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忏悔的声音
——读梁宗岱的《晚祷(二)》
梁宗岱写了两首《晚祷》,这是其中的第二篇。不到一年后,诗人就以此诗为自己第一本诗集的题名,可见诗人对这首诗是颇为珍视的。
徐志摩曾引述爱默生的话:“一个时代的经验需要一种新的忏悔,这世界仿佛常在等候着它的诗人”,然后说,“波特莱是十九世纪的忏悔者,正如卢骚是十八世纪的,丹德(但丁)是中古期的,他们是真的‘灵魂的探险者’,起点是他们自身的意识,终点是一个时代全人类性灵的总和”。《晚祷》是20世纪初期一代青年忏悔的心声。在这诗里,我们看到诗人自我乃至人类性灵忏悔精神的光亮。读了以后,你会于宁静而执著的抒情调子中,同诗人一起感到一种心灵与情感净化之美。
《晚祷》确然有一种情思交融的宁静之美。诗人分三个片断来展开“我”的沉思。第一行至第四行是环境的渲染,也是内心肃穆宁静情境的外化:在黄昏“暮霭”的“茫昧”中,诗人独立篱边,天空飘忽的云影恬静地徘徊,牧羊少年已进入美丽的梦乡,这少年似乎是诗人的过去的影子,而那“温软的影儿”又似乎暗示着诗人失去的好梦。接着诗人用三行诗写自己的“悔恨”和“沉思”的根源。这是多么美丽的“狂热”的“从前”啊,诗人曾“痴妄地”幻想,要“采撷世界底花朵”。这个“世界底花朵”的意象,是人类追求美的理想的过分奢望的象征。“狂热”地“采撷世界的花朵”曾是五四前后多少觉醒者的心态。从鲁迅的《好的故事》,到戴望舒的《雨巷》,都深烙着这种精神与心态的影子。但是,现实并非春和日暖。伴随着过高的奢望而来的是失望之后的悲凉。“忏悔”与“沉思”于是产生了。从第八行诗直到结尾,诗人的情感进入第三个层面:期待。诗人含泪地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狂热”的渴望已无法实现,面前已是“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暮春阑珊的时候,自己期待着无力的东风吹一片落花到面前,以便对着这“幽微的片红”,在星光初现的黄昏中,“虔诚”而“静谧”地来“完成”自己“感恩的晚祷”。这“晚祷”是忏悔,是反思,也是追求的再造。我们在整首《晚祷》中,感到了诗人失落美好的理想之后保留的执著的热情,一种热烈的高潮退去之后深沉眷恋的心境。
《晚祷》具有一种朦胧美的艺术氛围。主体形象“我”的情绪被作者尽量模糊化了,分成三个情思的片断隐藏在一些抒情意象中。“温软的影儿恬静的来去,/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的幽梦”,这影儿,是黄昏中的人影儿,还是暮霭的云影儿?这梦,是牧羊儿美丽的沉醉,还是诗人过去的痴妄的象征?都很难给一个确定无疑的理解。“主”与“晚祷”只是一种宗教的外壳,以情理与思绪织成的失落的感喟才是此诗的真意。由“野蔷薇的幽梦”的现实,经过“采撷世界的花朵”之梦的失落,到“幽微的片红”的期待,再到“黄昏星”的“温光”中完成自己“感恩的晚祷”,内在的联系中有相通的情感内涵。我们从这些暗示中悟到诗人将心灵的痛苦净化为宁静的过程,一颗失去了平衡的心灵又在片刻的慰藉中得到了平衡。而这个痛苦的升华和心灵的忏悔,是以意象暗示的方法来呈现的。这忏悔的起点是“自身的意识”,终点却是一个时代心灵追求与幻灭痛苦的“总和”。全诗因此具有一种心灵的深度和暗示的力度,其作风就是在20年代初的新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后来诗人到法国留学,师从后期象征派大诗人瓦雷里,自己也走上象征之路。此时《晚祷》一诗的美学情趣已初露端倪。
(孙玉石)
晚祷(二)
——呈敏慧
梁宗岱
我独自地站在篱边。
主呵,在这暮霭底茫昧中,
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
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底幽梦。
我独自地站在这里,
悔恨而沉思着我狂热的从前,
痴妄地采撷世界底花朵。
我只含泪地期待着——
祈望有幽微的片红
给春暮阑珊的东风
不经意地吹到我的面前:
虔诚地,轻谧地
在黄昏星忏悔底温光中
完成我感恩底晚祷。
(选自《晚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
- 徐志摩:《波特莱尔的散文诗》,1929年1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