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得着灵魂的烛光
——读闻一多的《红烛》
鲁迅先生曾说,五四退潮时青年们的心境大体是“热烈而悲凉”的。但其中一些人毕竟是有热血的觉醒者。他们在矛盾中仍葆有炽热的创造热情,只是火山爆喷的岩浆已由地面而转入内心。多少青年以心灵之火编成了自己炽热的歌。闻一多的这首《红烛》,就是一朵闪光的花。它唱得热烈,唱得真诚,唱得深沉,具有悠久而感人的美的力量。
五四时代精神一个重要侧面,就是人们为民族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和创造的渴望。这是启蒙时代先觉者们具有的社会使命感与精神品格。这一切在《红烛》一诗中得到了最深情的表现。诗的一开头,就以感叹的语气把诗人的心与红烛的颜色进行比较,把对物的吟咏引向了对人的深思。诗的后面虽然只写红烛,没有再出现对人的描写与歌颂,整首诗却始终使人感到,作品歌颂的红烛的精神与品格,处处又都是对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先觉者们的精神与人格的剖白。红烛的意象唱出了一切先觉的创造者灵魂的颂歌,它唱出了诗人崭新的人生价值观念。诗前引了李商隐的千载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诗人将它借来,以现代人的思考提出疑问:“红烛啊!/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光出?/一误,再误;矛盾!冲突!”为他人发光须以自我的毁灭为代价,在一般人的眼光中,这确是一种深藏痛苦之感的“矛盾”和“冲突”,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迷“误”。诗人并没肯定这种价值观。他以倔强的反驳句式唱出了自己真正的人生价值观:“不误!不误!”原来红烛的“烧出”光来,正是“自然”的法则。红烛的价值就在于燃烧,就在于发光。“成灰”在这个角度看也是一种价值,因为这一切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底梦,
烧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随着这愤激的呼声,诗人又展开了第二层矛盾。红烛“心火发光之期”,正是“流泪开始之日”,这流泪是“残风”侵袭的结果,同时又是流向“人间”的“脂膏”,带给人们“慰藉”与“快乐”的花果,而“灰心”也好,“流泪”也好,都是为人世“创造光明”。诗人歌颂红烛无私奉献的精神,没有惆怅的情调,却满带乐观的色彩。谁读了之后,内心的一腔热血不会为红烛精神的光照而沸腾呢?
《红烛》是一首典型的浪漫主义诗篇。与那些直接呼喊的诗篇不同,读完之后会感到一种有余味的美,以致久久不忘,原因在哪里呢?我认为主要在于作者受李商隐诗句的启迪,抓住红烛这个中心抒情意象,并用燃烧发光与“成灰”“流泪”这两个矛盾,进行抒情构思,使得胸中的一腔愤世与创造的热情,赋形于具体的意象,理想的浪漫感情与象征的寓意形象达到了非常和谐的统一。红烛形象同被象征的思想感情有着确定明朗的关系,并无象征派诗的朦胧性,可是由于作品没有采用直线式抒情结构,而是用了“为何更须烧蜡成灰?”“又何苦伤心流泪?”两句诗一问一答的方法,使感情传达显出一种迭荡曲折的气势,对人间黑暗不平的思辨性沉思,便融入了这一起一伏的抒情波流的峰谷之中,有些比较抽象的议论性抒情也就不显得平淡苍白和概念化了,就连最末两行“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这样点题式的抽象的警句,也具有一种情感的重量,没有过分的说教气和训诲感。闻一多批评五四以后的新诗人缺乏想象力,作品太少新鲜的意象,这首《红烛》多少避免了这种毛病。
闻一多十分谙熟和热爱传统诗歌,对东方文化的美有过分的偏爱和推崇。他不是艺术传统的膜拜者和因袭者。对于中国传统诗歌艺术他有巨大的吸收力和创化力。他立志在新诗领地上融汇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菁华,创造出东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红烛》就做了这方面的努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一尽人皆知的名句要想花样翻新是很难的。闻一多的诗思是聪颖的。他抓住后一句诗,赋予一般蜡烛以“红烛”的特色,以此暗喻诗人自身的心灵与品格。李商隐原诗写个人对爱情的坚贞执著,闻一多把同一形象转化为对国家、民族、时代的献身精神;同是殉情,内容不同了,时代色彩也不同了。作者利用原诗中成灰、流泪这一诗意,加以扩展与演绎,把奉献精神的无私与乐观特征加以强化,诗境便由“成灰泪始干”的心境变成了烧破黑暗创造光明的心境。诗人赋予古诗意象以现代人的全新的思想色彩。这首诗是《红烛》时代的诗歌艺术探索的一个总结,还未进入《死水》的格律化诗时代。自由的形式仍是一种审美的标准。诗人注意感情的浓烈和表达的洒脱,形式上也在自由参差中渗以整饬的诗行,吸收了中国古代诗歌注意对仗的造句特征,又在总体上保持了自由体诗形式服从感情流动的审美特色。有的诗节就显出一种视觉美与听觉美很完美的结合。如: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读起来觉得情深,听起来也敲人心弦。《红烛》写出来已经六十多年了,时光并没有磨去这首浪漫主义诗篇的光辉,诗人赤热鲜红的心的跃动与献身创造精神的光芒,仍如一支不熄的红烛,“流向人间”,照亮人们的心头。
(孙玉石)
红烛
闻一多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底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底梦,
烧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选自《红烛》,上海泰东图书局,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