捉搦。”

〔六〕見:同“現”。

〔七〕此句之上原有“便須捉得”四字,是涉下的衍文,已删。

〔八〕兩盈:指丁腰、雍氏。“盈”應是指人,俟考。

〔九〕跪:即“胡跪”,亦云“互跪”,單膝著地的跪式。《集韻》平聲十一模:“跪,夷人屈節禮。”敦煌本《破魔變》:“遂即佛前跪,啓請再三。”  原文“存”當作“”,同“蹲”。《玉篇》:“,踞也。”《集韻》平聲二十三魂:“蹲,《説文》:‘踞也。’或作。”

〔一〇〕決鞭:鞭打,這裏指策馬。

〔一一〕然:乃,纔。白居易《素屏謡》:“爾不見當今甲第與王宫,織成步障銀屏風,綴珠陷鈿貼雲母,五金七寶相玲瓏,貴豪待此方悦目,然肯寢卧乎其中。”敦煌本句道興《搜神記》:“弟到家,訪覓怨家殺却,然得免其難。”

〔一二〕踏後:在後面緊追。“踏”形容緊追。如《古今小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我粧做丞局,後面踏將你來。”  原文“如”通作“而”。蘇軾《答李方叔》:“近獲一銅鏡如漆色,光明冷徹,背有銘云:‘漢有善銅出白陽,取爲鏡,清如明。’……‘如’字應作‘而’字使耳。”清周亮工《書影》卷九:“《孟子》‘望道而未之見’,集注:‘而’讀爲‘如’,古字通用。朱子答門人,引《詩》‘垂帶而厲’、《春秋》‘星隕如雨’爲證。今考之,又得數事。《左傳》隱七年‘歃如忘’,服虔曰:‘而也。’昭四年‘牛謂叔孫見仲而何’注:‘而何,如何。’《戰國策》:‘威王不應而此者三。’《吕氏春秋》:‘静郭君泫而曰不可。’《荀子》:‘黤然而雷擊之,如牆厭之。’《説苑》越諸發曰:‘意而安之,願假冠以見;意如不安,願無變國俗。’《新序》引《鄒陽書》:‘白頭而新,傾蓋而故。’皆當作‘如’。《戰國策》昭奚恤曰:‘非故如何也?’絺疵曰:‘是非反如何也?’《大戴禮》:‘不賞不罰,如民咸盡力。’《春秋繁露》:‘施其時而成之,法其命如循之。’《淮南子》:‘嘗一哈水,如甘苦知矣。’漢樂府《艾如張》,後漢《郭輔碑》:‘其少也孝友而悦學,其長也寬舒如好施。’皆當作‘而’。《漢書·地理志》‘遼西郡肥如莽’曰:‘肥而。’唐人詩多用‘而今’,亦作‘如今’。今余鄉人言‘如何’亦曰‘而何’。”  《新書》校記:“原卷‘趂’,《變文集》作‘趕’。”按“趂”同“趁”,追趕。

〔一三〕無賴:即“無奈”。《三國志·魏書·華佗傳》:“彭城夫人夜之厠,蠆螫其手,呻呼無賴。”《廣弘明集》卷四《叙齊高祖廢道法事》:“顯乃令以衣置諸梁木,又令咒衣,都無一驗。道士等相顧無賴,猶以言辯自高。”稗海本《搜神記》卷六:“我之宿世冤結,方欲伺便報讐,無賴道士顯我此事。”蘇軾《二月三日點燈會客》:“江上東風浪接天,苦寒無賴破春妍。”“賴”一作“奈”,知“無賴”即“無奈”也。

〔一四〕兒郎:對兵士的稱呼。

〔一五〕原文“挍”當作“校”。校:極,非常。敦煌本《葉浄能詩》:“道士被勸校多,巡巡不闕。”又《唐太宗入冥記》:“得則得,在事實校難。”

〔一六〕原文“往”當作“住”,停止之義。  却迴:退迴。

〔一七〕而爲轉説:這也是轉變人用以引出下文唱詞的話。“轉”通“囀”,轉折發聲,這裏指演唱。

〔一八〕龍媒:駿馬。《漢書·禮樂志二》:“天馬徠,龍之媒。”顔師古注引應劭曰:“言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後因稱駿馬爲龍媒。

〔一九〕處分:吩咐,叮囑。法海本《壇經》:“祖處分:汝去,努力將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敦煌本《維摩詰經講經文》:“汝聽吾丁寧處分。”

〔二〇〕何期:不料。敦煌本《鷰子賦》(甲):“將作你吉達到頭,何期天還報你!”

〔二一〕追:官府傳呼,這裏是傳令的意思。

〔二二〕黑地翻爲白:形容真假混淆,是非不别。陸賈《新語·辨惑》:“視之不察,以白爲黑。”《魏書·元順傳》:“點緇成素,變白爲黑。”《太平廣記》卷二五九《李師旦》(出《御史臺記》):“唐李師旦,新豐人也。任會稽尉,國忌日廢務,飲酒,唱歌,杖人,爲吏所訟。御史蘇味道按之,俱不承引。味道厲而謂曰:‘公爲官,奈何不守法,而違犯若是!’將罪之。師旦請更問,乃歎曰:‘飲酒法所不禁,況飲藥酒耶?挽歌乃是哀思,撻人吏事緣急速,侍御何譴爲!’味道曰:‘此反白爲黑漢,不能繩之。’”

〔二三〕分分:根根,隻隻。“分”是量詞。敦煌本《孟姜女變文》:“筋脈骨節,三百餘分,不少一支。”

〔二四〕原文“知”當作“名”,涉上“知”字而誤。

〔二五〕江東項羽:《史記·項羽本紀》載羽自稱“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這裏的“江東”指吴中(今江蘇省吴縣)。

其夜,西楚霸王四更已來〔一〕,身穿金鉀〔二〕,揭去頭牟〔三〕,返牙床如(而)坐,詔鍾離末附近帳前〔四〕。鍾離末蒙詔,趍至帳前,叫呼萬歲。楚王曰:“在夜甚人斫營〔五〕?與寡人領將一百識文字人,抄録將來!”鍾離末唱出門〔六〕,頃刻之間,便到兩軍,抄録已了,言道:“二十萬人總著刀箭,五萬人當夜身死。”霸王聞語,轉加大怒〔七〕:“過在甚人?”鍾離末奏曰:“過在左將丁腰,右將雍氏。”拔至帳前〔八〕:“遣卿權知南遊弈〔九〕,何不存心覺察,放漢將入界,斫破寡人六十萬軍營?”二將答曰:“口稱四更已來捉得。”霸王問曰:“捉得不得?”二將奏曰:“被漢將詐宣我王有,賺臣落馬受口之次,決鞭走過,踏後如(而)趁,雙弓背射,損却五十餘人。”霸王問曰:“甚人斫營?”奏曰:“漢家左先鋒兵馬使兼御史大夫王陵,右先鋒兵馬使兼御史大夫灌嬰。臨去傳語我王,今夜且去,明夜還來,交(教)王急須準備。”二將交雪罪過,過在鍾離末。霸王曰:“拔至帳前!”“何不存心,放漢將斫破寡人軍營?領出軍門,斬爲三段!”鍾離末答曰:“臣啓陛下,與陛下捉王陵去。”楚王曰:“王陵斫營得勝却歸漢朝,甚處捉他?”鍾離末奏曰:“王陵須是漢將〔一〇〕,住在綏州茶城村〔一一〕。若見王陵,捉取王陵;若不見,捉取陵母,將來營内,苦楚蒸煮療治〔一二〕。待捉王陵不得之時,取死不晚。”鍾離末領三百將士,人又銜枚〔一三〕,馬又勒轡,不經旬日,便到綏州茶城村,圍遶陵莊,百匝千遭〔一四〕。新婦檢挍(校)田苗〔一五〕,見其兵馬,斂袂堂前,説其本情處,若爲陳説:

陵妻一見非常恠,斂袂堂前説本情。

陵母稱言道“不畏,應是我兒斫他營。

只是江東項羽使”,遂交(教)左右出封迎〔一六〕

離末拔劍到街(階)前〔一七〕,犀甲彎弓臂上懸。

先説王陵斫營事,然後始稱霸王言。

“身是楚將鍾離末,伏仕霸王八九年。

何期王陵生無賴,暗聽點漏至三更,

損動霸王諸將士,枉煞平人數百千〔一八〕

火急西行自分雪〔一九〕,霸王固取莫推延。”

陵母聞言面微笑,“軍將緩語徒□叫。

賤妾只生一箇子,只合在家養親老。

投書獻策事高皇,日夜令吾心悄悄〔二〇〕

何期事主合如然,也解存身也偷號〔二一〕

王陵斫營爲高皇,直擬項羽行無道〔二二〕。”

【注釋】

〔一〕已來:表示近似的估量詞,猶如説“左右”、“上下”,也寫作“以來”。《遊仙窟》:“俄爾中間,擎一大鉢,可受三升已來。”敦煌本《父母恩重經講經文》:“是男即七歲十歲以來,便交入學。”

〔二〕鉀:同“甲”,鎧甲。《晉書·姚弋仲載記》:“於是貫鉀跨馬於庭中,策馬南馳,不辭而出。”

〔三〕頭牟:即“兜鍪”,頭盔。《後漢書·袁紹傳》:“紹脱兜鍪抵地。”也作“兜牟”,《新五代史·李金全傳》:“都遣善射者登城射晏球,中兜牟。”

〔四〕鍾離末:應是從項羽部將鍾離昧附會的人名。《續傳燈録》卷九《南嶽雲峰文悦禪師》:“良久曰:堪嗟楚下鍾離昧。”“昧”字下原注“音抹”,故知民間將“鍾離昧”讀爲“鍾離末”(抹、末同音),故敦煌本《捉季布傳文》亦有“唯有季布、鍾離末”之語。

〔五〕在夜:今夜,本夜。“在”即本、此之義。如敦煌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經文》:“在世之中銷苦難,臨終決定住西方。”“在世”亦謂今世、本世也。

〔六〕唱:即“唱喏”,“”爲答應之聲。《禮記·曲禮上》“必慎唯諾”孔穎達疏:“唯,也;諾,應對也。”“”同“”,亦作“爾”。《玉臺新詠》卷一《古詩爲焦仲卿妻作》:“媒人下牀去,諾諾復爾爾。”按“”、“諾”皆爲答應之聲,“唱”就是“唱諾”,也寫作“唱喏”。

〔七〕轉加:更加,越發。敦煌本《太子成道變文》:“大王爲子轉加愁,發聲大哭淚交流。”

〔八〕拔:應作“把”字,捉執之義。敦煌本《韓擒虎話本》:“將士一見,當下擒將,把在將軍馬前。”又:“單于一見,忽然大怒,處分左右,把下王子,便擗腹取心,有挫我蕃家先祖。”五代何光遠《鑒誡録》卷一《誅利口》:“言訖,遂令武士把下階簷……命劍斬之。”《太平廣記》卷一九〇《張勍》引《北夢瑣言》佚文:“我適來差張勍作斬斫馬步使,責辦於渠,女輩不得輒犯。若把到我面前,足可矜恕;或被當下斬却,非我能救。”《五燈會元》卷四《子湖利蹤禪師》:“師一夜於僧堂前叫曰:‘有賊!’衆皆驚動。有一僧在堂内出,師把住曰:‘維那,捉得也!捉得也!’”

〔九〕權知:暫時主管。  遊弈:巡邏。見七四頁注〔五九〕。

〔一〇〕須:通“雖”。李商隱《中元作》:“羊權須得金條脱,温嶠終虚玉鏡臺。”本篇下文:“須是女兒懷志節,高聲便答楚王言。”

〔一一〕綏州:在今陝西省綏德縣一帶。按《史記·陳丞相世家》:“王陵者,故沛人。”沛即沛縣,在今江蘇省。

〔一二〕苦楚蒸煮療治:痛加折磨。“蒸煮”猶如説“煎熬”。“療治”當作“撩治”或“料治”,這裏是折磨、收拾的意思。劉禹錫《城内花園頗曾遊玩令公居守亦有素期適春霜一夕委謝書實以答令狐相公見謔》:“樓下芳園最占春,年年結侣採花頻。繁霜一夜相撩治,不似佳人似老人。”亦作“料持”。元楊景賢《西遊記》十五齣:“那魔軍來時,你着他入房來,我料持他。”

〔一三〕銜枚:古代行軍襲敵時,令士卒口中銜枚(形如筷子),以防喧嘩。

〔一四〕百匝千遭:形容層層包圍。圍繞一圈叫一匝,也叫一遭。李德裕《登崖州城作》:“青山欲似留人住,百匝千遭遶郡城。”敦煌本《山遠公話》:“不覺蜘蛛在於其上,團團結就,百匝千遭。”

〔一五〕新婦:本指新娘,亦指媳婦,蓋新娘日久,稱呼不改,即爲媳婦之義矣。清黄生《義府》卷下《新婦》:“漢以還,呼子婦爲新婦。《後漢·何進傳》:‘張讓向子婦叩頭,云:老臣得罪,當與新婦俱歸私門。’《世説》:王渾妻鍾氏云:‘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當不啻如此。’(此自稱新婦)涼張駿時童謡云:‘劉新婦簸,石新婦炊。’北齊時童謡云:‘寄書與婦母,好看新婦子。’蓋必當時謂婦初來者爲新婦,習之既久,此稱遂不復改耳。”本篇的“新婦”指王陵之妻。  檢校:察看,檢點。  田苗:莊稼。《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卷二:“復次如好田苗,若被霜雹摧折墮落,不得果實。”宋李元弼《作邑自箴》卷六:“誤放牛馬之類,踐食田苗。”

〔一六〕封:界域,這裏指莊園的地界。

〔一七〕離末:按“鍾離”是複姓,這裏稱鍾離末爲“離末”,蓋古人有複姓單舉一字之例,如司馬遷或稱“馬遷”,諸葛亮或稱“葛亮”之類。

〔一八〕平人:善良無辜之人。《太平廣記》卷一六八《發塚盗》(出《玉堂閒話》):“及臨刑,傍有一人攘袂大呼曰:‘王法豈容枉殺平人者乎!’”

〔一九〕分雪:解釋,分辯。敦煌本《八相變》:“太子恒在宫圍(闈),不知世間之事,爲復人總衰老,爲復只是一人?請不惜情,子細分雪。”敦煌本《鷰子賦》(甲):“鷰子下牒,辭理懇切,雀兒横豪,不可稱説。終須兩家,對面分雪,但知臧否,然可斷決。”

〔二〇〕悄悄:憂愁貌。《詩·邶風·柏舟》:“憂心悄悄,愠于群小。”

〔二一〕偷號:設計取得敵軍的口令。劉滄《邊思》:“偷號甲兵衝塞色,銜枚戰馬踏寒蕪。”

〔二二〕擬:這裏是準備、對付的意思。《高僧傳》卷三《求那跋摩傳》:“王自領兵擬之,旗鼓始交,賊便退散。”《資治通鑑·陳高宗太建四年》:“得棗杖二十束,擬奴僕與人鬬者,不問曲直,即杖之。”

鍾離末曰:“老母如何對臣前頭駡詈楚主!”項上盤枷,枷驅上馬,不經旬日,便到楚國。遊弈走報:“鍾離末、王陵母到來!”何用諮陳,三十武士,各執刀捧(棒),驅逐陵母。霸王親問,身穿金鉀,揭去頭牟,搭箭彎弓,臂上懸劍,驅逐陵母,直至帳前。嚇脅陵母言云:“肯修書詔兒已不?”其母遂爲陳説。

無道將軍是項羽,步卒精神若狼虎。

漢將王陵來斫營,發使交(教)人捉他母。

遂將生杖引將來〔一〕,搭箭彎弓如(而)大怒。

三魂真(莫)遣掌前飛〔二〕,收什精神聽我語〔三〕

“何得交(教)兒仕漢王,竊盗(道)偷蹤斫營去〔四〕

如今火急要王陵,但願修書須命取。

若不得王陵入楚來,常向此間爲受苦。”

陵母天生有大賢,聞唤王陵意慘然,

須是女兒懷智(志)節〔五〕,高聲便答霸王言:

“自從楚漢争天下,萬姓惶惶總不安。

斫營比是王陵過〔六〕,無拿(辜)老母有何〔七〕

更欲從頭知有(何)道〔八〕,仰面唯稱告上天:

但願漢存朝帝闕,老身甘奉(分)入黄泉〔九〕!”

霸王聞語,轉加大怒,招鍾離末附近帳前:“交(教)卿綏州茶城村捉得王陵母到來,兒又不招,更出無限言語,扺忤寡人。領將陵母,髡髮齊眉〔一〇〕,脱却沿身衣服〔一一〕,與短褐衣〔一二〕,兼帶鐵鉗〔一三〕,轉火隊將士解悶〔一四〕,各決杖伍下,又與三軍將士縫補衣裳。”陵母遂乃喫苦不禁,撲却槍枷如(而)倒,一手案聲(身)〔一五〕,一手按地,仰面向天哭“大夫嬌子王陵”一聲。應是楚將聞者〔一六〕,可不肝腸寸斷〔一七〕,若爲陳説。

苦見陵母不招兒,遂交(教)轉隊苦陵遲〔一八〕

撲枷卧於槍下倒,失聲不覺唤嬌兒。

“憶昔汝父臨終日,塵莫天黄物末知〔一九〕

道子久後於光祖〔二〇〕,定難安邦必有期。

阿孃長記兒心腹,一事高皇更不移。

斫營擬是傳天下,萬代我兒是門眉(楣)〔二一〕

不見乳堂朝榮貴〔二二〕,先死黄泉事(俟)我兒〔二三〕。”

迴頭乃報楚家將:“大須歸家着鄉土。

一朝兒郎偷得高皇號,還解捉你兒郎母。”

三三五五暗中啼,各各思家總擬歸。

諸將相看淚如雨,莫恠今朝聲哽噎,

蓋有霸王行事虚〔二四〕

【注釋】

〔一〕生杖:按“生杖”一詞變文屢見。《降魔變文》:“王所司,生擒須達,並祇陁太子,生杖圍身。”《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生杖魚鱗似雲集。”凡“生杖”皆應作“繩杖”,是古代捆縛罪人的刑具。《搜神後記》卷六:“晉元熙中,上黨馮述爲相府吏,將假歸虎牢,忽逢四人,各持繩及杖來赴述。”謂有四人執繩杖來擒捉馮述。《太平廣記》卷二五四《劉行敏》(出《啓顔録》):“唐有人姓崔,飲酒歸,犯夜,被武侯執縛,五更初猶未解。長安令劉行敏,鼓聲動向朝,至街首逢之,始與解縛,因詠之曰:‘崔生犯夜行,武侯正嚴更。幞頭拳下落,高髻掌中擎。杖迹胷前出,繩文腕後生。愁人不惜夜,隨意曉參横。’”可知綁縛犯人,繩杖並施。《五燈會元》卷一五《雲門文偃禪師》:“峰拓開曰:‘不是汝語。’僧曰:‘是某甲語。’峰曰:‘侍者將繩棒來!’”“繩棒”就是“繩杖”,這段話是説峰威脅僧,若不説實話就要以繩棒捆縛。敦煌本《茶酒論》亦有“大枷榼項,背上抛椽”之語,“椽”就是“杖”或“棒”,“背上抛椽”正是形容以繩杖捆縛的樣子。

〔二〕三魂:指精魂,道家認爲人有三魂七魄,《雲笈七籤》卷五四載三魂名爲胎光、爽靈、幽精。敦煌本王梵志詩:“三魂無倚住,七魄散頭飛。”  原文“真”原卷作“莫”。  掌前飛:猶如説當面飛,“掌前”形容極近。

〔三〕收什:同“收拾”,這裏是振作的意思。

〔四〕原文“盗”是“道”字音誤。敦煌本《伍子胥變文》:“偷蹤竊道,飲氣吞聲,風吹草動,即便藏形。”

〔五〕須:通作“雖”。  女兒:這裏指女性。  原文“智”是“志”字音誤,“志節”即志向、節操。《晉書·賈疋傳》:“疋勇略有志節,以匡復晉室爲己任。”

〔六〕比是:本是。《太平廣記》卷四五九《徐坦》(出《玉堂閒話》):“某比是此山居人,姓李名孤竹。”

〔七〕原文“拿”當作“辜”,蓋因“辜”字别體作“”,以形近誤作“拿”。  :同“愆”,罪過。

〔八〕原文“有”當作“何”,“知何道”乃唐人習語,叫苦的話,見一三頁注〔一二〕。

〔九〕原文“奉”當作“分”,唐五代西北方音相同而誤。甘分:甘願。白居易《病後喜過劉家》:“忽憶前年初病後,此生甘分不銜杯。”王建《原上新居》:“家貧僮僕瘦,春冷菜蔬焦,甘分長如此,無名在聖朝。”敦煌本《降魔變文》:“弟子爲法,甘分喪軀;太子之身,何辜受戮?”按“分”亦甘願之義。《太平廣記》卷三三六《常夷》(出《廣異記》):“分絶車馬好,甘隨狐兔群。”

〔一〇〕髡髮齊眉:剪短頭髮,搭到眉際。《太平廣記》卷四三三《潯陽獵人》(出《原化記》):“二更後,見一小鬼青衣,髠髮齊眉,而來弓所,撥箭發而去。”

〔一一〕沿身:全身。《太平廣記》卷二八八《李恒》(出《辨疑志》):“增妻惶懼涕泗,取錢十千,並沿身衣服與恒,令作法禳之。”敦煌本《百鳥名》:“澤雉沿身百種有,鵪鶉向後一物無。”又句道興《搜神記》:“弟來蒼忙,沿身更無餘物,遂乃解靴縚一雙,奉上兄爲信。”亦寫作“緣身”。敦煌本王梵志詩:“近逢窮業至,緣身一物無。”又《鷰子賦》(乙):“緣身豆汁染,脚手似針釘。”

〔一二〕短褐衣:粗布衣。按髡髮齊眉、衣短褐衣,是古代奴隸的打扮。敦煌本《捉季布傳文》:“兀髮剪頭披短褐,假作家生一賤人。”又《山遠公話》:“兀髮眉齊,身挂短褐,一隨他後。”

〔一三〕鉗:以鐵束頸的刑具,古代奴隸多帶鉗。《漢書·高帝紀下》:“郎中田叔、孟舒等十人自髠鉗爲王家奴。”顔師古注:“鉗,以鐵束頸也。”杜牧《重送》:“爬頭峰北正好去,係取匈奴鉗作奴。”

〔一四〕轉:依次輪轉。  火隊:唐代府兵的低層編制。《新唐書·兵志》:“士以三百人爲團,團有校尉;五十人爲隊,隊有正;十人爲火,火有長。”《古尊宿語録》卷一一《慈明禪師語録》:“易衣類厮養,竄名火隊中,露眠草宿,至龍州。”

〔一五〕《新書》校記:“丙卷作‘身’,點去,旁改作‘聲’。”楚按,實應作“身”。

〔一六〕應是:所有,全部。白居易《同諸客題于家公主舊宅》:“平陽舊宅少人遊,應是遊人到即愁。”敦煌本《山遠公話》:“應是山間鬼神,悉皆到來。”

〔一七〕可不:豈不。見八頁注〔三九〕。

〔一八〕陵遲:折磨,亦作“凌遲”。敦煌本《目連緣起》:“牛頭每日凌遲,獄卒終朝來拷。”又:“阿鼻受苦已多時,不論日夜被凌遲。”

〔一九〕莫:通作“漠”,瀰漫貌。王逸《九思·疾世》:“時昢昢兮旦旦,塵莫莫兮未晞。”“莫”一作“漠”。  物:疑當作“惣”,同“總”。  末:疑當作“未”。

〔二〇〕光祖:光宗耀祖。“於”字疑誤。

〔二一〕原文“眉”當作“楣”。門楣:門上横梁。按門楣宏敞可使居宅壯觀,因以“門楣”比喻門第,此處是榮顯家族之意。《資治通鑑》唐玄宗天寶五載:“楊貴妃方有寵……民間歌之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胡三省注:“言楊家因生女而宗門崇顯也。”

〔二二〕乳堂:指母親,“堂”是對母親的尊稱。

〔二三〕原文“事”當作“俟”,等待之義。

〔二四〕行事虚:這裏是做事不合道理的意思。

漢高皇帝大殿而坐,招其張良附近殿前。張良蒙詔,趨至殿前。漢王曰:“前月廿五日夜〔一〕,王陵領騎將灌嬰,斫破項羽營亂,並無消息。擬差一人入楚,送其戰書,甚人堪往送書?”張良奏曰:“盧綰堪往送書。”皇帝問曰:“盧綰有何伎藝?”張良曰:“其人問一答十,問十答百,問百答千,心如懸河〔二〕,問無不答。”皇帝聞奏,便詔盧綰,送其戰書。盧綰奏曰:“前後送書〔三〕,萬無一迴,願其陛下,造其戰書,臣當敢送。”皇帝造戰書已了,封在匣中,分付盧綰。盧綰辭王已訖,走出軍門,(驀)馬攀鞍,不經旬日,便到楚家界首。遊弈探著,奏上霸王。霸王聞奏,詔至帳前。盧綰得對,拜舞禮訖,霸王便問:“漢主來時萬福〔四〕?”答曰:“臣主來時萬福。”“卿等遠來,上帳賜其酒飰〔五〕。”霸王遂詔鍾離末,領取陵母,返縛,交(教)三十武士,各執刀捧(棒),驅至帳前,□□漢使。見盧綰帳中不問,霸王非常大怒:“帳中飲酒飰盧綰,適來見驅過人否?”盧綰答曰:“臣啓陛下,見。”霸王謂曰:“不是别人,則是前月廿五日夜,王陵領騎將灌嬰,斫破寡人營亂,廿萬人各著刀箭,五萬人當夜身死。取謀臣鍾離末一言,頭(領)取陵母〔六〕,適來驅過者便是陵母。”盧綰勃跳下階〔七〕,便奏霸王:“王陵只是不知,或若王陵知了,星夜倍程入楚,救其慈母。”霸王聞奏,龍顔大悦,開庫賞盧綰金拾斤。盧綰接得金十斤,便辭楚王:“臣當送書〔八〕,甚有嚴限,望大王進止〔九〕。”楚王曰:“但將漢王書來,尾頭標記一兩行〔一〇〕,交(教)戰但戰,要分但分〔一一〕。”辭王已了,走出軍門,(驀)馬攀鞍,人如掣電,馬似流星,不經旬日,便到漢國。“盧綰送戰書迴,朕要親問。”叫呼萬歲:“臣敢不奏〔一二〕:前者二月二十五日夜,王陵領騎將灌嬰,斫破項羽營亂,取得謀臣鍾離末言,綏州茶城村捉得王陵母,見在營中〔一三〕,受其苦楚。臣不敢不奏。”皇帝聞言,拍案大驚,詔王陵附近殿前:“卿母見在營中,受其苦楚。放卿入楚,救其慈母,卿意者(若)何〔一四〕?”“臣啓陛下,放陵入楚,救其慈母,兼請盧綰相隨。”辭王已了,走出軍門,不經旬日,便到兩軍界首。王陵眼瞤耳熱〔一五〕,暫請盧綰入楚,探其陵母:“陵親若在,入楚救其慈母;陵母若無,共大夫却歸漢朝,伏事聖體之君〔一六〕。”陵母見送書盧綰,却迴到來,恐怕兒來:兒若到來,兒又死,母亦死,交(教)盧綰却報王陵。陵母於霸王面前,口承修書招兒〔一七〕。霸王聞語,龍顔大悦。“陵母招兒,何用咨陳?”“不用别物,請大王腰間太阿寶劍〔一八〕!”“但緣招兒〔一九〕,要寡人寶劍,作何使用?”“前後修書招兒,兒並不信,若借大王寶劍,卸下一子頭髮〔二〇〕,封在書中,兒見頭髮,星夜倍程入楚救母。”霸王聞語,拔太阿劍,度與陵母〔二一〕。陵母得劍,去霸王三十餘步,“爲報我王知。”陵母遂乃自刎身終。其時天地失瑕之光〔二二〕,而爲轉説。

其時風雲皆慘切,百鳥見之而泣血〔二三〕

界首先報王陵知,然後具奏高皇説:

“汝奉將軍交(教)探親〔二四〕,入營重見太夫人,

聞道將軍在界首,舉目南占克是嗔〔二五〕

荒忙設計如雨息〔二六〕,恐怕臨時事不真〔二七〕

迴頭乃報傳語去:却發南頭事漢君。

儻若一朝拜金闕〔二八〕,莫忘孃孃乳哺恩!

莫恠將哀當面報〔二九〕,夫人自刎楚營門。”

王陵既見使人説,肝腸寸斷如刀割,

舉身自撲似山崩〔三〇〕,耳鼻之中皆灑血。

“阿孃何必到如斯,蓋是逆兒行事拙。

儻若一朝漢家興,舉手先斬鍾離末!”

【注釋】

〔一〕廿五日:二十五日。“廿”爲“二十”的合文,音念。敦煌卷子中的“廿”,若非根據音律需要必須讀爲雙音節者,一般不必拆作“二十”。

〔二〕心如懸河:由“口如懸河”變化而來。

〔三〕前後:表示以前多次。《周書·權景宣傳》:“録前後功,封顯親縣男,邑三百户。”《朝野僉載》卷二:“前後官人家過親,禮遇厚者,必隨後劫殺,無人得免。”敦煌本《舜子變》:“娘子前後見我不歸,得甚能歡能喜?”

〔四〕萬福:問候的話。敦煌本《維摩詰經講經文》:“重重敬禮,問誶起居:不審維摩尊體萬福?”按以“萬福”問候,唐代男女通用,後來才多由女子使用。

〔五〕飰:同“飯”。

〔六〕原文“頭”當作“領”,本段上文亦有“霸王遂詔鍾離末領取陵母”之語。

〔七〕勃跳:蹦跳。《古尊宿語録》卷一五《雲門匡真禪師廣録上》:“三到老僧勃跳,四到你退後。”同“跳”。《景德傳燈録》卷二二《岳州巴陵新開顥鑑大師》:“修羅王發業,打須彌山一摑,跳上梵天報帝釋。”又卷二三《唐州大乘山和尚》:“升子裏跳,斗子内轉身。”

〔八〕當:昔,從前。見一三頁注〔一一〕。

〔九〕進止:下旨意,指答覆漢王書信。參見一一七頁注〔二九〕。

〔一〇〕尾頭標記一兩行:在來信的尾端批寫一兩行字作爲答覆。宋沈括《補筆談》卷三:“前世風俗,卑者致書於所尊,尊者但批紙尾答之,曰反故,人謂之批反,如官司批狀,詔書批答之類。故紙尾多作‘敬空’字,自謂不敢抗敵,但空紙尾,以待批反耳。尊者亦自處不疑,不務過敬。”杜牧《送沈處士赴蘇州李中丞招以詩贈行》:“因書問故人,能忘批紙尾?公或憶姓名,爲説都憔悴。”羅隱《送秦州從事》:“若到邊庭有來使,試批書尾話梁州。”《五燈會元》卷一四《大洪報恩禪師》:“無盡嘗以書問三教大要,曰:……望紙後批示,以斷疑網故也。”此篇霸王説“尾頭標記一兩行”,顯示其倨傲自大。

〔一一〕但:只管。  分:這裏指停止交戰,平分天下。如《史記·項羽本紀》所云:“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爲漢,鴻溝而東者爲楚。”

〔一二〕敢不奏:即不敢不奏。

〔一三〕見:同“現”。

〔一四〕原文“者”是“若”字形誤。《警世通言·俞仲舉題詩遇上皇》:“朕今賜卿衣紫,説與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何?”

〔一五〕眼瞤耳熱:眼皮自跳,耳輪發熱,迷信認爲是將要發生某種事情的徵兆。見二八頁注〔一〕。

〔一六〕聖體之君:猶云聖明天子。“聖體”本指天子的“龍體”。

〔一七〕口承:應允,許諾。

〔一八〕太阿:古寶劍名,一作“泰阿”,參看一一二頁注〔二七〕。

〔一九〕但緣:就是“但”,只是。“緣”字無實義。

〔二〇〕一子:一束,一綹。《陽江志》卷七《方言附》:“線縷一綹曰一子,數物之束者亦曰一子二子。”

〔二一〕度與:交給。敦煌本《韓擒虎話本》:“某等弟兄八人别無報答,有一合龍膏度與和尚。”

〔二二〕失瑕之光:疑有誤。

〔二三〕百鳥見之而泣血:形容感動萬物,百鳥泣血助哀。如《續高僧傳》卷一六《釋曇詢傳》:“初疾彌留。忽有神光照燭,香風拂扇,又感異鳥,白頸赤身,繞院空飛,聲唳哀切。氣至大漸,鳥住堂基,自然狎附,不畏人物,或在房門,至於卧席,悲叫逾甚,血沸眼中。既爾往化,鳥便飛出,外空旋轉,奄然翔逝。”

〔二四〕汝:據文義應是“吾”或“我”。

〔二五〕南占:瞻望南方。這兩句是説陵母知道王陵已到楚軍界首,怕他前來送死,因而遥相責怪。

〔二六〕雨息:疑當作“雨急”,形容緊迫。

〔二七〕事不真:事情裝得不像。

〔二八〕金闕:指天子宫闕。岑參《奉和中書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宫》:“金闕曉鐘開萬户,玉階仙杖擁千官。”

〔二九〕哀:父母之喪曰“哀”。

〔三〇〕舉身自撲:以身投地,是極度悲慟時的動作。敦煌本《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目連既見孃孃别,恨不將身而自滅。舉身自撲太山崩,七孔之中皆灑血。”

盧綰報哀已了,却共王陵到於漢界。門家奏言〔一〕:“王陵救母却迴。”遂乃詔至殿前,拜舞已訖,漢王曰:“放卿入楚救其慈母,救得已否?”王陵奏曰:“到界首精神恍惚,神思不安,暫請盧綰入楚,探其陵親。陵親見盧綰到來,拔霸王劍自刎身終。”皇帝聞奏,拍按(案)大驚:“與寡人詔張良附近殿前。”詔太史官邈其夫人靈在金牌之上〔二〕,對三百員戰將,四十萬群臣,仰酺大設〔三〕,列饌珍羞,祭其王陵忠臣之母,贈一國太夫人〔四〕。感得王陵對天子面前,披髮哭其慈母。陵母從楚營内,乘一朵黑雲〔五〕,空中慚謝皇帝〔六〕。祭禮處若爲陳説。

嗚呼苦哉將軍母,受氣之心如(茹)辛苦〔七〕

寡人何幸得如斯,常得忠臣相借助。

是時王陵哭母説:遥望楚營青鬱鬱〔八〕

昨日投項爲招兒,天下聲名無數衆。

王陵在後莫須憂,必拜王陵封萬户。

《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一鋪。天福四年八月十六日孔目官閻物成寫記〔九〕

【注釋】

〔一〕門家:守門吏。《太平廣記》卷二六三《彭先覺》引《朝野僉載》佚文:“定鼎門草車翻,得兩羫羊,門家告御史。”

〔二〕邈:畫,即“描”字。《祖堂集》卷一五《盤山和尚》:“師臨遷化時,謂衆云:‘還有人邈得吾真摩?若有人邈得吾真,呈似老僧看。’衆皆將寫真呈似和尚。”宋洪覺範《石門文字禪》卷一七《送先上人親潛庵》:“先禪江西來,邈得渠儂真,展挂雪色壁,毛髮皆精神。”字亦作“貌”。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顧況《露青竹杖歌》:“陳閎韓幹丹青妍,欲貌未貌眼欲穿。”  靈:魂靈,這裏指遺像。

〔三〕仰酺大設:下令大排宴席。“仰”字用在下行文書中,表示命令語氣。天子詔賜臣民會飲曰“酺”。《太平廣記》卷四八五《東城老父傳》:“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誕聖於八月五日。中興之後,制爲千秋節,賜天下民牛酒樂三日,命之曰酺,以爲常也。”“設”即設宴之義。《續齊諧記》:“欲爲君薄設……具諸飾(餚)饌,珍羞方丈。”

〔四〕一國太夫人:唐制,文武官一品及國公之母封國太夫人,相當於古代諸侯之母,是最高的封號。《舊唐書·職官志二》:“一品及國公母、妻,爲國夫人。……其母邑號,皆加‘太’字,各視其夫、子之品。”

〔五〕乘黑雲:按黑色表示死喪,故凡冥間陰司之事,多用黑色。敦煌本《韓擒虎話本》:“忽有一人著紫,忽見一人著緋,乘一朵黑雲,立在殿前。”所寫爲冥司使者來索取韓擒虎陽壽者,故亦乘黑雲。敦煌卷子北京列字二六號《閻羅王受記經》:“爾時閻羅法王白佛言:世尊,我當發使乘黑馬,把黑幡,着黑衣,檢亡人家造何功德。”

〔六〕慚謝:感謝。敦煌本《醜女緣起》:“公主因佛端正,事須慚謝大聖。”

〔七〕受氣:古人認爲人是天地間的秀氣所鍾,故“受氣”即託生爲人的意思。《禮記·禮運》:“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太平御覽》卷三六〇引《春秋孔演圖》曰:“正氣爲帝,間氣爲臣,宫商爲姓,秀氣爲人。”李白《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受氣有本性,不爲外物遷。”敦煌卷子斯六四一七《臨壙文》:“惟願碧池受氣,紅蓮化生。”原文“如”當作“茹”,“茹辛苦”即含辛茹苦。

〔八〕鬱鬱:形容墳墓之氣。《博物志》卷七:“漢滕公薨,求葬東都門外,公卿送喪,駟馬不行,跼地悲鳴,跑蹄下地,得石,有銘曰:‘佳城鬱鬱,三千年見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遂葬焉。”

〔九〕天福:後晉高祖石敬瑭年號。天福四年爲公元九三九年。孔目官:掌管文書的吏職。《資治通鑑》唐玄宗天寶十載胡三省注:“孔目官,衙前吏職也,唐世始有此名,言凡使司之事,一孔一目皆須經由其手也。”此句是本卷書手閻物成的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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