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月亮与女性和母亲世界的原型

第一节 月亮与女性和母亲世界的原型

人类文化充满象征的形式,象征形式的构成并不是主观任意的拼凑和规定,在人类那些运用自如全然无觉的象征形式中潜伏着生动的生命意味和生活经历。在中国文化里,月亮最基本的象征意义是母亲与女性。《礼记·礼器》谓:“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天上的月亮与地上的女性互为对应。互为诠释是中国文化根深蒂固的观念。《吕氏春秋·精通》云:“月也者,群阴之本也。”《淮南子·天文训》谓:“月者,阴之宗也。”《说文》释月:“阙也,太阴之精。”阴阳是中国哲学的出发点,引发阴阳观念的是男女基本特征的性符号,在这里月亮以高度的意象特征对形象的女性世界和抽象的阴性法则作了最终的象征表述。

在中国文化里,月亮一直是伴随着女性世界的温馨与忧伤出现在中国人的文化心态里,即使是儿童也在“月亮婆婆”之类的童话里得到了启示,而月亮与女性这一象征形式的形成却有着一个悠久的传统。它联系着历史苍茫迷离的原始文化的那一端,联系着从女性崇拜的远古到走出蛮荒迈进文明的丰富生活和情感历程。

月亮作为女性的象征,肇始于人类迷狂的生殖崇拜时期。早期的生殖崇拜主要是女性崇拜,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懂得父亲在生命创造中的意义,生命创造被理解为女性单方面的行为,中国神话里的一批“处女母亲”和“圣人皆无父”的观念是对这一现象的最好证明。

在中国开天辟地创造的第一位女神——女娲,它同时又是月神。在汉代出土的墓葬砖画中,女娲、伏羲人首蛇身,伏羲手中常捧着太阳,而女娲手中则常捧着月亮,这一形象暗示着这位“抟黄土以为人”的创世母亲实际上也是月神,而月亮之所以具有如此深巨的文化创生意义,正因为它一开始就同女性的意义联系在一起,从对女性崇拜的角度我们看到了月亮天体崇拜的原始动因。月亮崇拜的实质也是女性生殖崇拜。这里我们应特别提到月亮神话里的两个灵异动物——蛙与兔。

在许多古典文献里都有月中蟾蜍和月中有兔的记载,屈原《天问》中就有“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的诗句;《淮南子·精神训》曰:“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王充《论衡·顺鼓》亦云:“月中之兽,兔、蟾蜍也。”月中有蛙、月中有兔的传说曾引起许多学者的猜测,究其实质蛙与兔住进月宫,正因为它们是女性生殖崇拜的图腾,而月亮恰是以一个女性的形象出现在文化意识里的。

蛙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在古文学中娲、鼃、蛙皆可通。言神为女娲,言人为娃,言物为蛙。蛙字古作鼃,古孕字又作2,即妇女身怀六甲之义,人之初就是一只青蛙加上一个女字,这正是人蛙同源的表现。杨堃先生说:“女蛙为孕,它不是女娲抟黄土造人神话在文字上的落脚吗?有趣的是中医界仍把女性阴门叫做蛤蟆口或蛙口(娃口)。”在广泛的女性生殖崇拜中,蛙与月亮都是妇女的象征,它们共同源于部民对女性和母亲生殖崇拜的心理。蟾蜍与月亮的统一正反映着神话由繁趋简,不同的象征形式由分散到整合的过程。

月中的另一个动物是兔。许多学者在总结月中有兔的神话时都归结为月中阴影的探讨,但月中那模糊不定的黑影也可以猜测为别的一种动物,为什么单单解释为兔子的形象呢?实际上这一物象仍然同女性的象征意义联系在一起,尹荣方撰文指出:

它来源于兔子本身生理生育特点与月恰恰相应。兔子交配后大约一个月左右(29天左右)即生产小兔和马上能进行交配。再经一个月左右又能生产,而且兔子生产时总在晚上,兔子的这些特点与月亮的晦盈周期正好一致。而月亮之活动大致亦在晚上,可见兔之于月,原就有不解之缘的。

这一论证的提出使我们想起了“月经”一词的来历。古人仰望天宇发现月缺月圆,周而复始有一个变化规律,这个周期变化同女性特殊的生理变化潮起潮落正相契合,于是这种生理变化就被称之为“月经”。既然女性来潮因二十八天的循环与月的晦盈相符合而称之为月经,那么与之相同有二十八九天更生规律的兔子怎么就不能称之为月兔呢,这样蛙、兔、月亮就在共同象征女性的意义上取得了一致,从而形成了一个女性生殖崇拜的集合形态。正由于月亮代表着女性神秘的生育功能,反映着女性生殖崇拜的意义,所以在中国古代传说和历史中有许多感月而孕的故事。例如:

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而吞,遂有娠。(《太平御览·遁甲开山图荣氏解》)

扶都见白气贯月,意感,以乙日生汤,号天乙。(《宋书·符瑞志上》)

(汉元后母亲)李亲任政君在身,梦月入其怀,及壮大,婉顺得妇人道。(《汉书·元后传》)

孙坚夫人吴氏孕,而梦月入怀,已而生策。(《搜神记》卷十)

在这些神话传说里,月亮以一个母亲的形象,创造出那些非凡超俗的生命,尽管在后期的传说里显示出谶纬之学的痕迹,但这不影响月亮——母亲在人们意识中的作用。

月亮贮存着女性独步天下的风流历史,也贮藏着女性王国陷落的忧伤记忆。崇拜女神的风俗一开始就预示着悲剧的命运,因为女性王国的威严是建立在人类对自身繁殖的迷惘无知的基础上的。无知掩盖了男人在生育中的角色,男人不得不服从“女性是生命唯一创造者”的“真理”。但是一旦科学的光芒映照蒙昧之乡,女性的王国便烟消云散了,这正是恩格斯所谓的妇女具有世界意义的失败的真实含义。反映在文化里,早期一批“处女母亲”纷纷出嫁,而氏族创生始祖也名花有主。因此,女娲成了伏羲的妻子,姜嫄简狄也成了帝喾的妻子。这里表现的正是女性王国陷落、父系文明建立的典型意味,而嫦娥奔月的神话却集中反映了被父权威严驱逐的女性们伤心怅惘寂寞凄苦的情怀,如果说月中蛙与兔的图腾象征着女性王国威风凛凛的尊严的话,那么嫦娥奔月的神话就记录着女性世界失落的悠长而凄凉的往事。

《淮南子·览冥训》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张衡《灵宪》云:“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筮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

这两则神话给人的暗示是嫦娥奔月是不得已而为之,她的“怅然有丧”是母权社会丧失后心理真实的典型反映,巫师有黄告诫她“毋惊毋恐”可以看出嫦娥当时的心境是何等凄惶而惆怅。因而后代诗人们总借嫦娥的故事表达凄楚彷徨的心境:李白有“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棲与谁邻”(《把酒问月》);李商隐对此更是大发感慨:“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嫦娥实际上就是女娲。何新谓:“娲所从之‘呙’古韵隶于歌部,与我、娥同部。娲、娥叠韵对转,例可通用。所以女娲,实际也就是女娥,即常俄,亦即嫦娥。”但女娲到嫦娥的变化不仅仅是语音上的变化,从创世女祖到孤寂凄惶的月中嫦娥,正是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发展中女性悲剧命运的写照。辛弃疾有词谓:“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贺新郎》)。天街如水,佳人空伫,望月伤心,应该说这一主题触及到了母系社会失落的原始意象,触及到了月亮象征女性这一古老原型,“月亮——女性”的原型里既有对母系社会崇尚生命的整体和谐的温馨往事的记录,也有对女权陷落彷徨无奈的凄楚回忆。

女性王国的陷落并不是女性文化的消逝。恰恰相反,父系社会建立之后,日益强烈的对立、冲突、矛盾、掠夺、战争、杀戮,使得身心疲惫的文明人留恋于母系社会里的宁静与和谐,一方面人们在政治上不断地强化父亲的意志,突出象征父亲的太阳神的地位,一方面又在精神上返顾旧乡,追求宁静和谐的月亮式的文化精神,寻找母亲又成为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这一点在中国文化中尤为明显。有人说“中国美感心态的深层结构的基本特色其实又可以称之为一种女性情结。说得更形象一些,在中国美感心态的深层结构中,我们不难体味到一种充满女性魅力的‘永恒的微笑’”。的确,中国文化始终反映出对宁静神秘的女性智慧和淡泊通脱的阴柔美学的推崇礼赞,儒家哲学里描绘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大同境界,道家理想中的“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的远古生活风俗,无不取境于母系社会的原型。

女性是月亮的灵魂,月亮是女性的诗化象征。因此当中国文化表现出从复杂回到单一,从创造回到重复,从冲突回到和谐,从瞬间回到永恒的强烈的重返母体的愿望时,它就不能不寻求月亮的艺术表现形式。因此要把握中国月亮文化的原始意象就不能不剖析月亮所蕴含的女性与母亲情结。

从对母亲与女性世界的原型入手,可以掌握月亮在中国文化发展中的基本象征意蕴和衍生文化意义。

月亮的基本象征意义之一:

月亮是母亲与女性的化身,反映女性崇拜的生命意味,代表母系社会的静谧与和谐,她反映着女性世界的失意与忧伤。

月亮的基本象征意义之二:

月亮时晦时明,时圆时缺,周而复始,它既是运动的代表,又是永恒的象征,于是它总是引导人们对生生不已的哲学精神的礼赞,也启示人们对宇宙永恒的思考,激发人们宏大的天问意识和人生喟叹。

由月亮的基本象征意义出发,又产生了月亮世界衍生的象征意义。

衍生的象征意义之一:

月亮是美的象征。月亮既然是诗化的女性,它也就有一种婉约朦胧通脱淡泊的女性美学风格。从《诗经》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陈风·月出》)到韦庄的“垆边人似月”(《菩萨蛮》),月亮无不闪耀着和谐婉约的美学光辉。因为月亮代表了美,它也代表了爱,因此爱情也常常和月亮的象征意义联系在一起。

衍生的象征意义之二:

月亮是孤独与失意的象征。月亮反映着女性的悲伤忧郁之情,因此它又成为失意者的象征。因此中国士大夫失意彷徨无可奈何之际,总是引月为知己,借以自慰。由此月亮也构成了士大夫孤独的心象。

衍生的象征意义之三:

月亮象征着和谐静谧的中国智慧和超群拔俗潇洒飘逸的士大夫风范。华严经谓“月印万川”,明月自有一轮,而映照不同的心灵就有不同的世界。禅家习惯于以月悟禅、以月证道。唐代禅师玄觉所作《永嘉证道歌》(三四)云:“一切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月光中含着本性含着佛法也含着沉思。朱熹也从“月印万川”中获得“理一分殊”的哲学启示:“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明月映照出的不仅是艺术的世界,也是思想的天空。

月亮作为永恒与自然的象征,也启发着人们去追求这种永恒和存在,因而中国人在寄情山水、笑傲山林之际,常常去表现吟风啸月的风范,月亮联系着中国智慧、艺术、心理等文化的各个方面。

  1. 杨堃:《女娲考》,载《民间文学论坛》1986年第3期。
  2. 尹荣方:《月中兔探源》,载《民间文学论坛》1988年第3期。
  3. 何新:《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75页。
  4. 潘知常:《众妙之门——中国美感的深层结构》,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26页。
  5. 《礼记·礼运》。
  6. 《庄子·盗跖》。
  7. 《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5页。
  8. 朱熹:《朱文公文集·答刘子澄书》,卷三十五,四部丛刊本,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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