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扬雄之论文

第二节 扬雄之论文

扬雄晚年何以会有这种文学观呢?盖他一方面受儒家思想之影响,一方面又受道家思想之影响。因其以儒家思想为根柢,故所得于道家者,仅仅是浅薄的浮面;而同时因其兼受道家之影响,故结果也失了儒家的尚文之旨。汉代儒家的文学观,较之先秦儒家,实是一方面为狭隘而一方面又为杂糅。这二种关系,形成了扬雄的文学观,也支配了后世的文学观。

何以见其受儒家的影响呢?因为他所悬的标准,是以儒家为鹄的。这种鹄的,说得抽象些,是先王之法,说得具体些,即为孔子。《吾子》篇云:

 

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又云:

 

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

 

要不淈法度,要合乎先王之法,这都是荀子立隆正的态度。再进一步,于是便以仲尼为标准。《吾子》篇又云:

 

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

 

此则便是刘勰所谓“征圣”的意思了。

至于怎样以仲尼为标准呢?则以仲尼之文在六经,所以他复主张宗经。《法言》中论及经的地方颇多。《问神》篇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谁乎?”《寡见》篇云:“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经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他既言及经书之长,所以他以为立言必宗于经。《问神》篇又云:

 

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

 

但是经终究是个形式,终究是空的。经的精神何在?仲尼之所以可为标的者又何在?那就不得不进一步再说到原道。《吾子》篇云:

 

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

 

离开经不能得道,离开孔子亦不能识道,对于圣人所言的道,一方面要能有所发明,一方面更要切实体会。《问神》篇云:

 

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著,无验而言之谓妄,君子妄乎不妄!(李轨《注》:“言必有中。”)

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李轨《注》:“有所发明,如日月所照,有所荡除,如江河所涤。”)

 

孔子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而他却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盖孔子是指研究昔人的文辞而言,扬雄是指发挥自己的文辞而言。玩索昔人之文辞贵能求之于文字之表,所以觉其不尽;发挥自己的文辞,必须有所见到,所以贵其能达。既能有所见到,于是玩索之久,切实体会,自然发而为言,——为君子之言;反是者为小人之言。《问神》篇云: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

 

惟其这样切实体会而发之为言者,所以也能躬行实践而见之于外。《君子》篇云:

 

“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李轨《注》:“弸,满也;彪,文也。积行内满,文辞外发。”

 

此等见解更且与宋代的道学家同一口吻。《汉书》称他“非圣哲之书不好”,吾以为他太好圣哲之书,所以变作这样复古的思想。因此,可知刘勰《文心雕龙》所载《原道》、《宗经》、《征圣》诸篇,其意亦自扬雄发之。

何以见其又受道家的影响呢?此可于《汉书·王贡龚鲍传》见之。《汉书》谓:“蜀有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而授《老子》。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馀万言。扬雄少时从游学,已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今犹有严遵《道德指归论》六卷。”可知其学盖出严君平,而君平又是兼《易》、《老》以为学者。所以《法言》中对于诸子都有不满意的言论,但除偏重儒家的言论之外,对于老子却独多恕辞,而且颇多袭用他的语或意的地方。观其所著《太玄》,形式则取诸《周易》,名称则出于《老子》,大概这也是所谓君平之教吧!

不过扬雄所染的儒家臭味太深,复古思想太浓,所以他所受到道家的影响,适足使他的文学观更为复古化而已。此可于其尚质的观念见之。《法言·寡见》篇云:“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这似乎犹是儒家尚文的意思。但是《君子》篇云:

 

或问圣人之言炳若丹青,有诸?曰:“吁,是何言与!丹青初则炳,久则渝。渝乎哉?”——李轨《注》:“丹青初则炳然,久则渝变。圣人之书,久而益明。”

 

则其所以久而不渝者,又在质而不在文了。《问道》篇云:

 

或问天?曰:“吾于天见无为之为矣。”或问雕刻众形者匪天与?曰:“以其不雕刻也。如物刻而雕之,焉得力而给诸!”

 

这又是老子的自然主义了。《淮南子·说林训》云:“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又《泰族训》云:“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叹,可听而不可快也。故无声者正其可听者也。其无味者,正其足味也者。”大抵儒道合糅的思想,其论文宗旨往往如此的。

扬雄既尚质素而斥淫辞,则其论文宗旨,似应主于平易自然了;可是,他的著作必有待于后世之子云,则又何也?盖他一方面泥于复古宗经的主张,于是好用古文奇字,于是模拟经典形式。他一方面又泥于老子“贵知我者希”一语。(6)于是也不免故作艰深,而欲求知己于后世了。《法言·问神》篇云:

 

或问圣人之经不可使易知与?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则其覆物也浅矣;地俄而可测,则其载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

 

又云:

 

或问经之艰易?曰:“存亡。”或人不谕。曰:“其人存则易,亡则艰。”

 

这是他所以要尚艰深之故。这种思想,完全由于泥古的关系。后来的复古运动,其意义大都不能外是:若不是重道轻文,尚质而斥淫辞;则便是拘泥形式,模古以作艰深。我们试看韩愈、周敦颐、朱熹等的主张,不是前一种的意思吗?我们试看樊宗师、李梦阳等的文辞,不又是后一种的面目吗?于文学的性质不曾辨析得清楚,则无论重质、重文,都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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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慎《赤牍清裁》引作扬雄《答桓谭书》。其辞云:“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大谛能读千赋则能为之。谚云,伏习象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张溥《百三名家集》本从之。

(2) 卢文弨《新雕西京杂记缘起》谓为出于汉人所记无疑。其言云:“今此书之果出于刘歆,别无可考,即当以葛洪之言为据。洪非不能自著书者,何必假名于歆!……若吴均者亦通人,其著书甚多,皆见于《梁书》本传,知其亦必不屑托名于刘歆。”此亦足备一说。

(3) 宋高似孙《纬略》据《汉志》所录赋数适千篇,因谓子云所读即此,似属过泥;然扬雄之所以能赋则确是从学力中来。

(4) 《史记·司马相如传》亦有是赞,语与之同。惟文中称引扬雄之语,则为班作无疑。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已辨之。

(5) 其《离骚经序》亦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可与此说参证。

(6) 扬雄《解难》篇即引此语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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