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扬雄

第三章 扬雄

第一节 扬雄之论赋

第一目 扬雄以前之赋论与其早年见解

两汉文学以辞赋为主潮,所以也颇多论赋之语;尤其以扬雄所言,最足代表汉代赋论的两方面。大抵汉人论赋不外两点:一是站在文学的立场言者,一是站在儒学的方面言者;而扬雄一生之赋论却兼有这两方面。盖扬雄之论赋,随其一生兴趣之转移而有早年、晚年的分别。《法言·吾子》篇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可知他早年是好作辞赋,至晚年则兴趣一转,始由文而倾向于学,遂以为壮夫不为了。因他这种兴趣之转移,所以他对于文学批评的见解,也有早年、晚年的分别。

其在早年对于辞赋犹有兴趣的时候,论赋亦偏于文学的立场。桓谭《新论·道赋》篇引扬雄语云:“能读千赋,则善赋。”《西京杂记》亦引此语。又《西京杂记》中另有一节云:

 

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子云学相如而弗逮,故雅服焉。(1)

 

这些话与《法言》所载论赋之语绝不相同,当是他早年的见解。《西京杂记》一书,其本身虽不甚可靠,有的谓晋葛洪所撰,有的谓梁吴均所撰,不能信为刘歆之著;(2)但如上述这些言语亦见于桓谭《新论》,则谓为扬雄所言,或亦未必无据。这些话的重要,即在应用“神”的观念到文学批评上,即在很能说明作赋的工夫之甘苦。这实是值得注意的事。盖其所谓“读千首赋乃能作赋”云者,即是火候到时莫知其然而然的境界,是指学力言者。(3)其所谓“神化所至”云云,即是庄子所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的意思,是偏重在天分言者。学力犹可勉强,天分则不可勉强了。所以对于司马相如天分之高,当然要十分倾倒,而觉得似乎不是从人间来了。至于《法言·君子》篇之论相如,称为“文丽用寡”,则又另用道德的观念来批评。此是扬雄晚年的见解,固宜其有不满的论调矣。

因此问题,再想到《西京杂记》所载司马相如答盛览问赋之语,谓: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此数语虽不能遽信为相如所言,然其以文之形式为迹,而以文之精微归之于赋家之心,或是扬雄以前所已经拈出的问题。所以扬雄继之再提出一个“神”字。扬雄称相如赋非自人间来,即谓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出于天才,非尽人所可企及耳。旧时文学批评上的用字,总以愈抽象的愈能阐发文艺上的神秘性,所以“心”字犹落迹象,“神”字便较为微玄。盖心是赋家之所禀,神是赋家之所诣。一指才性,所以所谓“包括宇宙,总览人物”者,是绝对不可得而传;一则兼指工夫,所以似乎犹有可以用力的地方。扬雄言:“能读千赋则善赋。”这即是艺术上的神秘,所谓“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司马相如所言的是不可得而传的心,扬雄则进一步推究到不可得而传的法。《法言·问神》篇云:“或问神?曰:心。”又云:“昔者仲尼潜心于文王矣,达之;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未达一间耳。神在所潜而已矣!”李轨《注》云:“神道不远,潜心则是。”心与神的关系,以此数语阐说得最清楚。潜心则自能渐渐达到神化的境界了。换句说来,即是渐渐可使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也能以下力之久而得之于内了。所以这是一个莫知其所以然并且是不可得而传的方法。

盖在扬雄以前,武帝宣帝并皆提倡辞赋。观《汉书·王褒传》谓: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奕远矣。

 

则知扬雄早年未能免俗,沉浸在辞赋中间,正亦不足怪了。

第二目 晚年见解与其以后之赋论

后来扬雄的思想转变了,所以谓司马相如的赋为“文丽用寡”(《法言·吾子》篇),为“劝而不止”(《汉书·扬雄传》)。《法言·吾子》篇中所载论赋之语,全是站在儒学的立场而对于辞赋有不满的论调。如:

 

或曰:“赋者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李轨《注》:“雾縠虽丽,蠹害女工;辞赋虽巧,惑乱圣典。”

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李轨《注》:“大智者达天命,审行废,如玉如莹,磨而不磷;今屈原放逐,感激爰变,虽有文彩,丹青之伦耳。”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李轨《注》:“贵事实,贱虚辞。事辞相称乃合经典。足言,夸毗之辞;足容,戚施之面:言皆藻饰之伪,非笃实之真。”

 

这几节都是言辞赋的文过其质,都是自悔童子雕虫篆刻以后的论调。《汉书·扬雄传》谓: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靡丽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

 

这一节正可看出他思想转变的经过,与《法言》所云可相印证。迨他“辍不复为”以后,固莫怪以儒家的眼光来论赋,而议其非法度所存了。这种论调俨然是后世古文家攻击骈文的口吻,所以我以为扬雄的文学观,是复古运动中之第一声。

自是以后,汉人之论辞赋,大率不离于儒家的见地。即如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所言: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4)

 

此似乎为司马相如辩护了,但其所由辩护之点,仍是重在足以讽谏,则依旧不外于儒家的见解。固宜其于《艺文志·诗赋略》所言。如称诗谕志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云云,仍不能脱儒家实用的观念了。甚且也引扬雄的话,也以风谕为准则,谓:

 

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则且与《相如传赞》所云,自陷于矛盾而不自知了。后来蔡邕上封事云“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轻视辞赋,至于极点,正也从这种思想得来。

我们且再看当时班固王逸之论屈原。班固称“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形容”(《离骚序》)。王逸亦谓:“屈原之辞,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博儒达之士,著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楚辞章句序》)是则他们对于屈原的天才与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同声赞叹、互相一致的了。可是他们对于屈原之为人,与其所以为辞,则正有不同的见解。班固之论屈原,谓其:

 

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慎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

多称昆仑、冥婚、虙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离骚序》)

 

这是对于淮南王安《离骚传》所云而加以讥弹者。其所由对于屈原为人与其文之不满意之处,皆本于儒家的见地,而衡以道德之制裁。至王逸《楚辞章句序》则为之辩护云:

 

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闻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为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5)

 

我们试看他所持辩护的理由,原来也是本于儒家的见地。以当时赋家的文学观,犹且处处不脱儒家的见解,亦可知儒家思想,是如何的深入人心,是如何有权威的足以支配一般人的文学批评了。论其关键所在,则扬雄之复古思想,要亦不能没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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