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从词之起源谈词之语境所形成的美感特质,并举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为例证,说明词之以叙写美女与爱情为主的特色。
诸位爱好诗词的朋友们,我今天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来谈一谈关于中国词的如何欣赏的问题,因为我的习惯总是站起来讲课,我教书60年还没有坐下来讲过,所以我今天还是站起来了。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我要讲的是词,可是不是单纯地只讲一首词,只把这首词翻成白话,不是这样的讲法。我要讲的是词的美感特质。词的美感在哪里?什么样的词叫好词?什么样的词叫坏词?而且我所说的词是好还是坏,不是以它的内容、道德、伦理的意义价值为标准,而是以它的美感特质为标准。可是词的美感特质是怎么样形成的?这是非常微妙的一件事情,不像诗和文章比较简单,诗是言志的、载道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所以诗是表现一个人内心的感情和志意的,而文是载道的。可是词则不然,词的兴起,尤其是当诗人文士插手来写作词的时候,那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情况。
所以我们就先要讲一讲词的兴起。一般人都以为,诗也是押韵的美文,词也是押韵的美文,诗词、诗词,好像都差不多,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词的兴起是有一种特殊的环境的,尤其当它落到诗人文士的手中来创作的时候,那个环境,我们所谓语言的环境,是极有特色的。因此我们就要讲一讲词的兴起。本来中国从上古的歌谣、《诗经》一直都是诗的天下,怎么就忽然兴起了另外一种文学体式?我们把它叫做词,“词”这个字其实没有什么很深奥的意思,这个“词”就是歌辞的意思,用英文来说就是songwords。song,唱的歌;words,就是歌辞之词,歌辞之词是配合着音乐来歌唱的。这就跟古代的歌谣的兴起是不一样的。古代的乐府歌谣,它并不配合音乐。是我们自己先写了歌谣“战城南,死郭北”,先有了一个民间的歌谣,由政府的官员搜集到朝廷之中,然后朝廷之中有管音乐的乐师为它配合上音乐的调子。我们说《诗》三百篇都是可以歌的,也是后来才配上音乐的。那最早的十五国风,常常都是民间的歌谣,是没有音乐,后来才配合的音乐。可是词的兴起跟诗是不一样的,词是先有了音乐,先有了一个曲调,先有了一个谱子、乐谱,然后按照这个乐谱,按照这个牌调来填写歌辞,所以我们叫填词。诗是作诗,是创作,词是按音乐的乐调来填写歌辞,而这个音乐的乐调,也是很特殊的一种乐调。中国古代的音乐,上古的音乐,我们管它叫做“雅乐”,庄严肃穆,像《诗经》当时配的音乐很多都是四个字一句的,庄严肃穆。到汉魏以后,就有了所谓的“清乐”,然后到了隋唐之间,清乐就结合了一些新兴的音乐。新兴的音乐是什么呢?一个就是当时国外的少数民族传进来的,就是所谓的“胡乐”,还结合了一些宗教的音乐,佛教道教的音乐,就是我们所谓的“法曲”。那么结合了清乐、胡乐和法曲而新兴的一种音乐,我们就把它叫做“宴(燕)乐”,可以写这个“宴”字,也可以写这个“燕”字。这是当时一种新兴的音乐,它结合了很多不同曲调的各种形式,各种变化。可惜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录音,我们听不到它是怎么样地演奏的音乐,可是根据古书的记载说,这个音乐演奏起来使听者如醉如痴,是一种非常动人的音乐,就是“宴(燕)乐”。当时一般市井之间的老百姓喜欢这样的好听的动人的音乐,所以很多人就配合这流行的乐曲来给它写作歌辞。
那早期的歌辞的内容本来是非常丰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行业的人,只要你喜欢这个流行的乐曲,你都可以为它填写一首歌辞。给人看病的医生,你要辨症,譬如说如果是伤寒病,他就可以把伤寒病的症状编写一个歌辞(如敦煌曲中写伤寒症的三首《定风波》),就便于记诵,像歌唱一样就记下来了。不但医生可以配合着音乐写这种歌辞,任何一个人,当兵的作战的可以配合音乐写一个沙场战阵的歌辞,家里边的思妇可以写相思怀念的歌辞,用兵的将军也可以把行军用兵之道写成歌辞……所以各类的人物、各类的生活,写出来各种内容的歌辞。但是很可惜,内容这么丰富的歌辞在隋唐以后就没有流行开来,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为流行歌曲写歌辞的这些个人,都不是有名的文人学士,都是市井之间的,看病的、算卦的、当兵的……什么人都可以写,而一般人认为这样的歌辞庸俗浅拙,所以不值得给它去印行流传,所以后世的人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歌辞。
那么第一本歌辞的词集被编写出来是什么时候呢?那是到了五代的时候。当时后蜀有一个人叫赵崇祚,编写了一个词集,并给这个词集起了个名字叫做《花间集》。他请当时的词人欧阳炯给他写了一篇序文。那篇序文本来很长,我们只简单扼要地说一说,就是欧阳炯要说明为什么编这一本词集?他说,“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你要注意,他是认为那些个广大的民众们所写的那些个歌辞不够典雅,庸俗稚拙,他说所以我现在就搜集了近来诗客所写的曲子词,是文人诗客所作,所以是典雅的、美丽的。这样的歌辞,他们就给这个词集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花间集》。《花间集》从五代到现在流传了这么多朝代这么多年,我一说《花间集》,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花间集》,你们脑子里就出现一本书,在图书馆,在书架上,有本书叫《花间集》。可是刚才我说了,有的时候你要用英文一说,它就有点新鲜的感觉。当我在国外讲词的时候,你知道《花间集》的英文是怎么译的?“集”就是collection;collection of songs就是“歌辞的集子”;“花间”,among the flowers,是在花丛里边的歌,所以我说《花间集》你们都觉得这没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本书吗?可是你说这是songs among the flowers,忽然间它就活泼、就生动起来了。所以管它叫做《花间集》,而从这个书的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它是“花间”歌唱的歌辞。那么编这一本歌辞的词集是为了什么?欧阳炯说,那是为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庶”,就是“庶几”或者“大概”,他说我希望我这本集子编成以后大概或者可以使得那西园的英哲,“英哲”,指那些个有才华的英俊的杰出的文人诗客。文人诗客就文人诗客,英哲就英哲好了,干吗还说是西园的英哲呢?这是中国的文章的妙的地方。因为中国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这么悠长的历史,它每一个语言,按照西方来说,每一个语言就是一个符号,一个sign,每一个语言的符号都有了这么千百年的历史的文化背景在那里,所以他所用的一些个符号都有它的意思在里边。“西园英哲”,指的是什么?“西园”是在建安时代,有曹氏父子,有建安七子,这些个人当然都是有名的诗人,他们常常聚会,这些诗人文士一起在哪里聚会?那个地方就叫做西园。所以建安的诗歌里边曾经写过说“清夜游西园”,我们说西园的这些个文士们,他们白天饮酒作乐不够,晚上还去游,游什么?“清夜游西园”。就到西园一个花园里边,一边游园一边也可以唱歌。欧阳炯说现在编辑了这一本collection of songs,他说希望大概可以使得游西园的那些个才子们,那些文人诗客“用资羽盖之欢”,就用这些个歌辞来“资”,“资”是资助、增加、给予,就可以增加给予他们一种欢乐。什么欢乐?就是他们坐着那个车,那个车篷就是车盖,车盖上还有羽毛的装饰,是个美丽的车子,“用资羽盖之欢”。那个时候这些文人诗客游赏的时候还有很多歌女去唱歌,他说有了我们的这个歌辞的集子,“南国婵娟”,就“休唱莲舟之引”。“婵娟”,美丽的女子,南方的美丽的女子,她们有了这样美丽的歌辞就不要再唱莲舟。“莲舟”就是采莲船,本来一般的民间的女子就是采莲蓬的时候唱一些个歌,采莲的歌,那都是平常的民歌,是市井的而不是文人的作品。欧阳炯说现在我们有了这些个诗客的曲子词,那么歌女就不要再唱那种庸俗的、普通的、采莲的歌辞了。搜集了很多诗人文士写给歌女去唱的歌辞,这个集子就叫《花间集》。
《花间集》里边一共收集了18个作者,这18个作者都是男子。五百首歌辞中有一个女子的作品吗?一个也没有。中国的第一本词集《花间集》都是男子的作品,为什么?既然是写女子的,为什么没有女子的作品?良家的妇女足不出于闺阃之间,你的脚步连二门都不能踏出去,更不用说出到大门以外了,所以你敢到歌场里边,像你们现在的男女同学这么自由,跑去通宵地唱歌?那时候妇女没有这样的自由,良家女子是不能够去唱歌的,都是歌女在唱歌。而词是文人男子写给歌女去歌唱的歌辞,所以最早的中国的这个词是“歌辞之词”,可是中国的词并没有停止到歌辞之词这里,我把词分成了三种:“歌辞之词”,是早期的词,都是文人诗客给歌女写的歌辞,这是歌辞的词;可是后来,作者多了,这些个诗人就想自己写自己的感情了,所以后来就有“诗化之词”;再后来又有“赋化之词”。我们现在所要讲的就是歌辞之词的美感特质,所以我们就应该先看几首歌辞。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菩萨蛮》是《花间集》里边的第一首歌辞,作者叫温庭筠,他的这个歌辞有一个牌调。刚才我已经说了,歌辞都是配合当时的宴乐,给那个乐曲填写的歌辞,所以现在这个《菩萨蛮》不是题目,不像诗,这是第一个请大家注意的,就是词与诗一个很大的不同,诗是作者言志抒情的,我知道我要说什么,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说,经过安史的战乱我现在听说我们国家的军队把河南河北收复了,“剑外忽传收蓟北”,我“初闻涕泪”就“满衣裳”。诗人是为什么作的这首诗,我内心有什么感情,有什么意志,诗都说得很明白。所以呢,诗是言志的。而歌辞就是给歌女写的歌辞,所以它没有题目,这不是作者的感情,不是作者的思想,是作者给歌女填写的歌辞。什么歌?这个歌辞的牌调就叫《菩萨蛮》,是一个音乐的乐曲的牌调,是填写歌辞的牌调。那他写些什么呢?
我先给大家念一遍。大家听我念都很奇怪,说这样念起来很奇怪,为什么不念普通话的发音?其实我的普通话还说得很标准,我为什么不用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因为诗词都是韵文,它有一个平仄,它有一个rhythm,有一个韵律,高高低低,长短错落,这是它的美感的一部分。诗与词的美感的一部分就是它的声音,而有些个入声的字,我们北方人(我是北京出生的),不能够发出正确的入声。虽然我不能够发出正确的入声,但是我一定要尽量把它读成仄声,保留它乐调的美感。
写得很美丽。是一个美女,“懒起画蛾眉”,还“照花前后镜”。再看一首,还是温庭筠这个作者,写的还是《菩萨蛮》这个曲调。《菩萨蛮》是当时唐朝非常流行的一个歌曲的乐调,他说:
宝函钿雀金,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还是写一个美女,还是写她照镜子,头上插花,那么你说温庭筠这个作者就是爱写这些个美女,好,现在我们看另外一个作者韦庄,韦庄填的。我们叫做“填词”,他是给一个音乐的曲调填写歌辞,也叫《菩萨蛮》,所以可见《菩萨蛮》是流行的曲调。韦庄说: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也还是写美女的。所以你就发现了,歌辞之词因为它们都是给歌女写的歌辞,那当然作者们要写美女。因为他要给那些歌女写歌辞,那歌女都是美丽的女子,所以要写美女。而这些写词的人都是男子男士,所以写美女,写爱情。可是你又要知道,这些个诗人文士逢场作戏,说是今天有这么美丽的歌女要唱歌辞,我给她写一首漂亮的歌辞,于是他跟这个歌女往来,这歌女跟他也发生了爱情。可是哪一个男子肯娶一个歌妓?能够娶一个妓女回家白头偕老,做持家的奉养公婆的妻子?没有一个男子肯这样做的。所以这些个男士跟这些个歌女一夜风流,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就走了。那女子怎么样呢?
早期的歌曲,良家的妇女不敢写歌辞,因为她不敢到这些歌舞的场地,那这些歌女可就写歌辞了,歌女每天唱《望江南》、《菩萨蛮》,她还不会写一个歌辞吗?所以歌女就说了:“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天上一个圆圆的明亮的月亮,你远远看去像一团银,银白色的光,“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夜久了,在后半夜了,风越吹越大了。“为奴吹散月边云”,你就替我把月边的浮云吹散。最后说,“照见负心人”。这是歌女写的《望江南》。因为那些男子甜言蜜语地跟我说了多少好话,一去就杳无音信了,所以“为奴吹散月边云”,就“照见”那“负心人”。这是歌女写的歌辞,才说男子是负心,然而现在我们不是讲女子的歌辞,我们讲的是男子的歌辞,男子说他自己是负心人?不说。所以那男子要写歌辞就写女子对他是怎么样的相思,对他怎么样的怀念,就写这些个女子的相思,写她们的相思,写她们的怀念。所以你看我们中国历代的诗词之中,大半写的都是那失落了爱情的、相思的、哀怨的思妇怨妇之词。
你以为只有我们中国女子才是这么不幸吗?西方的女子同样是这样的不幸,同样是白马王子来了以后,有一段爱情的一个affair的事件,然后男子骑着白马又走了,留下来的也是相思怀念的女子。美国有一个教授叫Lawrence Lipking,我们翻译成劳伦斯·利普金,这是当代的一个美国教授,现在还在世,他写了一本书,名字叫做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abandon,抛弃;being abandoned,被抛弃;abandoned women,被抛弃的女子;and poetic tradition,与诗歌的传统。好,被抛弃的女子怎么形成了诗歌的传统呢?根据劳伦斯·利普金的说法,这些个思妇怨妇还不是像那个刚才我所说的歌女所写的,是“照见负心人”,男子喜欢写思妇怨妇,喜欢写弃妇,这个劳伦斯·利普金就说了,他说这个就形成一个poetic tradition。劳伦斯·利普金是美国人,所以他所说的这个诗歌的传统不只是我们中国的诗歌的传统,他说的同时是西方的诗歌的传统,就是很多有名的伟大的诗人都喜欢在诗歌里边写那个相思怨别失落了爱情、追求爱情而得不到的妇女。那么他就说了一个理由,他说为什么男子喜欢写那个abandoned women?为什么?因为男子有的时候也有被弃的感觉。现在已经司空见惯,很多女子把男子抛弃了,这已经不足为奇了。可是古代,我们古代的中国和古代的西方同样,那个时候,女子敢于抛弃男子是非常少的,不可以。中国古代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不可以离婚,男子对妻子有七出之条,你有什么地方不合我们的礼法就把你休掉了,可是女子是不可以随便离婚的,所以被抛弃的都是女子。在爱情上、在婚姻上、在旧传统之中,很少说一个丈夫被抛弃了。在旧传统里,没有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可是为什么男人也喜欢写被抛弃的弃妇的感情?劳伦斯·利普金说因为男子也有被抛弃的,他还不是被妻子抛弃的,不是被女子抛弃。一个男子他在社会上,在官场中,在现在的公司里边,他觉得自己不被重视,他的老板不欣赏他,他的同事轻视他鄙薄他,古代的那些个大臣得不到知用,没有在高位的人欣赏你、任用你,他是being abandoned,他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可是你要知道,男子比女子是更好面子的,女子就算是被男子抛弃了,还可以跟她的姐妹,跟她的朋友,跟她的娘家人,跟她街坊的三姑六婆哭一哭,说一说,说我这个丈夫怎么样怎么样,数落一段不是。可是男子,在官场之中、仕宦之中、公司之中,如果他不得意,如果被他的同事、被他的同僚、被他同样的官场里边的人轻视,他是绝不会对人讲的,这是男子一定要保持的尊严。所以男子如何呢?他说男子就都把他被抛弃的感情用女子的口吻来写。
现在就有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说《花间集》里边都是男子写的美女的相思怀念的思妇怨妇之词,本来就是写一个美女,可是居然就被读者在这样的歌辞里边发现了男子被抛弃的一种不能够言说的感情。我刚才说了,女子被抛弃了还可以找三姑六婆、姐姐妹妹、女伴们说一说,可是男子无可诉说,所以这些个借着女子的形象写女子被抛弃的相思怨别的小词常常流露出了男子的感情。怎么样就流露了男子的感情?我们现在就要讲一讲温庭筠的这一首小词。
温庭筠是《花间集》里边的第一个作者,而这首《菩萨蛮》词,是《花间集》里边的第一首词。它写的是什么呢?我们现在就把这一首词讲一讲。“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小山重叠金明灭”,我们说什么是小山呢?“小山”按照我们一般的common sense,就是一般普通的知识,我们认为小山就是外边的山水之山——a little hill,小山丘就是小山,可是如果是外边大自然的小山,这小山上怎么会有“金明灭”呢?小山难道是个金矿吗?怎么有“金明灭”?而且上面这句说的是小山,如果是大自然的山,怎么紧接着就是美丽的女子“鬓云欲度香腮雪”?这说明那不可能是外面的大自然的山。那么与女子有关系的山可能是什么?第一个可能就是山眉。可是你知道,中国诗词都有一个传统,不是你随便这样猜想,说我想山就是山眉,不可以,你要找到一个证据。刚才我们介绍了有一个人叫做韦庄,韦庄就写过一首词,他说“一双愁黛远山眉”。这词人都写美女,他说他所喜爱的那个女子,一双,眉毛当然是一双,没有单独一条眉毛是不是?所以是一对、一双。看他写的这个眉毛,非常妙,愁是眉毛的表情,黛是眉毛的颜色,远山是眉毛的形状,“一双愁黛”是“远山眉”。所以你看这个男子把女子的眉毛写得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多情,眉毛上的表情、眉毛的颜色、眉毛的形状,“一双愁黛远山眉”。但是温庭筠说“小山重叠”,你脸上画这样两条眉毛吗?上面一条,底下一条?我们说很少有人这样画上下重叠的两条眉毛,所以这个不应该是眉毛,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山枕。为什么说是山枕呢?因为古人的那个枕头,跟我们现在的枕头不一样,有的时候是用瓷做的,有的时候甚至是玻璃的。“水精帘里玻璃枕”,是硬的枕头,用瓷、用玻璃做的,这样的枕头是硬枕。它是中间有一点凹下去,两边高起来的,所以像个山的样子。我当年看见过这样的枕头,因为我的伯母就有一个这样的枕头,是一个瓷的枕头,中间凹下去两边高起来,像一座山。夏天的时候,我的伯母就常常说我,说你们睡那种软的枕头,一睡下去两边都包起来那有多热,看我这枕头多么凉快!所以是山枕。可是山枕也不成啊,这山枕也不能重叠,我们软的枕头可以重叠,你能够把两个中间凹的硬枕头重叠吗?所以也不能够重叠。现在,第一个是“山眉”,这个不可能;第二个是“山枕”,也不可能;所以第三个就是“山屏”,也有人管它叫做“屏山”。屏山就是屏风,屏风是这样折叠的嘛!你远看高高低低的,就像个山的形状,是小山重叠,它是折叠嘛,就这样的一个屏风,它是高高低低可以折叠起来的。那“小山重叠”怎么会有“金明灭”呢?因为那些个贵族的人家,它这个屏风上啊,有很多金翠的装饰,现在有的那些个人家里边讲究的,贵族的人家,他的家具上都镶嵌着很多闪闪发光的东西,在他的家具上,有螺钿金翠的装饰,所以“小山重叠”是“金明灭”。我们现在的一般的常识,我到一个人家里去或者到一个什么会议的大厅,一进大门一扇屏风,可是这首词下边第二句马上就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鬓云欲度香腮雪”,那么大门在这里,这女子还在床上,这很奇怪嘛!所以你现在要知道,这里他所说的屏山,这个山屏不是在大门口的那个屏风,是什么呢?是床头的屏风,就像现在我们家里普通的一个床,床这面高起来一块板子,一个board,一个床总是有一个床头、有一个板子嘛!就是那个板子。现在一般的床,床头还是有一个板子,可是古人那个时候不是一个板子连在床上,是在床头那里围上一个屏风,在床头有一个折叠的屏风,所以是“小山重叠”,所以是一个山屏,是一个屏山。“金明灭”,就是那个屏风上的装饰。当早晨第一缕日光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日光照在屏风的金翠螺钿之上就闪动,这个日光闪动,就把那个睡梦之中的女子惊醒了;惊醒时人还没有起床,就在枕头上一转头,“鬓云”就“欲度香腮雪”,是写她的像乌云一样的鬓发,她一转头,就从她的脸上遮盖过来了。“度”就是cross,就是遮掩过来,遮掩到她的香腮上。女子有脂粉,所以有香,女子的肌肤是这样的雪白,所以“鬓云”就“欲度”那“香腮雪”,所以你看我讲了半天,这两句就是写一个美丽的女子刚刚在破晓的时候,被日光惊醒了,是“鬓云欲度香腮雪”。惊醒了,这女子就要起来梳妆了,说她“懒起画蛾眉”,“弄妆”就“梳洗迟”。这个女子懒懒地起床,这个女子当然不像我们——有工作的、要上班的、要教书的,匆匆忙忙地梳一梳头发马上就走了,但这个女子是贵族的女子——一天无所事事的,一天养尊处优的,所以她懒懒地起床,起床以后就对镜描眉。“弄妆梳洗迟”,她不说化妆,她说弄妆,这个“弄”字很有意思。“弄”字有玩赏之意,有赏玩观赏之意,所以宋朝有一个词人叫张先,写“云破月来花弄影”,云彩散开了,月亮出来了,照在花上,这个花就有影子,而风一吹,这花一摆动,就在自己舞弄,表现它的美丽的身姿,“云破月来”就“花弄影”。所以这个女子就弄妆,她不是匆忙地梳妆,“弄妆”所以“梳洗迟”,所以她梳头洗脸迟迟地慢慢地,因为她是弄妆,她描一描就看一看,再涂一涂又看一看,所以“弄妆”就“梳洗迟”,这完全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有一个很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就是这样的歌辞,写得很美,我们就欣赏它纯然的这种美丽的叙写,然而中国有一个传统,中国总要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所以就喜欢在小的歌辞里边寻找,说这些写美女跟爱情的词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一个读书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的,每天都写这美女跟爱情,每天都唱这美女跟爱情,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所以当时这些个文人诗客,他们就发生了很大的困惑,就是我们应该不应该写这个歌辞?所以中国的那些个宋人的笔记,就表现了这种困惑。魏泰的《东轩笔录》,说“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间日因阅读元献公”——元献公就是晏殊的号,因阅读元献公的“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他说这个王荆公就是王安石了,王安石参知政事,他做了宰相,他有一天偶然,“间日”,偶然有这么一天,他就阅读了元献公晏殊的小词。晏殊也做了宰相,晏殊在王安石之前做过宰相。他说我们一个做宰相的人,官居国家的要位的人,能够每天都写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吗?所以他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可以这样做吗?就表示他们的困惑。那么宋人的笔记还记载了另外的一个故事,那是惠洪的《冷斋夜话》。惠洪是个和尚,和尚是出家了,所以把俗家的姓氏都不要了,所以他就随着释迦牟尼就姓了“释”。这个释惠洪在《冷斋夜话》里边也记载了一段故事,这个故事我们要等到下一次再讲,我们现在先停止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