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第二讲

从传统词论对于以写美女与爱情为主的词体之美感的困惑,谈到温庭筠词中之语码的符示作用所可能引发的托喻之联想。

上一点钟讲温庭筠的一首小词,是写一个闺房之中的美丽的女子,当早晨破晓,日光照在她床头的那个小屏风上,那金碧闪动的光芒把她惊醒了,她在枕头上一转头,就“鬓云欲度香腮雪”,然后她就起来化妆,“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本来这只是作者写的一首美丽的歌辞给美丽的歌女去歌唱,那么这样的歌辞有什么道德伦理教化上的意义呢?没有。而从中国“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传统来看,总是要给它找个道德的价值,找不到,所以他们就产生了困惑。所以王荆公,我们上次也讲了,就是王安石,他当时做了宰相,他看到以前的宰相晏殊所写的歌辞,就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还有宋朝另外一个人的笔记,就是释惠洪的《冷斋夜话》中也记了一则小故事。他说当时佛家的一个宗师法云秀,曾经对黄鲁直说:“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说你喜欢写诗,诗多作几篇没有坏处,你可以多作一些个诗;“艳歌小词”,所以你从他对于词的称呼你就知道,词都是“艳歌”,香艳的歌辞,这只不过是流行歌曲的歌辞,香艳的歌辞,所以管它叫“小词”,都是表示轻视的意思,没有什么文学的载道言志的意义和价值,“可罢之”,你不要再写了,这种美女爱情的词不要再写了。“鲁直笑曰”,黄庭坚就笑了,说:“空中语耳!”说是“空中语耳”,与诗文的言志载道不同。杜甫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杜子美的理想志意。我给一个歌女写一首歌辞是“空中语耳”,就只是空中语的一首歌辞,“非杀非偷”,也不是杀人,也不是偷窃,“终不至坐此堕恶道”,我一定不会坐此,就因为这样的缘故,死后就沦入恶道,沦到六畜轮回,就不得人身了,他说我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

可见当时对于如何看待这个歌辞大家是存在着困惑的。于是就又有一个故事了,还是宋人的笔记,这个人叫胡仔,他写了一本书叫《苕溪渔隐丛话》,里边记了另外一个故事。说“晏叔原”,晏叔原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个宰相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有一次这个晏叔原就见蒲传正,蒲传正是朝廷的一个大臣,他就对这个蒲传正说了,“先公”——就是他的父亲,就是晏殊——“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他说我父亲平常虽然是喜欢写歌辞,但是没有说过女人的话。这蒲传正就说:“‘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说在那个杨柳飘拂的满地芳草的长亭路边,有一个少年郎把我抛弃了,他那么轻易地就走了,这不是一个女子的话吗?女子埋怨一个年轻的男子把她抛弃了,“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这不是一个女子怨男子的话吗?这个晏几道就说了:“公谓‘年少’为何语?”他说蒲传正老先生啊,你以为这个“年少”指的是少年郎吗?你以为“年少”是什么意思?“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不是写那个女子所喜爱的男子吗?“晏曰”,晏几道就说了:“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他说我就因为你的话,明白了白乐天的两句诗,说我要把年少留住,等待富贵的到来,富贵没有到来,而年少已经抛我而去。那个年少,是少年,是少年的光阴,少年的生命。这种解说是什么?是牵强比附。晏几道的父亲明明写的是一个女子的怨别之词,他断章取义,说这个年少是指那个年少的少年光阴,这是断章取义的比附,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他们总想要把那个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加上一些伦理道德的意思。

好,现在我们就还回来看温庭筠的这首小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那么她描完眉了,梳洗完了,就“照花前后镜”,头上插了花,她要照一照她头上簪的花朵,是前面一个镜子后面一个镜子。很多女子,其实男子也如此,要看一看后边什么样子,就前后镜,这样地照一照。因为你只看前面,你觉得前面很美了,可是你只要一出去,人家都看到你后边了,所以“照花”就“前后镜”,“花面”是“交相映”。前面镜子里边有后面镜子的影子,后面镜子也有前面镜子的影子,前面有花光人面,后边也有花光人面,镜影交相辉映。这个美感的作用可以从两边来讲。一个单纯的,只从它表现的语言风格上来讲,精力饱满。“照花”是“前后镜”,“花面”又“交相映”,这“交相”两个字写得这样的有力量,杜甫曾经写过两句诗,说:“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我不种竹子则已,我要种出竹子来,就要叫那些个竹子长得如此之茂密,“种竹”要“交加翠”;我要栽出桃花来,那开出来的花,“栽桃”要“烂漫红”。不是说你写一个绿的竹子、写一个红的桃花有什么好处,是他的笔力饱满,“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照花前后镜”,那“花面交相映”,那种力量的饱满!我现在所讲的只是客观地说,就文学而言它笔力饱满。

中国在清朝有一个词学家,很有名的一个词学家,一个学者,同时也是经学家,研究易经的,就是张惠言。他曾经编了一本《词选》,《花间集》选的那个集子,是给歌女去歌唱的歌辞的集子,张惠言也编了一个词集,可是他是给谁编的?给他学生编的。他在另外一个经学大师的家里边当家庭教师,这个家里边的年轻人要跟他学词。张惠言本来是一个经学大师,道貌岸然,现在这些个年轻的学生说,老师我们也喜欢词,听说您对词有研究,您给我们讲一讲词吧。这词里写的都是美女跟爱情,这个道貌岸然的经学大师,要给学生选一些词,怎么样呢?他就把这些个词都增加了载道言志的解说,他说什么呢?就是刚才我们所讲的温庭筠的这首词,讲一个美女起床化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张惠言就说了,他说这个温庭筠表面上虽然写的是一个美女,“照花前后镜”,但其实是:“此感士不遇也。”它里边有一种哀感、有一种慨叹,他慨叹的是什么?是不遇。一个读书人没有得到知遇,没有人欣赏他,没有人任用他,这是温飞卿,温庭筠的号叫做“飞卿”。温庭筠感士不遇,他感慨自己没有得到知遇,没有人知赏任用,“照花四句”,就是照花的这几句,“是《离骚》‘初服’的意思”。那屈原的《离骚》“初服”说的是什么呢?屈原的《离骚》说:“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大家都知道,屈原是我们中国古代的一个非常伟大的诗人,根据司马迁的《屈原列传》所写,说他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他对国家是如此之忠诚,如此之诚信,可是他被人猜忌,不被人任用,被人嫉妒,忠而见忌,所以他就写了《离骚》。“离”在这里不是“离别”的意思,而是“遭遇”的意思,是encounter的意思。《离骚》英文的译文是“encountering sorrow”,sorrow是忧愁、哀伤,encounter是遭遇。我碰到了哀伤,我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所以屈原在《离骚》里就说了,说我想要被晋用,我想要在朝廷里边得到高位被任用,“进不入以离尤”,而我不但不被任用,而且我遭遇到怨尤,我遭遇到别人的很多的猜忌和谗毁,所以现在我就退下来。我退下来又如何呢?我就“复修吾之初服”。“复”是再,“修”是整理修整,我就再整理我最初的那个衣服。最初的衣服是刚刚穿上来的新的衣服,是洁白的、是干净的、是没有污染的,这是我的初服。你在世俗之间遭遇了很多的事情以后,你的衣服就被污染了。他说现在你既然不用我,我退下来,我要修整我自己当初的那个清洁美丽的衣服。这说的是什么?这是说我不会自暴自弃,不是说你用我,我就要好;你不用我,很多人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反正你们也说我不成,我就这样了,但为人不可以这样。尽管别人不任用你,尽管别人不看重你,但是你不要放弃你自己,你仍然要保持你的清洁和美好。而屈原一向是用美丽的衣服来象喻美好的品德,他说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他说我要用芰荷,那美丽的荷叶做成上衣,我要用那美丽的荷花——芙蓉做成我的下裳,是芰荷为衣,芙蓉为裳。而且他说我佩戴着美丽的装饰,“佩缤纷之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这是屈原,屈原是用衣服的美好来代表品德的美好的。

所以现在张惠言就说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不但是化妆化得美丽,照花前后镜的美丽,而且要穿上一件美丽的衣服,“新贴绣罗襦”。“襦”是一个上衣的短袄;“罗”是它的质地,是丝罗的短袄;“绣”是它上面的花样;“绣罗襦”,用一个“绣”字、一个“罗”字形容这襦的美丽。不但如此,还是新贴的绣罗襦,什么叫新贴的绣罗襦呢?这个“贴”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熨贴,就是烫得很平的,你说古人有熨斗吗?古人有熨斗,你看那个唐人的《捣练图》,拿一个铁的熨斗,我小的时候我们家里没有电熨斗,就是把一个铁的东西放在炭火里把它烧红,就这样烫,就是熨贴。唐朝的王建就写过诗,说“熨贴朝衣脱战袍”,他说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这样有才能的人物,从战场上回来了,要穿上文官上朝的衣服,他说我就从箱子里边拿出来我的朝衣,把它烫平,把我原来战场上的袍子就脱下来。“熨贴”,所以是“新贴绣罗襦”,是刚刚熨贴平的绣罗襦,这么美好的一件衣服,“新贴绣罗襦”。而这个“贴”字呢,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贴绣。有一种绣花,不是用针线的刺绣,而是在这个布上剪一块布,钉在上边,贴在上边,红布剪成一朵花,绿布剪成一片叶子,都放在上面,这就是“贴绣”。不管是贴绣也好,不管是熨帖也好,两个都有可能,在中国的传统或者在西方的传统都有“多义”,就是一句诗可能不只有一个解释,而有多种的可能性。那么贴的是什么花样呢?是“双双金鹧鸪”,是一对一对的金色的鹧鸪鸟,写的是衣服的美丽。而张惠言说,这衣服的美丽就是《离骚》初服的意思,就是感士不遇的意思,有这样的意思吗?不一定有啊。

王国维就批评张惠言,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说张惠言讲词真是太顽固了,像温庭筠这样的词有什么屈原《离骚》的意思?都被这个张惠言牵强比附了。《离骚》的忠爱缠绵,屈子最后自沉了,大家都知道屈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而且屈原的《离骚》从开头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表现了他的家世志节,《离骚》全篇的作品证明了他的忠爱,他的行为、他整个的一生证明了他的忠爱,这是屈原。我们不怀疑屈原所说的美女,屈原所说的美丽的衣服,果然是象征才德的美丽。而温庭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就说了,说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逐”就是伴随着配合着,就配合着弦吹的声音,弹的琴瑟,吹的笛箫,就配合着音乐写出了那些个香艳的、不正经的歌辞,“侧”就是不正啊。据史书说温庭筠这个人生活非常浪漫,他做很多不合道德规范的事情。有一个做扬子留后的姚,说本来他还很欣赏温庭筠的才华,也赠给他不少财物,而温庭筠拿了这些个财物就去嫖妓、就去赌博,所以后来就被这个扬子留后姚“笞”。“笞”就是鞭打,被他所笞逐,留下这样的不光荣的记录。这样的人,“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因为嫖妓被人打了一顿的人,有屈原《离骚》的意思吗?他不见得有屈原《离骚》的意思啊。好,如果说他没有屈原的意思,那张惠言却说这首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有言外的寄托的意思。现在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所以我说歌辞之词的美感特质跟诗是不一样的。诗是言志的,你写的里边的内容,你的思想,你的志意;可是词是歌辞之词,而歌辞之词就很妙了。所以现在就有了一个现象,就是双重的性别,他表面上是写一个女子——女子起床,女子化妆,女子插花,女子穿衣服,可是他是一个男子在写的,就有了一种双重性别的作用。什么叫“双重性别的作用”呢?我们中国说男子是士,说一个读书人,从孔子的《论语》就说“士志于道”。“士志于道”,就是有志于追求道,一个做人的最高的理想。士,读书人,就是以天下为己任,要不然杜甫怎么老说我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我要以天下为己任;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温庭筠也是一个士人,他当初何尝不是读了圣贤书?他有没有志于道的意思?他有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思?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个是从温庭筠的本身来看有没有这样的意思,一个是从这个语言文字上来看这首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意思。我们现在先看这个温庭筠,他其实是很妙的一个人,我们现在看他的诗。温庭筠写过一首《病中书怀呈友人》,它前面有一个序,他说“开成五年秋”,开成五年的秋天,“以抱疾郊野,不得与乡计偕至王府,将议遐适,隆冬自伤,因书怀一百韵”。我特别写开成五年,而且注明是840年的秋天,这个年代有什么意思?“开成”是唐文宗的年号,而文宗在改元“开成”以前是什么年号?“大和”。就在大和的九年,唐朝的朝廷发生了“甘露之变”。什么叫“甘露之变”?那是一次非常重大的朝廷变故,唐朝的皇帝,我们不说从太祖太宗下来,我们只从温庭筠来说,唐朝的时候宦官专权,皇帝的生杀废立都是出于宦官,文宗是个有作为的皇帝,所以他就联合了一些个大臣,要把这个宦官的权夺过来,可是他失败了,就是所谓“甘露之变”。而在“甘露之变”的时候,宦官把朝廷的大臣都杀死了,宰相王涯也被杀死了,而不久以前这个庄恪太子被废了,不但被废,而且被废以后不久就暴卒,不久就死了。而这些个事情都是温庭筠在开成五年之前的那五六年中所亲身经历的,他看到了宦官的专权,看到了“甘露之变”,看到宰相王涯被杀死,看到庄恪太子的被废和暴卒,而他写了什么?他经过王涯的故宅旧居写了哀悼王涯的诗,庄恪太子死后,他写了哀悼庄恪太子的挽诗,可见温庭筠是一个有理想的,是一个对朝政有他的思想、有他的见解的这样一个人。二十几岁少年时代偶然有一些浪漫的行为,这也是少年人之常情。我这样说不是给少年人的浪漫行为作辩护,我只是说温庭筠有过这样的事情,那温庭筠还有什么呢?温庭筠就在开成五年,写了这首《书怀》。所以这就跟词不同了,词是写给歌女的歌辞,《书怀》是写我自己的内心的怀抱。温庭筠的《书怀》诗就说了,他说:“逸足皆先路,穷郊独向隅。”“逸”就是跑得快的,快马,那马足跑得快的,都跑到前面去了,大家都升了官,大家都在朝廷上得了高官厚禄,“逸足皆先路,穷郊独向隅”,我一个人抱病在郊野,“向隅”,好像面对一个角落,没有人跟我来往,我是孤独的是寂寞的。“赋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诬。”“赋”是上天给你的,我们说天赋天赋,上天给你有多少,那是你的分,你应该得多少这是你的分,你的本分,上天给我的有多少这是前定,我知道我这个人平生是根本不能够富贵显达的——“赋分知前定”;可是我所悲哀的还不只是我不能显达,是“寒心畏厚诬”,使我心寒,使我心里边真的感觉到这样的悲哀,我所恐惧的是别人给我的诬陷,别人把这么多的不名誉的、不好的事情,“厚”是这么多的事情,加在我的身上。“有气干牛斗,无人识辘轳。”他说我也有我的志意,有我的才气,“干牛斗”,可以直冲上天上的“牛斗”,牵牛北斗,直冲上、直冲到天空上去,这本来是说剑气,这是《晋书》的《张华传》上说的,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他说我就像一把宝剑,我的光气可以上冲北斗,可是“无人识辘轳”,只是没有人认识我这把宝剑,“辘轳”,就是宝剑。“积毁方销骨”,大家都说温庭筠这个人品格不端正,行为不检点,“积毁方销骨”,一个人如果常在别人的积毁之中,你连你的骨头都要被人家给销毁掉,可见人言之可畏;“微瑕惧掩瑜”,他说就算我行为上有一点点小小的瑕疵不检点,我恐怕就因为这小小的瑕疵,把我的美好的才志完全都遮掩了。而且历史上记载着说温庭筠果然是有才气,他别号叫“温八叉”。唐朝要考试作诗,是八韵的诗,押八个韵,两句押一个韵,十六句押八个韵。温庭筠到考场里面去考试,他叉一次手,两句就出来了,又叉一次手,两句又出来了,他八叉手,这十六句诗都作成了。他不但自己作了,还给这人作一首,给那人作一首,他替别人作了很多首,结果别人都考上了,他还没有考上,所以他内心就很不平。这个温庭筠就因为有这样的名声,他自己行为又不检点,又违反科场考试的规则,所以大家都不肯录取他,所以他一直就落魄不得志。所以温庭筠的内心之中,如果是按照张惠言说感士不遇,你还别说,温庭筠可能果然是有点感士不遇,以我的“温八叉”,八叉手就作出一首诗了,我给那么多人作的诗他们都考上了,怎么我考不上?他当然是感士不遇了。

可是你说这样地讲未免就是牵强比附,这首小词写美女的化妆,有什么感士不遇的意思?张惠言比附是把这个美丽的衣服,跟屈原的那个初服,作牵强的比附,其实这首词前面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里边,同样给读者这样的联想,因为“蛾眉”在我们中国的传统之中,已经是有一个传统了,也是屈原说的,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还是屈原《离骚》的话了,他说那些个女子都是嫉妒我的蛾眉,“蛾眉”是眉毛的美丽,是形容一个美女,本来出于《诗经》的《卫风·硕人》的那一篇。说是“螓首蛾眉”,形容一个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你知道这个女子什么样?说她两只手又白又细跟那芦笋差不多,她的皮肤又白又嫩跟冻的猪油差不多,她的脖子又白又软跟那个白的软虫差不多,她的牙齿跟瓠瓜子差不多,她的头很方正跟那个蝉(知了)的头差不多,她的眉毛跟两个飞蛾的那个触角差不多,这是古代农村的民谣,最朴质地形容美女的话。他们每天就看见这些个动物、这些个植物,所以就用这动物植物把美女形容一番。所以“蛾眉”本来就是代表美丽的女子,在《诗经》里边这个意思很单纯,蛾眉就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到屈原,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那个“蛾眉”就有了寄托象喻的意思,他说那些个女子都嫉妒我的蛾眉。屈原,《史记》里说他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是别人对他的猜疑,别人对他的嫉妒。“众”——那些个朝廷里的别的大臣,他们就嫉妒我的蛾眉,嫉妒我的才德比他们都好,所以这个蛾眉就成为才德美好的象征,而蛾眉作为才德美好的象征就成了一个传统。这个在西方就被称做是cultural code,是一个文化的语码。什么是文化的语码呢?就是一个语言,一个语言就是一个符号了,这个符号在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被使用得很长久了,它就成为一个code,它就变成了一个文化的语码,就是说“蛾眉”就代表才德的美好了。所以如果说“蛾眉”代表男子才德的美好,“画眉”就代表对才德美好的追求,我要画出一个美丽的眉毛,那就是对于才德美好的追求。

唐朝的李商隐就写了一首诗,他说:“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这个小女孩刚刚八岁就知道爱美,知道要好,就画眉毛,而且她果然真的画出来很美的、修长的眉毛。有的女孩不会画,像杜甫的女儿就不会画,说“狼藉画眉阔”,画的眉毛又粗又黑。这个女孩子八岁就画出那么长的、那么美的眉毛。“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岁的时候就跟一些女伴出去踏青,斗草寻芳,这女子对于美丽、对于感情、对于向外的追求,她“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她裙子的边上都绣的是美丽的芙蓉花,而你要知道屈原说了“集芙蓉以为裳”。“蛾眉”是一个code,“芙蓉”又是一个code。“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二岁就学弹筝,你要有美好的才能嘛,你要多学很多的本领,那么戴上一个指甲套,因为你用自己的指甲一弹你的指甲就断了,戴上一个套子,就是银的指甲套,“银甲不曾卸”,这个“卸”字应该念“下”,就不摘下来,代表她整天地都在练习弹奏。“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四岁的一个女孩子啊,就六亲都不能相见,你的表哥表弟都不可以随便见了,“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说这个女孩还没主儿呢,还没说人家儿呢。“十五泣春风”,就“背面”在“秋千下”,十五岁还没找到主儿,所以这个女孩子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就流泪了,她在荡秋千,下来的时候背面秋千下,就流下泪来了。李商隐是写一个女子吗?李商隐是写他自己,他说他自己的才能美好,没有人欣赏他、没有人任用他,所以“十五泣春风”,就“背面”在“秋千下”。所以温庭筠写的“蛾眉”就是才德的美好,“画蛾眉”就是追求才德的美好,可是没有人欣赏你的蛾眉,所以就“懒起画蛾眉”。你说“蛾眉”有一个传统,“画蛾眉”有一个传统,“懒起”也有一个传统。唐朝的杜荀鹤写过一首《春宫怨》,说:“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他说早年我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我太爱美了,我太美了,所以就耽误了我,“早被婵娟误”,已经被选入宫的一个女子,因为她婵娟,所以她被选入宫了。作为男子来说,因为他有才能,他考试考上了,他不是没考上,他是考上了,所以“早被婵娟误”。可是“欲妆临镜慵”,可是现在我要化妆的时候,我对着镜子我就觉得懒得化妆了,为什么?“承恩不在貌”,因为得到皇帝恩宠的人并不一定真正是容貌美丽的女子,我们说杨贵妃得到玄宗的宠爱,是因为杨贵妃“先意希旨”,这是陈鸿的《长恨歌传》上写的,因为当皇帝有一个意思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就能够按照他的旨意做出来,迎合逢迎皇帝的爱好。你想如果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你整天对皇帝说你今天说的话不对,昨天你下的那个诏令也不对,你不应该对这个大臣如此,不应该对那个大臣如彼,你想皇帝还喜欢她吗?皇帝就不喜欢她了。所以得到宠爱的人不只因为她容貌的美丽,还因为她善于逢迎,善于拍马,善于逢迎皇帝的意旨,是“先意希旨”。“早被婵娟误”,我是已被选入宫了,可是我现在却“欲妆临镜慵”,我要化妆反而我慵,“慵”就是懒。因为“承恩不在貌”,因为得到皇帝的恩宠的人并不一定真是美丽的女子,是“教妾若为容”,你教我为谁?教我怎么样来化妆呢?在上位者根本不认识这个美丽的容颜,他不能够欣赏,他是喜欢那逢迎的人,所以就“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这首词就被张惠言看出来有这么多的意思。于是张惠言就对于怎么样欣赏词,就是这种歌辞的词,写美女的词,它的美感是什么,看出来很多的意思,他说:“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他说词这种文学体式,就是风谣,就跟那个国风民谣一样,就是里巷之间的男欢女爱的歌曲。风谣里巷之间男女的哀乐,他们相逢就快乐,相别就悲哀,可是就是这样的里巷男女哀乐的这种歌谣,“极命”——当它发展到极度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作用——“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他就可以传达、可以述说那些个贤人君子的一种感情,就是写男女的相思爱情的小词,就传达了那些个才人志士贤人君子的一种感情。什么样的感情?那是一个贤人君子的,最幽深的、最隐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这样的感情,而且是“幽约怨悱”,还“不能自言之情”,他自己不能够明白地说出来的一种感情。所以他表现的时候,“低回要眇”,都不直接地说,婉转曲折地,写这样的词语“以喻其致”,就是那么一种味道,那么一种作用,没有说出来。“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他说这大概就是相当于诗的比兴、变风,骚人之歌,“则近之”,大概差不多了。我说歌辞之词的一个美感特质,就是它不是言志的,那么你说他果然就是像《离骚》的吗?果然就是像《诗经》的变风吗?他果然就是比喻了吗?他果然就是寄托了吗?张惠言说,“盖”,是不确定,大概就是诗中的比兴,大概就是变风,大概就是骚人之歌,“近之”就差不多了。一个“盖”字,一个“近之”,都表示不确定。所以你不能说温庭筠果然就有屈原的用心,你不能这样指说。但是妙就妙在他给读者这样的联想,这就是小词的一种微妙的作用。而为什么有这种微妙的联想?

我现在又要给大家讲两句英文的词语,当代的、现在还活着的、在法国的一个女学者,叫茱丽亚·克里斯多娃(Julia Kristeva),她说诗歌的语言除去它外表第一层的这个意思以外,它有很多微妙的作用。于是这个茱丽亚·克里斯多娃在她《诗歌语言的革命》的书里边,就提出来两种作用:她说一种是symbolic function,是象喻的作用;一种是semiotic function,是符示的作用。这两个有什么分别?什么叫象喻的作用?我们先说什么叫symbol,什么叫象征。象征不是偶然的一件事情,我说这支笔象征正直,你信吗?没有这么一个传统啊,从来没有人说这一个圆珠笔就象征正直的品格,没有这个说法。得说竹子,那个劲直的直挺挺的竹子,那是代表一种正直的品格。你说松柏后凋,代表一种坚韧的性格。所谓symbol,它成为一个symbol,它已经是约定俗成了。“蛾眉”是代表才德的美好,“画眉”代表追求才德的美好,“懒画眉”是因为没有人欣赏我的美好,我化妆给谁看?所以我懒。所以就有了一个传统,这是一个symbolic function。可是茱丽亚·克里斯多娃就更妙,她说还有一种作用是semiotic function,是符示的作用。semiotic就是符号,所以它没有约定俗成,它没有固定的一个意思,一个象征的意思,没有,它只是一个符号,所以符号有一种作用。而这两个区别在哪里?屈原的《离骚》说“众女嫉余之蛾眉”,李商隐说“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杜荀鹤说“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他们都是从一个传统下来的,他们都有这种象喻的作用。可是温庭筠未必有此意,温庭筠是一个有才而浪漫的诗人,他未必有屈原的这样的托意,可是他的符号,就是他用的“蛾眉”、“画眉”、“懒起画蛾眉”,都引起读者这样的联想,而这个联想除了语言符号的作用以外,还有一种文化上的因素,就是士的这个传统,就是每一个读书人都想要有一个修齐治平的这样的理想。温庭筠当他填写词的时候,可能他只是给歌女写一个歌辞,可是他作为一个士人,有一个文化的传统,所以他可能在他的潜意识、下意识里边有一种要追求这个修齐治平的理想而不能够达成的感慨。而从读者来看,像张惠言这样的读者,也是在这个文化传统之中,所以是文化的传统跟语言的符码结合起来,使得温飞卿的词有了这样一种美感的作用。这是歌辞之词,男子写美女跟爱情的词,产生了这样一种微妙的作用。我们今天只是用温庭筠的一首小词来说明中国的词,尤其是歌辞之词里边的一种特殊的美感作用,我们就停止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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