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月亮本体与中国哲学及智慧的象征
映照在中国人心灵世界里有两种不同的月亮世界:一种是神话观念中的月亮,神话的月亮是诗化的月亮,它淡泊静谧空寂通脱给中国古典艺术以深刻的象征启示;一种是科学本体的月亮,它盈亏变化,时晦时明,启迪着中国的科学与智慧。
在人们的一般观念里科学意味着纯客观真理的认识与发现,其实一个民族的科学意识往往受制于某种文化意识,科学倾向也反映着文化倾向,在中国古代历法中普遍流行的农历(阴阳合历)既重视月相盈亏变化,又照顾寒暑节气,这就是《吕氏春秋·贵因篇》所谓:“夫审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时,因也;推历者视月行而定晦朔,因也。”但这种历法在人们习惯中一直被称作阴历,这并不是流传几千年的口误,它反映着月亮在辨别时间中的作用,月的变化一直是人们确定时间变化的重要方法。王国维《生霸死霸考》谓:“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谓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谓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人们依靠空中月亮确定时间区分月份,月亮已是悬挂于苍穹之上的月份牌、大钟表了。在这个大钟表上一般每月分六期。
朔:每月初一,《说文》曰:“月,一日始苏也。”我国古代历法中重视朔日,在西周时国君每月初一(朔)要举行庙祭,庆祝明月的复活。
胐:月生三日光未盛。《说文》曰:“月未盛之明”,从月从出,表示月将出来。
明:《说文》曰:“照也。从月从囧。……古文,从日”,囧是窗,日月相照为明。
望:十五日,即满月。《说文》曰:“月满与日相望如朝君也。”
魄:指月十六日后所生阴影。《说文》曰:“阴神也,古文霸。”
晦:月终一日。《说文》曰:“月尽也。”
月的盈亏晦明反映着中国人的时间观念,人们之所以选择月相来确定时间的运转并不意味着月亮本身是唯一可以标志时间的尺度,月亮在中国人心目中的科学地位也反映着中国人对月亮的文化感情。
海德格尔崇敬的诗人里尔克(R.M.Rilke)在一封信中写道:“……就像月亮一样,生命也一定具有不断从我们转身而去的一面,但这一面并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它向光满的完成,向丰盈的完成,向真实、全部、完整的存在之领域的完成。”月亮表现出来的阴晴圆缺循环不已的现象,也影响到中国哲学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和宁静而神秘的智慧品格。艾烈德(Mirua Eliade)在《永恒复现的神话》中指出:“月亮是最先死去,但也是最先重生的。在谈到死亡与复活、生育、再生、发端等等相关理论时,我们随处可见月的神话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这里我们只要能想到,事实上月是用来‘度量’时间的,就知道月亮同时也正说明了‘永恒性的周而复始’。月的阴晴圆缺——始于初现,由盈转亏,然后在经过三天的黑暗之后重现——在研究周期上至为重要。……月的规律变化不仅可定出较短的时距(如一周、一月),也可据以推演出更长的时距来;事实上,人的出生、成长、衰老及消逝,也近似月的一周期。而这相似性之重要,不仅在于使我们了解宇宙依‘月’的构造形式是很适切的,而且也在于能因此有一个乐观性的推论:就像月的消失因为会再有新月随之出现,所以不会是绝对的终极一样,人的消逝也不是最后的结局。”月亮暗示给人们的不死的生命精神在月宫神话里就显现出来,像“嫦娥,羿妻也,窃西王母不死药服之,奔月。”“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在这两则神话里我们应特别注意到嫦娥奔月时窃的是“不死之药”,而吴刚所伐桂树也具有“树创随合”的奇异活力,这不都向我们展示月的不死的生命底蕴吗?
问题回到中国传统哲学,那种穷则思变、死而又生的宇宙生命循环和乐观放达的人生态度,不也正是月亮提示给中国哲学和智慧的“乐观性推论”吗?《易·泰》爻辞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易·复》爻辞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在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普遍存在一个反复循环的生命原则,这种变易无穷的道理,无论在儒家哲学和道家哲学中都有反映。《论语》记载孔子的话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
意谓时间与事物运转如大川巨流奔腾不已。在这方面道家的阐述似乎更为鲜明突出。老子说:“反者道之动”,“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庄子谓:“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虽然这里并没有推出月亮原型,但是人们从中不难体味到一种“月的乐观推论”的哲学精神。而伴随着佛教深入,当中国哲学渐渐趋向一种脱离言筌追求顿悟的禅宗境界时,月亮便成为中国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象征形式了。
“月印千江水,门门尽有僧”,在禅宗哲学里充满了月的意象,以月喻禅是禅家的传统,诸如“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五灯会元》,890页)之类月境与禅境,物境与心境浑然一体,在相忘中相融,在相融中合一。佛家的一些高僧所著经典诗文也常以月名之,像《水月斋指月录》、《禅月集》等等,无不让人联想到禅家从月亮里得到的宝贵启示。
“春天月色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五灯会元》,1350页)以月喻禅、以禅悟道至少让人获得了以下几方面的意义。
1.对永恒存在的神秘思索
《五灯会元》记法眼诗偈云:“见山不是山,见水何曾别?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五灯会元》,696页)月的意象既象征苍茫浩渺的永恒的历史,又象征了万物混茫,物我合一的无差别境地。月光涵盖了一切,让人体味到寂然不变的永恒存在,从月光里禅家得到顿悟的启示,让我们看一下鹿门处真对顿悟的歌颂:“一片凝然光灿烂,拟意追寻卒难见。瞥然撞著豁人情,大事分明总成办。实快活,无系绊,万两黄金终不换。任他千圣出头来,总是向渠影中现。”(《五灯会元》,818页)对人生适意超脱风尘的思考,全来自那片凝然灿烂的月光,在永恒中获得了灵魂的超脱和心灵的愉悦,双岭化禅师诗云:“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五灯会元》,113页),禅家从不回避他们的哲学是从“白云明月露全真”中得到启示升华。月蕴含着哲学取之不尽的永恒意味。
2.澄明宁静,澡雪精神的心灵体验
“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应知。”(《五灯会元》,684页)禅家淡然忘机、任运自然的主张,与诗家倡导的空明淡远的风格相互契合,形成了澄明宁静的心灵体验。禅宗哲人对顿悟的追求建构在求诸内心的清净光明之基础上,而在禅家哲人心中总是洒满宁静澄碧,温润禅悦的月光。禅家常常以月比心。
唐诗僧寒山有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诗三百三首》之一)“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诗三百三首》之一)皎然也有诗云:“别来秋风至,独坐楚山碧。高月当清冥,禅心正寂历。”(《答豆庐次方》)“夜夜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皓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南池杂咏五首·水月》)在这些诗里,皎洁之冰心用阔朗圆满之明月来象征,一片禅心可掬,禅家诗人正是通过充满禅趣的月与心的比喻,从纷杂喧嚣的尘世中超脱出来,澡雪精神,走向那个新的晶莹剔透澄澈清明的宁静的心灵世界,从明净的心灵体验中达到意境的升华。
3.对人生意趣的活参顿悟
“到处花为雨,行时杖出泉。今宵松月下,开阁想安禅。”禅宗哲学在探讨人生意义时充满着对世俗功利生活的惩罚与鄙夷,但禅家并不因此而厌世,禅家又表现出浓厚的对恬淡闲适自适心会的生活的礼赞。而这种生活意趣也常常借月来表现,泐潭灵澄《西来意颂》谓: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七八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五灯会元》972页
现实终极功利的追求被惬意自适的恬淡意趣代替,而一轮明月送至床前又恰好把这种禅家意趣表现出来,如此之类的例子还很多,像“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五灯会元》,275页)。“悬崖撒手任纵横,大地虚空自坦平。照壑辉岩不借月,庵头别有一帘明。”(《五灯会元》,897页)在这里,人生的功利意义被彻底抛弃了,只剩下庵头一轮明月,即使是垂钓,所关心的也不是垂钓的果实,而只求一江清风一船明月,禅家从月亮意象里获得了对生活意趣的顿悟活参。
月亮像一个无言的哲学大师,引导人们对超脱、空灵、神秘的智慧品格的思考。
- 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一,见《王国维遗书》(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35页。
- 《海德格尔诗学文集》,成穷等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页。
- 潘知常:《众妙之门——中国美感的深层结构》,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第267—268页。
-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张衡《灵宪》。
- 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
- 《老子·四十二章》。
- 《庄子·天道》。
- 《五灯会元》,卷十四,苏渊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61页。以下所引只标页码。
- 郎士元:《送大德讲时河东徐明府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