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质求真与整体文化的重建
童庆炳
陈雪虎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选择了章太炎的文论问题为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当时我很佩服他的勇气,因为章太炎是大学问家,可文章古奥难懂,连读起来都不容易,而要进入章太炎的学术世界,对他的学术进行研究,那就更难了。但在佩服的同时,也为雪虎担忧,怕他做到中途做不下去,花了许多宝贵的时间,最后无功而返。我的担忧是多余的。雪虎以他的学术勇气和坚持精神,硬是做完了,而且做得很好。论文经过几年的修改后,资料更扎实,思路更清晰,新意更突出,成为一篇优秀的论文,作为他的老师和同事我真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章太炎在近代历史上,他是一位革命家,为参加孙中山所领导的民主主义革命,为了推翻清王朝的统治,真是豁出命去干。章太炎系狱三年,从事苦役,备尝艰辛,表现了一位革命志士终不屈不挠的精神。民国成立后,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暗杀宋教仁,血腥镇压二次革命,章太炎只身赴京,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骂袁世凯包藏祸心,被袁世凯派兵软禁。但是就在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仍执著于学问,刻苦著述,形成独具一格的具有革命性的系统文化思想。以他为首的“章黄学派”至今仍然是语言学界一大学派。鲁迅称其为“有学问的革命家”,并非过誉之词。
雪虎这篇论文专门讨论他的文学思想。在近代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一切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在为国家民族寻找摆脱困境的出路,其中学习西方几乎是人们不约而同的选择。章太炎曾在日本滞留很长时间,对于西学也是精通的。雪虎的论文中有详细的说明。但章太炎最终没有选择西学,而是看重朴学、小学。他对文学的理解也与别人有很大不同,他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言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彣;以作乐有阕,施之笔札谓之章。《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是故榷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彣彰为准。”对此,雪虎分析说:“很显然,在当代,文学观念往往是以西方美学和审美主体学说为基本内涵,而章氏所论与我们今日所想大有不同。‘美’、‘美感’、‘彣彰’、‘语言’都不能等同于‘文’,只有‘文字’才能作为区别衡量‘文’的特征和标准。就上所引,至少有三个要点值得注意:首先,在他看来,华夏之文,源远流长,变化甚多,界说‘文’和划分文体都必须追溯源流,从训诂文义着手,否则就不能作出合乎中国实际的理论概括。其次,与旧时文人一般以文章来指代‘文’的思路不同,章氏认定‘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文章事实上是指有形质而自成首尾的篇制,‘彣彰’只是特指那些富于文采、藻饰和情韵的文章,其范围很小,只是‘文’的一小部分,不能以局部代替整体。界定‘文’不能以文采和情韵为标准,而在抓住‘文’的基本质素和规定性。”这一分析很到位,问题是章太炎为什么要把文学界说为“文字文化”,而并不喜欢富有文彩、藻饰一类的“彣彰”?与此相联系,他为什么主张“文学复古”?这种对文学的理解和文学主张是具有革命性的吗?雪虎的论文很好地回答了这些问题。他说:“章太炎所理解的‘复古’,并不是要回到古代,而是企图通过复兴古学,以实现‘文学复古’。也就是说,扫除唐宋以降的文学文化的垃圾,在周秦诸子六朝文章等古代文艺遗产中努力挖掘;继承先民生机勃勃锐意创造的精神,树立民族自信心;发扬民族创造力,建立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文化与艺术。”的确,当时我们的民族在帝国主义的入侵下,受尽欺凌,民族的自尊心、自信心遭受沉重的打击,因此,借“继承先民生机勃勃锐意创造的精神”以激励自己是很重要的。这应该是当时求民族独立的一条思路。那么为何那么重视文字,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这难道真有革命意义吗?在章太炎看来,他的这种理论,正如雪虎所言:“其实是突现对文化的‘征实’‘存质’这些基本素质的追求。正是从并非‘文饰’的‘文字’观出发,通过对无句读文的记录性、符号性和直接性的强调,章太炎使传统文学观中的‘文’‘质’对立的观念得到了反正和澄清。‘文’的‘质’性在章太炎强调实用性的公文和考据学的疏证文体而得到强调,唐宋以后才子文人们富于感觉和表象的文风和以‘文采’和‘文辞’为文的观念,遭到了章太炎的严厉批判。”当然,影响清代文风的“桐城派”的所谓“义法”,更在他的批判之列。他的文学观强调要正确而富于创造性地运用民族语文和文体,书契记事,表情达意。由此他讲究所谓“宁为求真,不为径便”,甚至自命“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这些都突出地体现了辛亥革命时代里章太炎独具特色的科学“求真”的革命意志和文化重建的理想。可以这样说,在文学的真善美三者中,他更珍视“真”,这与鲁迅反对“瞒和骗”有相似之点。从这个意义上说,章太炎的文论诚如雪虎所言对于冲破封建思想罗网、重新塑造民族文化是具有革命意义,当然也就具有现代性。
这样一来,章太炎的文论又面临一个问题,这种以“文字”为基准的文学观,是否能为普通的人民群众所用呢?雪虎对此又有何见解呢?他在论文中用第二章来回答这个问题。原来在章太炎文论内部,人们可以发现一种独特的文学“雅俗”观。章太炎在庄子的“齐物论”思想的启发下,平等看待雅言和俗语,力图平抑现代“求真”和近世“通俗”之间的紧张。雪虎认为,这种观念其实是“吁求民族文学与文化复归历史和现实,民族语文遵循各自轨道,分别为偏于理性追求真理的士君子和偏于朴素追求生活基本面的民众服务,从而推进雅俗文化互生共进,逐步建设成一种有活力、有创造性的整体文化。”“所谓‘齐雅俗’,就是从整体文化的高度上,以雅俗概念区隔‘雅化’和‘随俗’两大并行不悖的文化系统,并由此形成更具包容力的文化的‘齐雅俗’理念。由于采取历史化、整体化的文化视野,章太炎能够把文化总体一分为二,分成雅文化(以雅化为主体追求)与俗文化(以随俗为主要特色)两大系统,并且力求平视‘雅’‘俗’。‘齐雅俗’的思路是在章太炎的‘齐物’论的意义上展开的。正是在这种表彰多元文化的‘齐物’论的思想中,才出现了在一种整体文化格局中‘齐雅俗’的可能和进路。在这一思路中,‘俗’意味着具体而多元的天下万物中的一种必然状态,它是‘草生万民’作为世界之一物而自然土长、自生自灭而又内在具有其‘自性’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样式。这是包括口头文化或通俗文化或下层文化或民间文化等在内的、人民的生活实践的文化。”雪虎此论,深得章太炎文论精髓。这样一来,在章太炎的文学观念中也就有了人民群众的位置。
雪虎面对章太炎这个对象,难度可想而知。但他战胜了困难,而获得了成功。雪虎知识面宽,学风严谨,对于文献资料的整理尤能下功夫,因此他的论文实证性强,在合理的理论框架下,完全用事实说话,这是他的论文的特点,也是难得的优点。
雪虎还这样年轻,他的面前展现出一条又长又广的路。我希望他能在这条学术的道路上,奋斗不息,勇往直前,不断取得新的成果,为祖国的学术事业作出贡献。
2007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