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意教授《明代词史》即将付梓,问序于我,虽因冗事繁杂而稍有犹豫,但还是欣然应允,因为有话要说。
先要说的是私“恨”。恨从何来?羡慕忌妒恨也!对于明词研究,我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我留意明词,是在上世纪末。1996年,应著名版本学家杨成凯(林夕)先生之约,为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新世纪万有文库》点校王昶的《明词综》,次年又应约完成《兰皋明词汇选》的校点。随后,我和友人黄文吉教授发现长期湮没无闻的《天机余锦》尚存于台湾,又联手校点整理,也交给辽宁教育出版社一并出版。点校整理完这三本书,就觉得明词这个荒芜冷清的矿山大有开发的价值,但没有腾出手来,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下定决心着手进行系统的探究。2004年《全明词》出版后,我又做过补遗的工作,发表过几篇论文,但始终停留在文献整理的层面,没有沉潜下去对明词进行系统的理论观照。
余意博士则不同,从2004年做博士论文开始,就一头扎进明词研究,既做文献整理,也做理论阐释,先是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出版《明代词学之建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如今又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明代词史》,十年之内,完成两部明词研究的力作,成为明词研究领域不可忽视的中坚人物,实在令人欣羡!欧阳修见苏轼之后,曾感叹“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我不能跟欧公同日而语,却有类似的“影响焦虑”。近年来我在明词研究方面了无斩获,日后明词研究者“更不道着我也”。不过,这次余意给我机会,让我写此序,得以托名卷首,日后言明词者,虽“不道着我”,却能透过余意此书而“看着我”的名字。如此想来,便转恨为喜。
再要说的是“公”喜。所谓“公”喜,非一人之私喜,乃学术共同体之同喜。作为词学研究共同体之一员,一为明词研究之进展而喜,二为明词研究之得人而喜。
在词学研究的现代进程中,受着“词亡于明”的传统观念和文献整理滞后的双重制约,20世纪以来的明词研究,相当冷清,虽然有关明代个体词人的研究成果并不鲜见,但整体观照和系统考察的成果却寥寥无几,直到2002年张仲谋先生推出第一部《明词史》,我们才得以了解明词的整体面貌和发展历程,其开创之功,业为学界所重。
余意新著的《明代词史》,绝不仅仅是明词研究成果量的增扩,而是标志着明词研究实实在在的质的进步。随着近年来明词文献整理的推进,特别是2004年《全明词》和此后《全明词补编》的相继出版,明词研究的基础较之以前大为拓宽,不仅读取文本更为便利,认知明词的发展全貌、了解明词的发展过程也有了更充裕翔实的文献。因而《明代词史》所观照的明词全景较之《明词史》就更为周全丰富,对明词发展历程的考察也更为深入细致。《明词史》认为明词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而《明代词史》则提出明词的发展应有五个时段的变化,又极具创意地指出明词发展的大势有如“√”烟斗状,前平中低后高。这一结论,既有客观的词人词作数据作为支撑,也有作者主观的洞察与思考,发数百年未发之秘,新颖而令人信服。《明代词史》对明词发生发展的文化土壤、明代词人的角色身份、明代词人写词的动机目的、明词的特色和价值等也都有全新的体认和揭示。如说:“进入明代,中国古代文化所可能孕育的文体都已经产生,诗文自是传统士人不能舍弃的文体,而曲、小说等得到普通大众的青睐,词处于二者之间,既没有得到士人倾情投入,也没有完全放弃,因此要想产生非常伟大的词人几乎是不能的。的确,明人词存在着一些相关问题,然无名家、有佳作;以绘画、书法等艺术家甚而消费清雅脱俗趣味的山人群参与词的创作,客观上为词提供了新的趣味与表达可能;明人词风格多样,不主一格,注重小情小意,讲究情趣智性,与清代以来的词体观念有相当的距离。诸如此类,应该都是明代词的特色以及价值。”类似这种切实中肯的会心之论,书中所在多有。
20世纪以来,明词研究虽然成果有限,但每个世代总有学者默默耕耘。20世纪20年代,赵尊岳先生遵乃师况周颐之命,汇辑《明词汇刊》,为明词研究奠定了初步的文献基础,成为20世纪以来明词研究的第一人。21世纪初,饶宗颐、张璋先生先后接力编纂、穷十数年之功而成的《全明词》出版,为明词研究提供了更丰富的文本,推动了明词的研究,功不可没。近十多年来,明词研究的作者队伍逐渐壮大,其中张仲谋教授最为突出,他不仅致力于明词研究,而且成果量多质高,他的《明词史》是拓荒之作,2013年推出的《明代词学通论》,系建构之制,极富学术含量。他俨然成为当下明词研究的领军者。张仲谋之后,明词研究又得一人,即本书作者余意教授。据统计,在新世纪明词研究作者队伍中,余意研究明词的成果量,仅次于张仲谋而位列第二,无论是就成果的数量还是学术品质而言,余意都堪称明词研究新生代学者的翘楚。明词研究,后继有人。我作为词学研究的同道,不禁喜而笑,恨不能洗盏更酌,浮一大白,为之庆慰。
我跟余意教授交往有年,他读博士期间,就常有电邮来往,交流明词研究的心得与进展。2006年他博士毕业,我评议过他的博士论文,此后交往日密。特别是《明代词史》的成书过程,每个阶段我差不多都有了解。他申报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之前,我读过他的申请报告,就研究的思路提出过建议。书稿完成后,他又给我审读,我也提了些修改意见。如今此书的修订定稿,较之初稿,面目大是不同,当时的乱头粗服,如今已是丰容靓饰,学术纯度和精度大增。我既为明词研究事业的进步而欣喜,也为余意个人的学术进步而欣慰。故乐为之序。
王兆鹏
2014年12月18日于珞珈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