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充之文学观
王充一生的学问本领,不出二途:其一,是受班彪的影响;其又一,是受桓谭的影响。由于受桓谭的影响,所以论文主于真。王充自评其《论衡》谓“可以一言蔽之,曰疾虚妄”(《自纪》篇)。疾虚妄者,即是桓谭“辨照然否”的态度。(1)本于这种态度以论文,当然偏主于质,而无补于纯文学之发展。其《定贤》篇云:
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
至《对作》篇则说得更明畅: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虚实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
因于疾虚妄的缘故,甚至欲息灭华伪之文,则其论文宗旨之趋于极端可想而知了。
由于受班彪的影响,所以论文又主于善。其《佚文》篇云:“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载人之行,传人之名,这便是史家的态度了。班固《汉书·叙传》云:“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史家之对于文的观念本是如此。所以《佚文》篇又续言之云:
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
又云:
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恶,(案:此句当有脱误。非“劝”字下脱“善”字,即衍“恶”字。)知之者莫不自免。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流传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
此节亦可见其论文宗旨。盖他一方面欲立真伪之平,一方面又欲定善恶之实,所以吾谓王充思想出于桓谭、班彪者此也。
大抵王充思想所以有价值之处,即在反抗时代的潮流。西汉学术主于解经,而他却不囿于经生的见解,不闹乌烟瘴气的阴阳五行之说。西汉文学又重在辞赋,而他又能不染赋家的习气,不玩雕虫篆刻的把戏。这种风气的转移,固不出于王充。自刘歆开东汉古文的先路,而经学之风气一变;自扬雄自悔其少作,而文学之风气又一变。则王充之思想见解,在东汉初似乎觉得异军特起者,实则亦非无因而至的。他能看出西汉经学、文学之弱点,和刘歆、扬雄一样,而他又能深受桓谭、班彪的影响而融和二家之思想。故其成就,乃独异于刘、扬二氏。他不致如刘歆之伪造古籍,窜乱古籍;他也不致如扬雄之以艰深文浅陋,疲精劳神于被人覆瓿的事业。明白这些,乃可以论王充的文学观。
他论文既主于“真”与“善”,故其所论系指学术文言,于是对于“文学”诸名之含义,独与当时不同。在当时已有“文”与“学”之分,“文章”与“文学”之分,而在《论衡》中“文”及“文章”诸称,大都须作最广义解。《佚文》篇云:
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
以此五种为文,便不免混于学术了。又谓:
天憎秦,灭其文章。
此处所谓“文章”,亦不能以狭义的词章之义解之。盖学术用语之含义,有的随时代而变异,有的因各家而相殊。《论衡》中所谓“文”及“文章”之义,固亦不妨与当时不同。(2)必明乎此,然后知王充论文,根本就不讨论到纯文学的方面。
他并不是不重在文,不过他所谓“文”犹是孔门广义的文,而不是汉人所谓词章之文。《书解》篇云:
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朴人。土山无鹿麋,泻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3)
此节显有重文轻质之意,倘使不明《论衡》所谓“文”的含义,不将疑此数节所云与其论文见解互相矛盾吗?《超奇》篇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周)之徒与?”(4)这种同于后世文统道统的见解,亦即由于以孔子之所谓“文”,为其论文的标准而已。
于是,王充论“文”的标准亦可得而言。《自纪》篇云: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
此即荀子《非相》篇所谓“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之意。盖他所谓“文”既指广义的文,则当然足以立真伪之平,或者定善恶之实。无论是立真伪之平或是定善恶之实,要之能做到这一步,便是“为世用者”。“为世用者百篇无害。”所以谓文不足奇者,便成为“子成之徒”了。
哲人之文足以立真伪之平,史家之文又足以定善恶之实,所以他所谓文的标准即不外此二端:一种是重在抒发思想,一种是重在记载事实。《佚文》篇云:
立五文在世(5),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读古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
此就文论,则以能造论著说者为高。《超奇》篇云:
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逾文人。
此就人言,则又以鸿儒为超。何以故?“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见《超奇》篇)鸿儒能得精思著文、连结篇章,所以也比一切的人为超奇了。《超奇》篇又谓“说论之徒君山为甲”,其所取于桓谭者以此,其所得于桓谭者也在此。
《须诵》篇云: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人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
《书解》篇又云:
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
此又以能褒颂纪载以业自显者为高。盖他视史家的记载也同造论著说一样。《超奇》篇云:“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胸中也。”此正是孔子所谓“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之意。或载空言以造论著说,或纪实事以劝善惩恶,其为世用同;其为眇思自出于胸中亦同。所以太史公亦谓“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了。其《佚文》篇称班叔皮不为恩挠,载乡里人以为恶戒。其所取于班彪者以此,其所得于班彪者亦在此。
他所重者是这种“论发胸臆”的文,是这种“褒颂纪载”的文,故其论文,重在内容而不重在形式,重在真与善而不重在美。他盖以为论发胸臆的文,只须能立真伪之平,足矣;他盖以为褒颂纪载的文,只须能定善恶之实,斯亦可矣。他亦并不是全不重在形式,全不重在美,盖他以为至多只须能得如何连结篇章,如何立义创意,以达其胸中之眇思,则行文之能事已尽,初不必更求华饰也。《超奇》篇云:“华与实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这似乎犹是文实并茂的见解。但是他又云:
察文之人,人之杰也。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华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
则所谓“文”也者,是实充于内的当然结果,并非徒事藻饰以使五色之禽毛妄生矣。故《自纪》篇云:
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
他以为行文不妨有谴毁,则不求纯美之意固已显然可见了。然则《超奇》篇所云华实俱成者又何说也?曰:王充以学为文,故以实赅华。才高知深,则学充于中而文辞自美。(6)所谓有根株于下,则自然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则自然有皮壳于外。此便是“意奋而笔纵”。盖意奋则笔自纵也。由其文之将成时言,则是所谓“意奋而笔纵”;由其文之既成后言,则又所谓“文见而实露”。文只求所以露其实而已!此所以谓“为文欲显白其为”,固不必“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也。因此,他即以“真”、“善”为美。他盖以为“真”的方面,能做到切理餍心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善的方面能做到入情入理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只要能得把某种心情圆满表现出来,自然会使读者倾心满意,此则所谓以实赅华也。观其《佚文》篇云:
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
这一些例都不是举的纯文学的文辞。纯文学的文辞,其动人在于情,在于辞,而此则超于情与辞之外。金周德卿语王若虚云:“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见《滹南遗老集》及《金史·文艺传》)韩非、陆贾之书,其所由动人之点,即在于可以适独坐而得首肯者。此所以真与善亦未尝不是美也。
明王充之文学观,才能衡量估定王充文论的价值,才能指出其文论之优点与缺点。盖他受桓谭的影响,于是以辨照然否为宗旨,对于一切文辞均取疾虚妄的态度,而所论或不免于过偏。他又受班彪的影响,于是很能利用历史的观念以论文,而所言遂转多精义。
其受桓谭影响而对于文学作品也取疾虚妄的态度者,莫偏于攻击文人之好奇。《艺增》篇云: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
他复举其例云: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艺增》篇)
儒书言楚养由基善射,射一杨叶,能百发百中之,是称其巧于射也。夫言其时射一杨叶,中之可也,言其百发而百中,增之也。夫一杨叶,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败穿不可复射矣。如就叶悬于树而射之,虽不欲射叶,杨叶繁茂,自中之矣。(《儒增》篇)
类此之例全书甚多。他不知虚妄有二种,一种是思想上的虚妄,一种是文辞上的虚妄。文辞上的虚妄,实在不过是一种夸饰。所以思想上的虚妄,不妨取辨照然否的态度,而文辞上的夸饰,正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他不明这种分别,由于重实而不主纯美之故,竟把修辞学上的扬厉一格,也以为不合于理,谓为言过其实,斯则不免过甚了。
至受史家影响而用历史的观念以论文者,则颇与近人所谓文学革命的主张相合。盖他这种主张本是反对当时雕虫篆刻的赋家者,本是专论文艺者,所以能较多精义了。
当时王充与扬雄均有反对辞赋的论调,但其所由反对之立脚点不同,故其主张各异,而其成就亦相殊。这一点的不同,即因王充是用历史的观念而扬雄则否。
王充以为文不仅是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见《佚文》篇),不徒是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见《超奇》篇),这似乎与扬雄所谓“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意相合。但是扬雄于壮夫不为之后,却做人家难知之《太玄》,王充则作“形露易观”的《论衡》,此便大不相同了。扬雄再作《解难》一文说明《太玄》所以艰深的缘故。他以为“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他以为“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所以他要用古文奇字,所以他要“以艰深文浅陋”(苏轼讥扬雄语)。这样,虽破除了辞赋的淫靡,却转成为艰深的文词。这正如后世樊宗师一流的古文家,虽无骈文之雕琢,反不免于晦涩的弊病。王充则不然。他以为“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自纪》篇),现在既不欲为辞赋之难晓,则当然主张“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自纪》篇),而不欲故作艰深了。扬雄不明斯义,于是所识的古文奇字,适足以为其行文艰深的工具。此在历史派的王充看来,正是反时代的笨伯。他说:
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隐闭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自纪》篇)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语言文字,即一时代有一时代表现思想情绪的工具。不明乎此,而强用古人的文字,强学古人的文法,又如何而不为文学上的骸骨。于是积极方面,更复主张以口语为文辞,遂与近人所倡文学革命之说颇相接近了。《自纪》篇云: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
又云:
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纷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
他本于这种主张,所以虽和扬雄一样反对辞赋之藻饰,而扬雄成为复古,王充都变为革新。
又扬雄所作辞赋,大抵摹拟司马相如。其后虽辍不复为,而这种摹拟的习惯,却依然未改;于是仿《易》而草《太玄》,象《论语》而作《法言》,亦步亦趋,以成赝鼎,所以觉得必思深词苦,然后相肖了。王充则以为:
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斲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自纪》篇)
盖他知道各人自有其个性,不用摹古,更不用相袭。其《对作》篇又云:
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杨墨之学不乱仁义,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圣贤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
盖他又知道各人自有其环境,贤圣兴文,亦各有其背景,所以更不能摹拟。这种主张,全本于历史的观念,所以王充文论,尤以受史家影响为独多,而其受史家影响者为更有精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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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论衡·超奇》篇云:“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
(2) 刘天惠《文笔考》备举汉人之言“文”者,独未举此例,似亦疏漏。
(3) 《佚文》篇云:“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其意亦同。
(4) 《佚文》篇亦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传在孔子;孔子为汉制文,传在汉也。”
(5) 五文已见前引。
(6) 《佚文》篇云:“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