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秦 文
《战国策》
《战国策》:又称《国策》,是一部记载战国时代各国史事的重要实录。记录了上至春秋,下至秦并六国约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它同时也是战国时期游说之士、纵横家的策谋和传说的汇编。《战国策》的作者已无从考索,西汉末年经刘向辑录整理,以国别为基础,以时间为顺序,成书33篇。
苏秦以连横说秦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讲述苏秦如何游说秦王统一天下,在游说失败返乡后受到冷遇,于是刻苦攻读,最终游说赵王成功,从此飞黄腾达,显扬于诸侯的故事。文章反映了纵横家重利趋名的人生观和崇尚智谋策略制胜的思想,刻画的人物形象生动逼真,文情富有起承转合之妙。
士的崛起
战国时期,养士之风盛行,苏秦便出自于这样的阶层。
【原文】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1〕,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殽、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6〕,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兜〔7〕,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8〕,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9〕,制海内,子元元〔1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11〕,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12〕,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13〕,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14〕。赵王大说,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15〕,白璧百双,黄金万镒〔16〕,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17〕,伏轼撙衔〔18〕,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注 释
〔1〕苏秦:字季子,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连横:战国时,随从强国去进攻其他弱国,称为连横。战国后期,秦最强大,连横就指这些国家中的某几国跟从秦国进攻其他国家。〔2〕巴:今四川东部地区。蜀:今四川西部地区。汉中:今陕西南部地区。〔3〕胡貉(hé):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出产的貉皮。代马:指今山西、河北北部出产的马。〔4〕黔中:地名,在今湖南常德。〔5〕殽:殽山。函:函谷关。〔6〕神农:传说中教人农耕,亲尝百草的远古帝王。〔7〕(huān)兜:尧的臣子,为人狠恶,不畏风雨禽兽。〔8〕车毂(gǔ):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9〕诎(qū):通“屈”。〔10〕元元:平民,老百姓。〔11〕羸:通“缧”,缠绕。縢:绑腿。(jué):草鞋。〔12〕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13〕纴(rèn):织布帛的丝缕,此指织机。〔14〕抵掌:拍手。〔15〕纯:匹,束。〔16〕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17〕掘门:掘墙为门。棬(quān)枢:用曲木做门轴。〔18〕撙(zǔn)衔:控制马勒,让马驯服。
【译文】
苏秦起初用连横的策略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富饶物产,北面有胡貉、代马可以使用,南方有巫山、黔中为屏障,东边有殽山、函谷关这样坚固的关塞,田地肥美,百姓殷实富足,还有兵车万辆,勇士百万,沃野千里,加之储备充足,地势险峻,便于攻守。这正是人们所说的肥美险固、物产饶多的天然府库,天下的强国啊!况且凭借大王的贤明,百姓的众多,车马的功用,兵法的教授,一定可以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而治。我希望大王对此稍加留意,请允许我奏明这样做的成效吧。”
秦惠王说:“寡人听说:羽毛长得不丰满,便不能高飞;法令条文不完备,就难以施行诛罚;道德行为不高尚,就不能够役使百姓;政治教化不合理,就不可以烦劳大臣。现在先生不远千里,郑重庄严地在宫廷上指教我,但我希望您还是改日再谈吧!”
苏秦回答说:“我本来就疑惑您是否能采用我的主张。过去,神农氏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而擒获蚩尤,唐尧讨伐兜,虞舜讨伐三苗,夏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侯虎,周武王讨伐商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凭借武力的呢?古时各国使臣的车驾往来奔驰,车毂相击,互相之间用言语交结,使天下为一体;但结果或者约从,或者连横,兵革甲胄也并未因此藏起。辩士们都巧饰辞令,说得各国诸侯昏乱迷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不胜治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民的虚假欺诈行为却日益增多;国家法令琐碎混乱,百姓被搅得更加贫穷。君臣上下皆为此发愁,百姓无所依靠。冠冕堂皇的道理讲得愈多,战争反而愈加频繁;盛装打扮、巧言善辩的辩士愈多,诸侯间的战争就越发的不能停息;繁征博引的文辞愈多,天下愈是治理不好;说者唇焦口燥,听者昏昏生厌,看不出一点成效;施行仁义,诚信相约,天下却越发的不相亲善。于是诸侯废文用武,以优厚的待遇供养敢死之士,制作铠甲,磨砺兵器,要在战场上争取胜利。如果空坐而能获得利益,安居而能扩大土地,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和明主贤君,他们虽然也常想安坐而获得利益,然而在天下的大势下也终不可能办到!所以跟着就依靠武力来完成大业。如果地域宽阔,就两军对攻;倘若地势狭窄,就短兵相接。只有这样,才可能建立伟大的功业。所以只有对外用兵取得了胜利,对内施行仁政才能强劲有力;只有在上树立了君王的威信,在下才能使百姓服从。当今之世,如果想兼并天下,凌驾大国之上,威慑敌国,控制海内,拥有百姓,使诸侯臣服,就非用武力不可!现在继承君位的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道理,一个个政教不明,治理混乱,被辩士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沉溺在烦琐的言辞中而不能自拔,这样看来,大王本来就不能采纳我的主张啊!”
苏秦向秦王上书有十次,可是他的主张终未被采纳,他的黑貂袍破了,带来的百斤黄金也用完了,以至用度缺乏,只得离秦归家。他绑裹着腿,穿着草鞋,背着书籍,挑着行李,形容憔悴,脸色黑黄,面带羞愧。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为他做饭,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长叹一声说:“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嫂不把我当小叔子,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他连夜清检书籍,摆开了几十只书箱,找到姜太公的兵书《阴符经》,立即伏案诵读,选择要点,反复揣摩领会。有时读书读得昏昏欲睡,他就用铁锥刺自己的大腿,以至血流到脚上。他说:“哪有去游说君主而不能使其拿出金玉锦缎,取得卿相的高贵地位的呢?”一年以后,他终于钻研成功,便说:“这次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今的君主了。”
于是他赶往赵国的燕乌集阙,在华丽的殿堂上进见赵王,两人谈得拍起手来,十分投机。赵王很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授给他相印。并赐他给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跟在他的后面,去联合六国,拆散连横,以抑制强大的秦国。因此苏秦当赵的相国时,秦国与六国断绝了来往。
在这期间,天下如此广大,百姓如此众多,王侯们这样的威严,谋臣们这样用权术,但都要取决于苏秦的策略。没有花费一斗粮食,没有用一兵一卒,没有一个人参加战争,不曾断过一根弓弦,不曾折过一支箭,就能使六国相互亲睦,胜于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归服,一人得用而天下顺从,所以说:“要在政治上用力气而不要在武力上用力气;要在朝廷决策之上用力气而不在国境之外的战争上用力气。”当苏秦得意显耀之时,二十万两黄金归他使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道路上仪仗闪耀,崤山以东的六国,一时间尽皆听从苏秦的指挥,从而使赵国在诸侯中的地位大大提高。
而苏秦只不过是位住在穷门陋巷的贫寒困苦的士人罢了,但他却坐车骑马,神气十足地周游天下,在朝廷之上游说各国君主,使国君左右的人无话可说,天下没有能与之相比的人了。
苏秦将要去游说楚王的时候,途经洛阳,他的父母闻讯,赶忙张罗打扫住处,清洁道路,并且演奏音乐,备办酒席,到郊外三十里去迎接。苏秦来到后,他的妻子不敢正视,只是偷偷地察言观色,恭敬地听他讲话。他的嫂嫂伏身在地,匍匐而行,四次跪拜谢罪。苏秦说:“嫂嫂,为什么你以前那么傲慢而现在又如此谦卑了呢?”嫂嫂答道:“因为弟弟现在地位显贵而且金钱很多啊!”苏秦叹道:“唉!一个人在贫穷时,连父母也不把他当儿子看待;等到他富贵了,就是亲戚也都畏惧他。人生在世,对于权势富贵,怎么可以忽视呢?”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前幅写苏秦之困顿,后幅写苏秦之通显。正为后幅欲写其通显,故前幅先写其困顿。天道之倚伏如此,文章之抑扬亦如此。至其习俗人品,则世所共知,自不必多为之说。(《古文观止》卷四)
[清]唐文治:摹绘炎凉有要法,凉处写得足,则炎处写得更足,所谓一抑一扬,一顿挫一轩昂是也。(《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卷五)
司马错论伐蜀
——《战国策》
【题解】
本文记述的是司马错与张仪二人就秦国的对外军事方针进行的辩论。张仪主张伐韩,司马错主张伐蜀,二人各有论据,辩论极为精彩。秦惠王权衡利弊,最终采纳了司马错的意见,不但征伐名正言顺,秦国也从此而更加富庶强大。
【原文】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1〕,塞辕、缑氏之口〔2〕,当屯留之道〔3〕,魏绝南阳,楚临南郑〔4〕,秦攻新城、宜阳〔5〕,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6〕。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名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7〕。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8〕。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 释
〔1〕三川:在今河南洛阳一带。〔2〕(huán)辕:山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北。缑氏: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3〕屯留:在今山西屯留县。〔4〕南郑:在今河南新郑。〔5〕新城: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在今河南宜阳。〔6〕九鼎:古代传说夏禹铸了九个鼎,成为夏、商、周三代传国的宝物,象征国家政权。〔7〕与国:盟国,友邦。〔8〕陈庄:秦国官员,曾受命出任蜀相。
【译文】
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司马错主张攻打蜀国,张仪却说:“不如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听你们的见解吧。”
张仪说:“应先亲近魏国,友善楚国,然后出兵三川,堵住辕、缑氏的出口,挡住屯留的山道,再让魏国出兵切断南阳的通路,让楚国进军南郑,秦国军队则攻打新城和宜阳,兵临二周的郊外,声讨二周君主的罪行,然后再侵袭楚国和魏国的领土。周自知局势难以挽救,必然会交出九鼎宝器。秦国据有了九鼎,掌握了地图和户籍,挟天子以号令天下,天下于是没有敢不听命的,这才是成就王业。而现今的蜀国,只是一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是戎、狄的首领。去打它,劳动军队民众而不足以成就威名,即使得到了那里的土地,也算不上是什么利益,我听说:‘争名者聚于朝堂之上,争利者聚于集市之中。’现在三川和周王室就是当今天下的集市和朝堂,大王不去那里争夺,反而要到戎狄之地去争夺,这离成就王业未免太远了吧。”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要使国家富强就必须扩大疆土,要使军力强盛就必须使百姓富裕,要成就帝王之业就必须广布恩德。如果这三个条件齐备了,那么帝王大业就会随之而实现。如今君王疆土狭小而人民贫穷,所以我愿从易处着手。蜀国确实只是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是戎、狄的首领,并且有像夏桀、殷纣一样的祸乱,以秦国的实力去攻打它,就像用豺狼去追逐羊群一样。取得了蜀国的土地,就足以扩大秦国的疆土;获得了蜀国的财富,就足以使人民富裕,使军力得到提高。不用有很多的人死亡就可以使它降服了。所以秦国夺取了一个国家,而天下却并不认为这是残暴;秦国虽然尽得了蜀国的财富,而诸侯却并不认为这是贪婪。这样做,我国是一次行动而名利双收,而且还能赢得制止暴乱的美名。假使现在去攻打韩国,挟持天子,这挟持天子是恶名啊,而且也不一定就能从中得到利益,反倒落了个不义的名声。而且去攻打天下人都不愿意去进攻的地方,这是很危险的。我请求向您陈明其中的缘故:周王室,现在还是天下的宗室;韩国,是周王室的友邦。周王室要是知道自己要失去九鼎,韩要是知道自己要失去三川,那么周、韩两国必然戮力同心,共同谋划,借助齐、赵的力量,寻求与楚、魏的和解,他们要是把九鼎送给楚国,把土地送给魏国,您也没办法阻止他们。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这样的话,还真不如攻打蜀国,万无一失。”
秦惠王说:“说得不错,我听您的。”秦国最终发兵攻打了蜀国,这年十月攻下了蜀国,接着又使蜀国安定了下来,蜀国的君主改称号为侯,秦国还派陈庄去做了蜀相。蜀国归附了秦国之后,秦国变得更加强大富裕,也就更不把各国诸侯放在眼里了。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周虽衰弱,名器犹存,张仪首介破周之说,实是丧心。司马错建议伐蜀,句句驳倒张仪。生当战国,而能顾异大义,诚超于人一等。秦王平日信任张仪,而此策独从错,可谓识时务之要。(《古文观止》卷四)
[清]唐介轩:两说俱以名利为言,而错之计有富强之烈,无劫天子之名,更出万全也。论事之文,指陈明快,听者安得不从?料事明快,持论正大,不独压倒张仪,恐一时无出其右。(《古文翼》卷三)
范雎说秦王
——《战国策》
【题解】
秦昭王初即位,朝中大权由其母宣太后和穰侯魏冉把持,来到秦国游说的范雎深知其中利害。经过了再三缄默,待到秦昭王诚心诚意地求教的时候,他才向昭王说明自己缄默的原因,然后慷慨陈词表示忠诚,并指出身为君王却居于深宫、大权旁落的危害,最终获得了秦昭王的信任和倚重。
【原文】
范雎至〔1〕,秦王庭迎范雎,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2〕,奔、育之勇而死〔3〕。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4〕,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5〕,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6〕,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7〕,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 释
〔1〕范雎(jū):魏国人,因出使齐国时私自受赏而获罪,后逃往秦国,受到秦昭王的赏识,成为秦国相国。〔2〕乌获:秦武王的力士。〔3〕奔、育:孟奔和夏育,都是卫国的勇士。〔4〕橐(tuó):口袋。〔5〕箕子:商纣王的叔父,曾因劝谏纣王而被囚禁,他便披发佯狂为奴。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者,曾披发佯狂以避世。〔6〕蹶:跌倒。〔7〕慁(hùn):打扰,惊动。
【译文】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廷前迎接他,以宾主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接待了他,范雎也是推辞谦让着。就在当天,秦昭王便召见了范雎,凡是见到接见场面的人没有不为之惊讶变色的。秦昭王让左右的人离开,宫中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秦昭王于是跪了下来,膝行上前说:“先生打算用什么指教我啊?”范雎却只是应了一声:“是是。”过了一会儿,秦昭王再次向他请教,范雎仍然只是应了一声:“是是。”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秦昭王挺直上身跪着说:“难道先生不愿意指教我吗?”
范雎向秦王谢罪说:“不敢这样呀。我听说当初吕尚遇到周文王的时候,不过是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一个渔翁。当时他和文王之间的关系,可谓是扯不上边儿的;可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因为向文王言明了自己的主张,受到了文王的赏识而被立为太师,与文王同车而归。这是由于他所说的道理很深刻的缘故。所以周文王也就真的靠着吕尚的辅佐而成就了功业,终于执掌了天下,成为一代帝王。如果当初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就说明周室还不具备天子应有的德行,而文王、武王也就失去了帮助他们成就王业的人。而今我不过是一个在秦国客居的人,和大王的交情又是很疏浅的,而我想要陈述的都是匡正君臣关系的大事,而这些事又常常会触及到亲戚骨肉之间的关系。我是很愿意说出自己那点儿浅陋的忠言,但不知道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三次问我而我都没有回答的原因,就是这个原因。”
“我不是因为有所畏忌而不敢讲话。我知道今天当着您的面把话讲出来,明天就可能会被诛杀,但是我也不敢因此而心存畏忌。只要大王肯听信并且能够实行我的主张,那么死不足以让我顾虑,亡不足以让我担忧;即使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也不足以成为我的耻辱。五帝那样的圣明也终有一死,三王那样的仁德也终有一死,五霸那样的贤良也终有一死,乌获那样的力大无穷者也终有一死,孟奔、夏育那样的勇敢也终有一死。死,是人不可避免的事情;既是必然的趋势,如果我的死能够对秦国稍有补益,这便是我的最大心愿了,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伍子胥曾藏身牛皮袋子之中,乘车逃出昭关,黑夜赶路,白天躲藏,到达蔆水的时候,已经没有糊口的东西了,只好跪着走,在地上爬,到吴国的市镇上讨饭,却最终振兴了吴国,使阖闾成为一方霸主。假如我能像伍子胥那样进献计谋,即使把我囚禁起来不再与大王相见,只要我的主张得以实行,我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箕子、接舆用漆涂身像是遍体生癞,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但他们对于殷朝和楚国并没有什么益处。假使要我像箕子、接舆一样就能对贤明的君主有所裨益,这是我最大的荣耀了,我又有什么可耻辱的呢?”
“我所担心的,只是怕我死以后,天下人看到我是因为尽忠而死,从此便不敢再向您开口讲话,大家都裹足不前,不敢再到秦国来了。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为奸臣的媚态所迷惑,住在深宫之中,不能离开辅臣的照料,终生受到蒙蔽,没有人帮助您洞察奸邪。这样下去,大则使国家灭亡,小则自身孤危,这才是我所担心的。至于穷困受辱的事情,死亡的祸患,我是不敢有所畏忌的。我死了,而秦国得到治理,这比我活在世上还要好。”
秦王于是跪着说:“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秦国处在偏远荒僻的地方,我又是愚昧无能,幸蒙先生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使我先王的宗庙继续得以留存。我能得到先生的教导,这也是上天眷顾先生,而且不弃我的表现。先生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以后,国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上至太后,下至群臣,希望先生悉数对我进行指教,对我不要再有怀疑了。”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向范雎回拜了两拜。
集评
[清]谢有辉:穰侯擅秦权,又有功,范雎以逋亡之夫,欲起而夺其位。不去穰侯,身不可容;不倾太后,穰侯亦不可逐。故未见之前,先为危言以感动;承问之后,故为欲言不言以起王疑。篇中言死亡,言臣死而秦治,死贤于生,非其尽忠极言也,总以机变之巧,探王之意耳。(《古文赏音》卷四)
[清]吴楚材、吴调侯:范雎自魏至秦,欲去穰侯而夺之位。穰侯以太后弟,又有大功于秦,去之岂是容易?始言交疏言深,再言尽忠不避死亡,翻来复去,只是不敢言;必欲吾之说,千稳万稳,秦王之心,千肯万肯,然后一说便入。吾畏其人。(《古文观止》卷四)
邹忌讽齐王纳谏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齐国相国邹忌从日常生活的小事感悟到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并以此进谏齐威王,使之大开言路,励精图治,最终得以不动兵戈而称雄诸侯。
【原文】
邹忌修八尺有余〔1〕,而形貌昳丽〔2〕。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熟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纳谏图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3〕;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注 释
〔1〕邹忌:战国时齐人,又名驺忌子。修:长。〔2〕昳(yì)丽:神采焕发,容貌美丽。〔3〕间:断断续续。
【译文】
邹忌身高八尺有余,体形容貌潇洒漂亮。有一天早上,他穿戴完毕,照着镜子,对他的妻子说:“我跟城北的徐公谁漂亮?”他的妻子说:“您漂亮极了,徐公怎能和您相比呀!”城北的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不相信自己比他漂亮,就又问他的妾说:“我和徐公谁更漂亮?”他的妾说:“徐公哪里比得上您呢!”第二天,有位客人从外地过来,邹忌跟他坐着聊天,问他说:“我和徐公谁更漂亮?”客人说:“徐公不如您漂亮啊。”
又过了一天,徐公来了,邹忌端详了许久,自认为不如他漂亮;再次照着镜子看自己,更觉得自己差得很远。晚上躺在床上反复思考这件事,说:“我的妻子赞美我,是因为偏爱我;妾赞美我,是因为害怕我;客人赞美我,是有求于我。”
于是上朝去见齐威王,说:“我的确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可是,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妾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都说我比徐公漂亮。如今齐国领土方圆千里,城池一百二十座,后妃们和左右近臣没有不偏爱大王的,朝廷上的臣子没有不害怕大王的,全国没有谁不有求于大王的,由此看来,您受的蒙蔽一定是非常厉害的!”
威王说:“说得不错!”于是下令:“群臣、官吏和百姓能够当面指责我的过错的,得头等奖赏;上书劝谏我的,得中等奖赏;能够在公共场所指摘我的过失并让我听到的,得三等奖赏。”命令刚下达的时候,许多大臣都来进言劝谏,门庭若市;几个月后,偶尔才有人进言劝谏;一年以后,有人虽然想进言劝谏,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听说了这件事,都到齐国来朝拜。这就是人们说的“在朝廷上征服了别的国家”。
集评
[清]金圣叹:一段问答孰美,一段暮寝自思,一段入朝自述,一段讽王蔽甚,一段下令受谏,一段进谏渐稀,段段简峭之甚。(《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颜斶说齐王
——《战国策》
【题解】
齐王对士人颜斶出轻慢之语,颜斶反唇相讥;齐王以荣华富贵邀请他来辅佐,颜斶以不愿为名利所浸淫而拒绝。一篇之中,极见士人清高风范。
【原文】
齐宣王见颜斶〔1〕,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2〕,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3〕。’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4〕!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5〕,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6〕,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则再拜而辞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注 释
〔1〕颜斶(chù):齐国隐士。〔2〕柳下季:展禽,又称柳下惠,鲁国的贤士。〔3〕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4〕病:羞辱。〔5〕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齐备称太牢。〔6〕尊遂:尊贵显达。
【译文】
齐宣王召见颜斶,宣王说:“颜斶,到近前来!”颜斶也说:“大王,到近前来!”宣王听了很不高兴。左右的人责备颜斶说:“王是君主,颜斶是臣子,君王说‘颜斶,到近前来’,你也跟着说‘大王,到近前来’,这像话吗?”颜斶回答说:“我主动上前是贪慕权势,大王主动上前则是礼贤下士。与其使我成为贪慕权势的顺臣,不如让大王成为礼贤下士的明主。”宣王听后勃然变色说:“是君王尊贵,还是士尊贵?”颜斶回答说:“士尊贵,君王不尊贵!”宣王又问:“有什么根据吗?”颜斶答道:“有。昔日秦国攻打齐国,曾下过一道命令,说:‘有胆敢去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之内的地方砍柴采木的人,一律死罪不赦。’还有一道命令说:‘有能得齐王头颅的人,封万户侯,赏黄金两万两。’由此来看,活着的君王的头颅,还不如死去的士人的坟头珍贵。”
宣王说:“是啊,对君子怎么可以侮辱呢?我这是自讨没趣儿呀!希望先生接受我做弟子。只要先生与我交往,吃的必然是肉食,出门必定是乘车马,妻子儿女都穿戴华丽。”颜斶谢绝而离去,临走之前说:“玉石生在山上,加工后就破坏了它,不是说加工了就不珍贵了,是失去了璞玉原有的完整;士人生长在山野,经过推举选拔就能吃上俸禄,地位并不是不尊贵,只是形体和精神却不如原来完整了。颜斶情愿回去,晚一点吃饭,可以抵得上吃肉,信步缓行,可以抵得上乘车,不犯罪就是地位尊贵,保持清净的生活和纯正的节操,以此来使自己得到快乐。”说罢,向着宣王拜了两拜,告辞而去。
君子说:“像颜斶这样的人是知道满足的,归于自然,返于淳朴,终身安乐,不受羞辱。”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起得唐突,收得超忽。后段“形神不全”四字,说尽富贵利达人,良可悲也。战国士气,卑污极矣,得此可以一回狂澜。(《古文观止》卷四)
冯煖客孟尝君
——《战国策》
【题解】
冯煖出身贫寒,在孟尝君门下为食客,起初未有寸功而要求增高待遇,孟尝君都答应了他。他后来为孟尝君经营安身立命的保障,极为成功。“狡兔三窟”的成语便出自此篇。
【原文】
齐人有冯煖者〔1〕,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3〕!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4〕,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5〕”冯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6〕,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7〕,文车二驷〔8〕,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9〕,沉于谄谀之臣〔10〕,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煖之计也。
注 释
〔1〕冯煖:孟尝君的门客。〔2〕属:同“嘱”,嘱托。孟尝君:姓田名文,曾任齐国相国。他与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都因广聚人才、礼贤下士而被称为“战国四君子”。〔3〕铗(jiá):剑柄。〔4〕愦(kuì):昏乱。〔5〕责:债务。〔6〕拊:通“抚”。〔7〕赍(jī):持物赠人。〔8〕驷:套着四匹马的车。〔9〕祟:灾祸。〔10〕谄(chǎn)谀(yú):阿谀奉承。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煖的,因贫困而过不下去了,便托人介绍给孟尝君,希望能在孟尝君门下寄食。孟尝君问来人:“客人有什么爱好?”来人回答道:“没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客人有什么能耐?”来人回答道:“没有什么能耐。”孟尝君笑着同意了,说:“好吧。”
孟尝君的随从们因为主人不把冯煖当回事儿,便给他吃些粗劣食物。住了一段时间,冯煖靠着柱子,弹着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吃不到鱼啊!”左右的人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鱼吃,照吃鱼的门客那样款待。”住了一段时间,冯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左右的人都耻笑他,又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车马,照对待有车的门客那样地对待他。”于是,冯煖乘着车,举着他的剑,去访问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客人看待。”过了一段时间,冯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啊。”左右的人都厌恶他了,觉得他贪得无厌。孟尝君问道:“冯先生有亲人吗?”左右的人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她吃用,不让她觉得缺少什么。于是冯煖就不再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发出了一个文告,问门下的各位客人:“谁擅长算账收钱,能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呢?”冯煖签上名,说:“我行。”孟尝君看了,感到奇怪,问:“这是谁呀?”左右的人回答道:“就是唱‘长剑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孟尝君笑道:“客人果然有些能耐,我怠慢了他,还没和他见过面呢!”于是把冯煖请来见面,向他道歉说:“我被琐事缠扰得疲惫不堪,常常因为忧虑而感到心意烦乱,再加上生性懦弱愚笨,陷在国事中无法脱身,因此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为羞辱,真的有意为我到薛地去收债吗?”冯煖回答:“愿意前往。”于是准备车马,收拾行装,装上债券契据准备出发。辞行的时候问孟尝君:“收债完毕之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您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冯煖驱车到了薛地,派官吏召来应该还债的百姓,悉数核对债券,等债券全部核对完毕,冯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债款都赏赐给了百姓们,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齐声欢呼万岁。
冯煖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齐国,大清早就去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这么快就回来感到奇怪,穿戴整齐后去见他,问道:“债都收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冯煖回答道:“收完了。”“买了什么回来?”冯煖回答道:“您说‘看我家里缺少什么就买什么’,我私下里盘算,您的府里堆满了珍宝,猎狗骏马挤满了牲口棚,美丽的女子站满了堂下;您府里缺少的东西只是仁义啊!我自作主张为您买回了仁义。”孟尝君问:“买义?这是怎么一回事?”冯煖说:“现在您拥有的这个小小的薛地,不把那里的百姓当做自己的子女一样地爱护,还在他们身上做生意牟利。我自作主张假传您的命令,把债款都赏给了百姓,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们都欢呼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义的做法。”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哦,先生,算了吧!”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以先王的大臣作为自己的臣下。”这样,孟尝君只好前往他的封邑薛地。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大道上迎接孟尝君,整整有一天的时间,孟尝君回头对冯煖说:“先生为我买回的仁义,今天才见到!”
冯煖说:“聪明的兔子有三个洞穴,仅仅可以免去一死。现在您有了一个洞穴了,还不能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再去建造两个洞穴吧。”孟尝君给了他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西去梁国游说。冯煖对梁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首先迎接到他的国家就会国富兵强。”梁王于是空出相国的位子,让以前的相国做了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千斤黄金,百辆车子去请孟尝君。冯煖抢先回到薛地,提醒孟尝君说:“黄金一千斤,是很贵重的聘礼;车一百辆,说明使者的等级很高。齐王大概应该听说了吧。”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坚决推辞,不肯前往赴任。
齐王听到这些情况,君臣上下都很恐慌,于是派太傅送来了黄金千斤、彩车两辆、佩剑一把,并且写了一封信向孟尝君道歉,信上说:“我真是很不幸,遭受祖宗降下的灾祸,又被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所迷惑,得罪了您。我是不值一提的了,只希望您念在先王宗庙的分上,暂且回到齐国来统率广大百姓吧!”冯煖又提醒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都已经建造完成,您暂且可以高枕无忧,过快乐的日子了。”
孟尝君在齐国为相几十年,没遭受一点儿灾祸,全是因为冯煖的计谋啊!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三番弹铗,想见豪士一时沦落,胸中块垒勃不自禁。通篇写来,波澜层出,姿态横生,能使冯公须眉浮动纸上。沦落之士,遂尔顿增气色。(《古文观止》卷四)
赵威后问齐使
——《战国策》
【题解】
齐国使者奉命向赵威后问安,赵威后不按常规询问齐国情势,而是以先民后君的方式发问。继而又将齐国爱民护民的人,率民行孝道的人,以及率民做无用之事的人逐一问过,体现出以民为本、为政在人的思想,极见胆识。
【原文】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1〕。书未发〔2〕,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3〕,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4〕?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5〕,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6〕?撤其环瑱〔7〕,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8〕?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9〕?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注 释
〔1〕齐王:齐襄王之子,名建。赵威后:赵孝成王之母。〔2〕发:启封。〔3〕处士:指有道德才能的隐者。〔4〕叶阳子:齐国隐士。〔5〕息:安定。〔6〕婴儿子:齐国有名的孝女,姓北宫。〔7〕环瑱(zhèn):泛指女子的装饰品。〔8〕不朝:古时女子得到封号才能上朝,这里指不加封号。〔9〕於(wū)陵:齐邑名,在今山东长山。子仲:齐国隐士。
【译文】
齐王派遣使者去看望赵威后,信还没有启封,赵威后就问齐使说:“今年收成还好吧?百姓还好吗?齐王还好吗?”齐使不高兴,说:“臣奉大王之命前来看望您,现在您不问我们大王的状况,却先打听年成和百姓的情况,这不是先卑贱而后尊贵吗?”赵威后说:“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年成,何以有百姓?如果没有百姓,何以有君王?岂有舍本而问末的道理?”
她接着又问:“齐国有隐士钟离子,还好吗?他主张有粮食的人让他们有饭吃,没粮食的人也让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的人给他们衣服穿,没有衣服的人也给他们衣服穿,这是一个帮助齐王抚养他的百姓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重用他?叶阳子还好吗?这个人的为人,怜恤那些鳏夫寡妇,振济那些困苦和贫穷的人,这是帮助齐王安定百姓啊,为何至今还不加以任用?北宫氏的女儿婴儿子还好吗?她摘去身上的首饰,至今不嫁,以侍奉父母。这是引导百姓尽孝心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得到齐王的召见呢?这样的两位隐士不受重用,一位孝女得不到接见,齐王如何治理齐国、体恤万民呢?於陵子仲还活着吗?他的为人,对上不向君王行臣道,对下不能很好地治理自己的家业,对自己又不谋求和诸侯交往,这是在引导百姓朝无所事事的地方走呀!齐王为什么至今还不把他杀掉呢?”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通篇以民为主,直问到底,而文法各变,全于用虚字处著神。问固奇,而心亦热。末一问,胆识尤自过人。(《古文观止》卷四)
[清]浦起龙:但述未发书时语,书不足述矣。战国时人君嗜杀,策士构兵,知保民者谁欤?而威后识得民为治本,关民事者为治人,通幅噙定“民”字。齐使者闻所未闻,自当口噤。(《古文眉诠》卷一五)
庄辛论幸臣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的是庄辛告诫楚顷襄王的话。庄辛运用了一系列生动形象的比喻,由物及人,由小及大,言说危机四伏的局势和只图眼前享乐将招致的灾祸,层层深入,语语要害。顷襄王听过了这一番言论,脸色大变,战栗不已。
战国·楚王铜鼎
【原文】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1〕,加己乎四仞之上〔2〕,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3〕,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4〕。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5〕。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鳝鲤,仰啮菱衡〔6〕,奋其六翮〔7〕,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卢〔8〕,治其矰缴〔9〕,将加己乎百仞之上。彼磻〔10〕,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11〕。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12〕。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13〕,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14〕。
注 释
〔1〕饴(yí):用米、麦制成的糖浆。〔2〕仞:古时的计量单位,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3〕噣:通“啄”。〔4〕招:目标。〔5〕黄鹄(hú):天鹅。〔6〕啮(niè):咬。衡:通“荇”,水草。〔7〕翮(hé):泛指鸟的翅膀。〔8〕碆(bō):古代射鸟用的拴在丝绳上的石箭镞。卢:黑色的弓。〔9〕矰(zēng):古代用来射鸟的拴着丝绳的短箭。〔10〕(jiān):税利。磻:通“碆”。〔11〕抎:通“陨”,落下。〔12〕鼐(nài):大鼎。〔13〕辇:原指古代用人拉着走的车子,后多指天子或王室坐的车子。〔14〕黾(méng)塞:古关塞名,今河南信阳西南的平靖关。
【译文】
我听到过这样的俗话:“见到野兔再回头呼唤猎狗,还不算晚;丢了羊再去修补羊圈还不算迟。”我还听说,从前商汤和周武王只凭借着百里大的地方兴盛起来,夏桀、商纣虽然拥有整个天下,最后却沦于灭亡。现在楚国地盘虽然小了,但是截长补短,还有数千里,当然不只有百里大了。
大王难道没有看见过蜻蜓吗?它有六只脚,四个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低头捉取蚊、虻一类的飞虫吃,抬头吮吸着甘甜的露水,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五尺高的小孩子,正在将糖浆涂在丝网上,要把自己从四仞高的空中粘下来,落地后成为蝼蚁的食物。
蜻蜓还算小的,黄雀也是这样呀。它俯身啄食白米粒,飞上茂密的树枝上栖息,振翅奋飞,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那些公子王孙左手拿着弹弓,右手握着弹丸,正要从十仞高的天空中射杀自己,以这样的小鸟作为他们弹射的目标。它白天还在茂密的树枝间玩耍,晚上已经被用酱醋加以烹调了,顷刻之间,落入公子王孙之手。
黄雀还算是小的,天鹅也是如此啊。它在江海间遨游,在湖沼间栖息,低头啄食鳝鱼、鲤鱼,仰头嚼着菱叶和荇菜,振翅高飞,驾着清风在高空中翱翔,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猎人正在修理弓箭,整理系箭的丝绳,要从百仞的高空中射杀自己。它带着锐利的箭头,拖着细细的丝绳,从清风中栽落下来。它白天还在江湖中嬉戏,晚上却已被煮在锅里了。
天鹅还算小的,蔡灵侯的事也是如此啊。他南游高坡,北登巫山,在茹溪饮马,在湘江食鱼,左手抱着年轻的妃子,右手搂着心爱的美人,和她们一同驱车驰骋在高蔡的路上,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头;他哪里知道楚将子发正在接受楚王下达的命令,要用红绳子将他绑到楚王面前呢。
蔡灵侯的事还算是小的,大王的事也是如此啊。大王身左有州侯,身右有夏侯,辇车后跟随的是鄢陵君和寿陵君,吃着由封邑供给的粮食,车上载着国库里的金银,与这些人在云梦泽中纵马驰骋,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大王哪里知道穰侯刚刚接受了秦王的命令,陈兵在楚国黾塞以内,要把您赶到黾塞之外去啊。
集评
[清]张鼐:论中从小而至大,从物而至人,从外而及内,缓而不骤,婉而不触,故能耸听,乃游说之法也。(《评选古文正宗》卷三)
[清]唐文治:此文因家弦户诵,读者疑为程度较低,不甚措意,不知此文每段均有线索呼应,且段末句法无不变化,是分段中之最应学步者。末两段结语,笔锋尤生辣可畏。起处“见兔顾犬”、“亡羊补牢”,点缀最有趣味。若将此段删去,即从蜻蜓说起,便索然无味。(《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卷一)
触说赵太后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触詟劝说赵太后将她的幼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做人质,以取得援军救赵的故事。整个劝说以闲谈的方式进行,逐层深入,听起来体贴入微,于情于理都打动了赵太后,使她最终自愿将爱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做人质。
【原文】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2〕,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詟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3〕。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4〕,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5〕。”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稍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6〕!”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7〕。”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8〕。”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9〕,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10〕,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11〕。”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 释
〔1〕赵太后:赵威后,惠文王之妻。惠文王死后,因为其子孝成王年幼,所以由赵威后辅佐执政。〔2〕长安君:赵威后幼子的封号。〔3〕揖:应作“胥”,“胥”同“须”,等待。〔4〕郄(xì):身体不舒适。〔5〕鬻:通“粥”。〔6〕没死:冒死。〔7〕填沟壑:指死。〔8〕媪(ǎo):对老年妇女的称呼。燕后:赵威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妻。〔9〕踵(zhǒng):脚后跟。〔10〕奉:通“俸”,即俸禄。〔11〕恣(zì):听任。
【译文】
赵太后刚刚执政,秦国就加紧攻赵,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一定要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派兵。”赵太后不肯答应,大臣们极力劝说,太后明确地对左右的人说:“有再来说要长安君作为人质的,我就要把唾沫啐在他的脸上!”
左师触詟要求进见太后,太后气冲冲地等着他。触詟进门之后,缓慢地小步向前走着,到了太后跟前谢罪说:“老臣的脚有毛病,竟不能快步走了,好久没有见到太后了,只好私下里宽恕自己;但恐怕太后玉体欠安,所以想来看看您。”太后说:“老身也只是靠着辇车才能行动。”触詟又问:“太后每日饮食没减少吧?”太后说:“不过吃点稀饭罢了。”触詟说:“老臣近来特别不想吃东西,自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三四里,才稍稍增加了一些食欲,身体也安适了些。”太后说:“老身可做不到。”这时候太后脸上的怒色稍稍地缓和了一些。
触詟又说:“老臣的贱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器得很。而我已经衰老了,心里很疼爱他,希望能让他成为一名侍卫,来保卫王宫。我特地冒死来向您禀告。”太后回答说:“好吧。他多大年纪了?”触詟回答道:“十五岁了。虽说还小,我却希望趁我没死之前把他托付给您。”太后问:“男人也爱他的小儿子吗?”触詟答道:“比女人疼爱得还要厉害。”太后答道:“女人疼爱得更厉害!”触詟说:“我私下认为您对燕后的疼爱超过了长安君。”太后道:“您说错了,不像疼爱长安君那么厉害。”
触詟说:“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要替他们做长远的打算。您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拉着她的脚跟,为她哭泣,为她远嫁而悲伤,这实在是令人悲伤的事情。燕后走了,并不是就不想念她了,可是祭祀时为她祝福,却说:‘千万别让她回来。’您这样做难道不是为长远打算,希望她的子孙能相继成为燕王吗?”太后答道:“是这样啊。”
触詟又说:“从现在上推三代,一直推到赵国刚刚开始建国的时候,历代赵王的子孙受封为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存在的吗?”太后答道:“没有。”触詟又问:“不只是赵国,其他诸侯国里有相继为侯的吗?”太后说:“我还没听说过。”触詟说道:“这大概就是近的祸患落到自己身上,远的灾祸会累及子孙。难道国君的子孙一定都不好吗?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却无功于国;俸禄优厚,却无劳绩,而且拥有大量的贵重财宝。现在您使长安君地位尊贵,又分封给他肥沃的土地,赐给他很多宝物,而不让他及时地有功于国,有朝一日您不在了,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立身呢?老臣认为您没有替长安君做长远的打算呀,所以认为您对他的疼爱不如燕后。”太后听完了说:“好吧,任凭您把他派到哪里去吧。”于是为长安君准备了百辆车子,到齐国做了人质。齐国的军队这才出动。
子义听到了这件事,说:“国君的孩子,是国君的亲骨肉,尚且还不能依靠没有功勋的尊贵地位,没有劳绩的丰厚俸禄来守住金玉宝器,更何况是做臣子的呢!”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左师悟太后,句句闲语,步步闲情,又妙在从妇人情性体贴出来。便借燕后反衬长安君,危词警动,便尔易入。老臣一片苦心,诚则生巧,至今读之犹觉天花满目,又何怪当日太后之欣然听受也。(《古文观止》卷四)
[清]唐介轩:从一“爱”字迎机而入,语语说向太后心坎里来,故并不露出必要长安君出质,而太后早已死心塌地。进言之妙,无过于此。(《古文翼》卷三)
鲁仲连义不帝秦
——《战国策》
【题解】
秦国军队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赵国向魏国求救。魏国基于道义不得不发兵救赵,但又慑于秦国的威力,所以暗中派使者劝赵王尊秦王为帝,其援军也是徘徊不前。暂居赵国的齐国高士鲁仲连向魏国使者辛垣衍直陈尊秦王为帝的危害,当面谴责了魏国畏秦如虎的怯懦态度,义正词严,吐气如虹。后来赵国得以解围,鲁仲连功成身退,高士风范传颂千秋。
【原文】
秦围赵之邯郸〔1〕。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2〕。畏秦,止于荡阴〔3〕,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4〕,因平原君谓赵王曰〔5〕:“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6〕,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仪、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7〕,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8〕!”辛垣衍怏然不说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9〕。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羑里之库百日〔10〕,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筦键〔11〕,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而听退朝也。’鲁人投其籥〔12〕,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13〕,假涂于邹〔14〕。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15〕:‘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16〕。”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 释
〔1〕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2〕魏安釐(xī)王:魏国国君。晋鄙:魏国大将。〔3〕荡阴:在今河南汤阴,当时是赵魏两国交界处。〔4〕客将军:原籍不是魏国而在魏国做将军,故称。〔5〕平原君:赵孝成王之叔,名胜,封平原君。〔6〕鲁仲连:齐国的高士。〔7〕天崩地坼(chè):天崩地陷,指周烈王死。〔8〕烹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将人剁成肉酱。〔9〕脯(fǔ):古代把人做成肉干的酷刑。〔10〕羑(yǒu)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11〕筦(guǎn)键:钥匙。〔12〕籥(yuè):通“钥”。〔13〕薛:国名,在今山东滕县东南。〔14〕涂:通“途”。〔15〕邹之孤:指邹国的新君。〔16〕三晋:这里指韩、赵、魏三国。
【译文】
秦国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救援赵国,晋鄙畏惧秦军,所以魏军驻扎在荡阴,不敢前进。
安釐王又派出了一位客籍将军辛垣衍秘密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对赵王说:“秦国之所以急着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秦王和齐闵王争强称帝,后来秦昭王撤销帝号,是由于齐国撤销帝号的缘故。如今齐国日渐衰弱,只有秦国能称雄于天下。秦国此次出兵不一定是贪图邯郸之地,其真正目的是想要称帝。如果赵国真能派出使者表示拥戴秦昭王为帝,秦国肯定会很高兴,这样就会撤兵而去的。”平原君听了犹豫不决。
此时鲁仲连恰巧在赵国游历,正赶上秦军围困赵国,他听说魏国想要让赵国拥戴秦王称帝,就去见平原君说:“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平原君回答说:“我赵胜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百万大军挫败在外,如今秦军又深入赵国,围困邯郸而不撤兵。魏王派客籍将军辛垣衍来命令赵国拥戴秦王称帝,现在这个人就在邯郸,我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鲁仲连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您是天下的贤明公子,今天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的贤明公子。那魏国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我请求为您去当面斥责他,叫他回去。”平原君说:“那我就把他叫来见先生吧。”
平原君于是就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他现在正在这里,就让我作为介绍人,让他来见见将军吧。”辛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而我辛垣衍,是魏王的臣子,此次出使担负有重要的职责,我不想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你在这里的消息泄露给他了。”辛垣衍不得已,答应去见鲁仲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