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秦 文

《战国策》

《战国策》：又称《国策》，是一部记载战国时代各国史事的重要实录。记录了上至春秋，下至秦并六国约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它同时也是战国时期游说之士、纵横家的策谋和传说的汇编。《战国策》的作者已无从考索，西汉末年经刘向辑录整理，以国别为基础，以时间为顺序，成书33篇。

苏秦以连横说秦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讲述苏秦如何游说秦王统一天下，在游说失败返乡后受到冷遇，于是刻苦攻读，最终游说赵王成功，从此飞黄腾达，显扬于诸侯的故事。文章反映了纵横家重利趋名的人生观和崇尚智谋策略制胜的思想，刻画的人物形象生动逼真，文情富有起承转合之妙。

士的崛起

战国时期，养士之风盛行，苏秦便出自于这样的阶层。

【原文】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1〕，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殽、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6〕，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兜^〔7〕，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8〕，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9〕，制海内，子元元^〔1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11〕，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12〕，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13〕，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14〕。赵王大说，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15〕，白璧百双，黄金万镒^〔16〕，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17〕，伏轼撙衔^〔18〕，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注 释

〔1〕苏秦：字季子，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连横：战国时，随从强国去进攻其他弱国，称为连横。战国后期，秦最强大，连横就指这些国家中的某几国跟从秦国进攻其他国家。〔2〕巴：今四川东部地区。蜀：今四川西部地区。汉中：今陕西南部地区。〔3〕胡貉（hé）：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出产的貉皮。代马：指今山西、河北北部出产的马。〔4〕黔中：地名，在今湖南常德。〔5〕殽：殽山。函：函谷关。〔6〕神农：传说中教人农耕，亲尝百草的远古帝王。^〔7〕（huān）兜：尧的臣子，为人狠恶，不畏风雨禽兽。〔8〕车毂（gǔ）：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9〕诎（qū）：通“屈”。〔10〕元元：平民，老百姓。〔11〕羸：通“缧”，缠绕。縢：绑腿。（jué）：草鞋。〔12〕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13〕纴（rèn）：织布帛的丝缕，此指织机。〔14〕抵掌：拍手。〔15〕纯：匹，束。〔16〕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17〕掘门：掘墙为门。棬（quān）枢：用曲木做门轴。〔18〕撙（zǔn）衔：控制马勒，让马驯服。

【译文】

苏秦起初用连横的策略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富饶物产，北面有胡貉、代马可以使用，南方有巫山、黔中为屏障，东边有殽山、函谷关这样坚固的关塞，田地肥美，百姓殷实富足，还有兵车万辆，勇士百万，沃野千里，加之储备充足，地势险峻，便于攻守。这正是人们所说的肥美险固、物产饶多的天然府库，天下的强国啊！况且凭借大王的贤明，百姓的众多，车马的功用，兵法的教授，一定可以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而治。我希望大王对此稍加留意，请允许我奏明这样做的成效吧。”

秦惠王说：“寡人听说：羽毛长得不丰满，便不能高飞；法令条文不完备，就难以施行诛罚；道德行为不高尚，就不能够役使百姓；政治教化不合理，就不可以烦劳大臣。现在先生不远千里，郑重庄严地在宫廷上指教我，但我希望您还是改日再谈吧！”

苏秦回答说：“我本来就疑惑您是否能采用我的主张。过去，神农氏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而擒获蚩尤，唐尧讨伐兜，虞舜讨伐三苗，夏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侯虎，周武王讨伐商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凭借武力的呢？古时各国使臣的车驾往来奔驰，车毂相击，互相之间用言语交结，使天下为一体；但结果或者约从，或者连横，兵革甲胄也并未因此藏起。辩士们都巧饰辞令，说得各国诸侯昏乱迷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不胜治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民的虚假欺诈行为却日益增多；国家法令琐碎混乱，百姓被搅得更加贫穷。君臣上下皆为此发愁，百姓无所依靠。冠冕堂皇的道理讲得愈多，战争反而愈加频繁；盛装打扮、巧言善辩的辩士愈多，诸侯间的战争就越发的不能停息；繁征博引的文辞愈多，天下愈是治理不好；说者唇焦口燥，听者昏昏生厌，看不出一点成效；施行仁义，诚信相约，天下却越发的不相亲善。于是诸侯废文用武，以优厚的待遇供养敢死之士，制作铠甲，磨砺兵器，要在战场上争取胜利。如果空坐而能获得利益，安居而能扩大土地，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和明主贤君，他们虽然也常想安坐而获得利益，然而在天下的大势下也终不可能办到！所以跟着就依靠武力来完成大业。如果地域宽阔，就两军对攻；倘若地势狭窄，就短兵相接。只有这样，才可能建立伟大的功业。所以只有对外用兵取得了胜利，对内施行仁政才能强劲有力；只有在上树立了君王的威信，在下才能使百姓服从。当今之世，如果想兼并天下，凌驾大国之上，威慑敌国，控制海内，拥有百姓，使诸侯臣服，就非用武力不可！现在继承君位的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道理，一个个政教不明，治理混乱，被辩士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沉溺在烦琐的言辞中而不能自拔，这样看来，大王本来就不能采纳我的主张啊！”

苏秦向秦王上书有十次，可是他的主张终未被采纳，他的黑貂袍破了，带来的百斤黄金也用完了，以至用度缺乏，只得离秦归家。他绑裹着腿，穿着草鞋，背着书籍，挑着行李，形容憔悴，脸色黑黄，面带羞愧。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为他做饭，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长叹一声说：“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嫂不把我当小叔子，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他连夜清检书籍，摆开了几十只书箱，找到姜太公的兵书《阴符经》，立即伏案诵读，选择要点，反复揣摩领会。有时读书读得昏昏欲睡，他就用铁锥刺自己的大腿，以至血流到脚上。他说：“哪有去游说君主而不能使其拿出金玉锦缎，取得卿相的高贵地位的呢？”一年以后，他终于钻研成功，便说：“这次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今的君主了。”

于是他赶往赵国的燕乌集阙，在华丽的殿堂上进见赵王，两人谈得拍起手来，十分投机。赵王很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授给他相印。并赐他给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跟在他的后面，去联合六国，拆散连横，以抑制强大的秦国。因此苏秦当赵的相国时，秦国与六国断绝了来往。

在这期间，天下如此广大，百姓如此众多，王侯们这样的威严，谋臣们这样用权术，但都要取决于苏秦的策略。没有花费一斗粮食，没有用一兵一卒，没有一个人参加战争，不曾断过一根弓弦，不曾折过一支箭，就能使六国相互亲睦，胜于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归服，一人得用而天下顺从，所以说：“要在政治上用力气而不要在武力上用力气；要在朝廷决策之上用力气而不在国境之外的战争上用力气。”当苏秦得意显耀之时，二十万两黄金归他使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道路上仪仗闪耀，崤山以东的六国，一时间尽皆听从苏秦的指挥，从而使赵国在诸侯中的地位大大提高。

而苏秦只不过是位住在穷门陋巷的贫寒困苦的士人罢了，但他却坐车骑马，神气十足地周游天下，在朝廷之上游说各国君主，使国君左右的人无话可说，天下没有能与之相比的人了。

苏秦将要去游说楚王的时候，途经洛阳，他的父母闻讯，赶忙张罗打扫住处，清洁道路，并且演奏音乐，备办酒席，到郊外三十里去迎接。苏秦来到后，他的妻子不敢正视，只是偷偷地察言观色，恭敬地听他讲话。他的嫂嫂伏身在地，匍匐而行，四次跪拜谢罪。苏秦说：“嫂嫂，为什么你以前那么傲慢而现在又如此谦卑了呢？”嫂嫂答道：“因为弟弟现在地位显贵而且金钱很多啊！”苏秦叹道：“唉！一个人在贫穷时，连父母也不把他当儿子看待；等到他富贵了，就是亲戚也都畏惧他。人生在世，对于权势富贵，怎么可以忽视呢？”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前幅写苏秦之困顿，后幅写苏秦之通显。正为后幅欲写其通显，故前幅先写其困顿。天道之倚伏如此，文章之抑扬亦如此。至其习俗人品，则世所共知，自不必多为之说。（《古文观止》卷四）

[清]唐文治：摹绘炎凉有要法，凉处写得足，则炎处写得更足，所谓一抑一扬，一顿挫一轩昂是也。（《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卷五）

司马错论伐蜀

——《战国策》

【题解】

本文记述的是司马错与张仪二人就秦国的对外军事方针进行的辩论。张仪主张伐韩，司马错主张伐蜀，二人各有论据，辩论极为精彩。秦惠王权衡利弊，最终采纳了司马错的意见，不但征伐名正言顺，秦国也从此而更加富庶强大。

【原文】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1〕，塞辕、缑氏之口^〔2〕，当屯留之道^〔3〕，魏绝南阳，楚临南郑^〔4〕，秦攻新城、宜阳^〔5〕，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6〕。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名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7〕。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8〕。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 释

〔1〕三川：在今河南洛阳一带。^〔2〕（huán）辕：山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北。缑氏：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3〕屯留：在今山西屯留县。〔4〕南郑：在今河南新郑。〔5〕新城：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在今河南宜阳。〔6〕九鼎：古代传说夏禹铸了九个鼎，成为夏、商、周三代传国的宝物，象征国家政权。〔7〕与国：盟国，友邦。〔8〕陈庄：秦国官员，曾受命出任蜀相。

【译文】

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司马错主张攻打蜀国，张仪却说：“不如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听你们的见解吧。”

张仪说：“应先亲近魏国，友善楚国，然后出兵三川，堵住辕、缑氏的出口，挡住屯留的山道，再让魏国出兵切断南阳的通路，让楚国进军南郑，秦国军队则攻打新城和宜阳，兵临二周的郊外，声讨二周君主的罪行，然后再侵袭楚国和魏国的领土。周自知局势难以挽救，必然会交出九鼎宝器。秦国据有了九鼎，掌握了地图和户籍，挟天子以号令天下，天下于是没有敢不听命的，这才是成就王业。而现今的蜀国，只是一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是戎、狄的首领。去打它，劳动军队民众而不足以成就威名，即使得到了那里的土地，也算不上是什么利益，我听说：‘争名者聚于朝堂之上，争利者聚于集市之中。’现在三川和周王室就是当今天下的集市和朝堂，大王不去那里争夺，反而要到戎狄之地去争夺，这离成就王业未免太远了吧。”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要使国家富强就必须扩大疆土，要使军力强盛就必须使百姓富裕，要成就帝王之业就必须广布恩德。如果这三个条件齐备了，那么帝王大业就会随之而实现。如今君王疆土狭小而人民贫穷，所以我愿从易处着手。蜀国确实只是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是戎、狄的首领，并且有像夏桀、殷纣一样的祸乱，以秦国的实力去攻打它，就像用豺狼去追逐羊群一样。取得了蜀国的土地，就足以扩大秦国的疆土；获得了蜀国的财富，就足以使人民富裕，使军力得到提高。不用有很多的人死亡就可以使它降服了。所以秦国夺取了一个国家，而天下却并不认为这是残暴；秦国虽然尽得了蜀国的财富，而诸侯却并不认为这是贪婪。这样做，我国是一次行动而名利双收，而且还能赢得制止暴乱的美名。假使现在去攻打韩国，挟持天子，这挟持天子是恶名啊，而且也不一定就能从中得到利益，反倒落了个不义的名声。而且去攻打天下人都不愿意去进攻的地方，这是很危险的。我请求向您陈明其中的缘故：周王室，现在还是天下的宗室；韩国，是周王室的友邦。周王室要是知道自己要失去九鼎，韩要是知道自己要失去三川，那么周、韩两国必然戮力同心，共同谋划，借助齐、赵的力量，寻求与楚、魏的和解，他们要是把九鼎送给楚国，把土地送给魏国，您也没办法阻止他们。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这样的话，还真不如攻打蜀国，万无一失。”

秦惠王说：“说得不错，我听您的。”秦国最终发兵攻打了蜀国，这年十月攻下了蜀国，接着又使蜀国安定了下来，蜀国的君主改称号为侯，秦国还派陈庄去做了蜀相。蜀国归附了秦国之后，秦国变得更加强大富裕，也就更不把各国诸侯放在眼里了。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周虽衰弱，名器犹存，张仪首介破周之说，实是丧心。司马错建议伐蜀，句句驳倒张仪。生当战国，而能顾异大义，诚超于人一等。秦王平日信任张仪，而此策独从错，可谓识时务之要。（《古文观止》卷四）

[清]唐介轩：两说俱以名利为言，而错之计有富强之烈，无劫天子之名，更出万全也。论事之文，指陈明快，听者安得不从？料事明快，持论正大，不独压倒张仪，恐一时无出其右。（《古文翼》卷三）

范雎说秦王

——《战国策》

【题解】

秦昭王初即位，朝中大权由其母宣太后和穰侯魏冉把持，来到秦国游说的范雎深知其中利害。经过了再三缄默，待到秦昭王诚心诚意地求教的时候，他才向昭王说明自己缄默的原因，然后慷慨陈词表示忠诚，并指出身为君王却居于深宫、大权旁落的危害，最终获得了秦昭王的信任和倚重。

【原文】

范雎至^〔1〕，秦王庭迎范雎，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2〕，奔、育之勇而死^〔3〕。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4〕，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5〕，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6〕，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7〕，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 释

〔1〕范雎（jū）：魏国人，因出使齐国时私自受赏而获罪，后逃往秦国，受到秦昭王的赏识，成为秦国相国。〔2〕乌获：秦武王的力士。〔3〕奔、育：孟奔和夏育，都是卫国的勇士。〔4〕橐（tuó）：口袋。〔5〕箕子：商纣王的叔父，曾因劝谏纣王而被囚禁，他便披发佯狂为奴。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者，曾披发佯狂以避世。〔6〕蹶：跌倒。〔7〕慁（hùn）：打扰，惊动。

【译文】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廷前迎接他，以宾主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接待了他，范雎也是推辞谦让着。就在当天，秦昭王便召见了范雎，凡是见到接见场面的人没有不为之惊讶变色的。秦昭王让左右的人离开，宫中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秦昭王于是跪了下来，膝行上前说：“先生打算用什么指教我啊？”范雎却只是应了一声：“是是。”过了一会儿，秦昭王再次向他请教，范雎仍然只是应了一声：“是是。”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秦昭王挺直上身跪着说：“难道先生不愿意指教我吗？”

范雎向秦王谢罪说：“不敢这样呀。我听说当初吕尚遇到周文王的时候，不过是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一个渔翁。当时他和文王之间的关系，可谓是扯不上边儿的；可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因为向文王言明了自己的主张，受到了文王的赏识而被立为太师，与文王同车而归。这是由于他所说的道理很深刻的缘故。所以周文王也就真的靠着吕尚的辅佐而成就了功业，终于执掌了天下，成为一代帝王。如果当初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就说明周室还不具备天子应有的德行，而文王、武王也就失去了帮助他们成就王业的人。而今我不过是一个在秦国客居的人，和大王的交情又是很疏浅的，而我想要陈述的都是匡正君臣关系的大事，而这些事又常常会触及到亲戚骨肉之间的关系。我是很愿意说出自己那点儿浅陋的忠言，但不知道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三次问我而我都没有回答的原因，就是这个原因。”

“我不是因为有所畏忌而不敢讲话。我知道今天当着您的面把话讲出来，明天就可能会被诛杀，但是我也不敢因此而心存畏忌。只要大王肯听信并且能够实行我的主张，那么死不足以让我顾虑，亡不足以让我担忧；即使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也不足以成为我的耻辱。五帝那样的圣明也终有一死，三王那样的仁德也终有一死，五霸那样的贤良也终有一死，乌获那样的力大无穷者也终有一死，孟奔、夏育那样的勇敢也终有一死。死，是人不可避免的事情；既是必然的趋势，如果我的死能够对秦国稍有补益，这便是我的最大心愿了，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伍子胥曾藏身牛皮袋子之中，乘车逃出昭关，黑夜赶路，白天躲藏，到达蔆水的时候，已经没有糊口的东西了，只好跪着走，在地上爬，到吴国的市镇上讨饭，却最终振兴了吴国，使阖闾成为一方霸主。假如我能像伍子胥那样进献计谋，即使把我囚禁起来不再与大王相见，只要我的主张得以实行，我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箕子、接舆用漆涂身像是遍体生癞，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但他们对于殷朝和楚国并没有什么益处。假使要我像箕子、接舆一样就能对贤明的君主有所裨益，这是我最大的荣耀了，我又有什么可耻辱的呢？”

“我所担心的，只是怕我死以后，天下人看到我是因为尽忠而死，从此便不敢再向您开口讲话，大家都裹足不前，不敢再到秦国来了。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为奸臣的媚态所迷惑，住在深宫之中，不能离开辅臣的照料，终生受到蒙蔽，没有人帮助您洞察奸邪。这样下去，大则使国家灭亡，小则自身孤危，这才是我所担心的。至于穷困受辱的事情，死亡的祸患，我是不敢有所畏忌的。我死了，而秦国得到治理，这比我活在世上还要好。”

秦王于是跪着说：“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秦国处在偏远荒僻的地方，我又是愚昧无能，幸蒙先生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使我先王的宗庙继续得以留存。我能得到先生的教导，这也是上天眷顾先生，而且不弃我的表现。先生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以后，国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上至太后，下至群臣，希望先生悉数对我进行指教，对我不要再有怀疑了。”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向范雎回拜了两拜。

集评

[清]谢有辉：穰侯擅秦权，又有功，范雎以逋亡之夫，欲起而夺其位。不去穰侯，身不可容；不倾太后，穰侯亦不可逐。故未见之前，先为危言以感动；承问之后，故为欲言不言以起王疑。篇中言死亡，言臣死而秦治，死贤于生，非其尽忠极言也，总以机变之巧，探王之意耳。（《古文赏音》卷四）

[清]吴楚材、吴调侯：范雎自魏至秦，欲去穰侯而夺之位。穰侯以太后弟，又有大功于秦，去之岂是容易？始言交疏言深，再言尽忠不避死亡，翻来复去，只是不敢言；必欲吾之说，千稳万稳，秦王之心，千肯万肯，然后一说便入。吾畏其人。（《古文观止》卷四）

邹忌讽齐王纳谏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齐国相国邹忌从日常生活的小事感悟到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并以此进谏齐威王，使之大开言路，励精图治，最终得以不动兵戈而称雄诸侯。

【原文】

邹忌修八尺有余^〔1〕，而形貌昳丽^〔2〕。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熟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纳谏图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3〕；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注 释

〔1〕邹忌：战国时齐人，又名驺忌子。修：长。〔2〕昳（yì）丽：神采焕发，容貌美丽。〔3〕间：断断续续。

【译文】

邹忌身高八尺有余，体形容貌潇洒漂亮。有一天早上，他穿戴完毕，照着镜子，对他的妻子说：“我跟城北的徐公谁漂亮？”他的妻子说：“您漂亮极了，徐公怎能和您相比呀！”城北的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不相信自己比他漂亮，就又问他的妾说：“我和徐公谁更漂亮？”他的妾说：“徐公哪里比得上您呢！”第二天，有位客人从外地过来，邹忌跟他坐着聊天，问他说：“我和徐公谁更漂亮？”客人说：“徐公不如您漂亮啊。”

又过了一天，徐公来了，邹忌端详了许久，自认为不如他漂亮；再次照着镜子看自己，更觉得自己差得很远。晚上躺在床上反复思考这件事，说：“我的妻子赞美我，是因为偏爱我；妾赞美我，是因为害怕我；客人赞美我，是有求于我。”

于是上朝去见齐威王，说：“我的确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可是，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妾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都说我比徐公漂亮。如今齐国领土方圆千里，城池一百二十座，后妃们和左右近臣没有不偏爱大王的，朝廷上的臣子没有不害怕大王的，全国没有谁不有求于大王的，由此看来，您受的蒙蔽一定是非常厉害的！”

威王说：“说得不错！”于是下令：“群臣、官吏和百姓能够当面指责我的过错的，得头等奖赏；上书劝谏我的，得中等奖赏；能够在公共场所指摘我的过失并让我听到的，得三等奖赏。”命令刚下达的时候，许多大臣都来进言劝谏，门庭若市；几个月后，偶尔才有人进言劝谏；一年以后，有人虽然想进言劝谏，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听说了这件事，都到齐国来朝拜。这就是人们说的“在朝廷上征服了别的国家”。

集评

[清]金圣叹：一段问答孰美，一段暮寝自思，一段入朝自述，一段讽王蔽甚，一段下令受谏，一段进谏渐稀，段段简峭之甚。（《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颜斶说齐王

——《战国策》

【题解】

齐王对士人颜斶出轻慢之语，颜斶反唇相讥；齐王以荣华富贵邀请他来辅佐，颜斶以不愿为名利所浸淫而拒绝。一篇之中，极见士人清高风范。

【原文】

齐宣王见颜斶^〔1〕，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2〕，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3〕。’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4〕！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5〕，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6〕，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则再拜而辞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注 释

〔1〕颜斶（chù）：齐国隐士。〔2〕柳下季：展禽，又称柳下惠，鲁国的贤士。〔3〕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4〕病：羞辱。〔5〕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齐备称太牢。〔6〕尊遂：尊贵显达。

【译文】

齐宣王召见颜斶，宣王说：“颜斶，到近前来！”颜斶也说：“大王，到近前来！”宣王听了很不高兴。左右的人责备颜斶说：“王是君主，颜斶是臣子，君王说‘颜斶，到近前来’，你也跟着说‘大王，到近前来’，这像话吗？”颜斶回答说：“我主动上前是贪慕权势，大王主动上前则是礼贤下士。与其使我成为贪慕权势的顺臣，不如让大王成为礼贤下士的明主。”宣王听后勃然变色说：“是君王尊贵，还是士尊贵？”颜斶回答说：“士尊贵，君王不尊贵！”宣王又问：“有什么根据吗？”颜斶答道：“有。昔日秦国攻打齐国，曾下过一道命令，说：‘有胆敢去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之内的地方砍柴采木的人，一律死罪不赦。’还有一道命令说：‘有能得齐王头颅的人，封万户侯，赏黄金两万两。’由此来看，活着的君王的头颅，还不如死去的士人的坟头珍贵。”

宣王说：“是啊，对君子怎么可以侮辱呢？我这是自讨没趣儿呀！希望先生接受我做弟子。只要先生与我交往，吃的必然是肉食，出门必定是乘车马，妻子儿女都穿戴华丽。”颜斶谢绝而离去，临走之前说：“玉石生在山上，加工后就破坏了它，不是说加工了就不珍贵了，是失去了璞玉原有的完整；士人生长在山野，经过推举选拔就能吃上俸禄，地位并不是不尊贵，只是形体和精神却不如原来完整了。颜斶情愿回去，晚一点吃饭，可以抵得上吃肉，信步缓行，可以抵得上乘车，不犯罪就是地位尊贵，保持清净的生活和纯正的节操，以此来使自己得到快乐。”说罢，向着宣王拜了两拜，告辞而去。

君子说：“像颜斶这样的人是知道满足的，归于自然，返于淳朴，终身安乐，不受羞辱。”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起得唐突，收得超忽。后段“形神不全”四字，说尽富贵利达人，良可悲也。战国士气，卑污极矣，得此可以一回狂澜。（《古文观止》卷四）

冯煖客孟尝君

——《战国策》

【题解】

冯煖出身贫寒，在孟尝君门下为食客，起初未有寸功而要求增高待遇，孟尝君都答应了他。他后来为孟尝君经营安身立命的保障，极为成功。“狡兔三窟”的成语便出自此篇。

【原文】

齐人有冯煖者^〔1〕，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3〕！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4〕，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5〕”冯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6〕，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7〕，文车二驷^〔8〕，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9〕，沉于谄谀之臣^〔10〕，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煖之计也。

注 释

〔1〕冯煖：孟尝君的门客。〔2〕属：同“嘱”，嘱托。孟尝君：姓田名文，曾任齐国相国。他与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都因广聚人才、礼贤下士而被称为“战国四君子”。〔3〕铗（jiá）：剑柄。〔4〕愦（kuì）：昏乱。〔5〕责：债务。〔6〕拊：通“抚”。〔7〕赍（jī）：持物赠人。〔8〕驷：套着四匹马的车。〔9〕祟：灾祸。〔10〕谄（chǎn）谀（yú）：阿谀奉承。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煖的，因贫困而过不下去了，便托人介绍给孟尝君，希望能在孟尝君门下寄食。孟尝君问来人：“客人有什么爱好？”来人回答道：“没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客人有什么能耐？”来人回答道：“没有什么能耐。”孟尝君笑着同意了，说：“好吧。”

孟尝君的随从们因为主人不把冯煖当回事儿，便给他吃些粗劣食物。住了一段时间，冯煖靠着柱子，弹着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吃不到鱼啊！”左右的人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鱼吃，照吃鱼的门客那样款待。”住了一段时间，冯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左右的人都耻笑他，又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车马，照对待有车的门客那样地对待他。”于是，冯煖乘着车，举着他的剑，去访问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客人看待。”过了一段时间，冯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啊。”左右的人都厌恶他了，觉得他贪得无厌。孟尝君问道：“冯先生有亲人吗？”左右的人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她吃用，不让她觉得缺少什么。于是冯煖就不再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发出了一个文告，问门下的各位客人：“谁擅长算账收钱，能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呢？”冯煖签上名，说：“我行。”孟尝君看了，感到奇怪，问：“这是谁呀？”左右的人回答道：“就是唱‘长剑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孟尝君笑道：“客人果然有些能耐，我怠慢了他，还没和他见过面呢！”于是把冯煖请来见面，向他道歉说：“我被琐事缠扰得疲惫不堪，常常因为忧虑而感到心意烦乱，再加上生性懦弱愚笨，陷在国事中无法脱身，因此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为羞辱，真的有意为我到薛地去收债吗？”冯煖回答：“愿意前往。”于是准备车马，收拾行装，装上债券契据准备出发。辞行的时候问孟尝君：“收债完毕之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您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冯煖驱车到了薛地，派官吏召来应该还债的百姓，悉数核对债券，等债券全部核对完毕，冯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债款都赏赐给了百姓们，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齐声欢呼万岁。

冯煖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齐国，大清早就去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这么快就回来感到奇怪，穿戴整齐后去见他，问道：“债都收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冯煖回答道：“收完了。”“买了什么回来？”冯煖回答道：“您说‘看我家里缺少什么就买什么’，我私下里盘算，您的府里堆满了珍宝，猎狗骏马挤满了牲口棚，美丽的女子站满了堂下；您府里缺少的东西只是仁义啊！我自作主张为您买回了仁义。”孟尝君问：“买义？这是怎么一回事？”冯煖说：“现在您拥有的这个小小的薛地，不把那里的百姓当做自己的子女一样地爱护，还在他们身上做生意牟利。我自作主张假传您的命令，把债款都赏给了百姓，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们都欢呼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义的做法。”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哦，先生，算了吧！”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以先王的大臣作为自己的臣下。”这样，孟尝君只好前往他的封邑薛地。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大道上迎接孟尝君，整整有一天的时间，孟尝君回头对冯煖说：“先生为我买回的仁义，今天才见到！”

冯煖说：“聪明的兔子有三个洞穴，仅仅可以免去一死。现在您有了一个洞穴了，还不能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再去建造两个洞穴吧。”孟尝君给了他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西去梁国游说。冯煖对梁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首先迎接到他的国家就会国富兵强。”梁王于是空出相国的位子，让以前的相国做了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千斤黄金，百辆车子去请孟尝君。冯煖抢先回到薛地，提醒孟尝君说：“黄金一千斤，是很贵重的聘礼；车一百辆，说明使者的等级很高。齐王大概应该听说了吧。”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坚决推辞，不肯前往赴任。

齐王听到这些情况，君臣上下都很恐慌，于是派太傅送来了黄金千斤、彩车两辆、佩剑一把，并且写了一封信向孟尝君道歉，信上说：“我真是很不幸，遭受祖宗降下的灾祸，又被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所迷惑，得罪了您。我是不值一提的了，只希望您念在先王宗庙的分上，暂且回到齐国来统率广大百姓吧！”冯煖又提醒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都已经建造完成，您暂且可以高枕无忧，过快乐的日子了。”

孟尝君在齐国为相几十年，没遭受一点儿灾祸，全是因为冯煖的计谋啊！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三番弹铗，想见豪士一时沦落，胸中块垒勃不自禁。通篇写来，波澜层出，姿态横生，能使冯公须眉浮动纸上。沦落之士，遂尔顿增气色。（《古文观止》卷四）

赵威后问齐使

——《战国策》

【题解】

齐国使者奉命向赵威后问安，赵威后不按常规询问齐国情势，而是以先民后君的方式发问。继而又将齐国爱民护民的人，率民行孝道的人，以及率民做无用之事的人逐一问过，体现出以民为本、为政在人的思想，极见胆识。

【原文】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1〕。书未发^〔2〕，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3〕，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4〕？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5〕，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6〕？撤其环瑱^〔7〕，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8〕？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9〕？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注 释

〔1〕齐王：齐襄王之子，名建。赵威后：赵孝成王之母。〔2〕发：启封。〔3〕处士：指有道德才能的隐者。〔4〕叶阳子：齐国隐士。〔5〕息：安定。〔6〕婴儿子：齐国有名的孝女，姓北宫。〔7〕环瑱（zhèn）：泛指女子的装饰品。〔8〕不朝：古时女子得到封号才能上朝，这里指不加封号。〔9〕於（wū）陵：齐邑名，在今山东长山。子仲：齐国隐士。

【译文】

齐王派遣使者去看望赵威后，信还没有启封，赵威后就问齐使说：“今年收成还好吧？百姓还好吗？齐王还好吗？”齐使不高兴，说：“臣奉大王之命前来看望您，现在您不问我们大王的状况，却先打听年成和百姓的情况，这不是先卑贱而后尊贵吗？”赵威后说：“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年成，何以有百姓？如果没有百姓，何以有君王？岂有舍本而问末的道理？”

她接着又问：“齐国有隐士钟离子，还好吗？他主张有粮食的人让他们有饭吃，没粮食的人也让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的人给他们衣服穿，没有衣服的人也给他们衣服穿，这是一个帮助齐王抚养他的百姓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重用他？叶阳子还好吗？这个人的为人，怜恤那些鳏夫寡妇，振济那些困苦和贫穷的人，这是帮助齐王安定百姓啊，为何至今还不加以任用？北宫氏的女儿婴儿子还好吗？她摘去身上的首饰，至今不嫁，以侍奉父母。这是引导百姓尽孝心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得到齐王的召见呢？这样的两位隐士不受重用，一位孝女得不到接见，齐王如何治理齐国、体恤万民呢？於陵子仲还活着吗？他的为人，对上不向君王行臣道，对下不能很好地治理自己的家业，对自己又不谋求和诸侯交往，这是在引导百姓朝无所事事的地方走呀！齐王为什么至今还不把他杀掉呢？”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通篇以民为主，直问到底，而文法各变，全于用虚字处著神。问固奇，而心亦热。末一问，胆识尤自过人。（《古文观止》卷四）

[清]浦起龙：但述未发书时语，书不足述矣。战国时人君嗜杀，策士构兵，知保民者谁欤？而威后识得民为治本，关民事者为治人，通幅噙定“民”字。齐使者闻所未闻，自当口噤。（《古文眉诠》卷一五）

庄辛论幸臣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的是庄辛告诫楚顷襄王的话。庄辛运用了一系列生动形象的比喻，由物及人，由小及大，言说危机四伏的局势和只图眼前享乐将招致的灾祸，层层深入，语语要害。顷襄王听过了这一番言论，脸色大变，战栗不已。

战国·楚王铜鼎

【原文】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1〕，加己乎四仞之上^〔2〕，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3〕，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4〕。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5〕。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鳝鲤，仰啮菱衡^〔6〕，奋其六翮^〔7〕，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卢^〔8〕，治其矰缴^〔9〕，将加己乎百仞之上。彼磻^〔10〕，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11〕。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12〕。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13〕，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14〕。

注 释

〔1〕饴（yí）：用米、麦制成的糖浆。〔2〕仞：古时的计量单位，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3〕噣：通“啄”。〔4〕招：目标。〔5〕黄鹄（hú）：天鹅。〔6〕啮（niè）：咬。衡：通“荇”，水草。〔7〕翮（hé）：泛指鸟的翅膀。〔8〕碆（bō）：古代射鸟用的拴在丝绳上的石箭镞。卢：黑色的弓。〔9〕矰（zēng）：古代用来射鸟的拴着丝绳的短箭。^〔10〕（jiān）：税利。磻：通“碆”。〔11〕抎：通“陨”，落下。〔12〕鼐（nài）：大鼎。〔13〕辇：原指古代用人拉着走的车子，后多指天子或王室坐的车子。〔14〕黾（méng）塞：古关塞名，今河南信阳西南的平靖关。

【译文】

我听到过这样的俗话：“见到野兔再回头呼唤猎狗，还不算晚；丢了羊再去修补羊圈还不算迟。”我还听说，从前商汤和周武王只凭借着百里大的地方兴盛起来，夏桀、商纣虽然拥有整个天下，最后却沦于灭亡。现在楚国地盘虽然小了，但是截长补短，还有数千里，当然不只有百里大了。

大王难道没有看见过蜻蜓吗？它有六只脚，四个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低头捉取蚊、虻一类的飞虫吃，抬头吮吸着甘甜的露水，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五尺高的小孩子，正在将糖浆涂在丝网上，要把自己从四仞高的空中粘下来，落地后成为蝼蚁的食物。

蜻蜓还算小的，黄雀也是这样呀。它俯身啄食白米粒，飞上茂密的树枝上栖息，振翅奋飞，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那些公子王孙左手拿着弹弓，右手握着弹丸，正要从十仞高的天空中射杀自己，以这样的小鸟作为他们弹射的目标。它白天还在茂密的树枝间玩耍，晚上已经被用酱醋加以烹调了，顷刻之间，落入公子王孙之手。

黄雀还算是小的，天鹅也是如此啊。它在江海间遨游，在湖沼间栖息，低头啄食鳝鱼、鲤鱼，仰头嚼着菱叶和荇菜，振翅高飞，驾着清风在高空中翱翔，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猎人正在修理弓箭，整理系箭的丝绳，要从百仞的高空中射杀自己。它带着锐利的箭头，拖着细细的丝绳，从清风中栽落下来。它白天还在江湖中嬉戏，晚上却已被煮在锅里了。

天鹅还算小的，蔡灵侯的事也是如此啊。他南游高坡，北登巫山，在茹溪饮马，在湘江食鱼，左手抱着年轻的妃子，右手搂着心爱的美人，和她们一同驱车驰骋在高蔡的路上，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头；他哪里知道楚将子发正在接受楚王下达的命令，要用红绳子将他绑到楚王面前呢。

蔡灵侯的事还算是小的，大王的事也是如此啊。大王身左有州侯，身右有夏侯，辇车后跟随的是鄢陵君和寿陵君，吃着由封邑供给的粮食，车上载着国库里的金银，与这些人在云梦泽中纵马驰骋，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大王哪里知道穰侯刚刚接受了秦王的命令，陈兵在楚国黾塞以内，要把您赶到黾塞之外去啊。

集评

[清]张鼐：论中从小而至大，从物而至人，从外而及内，缓而不骤，婉而不触，故能耸听，乃游说之法也。（《评选古文正宗》卷三）

[清]唐文治：此文因家弦户诵，读者疑为程度较低，不甚措意，不知此文每段均有线索呼应，且段末句法无不变化，是分段中之最应学步者。末两段结语，笔锋尤生辣可畏。起处“见兔顾犬”、“亡羊补牢”，点缀最有趣味。若将此段删去，即从蜻蜓说起，便索然无味。（《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卷一）

触说赵太后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触詟劝说赵太后将她的幼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做人质，以取得援军救赵的故事。整个劝说以闲谈的方式进行，逐层深入，听起来体贴入微，于情于理都打动了赵太后，使她最终自愿将爱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做人质。

【原文】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2〕，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詟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3〕。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4〕，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5〕。”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稍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6〕！”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7〕。”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8〕。”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9〕，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10〕，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11〕。”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 释

〔1〕赵太后：赵威后，惠文王之妻。惠文王死后，因为其子孝成王年幼，所以由赵威后辅佐执政。〔2〕长安君：赵威后幼子的封号。〔3〕揖：应作“胥”，“胥”同“须”，等待。〔4〕郄（xì）：身体不舒适。〔5〕鬻：通“粥”。〔6〕没死：冒死。〔7〕填沟壑：指死。〔8〕媪（ǎo）：对老年妇女的称呼。燕后：赵威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妻。〔9〕踵（zhǒng）：脚后跟。〔10〕奉：通“俸”，即俸禄。〔11〕恣（zì）：听任。

【译文】

赵太后刚刚执政，秦国就加紧攻赵，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一定要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派兵。”赵太后不肯答应，大臣们极力劝说，太后明确地对左右的人说：“有再来说要长安君作为人质的，我就要把唾沫啐在他的脸上！”

左师触詟要求进见太后，太后气冲冲地等着他。触詟进门之后，缓慢地小步向前走着，到了太后跟前谢罪说：“老臣的脚有毛病，竟不能快步走了，好久没有见到太后了，只好私下里宽恕自己；但恐怕太后玉体欠安，所以想来看看您。”太后说：“老身也只是靠着辇车才能行动。”触詟又问：“太后每日饮食没减少吧？”太后说：“不过吃点稀饭罢了。”触詟说：“老臣近来特别不想吃东西，自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三四里，才稍稍增加了一些食欲，身体也安适了些。”太后说：“老身可做不到。”这时候太后脸上的怒色稍稍地缓和了一些。

触詟又说：“老臣的贱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器得很。而我已经衰老了，心里很疼爱他，希望能让他成为一名侍卫，来保卫王宫。我特地冒死来向您禀告。”太后回答说：“好吧。他多大年纪了？”触詟回答道：“十五岁了。虽说还小，我却希望趁我没死之前把他托付给您。”太后问：“男人也爱他的小儿子吗？”触詟答道：“比女人疼爱得还要厉害。”太后答道：“女人疼爱得更厉害！”触詟说：“我私下认为您对燕后的疼爱超过了长安君。”太后道：“您说错了，不像疼爱长安君那么厉害。”

触詟说：“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要替他们做长远的打算。您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拉着她的脚跟，为她哭泣，为她远嫁而悲伤，这实在是令人悲伤的事情。燕后走了，并不是就不想念她了，可是祭祀时为她祝福，却说：‘千万别让她回来。’您这样做难道不是为长远打算，希望她的子孙能相继成为燕王吗？”太后答道：“是这样啊。”

触詟又说：“从现在上推三代，一直推到赵国刚刚开始建国的时候，历代赵王的子孙受封为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存在的吗？”太后答道：“没有。”触詟又问：“不只是赵国，其他诸侯国里有相继为侯的吗？”太后说：“我还没听说过。”触詟说道：“这大概就是近的祸患落到自己身上，远的灾祸会累及子孙。难道国君的子孙一定都不好吗？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却无功于国；俸禄优厚，却无劳绩，而且拥有大量的贵重财宝。现在您使长安君地位尊贵，又分封给他肥沃的土地，赐给他很多宝物，而不让他及时地有功于国，有朝一日您不在了，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立身呢？老臣认为您没有替长安君做长远的打算呀，所以认为您对他的疼爱不如燕后。”太后听完了说：“好吧，任凭您把他派到哪里去吧。”于是为长安君准备了百辆车子，到齐国做了人质。齐国的军队这才出动。

子义听到了这件事，说：“国君的孩子，是国君的亲骨肉，尚且还不能依靠没有功勋的尊贵地位，没有劳绩的丰厚俸禄来守住金玉宝器，更何况是做臣子的呢！”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左师悟太后，句句闲语，步步闲情，又妙在从妇人情性体贴出来。便借燕后反衬长安君，危词警动，便尔易入。老臣一片苦心，诚则生巧，至今读之犹觉天花满目，又何怪当日太后之欣然听受也。（《古文观止》卷四）

[清]唐介轩：从一“爱”字迎机而入，语语说向太后心坎里来，故并不露出必要长安君出质，而太后早已死心塌地。进言之妙，无过于此。（《古文翼》卷三）

鲁仲连义不帝秦

——《战国策》

【题解】

秦国军队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赵国向魏国求救。魏国基于道义不得不发兵救赵，但又慑于秦国的威力，所以暗中派使者劝赵王尊秦王为帝，其援军也是徘徊不前。暂居赵国的齐国高士鲁仲连向魏国使者辛垣衍直陈尊秦王为帝的危害，当面谴责了魏国畏秦如虎的怯懦态度，义正词严，吐气如虹。后来赵国得以解围，鲁仲连功成身退，高士风范传颂千秋。

【原文】

秦围赵之邯郸^〔1〕。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2〕。畏秦，止于荡阴^〔3〕，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4〕，因平原君谓赵王曰^〔5〕：“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6〕，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仪、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7〕，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8〕！”辛垣衍怏然不说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9〕。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羑里之库百日^〔10〕，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筦键^〔11〕，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而听退朝也。’鲁人投其籥^〔12〕，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13〕，假涂于邹^〔14〕。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15〕：‘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16〕。”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 释

〔1〕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2〕魏安釐（xī）王：魏国国君。晋鄙：魏国大将。〔3〕荡阴：在今河南汤阴，当时是赵魏两国交界处。〔4〕客将军：原籍不是魏国而在魏国做将军，故称。〔5〕平原君：赵孝成王之叔，名胜，封平原君。〔6〕鲁仲连：齐国的高士。〔7〕天崩地坼（chè）：天崩地陷，指周烈王死。〔8〕烹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将人剁成肉酱。〔9〕脯（fǔ）：古代把人做成肉干的酷刑。〔10〕羑（yǒu）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11〕筦（guǎn）键：钥匙。〔12〕籥（yuè）：通“钥”。〔13〕薛：国名，在今山东滕县东南。〔14〕涂：通“途”。〔15〕邹之孤：指邹国的新君。〔16〕三晋：这里指韩、赵、魏三国。

【译文】

秦国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救援赵国，晋鄙畏惧秦军，所以魏军驻扎在荡阴，不敢前进。

安釐王又派出了一位客籍将军辛垣衍秘密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对赵王说：“秦国之所以急着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秦王和齐闵王争强称帝，后来秦昭王撤销帝号，是由于齐国撤销帝号的缘故。如今齐国日渐衰弱，只有秦国能称雄于天下。秦国此次出兵不一定是贪图邯郸之地，其真正目的是想要称帝。如果赵国真能派出使者表示拥戴秦昭王为帝，秦国肯定会很高兴，这样就会撤兵而去的。”平原君听了犹豫不决。

此时鲁仲连恰巧在赵国游历，正赶上秦军围困赵国，他听说魏国想要让赵国拥戴秦王称帝，就去见平原君说：“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平原君回答说：“我赵胜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百万大军挫败在外，如今秦军又深入赵国，围困邯郸而不撤兵。魏王派客籍将军辛垣衍来命令赵国拥戴秦王称帝，现在这个人就在邯郸，我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鲁仲连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您是天下的贤明公子，今天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的贤明公子。那魏国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我请求为您去当面斥责他，叫他回去。”平原君说：“那我就把他叫来见先生吧。”

平原君于是就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他现在正在这里，就让我作为介绍人，让他来见见将军吧。”辛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而我辛垣衍，是魏王的臣子，此次出使担负有重要的职责，我不想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你在这里的消息泄露给他了。”辛垣衍不得已，答应去见鲁仲连。

鲁仲连见到辛垣衍后，没有说话。辛垣衍说：“我观察居住在这个被围之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今天我看先生的仪容相貌，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久留在这个围城之中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上那些认为鲍焦是因为心胸不开阔而死的人，都是认识上有错误。现在很多人不了解鲍焦的死因，认为他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死的。那秦国，是一个抛弃礼义、崇尚战功的国家，以权术驾驭群臣，像奴隶一样役使它的百姓。如果让秦国肆无忌惮地称了帝，甚至要统治整个天下，那么我鲁仲连只有跳东海自杀了，我不能容忍做它的顺民。我之所以要见将军，是想要帮助赵国。”辛垣衍问：“先生将如何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想要让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而齐国、楚国本来就在帮助它了。”辛垣衍说：“至于燕国，我愿意相信您能说动他们，使其助赵。至于魏国，我就是刚从魏国来的，先生怎么能使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回答说：“那是因为魏国还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害处；如果让魏国看清秦国称帝的害处，那么它一定会帮助赵国的！”辛垣衍又问道：“秦国称帝的害处将会是什么样子？”鲁仲连说：“昔日齐威王曾施行仁义之政，率领天下诸侯去朝见周天子。当时的周王室贫穷而且衰微，诸侯们都不去朝见，而唯独齐国去朝见。过了一年多时间，周烈王死了，各诸侯国都去吊唁，齐国去得晚了。周室恼怒，向齐国报丧说：‘天子驾崩，如同天地塌陷，新天子都要睡在草席上亲自守丧，而东方的藩臣田婴齐竟然迟到，来晚了就应该杀掉才是。’齐威王勃然大怒，骂道：‘呸！你妈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这件事最后成了天下的笑柄。齐威王在周天子活着的时候去朝见他，死后却辱骂他，实在是由于忍受不了新天子过分的苛求啊！那天子本来就如此，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辛垣衍说：“先生难道没有见过奴仆吗？十个仆人跟从一个主子，难道是力气和智慧都胜不过吗？只是由于惧怕罢了！”鲁仲连问：“这样说来，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是主仆关系了？”辛垣衍回答说：“是这样的。”鲁仲连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将让秦王烹煮魏王，将魏王剁成肉酱！”辛垣衍很不服气地说：“哼哼！先生您的话太过分了，您又怎能让秦王烹煮魏王，将其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可以，等我讲给您听：从前，鬼侯、鄂侯、文王三个人都是商的公侯。鬼侯有个女儿，因为长得漂亮，所以就把她进献给了商纣王，而纣王却认为她丑陋，就把鬼侯剁成肉酱。鄂侯因为此事极力诤谏，因此被纣王杀死还制成了肉干。文王听说后，喟然长叹，纣王因此又把文王囚禁在羑里的库房里一百天，还打算让他死。为什么和别人一样称帝王，最后却落到被人剁成肉酱、制成肉干的下场呢？”

“齐闵王准备去鲁国，夷维子拿着马鞭随行，他问鲁国人：‘你们打算如何接待我们的国君呢？’鲁国人回答：‘我们准备用十太牢的礼节来接待贵国国君。’夷维子说：‘你们怎么能用这样的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呢？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天子巡视四方，诸侯要离开自己的宫殿，到别处避居，还要交纳钥匙，提起衣襟，亲自捧着几案，到堂下照看天子的饭食。等天子吃完饭，诸侯才能告退去处理政务。’鲁国人听到这话，立刻闭关上锁，拒不接纳。闵王不能进入鲁国，又准备到薛国去，于是向邹国借路通过。正逢邹国国君新死，闵王想入城吊丧，夷维子就对邹君的遗孤说：‘天子来吊丧，主人一定要把灵柩转换方位，在南边设立朝北的灵堂，然后让天子面向南祭吊。’邹国的大臣们说：‘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我们情愿伏剑自杀。’所以，齐闵王没敢进入邹国。鲁国和邹国的臣子在君主生前不能侍奉供养，君主死后又不能为其口中放米含珠，然而闵王强要他们对其行天子之礼时，他们却不肯接受。现在秦国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彼此都有称王的名分，仅仅看到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要顺从它，拥戴它称帝，这是使三晋的大臣还不如邹、鲁二国的奴婢啊！”

“况且秦国一旦顺利地称帝，就会马上更换各诸侯国的大臣。他们将撤换他们认为不像样的，把职务授予他们认为贤能的人；撤换他们所憎恨的人，把职务授予他们喜欢的人。他们还会把他们的女儿和谗佞的女人姬妾都充入诸侯的后宫，这样的女人进入魏王的王宫，魏王还能平安地过日子吗？而将军您又怎么能得到像原来那样的宠信呢？”于是辛垣衍站起身来，向鲁仲连拜了两拜，道歉说：“起初我还以为先生是个平庸之辈，如今我才知道先生确实是天下的高士呀！我请求离开这里，不敢再提及尊秦为帝的事了。”

秦国的将领听说这件事后，将军队撤退了五十里。恰巧这时魏国的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的兵权，率领军队前来援救赵国，进攻秦军。秦军也就撤回去了。

于是平原君想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让，始终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酒宴款待他。当酒正喝到兴头上，平原君起身上前，用千金向鲁仲连祝寿。鲁仲连笑着说：“天下之士所看重的，是为人排忧解难而不收取任何报酬。如果要收取报酬，那就和商人没有什么区别了。鲁仲连不忍做这样的事。”于是辞别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再露面。

鲁共公择言

——《战国策》

【题解】

本篇记叙梁惠王设宴款待诸侯之时，鲁共公所作的一段引人深思的即兴演讲。鲁共公以古鉴今，劝告梁惠王不可沉迷美酒、美味、美女、美景，以免亡国之祸。

编罄　战国

【原文】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1〕，酒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2〕。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3〕，易牙乃煎、熬、燔、炙^〔4〕，和调五味而进之^〔5〕。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6〕，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7〕，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8〕，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9〕。

注 释

〔1〕梁王魏婴：梁惠王。觞（shāng）：古代酒器。此处作宴请讲。〔2〕旨：美。〔3〕不嗛（qiè）：不满足。〔4〕易牙：齐桓公的宠臣。燔（fán）：烧。炙：烤。〔5〕五味：酸、甜、苦、咸、辣。〔6〕楚王：指楚庄王。〔7〕尊：通“樽”。〔8〕白台、闾须：都是美女名。〔9〕属：连连。

【译文】

梁王魏婴在范台宴请各国诸侯。酒兴正浓的时候，他请鲁共公举杯。鲁共公起身离席，有意讲了下边的话：“从前舜的女儿叫仪狄酿酒，酿出的酒味道醇美，于是把酒进献给了禹。禹喝了之后也觉得味道醇美，但因此疏远了仪狄，从此戒了美酒，并且说：‘后世必定有因为饮酒而使国家灭亡的。’齐桓公有一天夜里觉得不舒服，想吃东西，易牙就煎熬烧烤，调和五味，做出可口的菜肴献给齐桓公。齐桓公吃得很饱，一觉睡到天亮还不醒，醒了以后说：‘后世必有因贪图美味而使国家灭亡的。’晋文公得到了美女南之威，三天没有上朝听政，于是就离开了南之威，从此不再接近她，说：‘后世一定有因为贪恋美色而使国家灭亡的。’楚庄王登上强台远望崩山，左边是长江，右边是大湖，登山临水，留连徘徊，快乐得忘记了生死，于是发誓不再登强台，说：‘后世一定有因为留连于高台、陂池而使国家灭亡的。’现在君王酒杯里，有仪狄酿的美酒；君王吃的，是易牙烹调出来的美味；左边是白台，右边是闾须，她们都是像南之威一样的美女；您前边有夹林，后边有兰台，这些都是像强台一样令人乐而忘返的景致。这四者中占有一种，就足以使国家灭亡，现在您兼而有之，怎能不引起警惕？”梁惠王听后连连称好。

集评

[明]茅坤：骤读之，如一泻千里；细玩之，又句琢字雕，一毫增减不得。真不求奇而自奇，绝倒一世。（《评选古文正宗》卷三）

唐雎说信陵君

——《战国策》

【题解】

信陵君窃符救赵，功成后受到赵王的隆重欢迎，唐雎则在此时向信陵君提出了不可居功自傲的劝告。

【原文】

信陵君杀晋鄙^〔1〕，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赵王自郊迎。唐雎谓信陵君曰^〔2〕：“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3〕，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

注 释

〔1〕信陵君：魏无忌，魏昭王之子。〔2〕唐雎（jū）：魏国人。〔3〕卒：同“猝”，突然。

【译文】

魏国的信陵君杀了晋鄙，解救了邯郸，击退了秦军，保存了赵国。赵王亲自到郊外去迎接他。唐雎对信陵君说：“我听说过：事情有不可以知道的，有不可以不知道的；有不可以忘记的，有不可以不忘记的。”信陵君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唐雎回答说：“人家憎恨我，对此我不可以不知道；我憎恨别人，不可以让他知道。别人对我有恩惠，对此我不可以忘记；我对别人有恩惠，却不可以不忘记。如今您杀晋鄙，救邯郸，破秦军，保赵国，这是很大的恩惠了。现在赵王亲自到郊外迎接您，您很快就会见到赵王，我希望您把这件事情忘掉！”信陵君答道：“无忌恭敬地接受您的指教。”

唐雎不辱使命

——《战国策》

【题解】

灭亡韩、魏两国之后，秦王嬴政企图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吞并魏国的附庸小国安陵。然而为安陵君出使秦国的唐雎，面对秦王的欺哄与威吓，从容镇定，据理力争，严词反驳，体现出了极大的机智和胆识，最终挫败了秦王的阴谋，出色地完成了出使任务。

【原文】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1〕：“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2〕。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3〕。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4〕，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5〕，以头抢地耳^〔6〕。”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7〕，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8〕，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9〕，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10〕，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11〕，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12〕，长跪而谢之曰^〔13〕：“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14〕。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注 释

〔1〕秦王：秦始皇嬴政。安陵君：安陵国的国君。〔2〕说：同“悦”，高兴。〔3〕错意：通“措意”，放在心上。〔4〕怫（fú）然：愤怒的样子。〔5〕徒跣（xiǎn）：光着脚行走。〔6〕抢：撞。〔7〕专诸：春秋时吴国勇士，曾经为吴国的公子光刺杀了吴王僚。〔8〕聂政：战国时齐国人，曾经为韩大夫严仲子刺杀了韩相韩傀。〔9〕要离：春秋时吴国勇士，曾经为吴王阖闾刺杀了吴王僚之子庆忌。〔10〕休：吉兆。祲（jìn）：不祥之兆。〔11〕缟（gǎo）素：指丧服。〔12〕挠：屈服。〔13〕长跪：两膝着地，臀部离开足跟，直身而跪。〔14〕谕：通“喻”，明白。

【译文】

秦王嬴政派人转告安陵君说：“我打算用方圆五百里的土地交换安陵，安陵君可要答应我！”安陵君说：“承蒙大王施与恩惠，用大块土地交换小块土地，这太好了；虽然如此，但我从先王那里接受了这块封地，愿意终生守护它，不敢拿它交换！”秦王知道了很不高兴。安陵君因此派唐雎出使秦国。

秦王对唐雎说：“我用五百里的土地去换安陵，安陵君不听从我的，这是为什么？况且秦国灭亡韩国和魏国，然而安陵君却凭借方圆五十里的土地生存下来，是因为我把安陵君当做忠厚的长者，所以没有打他的主意。现在我用十倍于安陵的土地，想要使安陵君的领土得到扩大，但他却违背我的意愿，是轻视我吗？”唐雎回答说：“不，不是这样的。安陵君从先王那里接受了封地而守着它，即使是方圆千里的土地也不敢拿去交换，何况是五百里的土地呢？”

秦王愤怒地对唐雎说：“你听说过天子发怒吗？”唐雎回答说：“我未曾听说过。”秦王说：“天子发怒，就将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唐雎说：“大王听说过平民发怒吗？”秦王说：“平民发怒，不过是摘掉帽子，赤着脚，用头撞地罢了。”唐雎说：“这是平庸之辈发怒，不是有胆识的人发怒。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彗星的光芒冲击了月亮；聂政刺杀韩傀的时候，白虹穿过太阳；要离刺杀庆忌的时候，苍鹰在宫殿上空搏斗。这三个人都是出身平民而有胆识的人，心里的怒气还没爆发出来，上天就降下了吉凶的征兆，现在，专诸、聂政、要离同我一起将要成为四个人了。如果胆识之士真的发怒，横在地上的尸首不过是两个人，血只流五步远，可天下之人就要穿白戴孝，今天就是这样！”于是拔出宝剑站了起来。

秦王的脸色沮丧，挺直上身跪着向唐雎道歉说：“先生请坐，何至于这样呢？我明白了，为什么韩国、魏国灭亡，然而安陵却凭借五十里的土地还能够生存下来，只是因为有先生啊。”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博浪之椎，唐雎、荆卿之剑，虽未亡秦，皆不可少。（《古文观止》卷四）

[清]余诚：以吕政之暴横而雎仗剑数语，致使竦惧谢罪。妙人妙事妙文！（《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四）

乐毅报燕王书

——《战国策》

【题解】

乐毅初为魏臣，后奉魏王之命出使燕国，受到燕昭王礼遇，于是留在燕国辅佐燕昭王，帮助燕国联合诸侯讨伐骄暴的齐湣王，拔七十余城，几尽灭齐。燕昭王死后，太子继位，即燕惠王。惠王与乐毅曾有嫌隙，又加之齐人使反间计，于是撤换了乐毅，齐人借机收复失地。乐毅畏祸奔赵，燕惠王怕乐毅帮助赵国趁燕国疲惫前来征伐，于是写信责备乐毅弃燕归赵，乐毅故而写下长信作为回答。

【原文】

昌国君乐毅^〔1〕，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2〕。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诈骑劫^〔3〕，卒败燕军，复收七十城以复齐。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弊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4〕，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5〕，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措，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6〕，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7〕，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8〕。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甲兵^〔9〕，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赵、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10〕，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11〕，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12〕，植于汶篁^〔13〕。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14〕，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15〕，施及萌隶^〔16〕，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17〕，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18〕。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19〕，堕先王之名者^〔20〕，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注 释

〔1〕乐毅：战国时燕将。〔2〕骑劫：燕国将领。〔3〕田单：齐国人，他用反间计使乐毅奔赵，又用火牛阵击败骑劫，因功被齐襄王任命为相国。〔4〕斧质：二者都是古时斩人用的刑具。〔5〕侍御者：左右侍奉的人。〔6〕假节：凭借符节，指乐毅凭着魏王的符节出使到燕国一事。〔7〕擢（zhuō）：提拔。〔8〕亚卿：官名。〔9〕闲：通“娴”，熟练。〔10〕齐王：指齐湣王。〔11〕故鼎：指齐军杀燕王哙时掠夺去的燕鼎。〔12〕蓟丘：燕国都城，在今北京西南。〔13〕汶（wèn）篁（huáng）：齐国汶水边的竹田。〔14〕蚤：通“早”。〔15〕庶孽：妾生的儿子。〔16〕萌隶：百姓。〔17〕伍子胥：春秋时吴大夫，因劝阻吴王夫差与越国讲和被赐死，尸体被装在皮口袋里投入江中。〔18〕鸱（chī）夷：皮制的口袋。〔19〕离：通“罹”，遭遇。〔20〕堕：毁坏。

【译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联合五国的军队攻打齐国，攻下七十多座城邑，并把这些地方全部作为郡县划归燕国。还有三座城没有攻下，燕昭王就死了。燕惠王即位，中了齐人的反间计，因而怀疑乐毅，便派骑劫代替乐毅统兵。乐毅逃亡到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齐国大将田单设计欺骗了骑劫，最终打败了燕国，收复了七十多座城邑，恢复了齐国的领土。

燕惠王深感后悔，又害怕赵国起用乐毅，趁燕国疲惫之时来攻打燕国。于是燕惠王派人去责备乐毅，并向乐毅道歉说：“先王把整个燕国托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攻破了齐国，替先王报了仇，天下人无不为之震动，我怎么敢有一天忘记将军的功劳呢！适逢先王去世，我又刚刚即位，左右之人蒙蔽了我。但我所以让骑劫代替将军的职位，是因为将军长期在外奔波辛劳，想把您调回暂时休整一下，并且共议国家大事。然而将军误信流言，因而和我有了隔阂，就丢下燕国归附了赵国。将军为自己打算是可以的，可您又拿什么来报答先王对将军您的知遇之恩呢？”

乐毅于是派人送来书信回答燕惠王说：“臣不才，不能遵行先王的教导，来顺从您左右之人的心意，又恐怕回到燕国遭杀身之祸，以致损害了先王用人的英明，又使大王蒙受不义的名声，所以才逃到赵国。自己甘愿承担不贤的罪名，所以也不敢为此辩解。如今大王派使者来列举我的罪过，我担心侍奉大王的人不能明察先王重视我、任用我的理由，并且也不能明白我之所以侍奉先王的心情，所以才斗胆写这封信来回答您。”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把爵禄任意送给和自己亲近的人，而是对功劳多的人才给予；不把官职随便授给自己喜爱的人，而是对能胜任的人才安排在相应的位置上。所以，考察才能再授以相应的官职的，才是能够成就功业的君主；根据德行结交朋友的，才是能树立名声的贤士。我用所学的知识观察，先王的行动举措，无处不表现着超越当代君主的胸怀，所以我才借着为魏王出使的机会来到燕国，被先王所看重。先王过高地抬举我，将我从宾客之中选拔出来，安排的官职在群臣之上，不与宗室大臣商议，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以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侥幸逃脱罪罚，所以就接受了任命而没有推辞。”

“先王命令我说：‘我和齐国有深仇大恨，顾不得国力弱小，打算把攻打齐国作为自己的任务。’我回答说：‘齐国，保持着霸主之国的遗教，而且有多次战胜的经验。他们精于用兵，熟悉战斗进攻，大王如果想攻打齐国，就一定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它。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齐国，没有比先和赵国结交更能快捷地达到您的目的的了。再说，齐国占有的淮北和宋国故地，是楚国和魏国都想要得到的。赵国如果答应结约，再有楚、魏和被齐占领的宋国的协力出击，四国联合攻齐，就一定可以大破齐国。’先王说：‘好！’于是我接受先王口授的命令，准备好符节，南行出使赵国。我回国复命以后，各国随即起兵攻齐。靠着上天的保佑和先王的威望，黄河以北的土地全数被先王所占有。济水边上的军队奉命进击齐军，大获全胜。轻装的步兵加之锐利的武器，长驱直入齐国国都，齐湣王仓皇逃到莒地，仅仅免于一死。齐国的珠玉财宝、车马铠甲、珍贵器物，全部收归燕国，他们的大吕钟被拿来挂放在元英殿里，被齐国掠去的燕国大鼎又回到了历室宫，齐国的各种宝物摆设在燕国的宁台里，燕都蓟丘的植物移种在齐国汶水的竹田里。从春秋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能赶得上先王的。先王认为如愿以偿，也认为我没有辜负使命，因此划分一块土地来封赏我，使我的地位能够比得上小国诸侯。我虽然没才能，但自认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侥幸免于罪罚了，所以接受了封赏而不敢推辞。”

“我听说：贤明的君王，建立功业而不使它废弃，因而才被载于史册；有先见之明的贤士，功成名就后而不使它败坏，因而才能被后人所称颂。先王立志报仇雪恨，征服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国，收取了它八百年的积蓄，直到去世的那一天，还留下告诫继承者的遗训，执政管事的大臣因此而能遵循法令，使政权得以平安过渡，施恩惠于平民百姓。先王的这些遗训，都是可以教育后世的。”

“我听说：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有好的开端的人未必就有好的结局。从前，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阖闾所采纳，所以吴王的足迹能远至楚国郢都。吴王夫差却不是这样，反而给伍子胥一只皮口袋，将他投入江中。可见吴王夫差不懂得伍子胥的主张是可以建功立业的，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中也不后悔。伍子胥不能及早预见前后两位君主的度量不同，所以被投入江中也不改变原来的初衷。”

“使自己能免遭杀戮，保全功名，以此来彰明先王的业绩，这是我的上策。自身遭受诋毁侮辱，因而毁坏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面对不可预测的大罪，还侥幸想助赵伐燕以求取私利，从道义上讲，这是我所不能做的。”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即使交情断绝时也不说对方的坏话；忠臣即使含冤离开本国，也不为自己的名节辩白。我虽不才，也曾多次受教于君子，我担心大王听信左右亲近的话，而不体察我这个被疏远之人的行为。所以才斗胆以书信作答，请大王对此事好好地考虑一下。”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察能论行，则始进必严。善成善终，则末路必审。乐毅可谓明哲之士矣。至其书辞，情致委曲，犹存忠厚之遗。其品望固在战国以上。（《古文观止》卷四）

李斯谏逐客书

——《秦文》

【题解】

始皇十年（前237年），秦始皇下达了逐客令，李斯于是上书反对这一人事政策。全文广作引喻，笔势曲折多变，言语委婉精妙，议论酣畅淋漓，析理层层深入，最终使得秦始皇取消了逐客令。

小篆体十二字砖　秦

【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1〕：“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2〕，东得百里奚于宛^〔3〕，迎蹇叔于宋^〔4〕，求丕豹、公孙支于晋^〔5〕。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6〕，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7〕，南取汉中，包九夷^〔8〕，制鄢、郢^〔9〕，东据城皋之险^〔10〕，割膏腴之壤^〔11〕，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12〕，废穰侯^〔13〕，逐华阳^〔14〕，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15〕。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16〕，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不实外厩^〔17〕；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18〕，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19〕，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20〕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21〕，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22〕。”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注 释

〔1〕秦王：秦始皇嬴政。〔2〕由余：春秋时晋国人，逃亡到戎地，戎王命他出使秦国，被秦穆公看中。后来秦穆公设计离间戎王和由余，使之归秦，在他的帮助之下称霸西戎。〔3〕百里奚：曾经沦为奴隶，后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将他赎出，成为秦国的大夫。〔4〕蹇叔：百里奚的朋友，后经百里奚推荐，成为了秦国的上大夫。〔5〕丕豹：晋国人，后被秦穆公任命为秦国的将领。公孙支：字子桑，游于晋，后入秦国成为穆公的谋臣。〔6〕商鞅：姓公孙，名鞅。曾经辅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强盛起来。〔7〕上郡：魏地，郡城在今陕西榆林东南。〔8〕九夷：指巴蜀和楚国南阳一带的少数民族。〔9〕鄢（yān）：楚国别都，在今湖北宜城。郢（yǐng）：楚国国都，故址在今湖北江陵北。〔10〕城皋：亦名虎牢关，即今河南荥阳县的虎牢。〔11〕膏腴（yú）：肥沃。〔12〕范雎：魏国人，因出使齐国时私自受赏而获罪，后逃往秦国，受到秦昭王的赏识，成为秦国相国。〔13〕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弟弟，曾为秦相，专权三十年。〔14〕华阳：即华阳君，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弟弟，因宣太后的关系而专权。〔15〕灵鼍（tuó）：鳄鱼。〔16〕说：同“悦”。^〔17〕（jué）（tí）：良马名。〔18〕傅：附着。珥（ěr）：古时的珠玉耳饰。阿缟：齐国东阿出产的白色丝织品。〔19〕髀（bì）：大腿。〔20〕桑间：卫国濮水边上的一个地名。〔21〕黔首：百姓。〔22〕赍（jī）：赠送。

【译文】

秦国的宗室大臣都对秦王说：“各诸侯国来侍奉秦国的人，大都是替他们各自的君主游说和离间秦国的，请把所有的客卿一律驱逐出境。”李斯也在计划驱逐的行列里。

李斯于是上书秦王说：“臣听说官吏们正在计议要驱逐客卿，臣私下里认为这是错误的。”

“从前穆公访求贤才，从西戎争取到由余，从东边的宛得到百里奚，自宋国迎来蹇叔，从晋国招来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都不是秦国人，可是穆公重用他们，因此而能吞并了二十个国家，称霸西戎。孝公施行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生活因此而殷实富足，国家也因此而富裕强大起来，百姓乐于为国效命，各国诸侯也都亲近或臣服于秦国，后来秦国击败了楚、魏两国的军队，占领了上千里的土地，直到今天还是安定而强盛。惠王采用张仪的连横之计，攻占了三川地区，向西吞并了巴蜀，向北收得了上郡，向南攻取了汉中，并且兼并了许多蛮夷部族，控制了楚国的郾、郢两都，东边占据了险要的成皋，割取了大量的肥沃土地，于是拆散了六国的合纵盟约，使他们面向西边侍奉秦国，功业一直延续到现在。昭王得到范雎，免去了穰侯，驱逐了华阳君，加强了秦王室的统治，制伏了豪门贵族的势力，逐步吞并了各诸侯国，使秦国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这四位国君的成就，都是凭借了客卿的功劳。从这些事实看来，客卿有什么对不起秦国的地方呢？假使从前这四位君主拒绝客卿而不予接纳，疏远贤才而不任用，这就不会使秦国拥有雄厚富裕的实力，而且也不会有强大的威名了。”

“现在陛下获得了昆山的美玉，拥有了随侯的明珠及和氏璧，悬挂着夜明珠，佩带着太阿宝剑，骑着纤离的骏马，林列着翠凤之旗，竖起了鼍皮大鼓；这几件宝物没有一样是产自秦国的，但陛下却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使用，那么夜光之璧就不能装饰在朝堂之上，犀角、象牙制造的器皿就不能成为玩赏之物，郑国、魏国的美女就不会充满您的后宫，骏马就不会养在您的马厩之中，江南的金、锡就不能用来制作器物，西蜀的丹青就不能用来增添色彩。假如用来装饰后宫，充作姬妾，娱乐心意和快活耳目的东西，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那么，镶着宛珠的簪子，嵌着珠玑的耳环，东阿的丝绸衣服，刺绣华美的装饰，就都不能呈献到君王面前；而衣着时尚，妆扮文雅，容貌娇艳，体态美好的赵国美女，也不能侍立在君王身边了。敲瓮击缶、弹筝拍腿，呜呜地唱着歌以娱乐耳目的，才是真正的秦国音乐；而郑国、卫国的新调，韶虞、武象之类的乐曲，都是外地的音乐。现在秦国抛弃自己的音乐而改听卫国、郑国的音乐，舍弃弹筝而采用韶虞之乐，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心情愉快，看着舒服罢了。如今用人却不是这个样子，不问才能优劣，不论德行好坏，只要不是秦国人就得离开，凡是外来的客卿就要驱逐出境，既然如此，可知秦国所重视的是美色、音乐、珠宝，而所轻视的却是人才，这实在不是用来统一天下，控制诸侯的方法啊！”

“我听说：土地广阔，粮食就会充足；国家强大，人口就会众多；装备精良，士兵就一定勇猛。因此，泰山不舍弃任何土壤，所以能够那么高大；河海能容纳各样的支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帝王不拒绝任何臣民，所以能显示出他们的恩德。所以，土地不论东西南北，民众不分本国、外国，四季都丰实美好，鬼神都来降福；这就是五帝三王所以无敌于天下的原因。现在秦国竟然抛弃人民来帮助敌国，排斥客卿以成就其他诸侯，使得天下的贤才退避而不敢前来西方，停下脚步而不愿再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强盗’啊！”

“物品虽不是秦国出产的，可是珍贵的很多；人才虽不是在秦国出生的，可是愿意效忠者不少。如今驱逐客卿去帮助敌国，损害民众而使敌人得利，对内削弱了自己的国家，对外则和各诸侯结怨，这样下去，希望秦国不发生危机，也是不可能的啊！”

秦王于是废除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集评

[明]归有光：文章用意庸，易起人厌；须出人意表，方为高手。如李斯《谏逐客书》，借人扬己，以小喻大，另是一种巧思。能打破此等关窍，下笔自惊世骇俗矣。（《文章指南》仁集）

《楚辞》

《楚辞》：是战国时代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国人创作的诗歌，它是《诗经》三百篇后的一种新诗。西汉刘向整理古籍，把屈原、宋玉以及汉代效仿屈原辞赋的作家淮小山、东方朔、王褒和他本人的作品共16篇汇编成集，题名《楚辞》。东汉时王逸为《楚辞》作注，加进了自己写的一篇《九思》，使篇目增加到17篇，这就是流传到现在的《楚辞》本子。《楚辞》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我国诗歌史上常以“风”、“骚”并称，“风”指《诗经》，“骚”即指《楚辞》。《古文观止》中收录的《卜居》、《宋玉对楚王问》两篇较为特殊，因为它们不能算是诗歌而只能算散文，两篇作品的口吻都是第三者的记录而非作者本人叙述，所以现在多认为它们的作者并非屈原或宋玉本人。

离骚

——《楚辞》

【题解】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是一首自叙政治遭遇和心灵求索的长篇抒情诗。

关于《离骚》的诗题，历来众说纷纭，较有代表性的为两种：一种将离骚解为离别的忧愁，如司马迁、王逸等；一种将离骚解为遭遇忧愁，如班固。

《离骚》集中概括了屈原的政治观点和理想，概括了他为了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所受到的排挤和打击，概括了他对昏君统治下的腐朽政治的批判和控诉。在这一表达过程中，给我们展示出一位光辉的主人翁形象——忠君爱国至死不悔。诗篇体现了诗人强烈的忧患意识、斗争意识和人格完善意识。这种思想和精神震撼着读者的心灵。此外，诗人这种忠君与怨君、矢志与随俗、恋国与去国的矛盾冲突，这种爱憎情仇又使得诗篇忧怨悱恻，动人心扉。

全诗结构宏伟，布局严密，想象夸张，光怪陆离；情感的抒发，激情而不失理性；运用比兴手法，开创了香草美人传统，为我国诗歌史上的“诗骚传统”奠定了基础。

屈原像

【原文】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1〕。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2〕。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3〕。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4〕。何桀纣之昌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5〕。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齋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6〕。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7〕。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8〕。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9〕。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10〕。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11〕。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12〕。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13〕。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14〕。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15〕。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16〕。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17〕。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忽四荒^〔18〕。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19〕。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20〕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21〕。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22〕。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23〕。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词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24〕。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25〕。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班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26〕。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27〕。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28〕。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29〕。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30〕。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31〕。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索藑茅以筳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32〕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33〕。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34〕。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35〕。时缤纷以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36〕。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37〕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38〕。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以为。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39〕。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凰翼其承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以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40〕。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而并驰。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41〕。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42〕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注 释

〔1〕朕：我。秦以前是贵贱通用的第一人称代词，秦以后则成为封建帝王自称的专用词。皇考：皇，光明；考，对已故父亲的美称。伯庸：为屈原父亲的字或名，或化名，今已不可考。〔2〕纫：本义是绳索，此用作动词，穿结、联缀。秋兰：香草名，秋天开花且香。以为：以之为。佩：佩戴，装饰，象征自己的德行。〔3〕代序：代，意为更；序，意为次。代序即次第相代，指不断更迭。〔4〕既：皆，尽。遵道：遵循正途。而：因而。路：大道。〔5〕及：赶上，追及，这里有“继承”之意。踵：脚跟；武：足迹。“踵武”连文为义，指前王的业绩。〔6〕羌：楚语，表转折的意思，犹如今语的“却”。〔7〕伤：悲伤、哀伤。数化：屡次变化。数，屡次之意。〔8〕树：种植。蕙：香草名。树蕙：屈原曾为楚三闾大夫，负责贵族子弟的教育，树蕙指的是对贵族子弟的培育。〔9〕哀：痛惜。众芳：指前所培植的众香草——兰、蕙、留夷、揭车等，喻指“平日所栽培荐拔与己同志者”。芜秽：指众芳的变质。这两句用以比喻自己所培养的人才不但不为国家出力，反而改变节操，与“党人”同流合污。〔10〕兴心：起心，打主意，即产生了嫉妒之心。此二句意谓“党人贪婪竞进，而又以为贤者亦复如此，故嫉妒之也”。〔11〕颔：因饥饿而面色憔悴。何伤：何妨。〔12〕申：重申，加上。揽：捋取。亦：语助词，若是。〔13〕竞：争相。周容：无原则地取容，指奉迎苟合，讨好别人。以为：作为。度：法则，常法。〔14〕余：我，屈原自指。此态：指“固容以为度”，即苟合取容之态。〔15〕固：本来。前圣：指前代之圣贤，如尧、舜、禹、汤、文王。厚：赞许、嘉许。〔16〕及：趁着。行迷：指迷途。以上四句是屈原在政治上被排挤打击之后，产生了要退出政治舞台的消极想法。〔17〕苟：如果。余情：我之情实。信：诚然。芳：香洁。〔18〕往观：前去观望。四荒：指四方荒远之地。这里是指重新寻找道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19〕申申：反反复复。詈：责骂，苦苦相劝。〔20〕夫：犹汝也。茕独：孤独。不予听：即“不听予”，不听我的劝告。予：我，女媭自称，以上写女媭劝他妥协。〔21〕五子：五观，亦即武观，启的第五个儿子。用失乎：“失”可能是“夫”的误写。“乎”是“夫”误写后加上的。“用乎”之文，与用夫、用之同。用，因也；用乎，因此的意思。家巷：家族内部斗争。据记载五观作乱，启派兵讨平。〔22〕殷宗：指殷朝的祖祀。宗，宗族统治，即指殷代的统治。用而：因而。不长：指被周武王所灭。〔23〕时之不当：生不逢时之意。当，遇。〔24〕上下：犹云登降。上到天国，下到人间到处寻求，象征追求同心同德者。上下求索，体现了诗人追求理想实现的一种韧性精神。〔25〕日夜：指日夜兼程。〔26〕蔽：遮蔽，掩盖。蔽美：遮盖美好的东西。以上四句，承上言见帝之受阻，诗人感慨万千。〔27〕来：乃，呼语。违弃：抛弃，放弃。改求：另外寻求。〔28〕犹：尚。恶：嫌弃，厌恶。佻巧：行为轻佻巧诈，言语巧辩。〔29〕高辛：五帝之一的帝喾称号。传说，帝喾曾令玄鸟给简狄送礼，成婚后生子契。〔30〕浮游：漫游，遍游。〔31〕哲王：明智的君王，指楚怀王。不寤：不醒悟。前文帝阍不肯开天门，表明楚怀王不醒悟。〔32〕释：放开、舍弃。〔33〕谓：说。此处指众人说。其：指代幽兰。〔34〕齐桓：齐桓公，齐国国君姜小白，春秋五霸之一。该：周详，完备。该辅，备为辅佐，用为大臣。〔35〕折：摧毁。之：指代琼佩。〔36〕无实：不结果实。容长：以容貌美好见长，意思是指徒有美好外表。〔37〕揭车、江离：两种香草名，香味不如椒兰，比喻自己培育的一般人才。〔38〕沫：消失。〔39〕鸣：响起。

玉鸾：用玉雕刻成的鸾形的车铃。啾啾：象声词，玉铃发出的声音。〔40〕腾：飞驰。径待：径，直；待：应作“侍”。即径相侍卫以免渡河发生危险。〔41〕媮：通“愉”，与乐同义。〔42〕怀：念。

【译文】

我原本是上古帝王高阳氏的后裔啊，我那已经死去的父亲就名叫伯庸。正当寅年又是寅月啊，就在庚寅之日我降生。父亲看了我初生的器宇啊，依卦兆赐予我佳名。给我取的大名就叫做正则，给我取的表字叫灵均。我本来就拥有那么多美好的禀赋啊，又加上不断修饰的才能。披上芬芳的江离和幽香的白芷啊，穿上编制的兰草作为饰佩。时光如流我总是追赶不上啊，唯恐年岁匆匆流逝不再将我等。清晨里我拔取了山南那去皮不死的木兰啊，傍晚时分我揽取沙洲的经冬不枯的宿莽。日月飞驰从未久留啊，春去秋来亘古不变。想到草木难免凋谢零落啊，担心美人终归也会迟暮。何不趁年壮抛弃污秽啊，何不改变如此陈旧的法度？乘上骏马迅速疾驰啊，来吧！我会在前面给你引路！

过往的三代里君德皆纯美无瑕啊，本来就有群芳的环绕辅佐。不只是用花椒和菌桂啊，岂止是佩戴上白芷和蕙草。那唐尧虞舜的光明正直啊，遵循正道就步入坦途。夏桀商纣何等狂乱放纵啊，因贪图捷径而寸步难行。结党的小人苟且偷生贪求安乐啊，国家的前途暗淡而就要倾覆了。我哪里是害怕自己遭到祸殃啊，我所担心的是君王的车乘就要倾覆。匆匆奔走在君王的前后啊，就是想使您跟上前代圣君的脚步。君王您不体察我的苦心啊，相反听信了那些谗言而对我暴怒。我诚然明白耿直进言会招来祸患啊，纵使心中想忍却也一定要说。上指苍天来作证啊，那是为了君主的缘故。当初以黄昏作为约期啊，可是中途就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与我有过真诚的话语啊，到后来却反悔有了其他的企图。原本我并不怕与你离别啊，可是我痛惜君王你反复无常意志不坚。

我已经种植了兰花九畹啊，又培育了蕙草百亩。分垄栽种了留夷和揭车啊，还间杂种植着杜衡与芳芷。多么希望它们叶茂而枝盛，等到成熟的季节我就收割。纵然是枯萎凋零又何必悲伤啊，伤心的是众芬芳污秽变质。众人都竞相钻营贪求财物啊，贪得无厌的追逐从不满足。为什么总是用自己卑鄙估量别人啊，各怀鬼胎相互嫉妒。匆匆奔走追名逐利啊，那不是我心志追求所急。衰老渐渐地就要来临啊，担心的是修洁的美名无法得到确立。清晨啜木兰花上欲坠的香露啊，傍晚采食秋菊初绽的花瓣。只要我的内心诚然美好专一啊，纵使吃不饱而肌瘦憔悴又有什么关系？采撷木兰根来编结白芷啊，再穿结上香草薜荔落下的花房。举起香木菌桂来缀上蕙草啊，胡绳编结的绳索美好且又修长。我一心效法前代的修洁圣贤啊，这不是世俗之人认可的衣冠。虽与当今之人做人的口味不相符合，我顺从于彭咸留下的典范。长叹息，擦干洒下的热泪啊，哀伤人生的道路是这样的艰险。我虽然喜好修洁却被其连累啊，早晨进谏晚上就遭贬。我虽把蕙草的香囊抛弃啊，我又揽取芳芷当做我的佩帏。只要我的内心是美善的啊，就是为这死上九回也肯定不后悔。我责怨君王荒唐糊涂啊，终究不能省察我的善良心肠。众女嫉妒我蚕蛾之眉的美貌啊，造谣诋毁说我过于淫荡。世俗本来就是善于投机取巧啊，违背规矩而改变举措。背叛规矩法度追随邪路啊，竞相苟合取容奉为做人的准则。我是那样忧愤而又心神不宁啊，只有我在这个时代困顿难行。就算猝然死去顺水漂流啊，我也不肯做出同样邪恶之态。雄鹰一类的猛鸟决不与凡鸟为伍啊，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是如此。怎么可以让方圆吻合在一起啊，谁又志趣不同而相安无事？可以委屈心意压抑志向啊，容忍强加的罪名但把耻辱去除。伏身于清白之志和死于直道啊，这都是前代圣贤所提倡和赞许的。

悔恨观察道路不够审慎啊，踌躇不前我要回返。掉转我的车乘折回原路啊，趁着迷路尚还不算太远。骑马漫步在长满兰草的水边啊，奔驰休息于长满花椒的小丘上。前去不被接纳反而招致罪名啊，退下来再修饰我当初的旧服。裁制荷叶做成上衣啊，采集荷花做成下裳。不被了解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内心诚然芬芳。把我的切云冠高高上耸，把我的玉佩打造得长长。芬芳和污浊杂糅在一起啊，唯独那洁白的本质不会损伤。忽然回首放眼眺望啊，将去观览遥远的四方。我的佩带缤纷而修饰完美啊，芳香馥郁更加昭彰。人生的追求和志向各不相同啊，只有我喜好修洁习以为常。就算是把我的身体肢解也不会改变啊，怎能使我的心思受到挫伤。

我的密友女媭缠绵不舍啊，三番五次地把我斥责：“伯鲧刚直而总忘记自身的危险啊，最终惨死在羽山的郊野。你何必过于忠直又好修洁啊，偏偏富有如此的美好节操？恶草菉葹堆满了屋子啊，为什么你偏要与众不同不肯服用？众人那么多怎能一个个地说明啊，谁能体察我们心之衷情？世上喜好互相吹捧和结党啊，你为何坚守孤独我相劝也不听？”依照前代圣贤的教诲坚持己理啊，长长叹息愤懑在胸直到如今。渡过沅湘之水再向南行啊，走近帝舜之灵表白我的情衷：夏启从上天那里偷来了乐章啊，过分地追求安逸自我放纵。不顾灾难也不作长远打算啊，五子叛乱最终失去家园。羿过分迷恋于田猎啊，又喜好射杀肥大的狐狸。本来淫逸没有好下场啊，寒浞霸占了羿的妻室做了丈夫。寒浞之子浇依仗力大无穷啊，放纵情欲不能克制。每天都沉浸在淫乐中忘乎所以啊，他的头颅被少康所杀。夏桀违背做君王的正道啊，最终遭到了灭国的祸殃。纣王无道乱用酷刑啊，殷代的宗祀因此断绝不能久长。汤、禹畏天而又尊重人才啊，周之文武讲论道义丝毫不错。推举而又授权给贤良啊，遵循法度走上坦途而没有偏颇。上天公正不讲偏爱私情啊，观察人的品德作出立君的裁决。只有那深具美德的圣贤啊，养民天下的权力应当获得。细察往昔环视将来的成败啊，审视人们对是非成败思考的准则。哪有不义做法而可以采取的啊，哪有不做善事可以实行的？即使身处险境濒临死亡啊，回顾初衷我也毫不后悔。不量一下斧孔就要插进斧柄啊，这是前代贤人遭难的原因。不断抽泣我抑郁又惆怅啊，痛哀自己没有遇到好时光。拿起柔软的蕙草揩拭热泪啊，泪水簌簌打湿了我的衣裳。

向大舜铺开前襟长跪陈词啊，我得此中正之道而心中光明。驾着玉龙乘上彩凤啊，忽然风起我向天上飞腾。清晨从苍梧山起程啊，傍晚就到达昆仑山上的县圃。本想在仙门前稍作停留啊，可惜时光匆匆天色将暮。我让羲和停车慢行啊，望着崦嵫山我担心日落。前途漫漫又遥远啊，我将上天入地去追寻求索。让我和马在咸池饮足了水啊，把缰绳拴在神树扶桑。折下若木一枝揩拭日光啊，姑且在这里徘徊徜徉。派月神望舒为我引导啊，还有风神飞廉后续相连。凤鸟为我在前面戒备开道啊，雷师丰隆却告诉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又叫凤鸟展翅高飞啊，开辟前路日夜兼程。旋风突起忽聚忽离啊，率领虹霞前来相迎。纷纭飘忽时聚时散啊，色彩斑斓乍离乍合。我让帝宫的门卫打开天门啊，他却倚着天门望着我发愣。日光渐渐暗了一天就要过去啊，编结着幽兰在这里久等。世道如此浑浊善恶不分啊，总是嗜好压制贤能心生妒忌。清晨我将渡过神泉白水啊，登上阆风来拴马。猛然回头潸然泪下啊，哀叹高丘之上无有知己。忽然漫步到青帝的春宫啊，攀折玉树的花枝补续佩饰。趁着摘取的琼花尚未凋落啊，察看下界的女子可馈赠给谁。我让雷师丰隆乘云周行啊，寻找神女宓妃的住处。解下香佩作为信物馈赠啊，又令贤人蹇修前去说媒。宓妃态度暧昧忽即忽离啊，乖戾的脾气难以迁就。夜晚回到穷石止宿啊，清晨又沐浴在洧盘。自恃美貌又如此傲慢啊，成天寻欢作乐自恣戏游。诚然貌美但却骄傲无礼啊，决意放弃她另寻追求。纵目远眺遥远的四方啊，遍游上天我又回到大地。远望美玉垒成高耸的瑶台啊，看见有娀氏美女简狄。我要鸩鸟为我做媒人啊，归来却欺骗我说她无意。雄鸠呱呱乱叫飞去替我说媒啊，我又厌恶它多言失于轻佻。心里犹豫疑惑无法决断啊，想亲自前往又与礼法不合。凤鸟已经带着聘礼准备前去啊，恐怕帝喾迎娶简狄比我领先。想远走高飞又不知去哪里啊，聊且逍遥等待观望。趁着少康还没有成家啊，还留下有虞氏两位阿娇。媒人们无能又笨拙啊，担心传达我的话很难奏效。世上如此浑浊又嫉妒贤才啊，偏好遮蔽美善而称赞邪恶。宫中之门很深远啊，本来明智的君王又不省悟。满怀忠情不得抒发啊，我如何才能隐忍了却此生？

索取灵草和竹片啊，请灵氛为我占卜推算。灵氛说：“两美相遇必然结合啊，哪有诚然修美之人不被人思念？想天下如此宽阔广博啊，难道只有这里才有娇娥？”他又说：“自勉远逝不要犹豫啊，求美的谁会把你放弃？什么地方没有芬芳的香草啊，你何必如此怀恋故里？”当今之世黑暗混乱啊，谁能考察我是善是恶？世人的好恶各不相同啊，只有那群党人特别古怪。个个把臭艾挂满腰带啊，反说幽兰恶臭不可佩戴。识别草木的香臭尚且做不到啊，辨别美玉的重任怎能担当？取来粪土充满了香囊啊，硬说芬芳的申椒毫不芬芳。想要听从灵氛的吉祥占卜啊，可心中还是犹豫迟疑。巫咸傍晚将要降临下界啊，怀抱香椒精米把他迎接。众神飞临遮天蔽日一起下降啊，九嶷山的众神也纷纷光临。皇天扬灵光芒四射啊，把吉祥的缘故告诉我。说：“俯仰沉浮以求自勉啊，追求法度相似才能志同道合。商汤和夏禹敬承天道求其匹合啊，因为能得到伊尹、皋陶的辅佐。如果内心确实追求修好啊，又何必再请媒人说合？傅说曾是傅岩的泥瓦匠啊，殷武丁重用他却毫不迟疑。姜尚本是朝歌的屠夫啊，遇到文王就得到推举。宁戚喂牛而叩角商歌啊，齐桓一闻就准备召用心中欢喜。趁着年华尚未衰老啊，趁着时光尚且还未完尽。担心子规过早地啼鸣啊，使百草芬芳丧尽而凋零。这玉佩是何等的美盛非凡啊，众小人纷纷把它遮掩。想到那些党人险诈毫无诚信啊，恐怕出于嫉妒而要损毁它。时世纷乱变化无常啊，我又怎么可以留？兰和芷都变质而不再芬芳啊，荃与蕙也变成了茅草。为什么从前芳香的花草啊，如今简直成了艾草白蒿？难道说还有其他什么缘故吗？都因为不好修洁不要德行噢！我本以为兰是可以依靠的啊，可惜它却华而不实徒有外表。放弃它内在的美德顺从流俗啊，侥幸地挤进众芳来过市招摇。椒专横谗佞而又傲慢啊，却挤进香囊徒似香草。一味追求私利钻营攀缘啊，又如何知道敬重芬芳？世俗本来就是随波逐流啊，又有哪一个能够不变异？眼见花椒幽兰尚且如此啊，又何况那揭车和江离？唯有这一玉佩最为可贵啊，可它的美德被抛弃直到如今。香气勃勃毫不亏损啊，散发着芬芳至今犹存。调节心态执守忠贞自我宽娱啊，暂且徐徐漫游寻找志同道合者。趁着我的佩饰还鲜艳，走遍四方上下去周游。”

灵氛已把占卜告诉我啊，选定吉日良辰我将要远航。折下玉树枝作为我的佳肴啊，碾成琼玉的玉屑做干粮。飞龙为我把车驾啊，美玉象牙装点我的行车。离心离德的人怎能共处啊，我将远游自疏不再复合。转道我去往昆仑山啊，道路漫长四处游历。升起云旗遮蔽天日都暗淡啊，响起鸾铃啾啾大队车马都出发。清晨我从天河的渡口出发啊，傍晚我就到达西极之天涯。凤鸟纷飞举着龙虎大旗啊，高高翱翔在太空舒展着羽翼。匆匆我路过无尽的流沙之地啊，沿着昆仑东南的赤水徘徊犹豫。指挥蛟龙用它的身躯搭桥渡河啊，命令西皇少暤帝接我渡去。道路漫长遥远充满艰辛啊，飞腾的众车乘都来侍卫。路过不周山再向左转啊，约定西海在那里驻足。屯集车辆有一千乘啊，排列整齐将并驾向前行。乘上八龙驾的车逶迤行进啊，飘动的空中云旗随风卷起。按捺我的情绪缓缓徐行啊，神气却高飘远去莫能抑。奏起《九歌》跳起《韶》舞啊，暂借这闲暇时光消忧欢娱。朝阳升起灿烂辉煌啊，刹那间俯视人寰看见了我的故乡。车夫悲痛我的马也思恋啊，卧身蜷曲再不能向前。

算了吧！国中没有贤人了解我啊，我又何必怀念那故国呢？既然无人能与我共行美政啊，我将追随彭咸精神而长存！

九歌

——楚辞

【题解】

《九歌》是屈原依据楚国南部民间长期流传的祭祀乐歌加工改写而成的一组祭祀诗篇。约作于楚怀王十一年前后，当时屈原已被楚怀王重用，创作目的是求神降福，战胜秦军。

《九歌》本是夏代乐歌的名称，“九”表示多数，所以《九歌》的篇数不是九，而是十一篇。《九歌》的第一首《东皇太一》是通祀之歌，即迎神曲；最后一首《礼魂》是送神曲。中间九首诗各祭祀一位神灵，共祀九位。作品通过赞美神祇，侯神娱乐以祈求神的庇佑，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对子孙繁衍的要求，对丰收的企盼。我们似乎可以从中看出诗人的政治感受，委婉曲折地折射出心中的奥秘。

东皇太一

《九歌》是一组神话诗，《东皇太一》是其第一篇。

东皇太一，是楚人对天帝的尊称。称天帝为东皇可能是因为它的祠坛立在东边，也可能与天从东方破晓有关。本诗并没有具体描绘天帝神，只是叙写了迎接天神的隆重场面、祭祀陈设的精美、祭品丰盛芳洁和歌舞盛大，表达了人们对神的虔诚和美好的祝愿。

【原文】

吉日兮辰良^〔1〕，穆将愉兮上皇^〔2〕。抚长剑兮玉珥^〔3〕，璆锵鸣兮琳琅^〔4〕。瑶席兮玉瑱^〔5〕，盍将把兮琼芳^〔6〕。蕙肴蒸兮兰藉^〔7〕，奠桂酒兮椒浆^〔8〕。扬桴兮拊鼓^〔9〕，疏缓节兮安歌^〔10〕。陈竽瑟兮浩倡^〔11〕。灵偃蹇兮姣服^〔12〕，芳菲菲兮满堂^〔13〕。五音纷兮繁会^〔14〕，君欣欣兮乐康^〔15〕。

注 释

〔1〕吉日：吉利和日子。辰良：“良辰”的倒装。古代以甲乙等十干纪日，以子丑等十二支纪时辰，所以说“吉日良辰”。〔2〕穆：温和静敬之意。将：而且。愉：喜悦。上皇：指东皇太一。〔3〕抚：持，按。长剑：主祭者之剑，即灵巫所持之剑。珥：剑环，剑柄和剑身相接处两旁的突出部分，即剑鼻。玉铒，指用玉装饰而成的珥，实际指剑柄。〔4〕璆锵：佩玉撞击发出的声响。璆，美玉名。琳琅：美玉名，谓佩玉也。〔5〕瑶席：瑶，指美玉，瑶席指华美如瑶的坐席。瑱：读如“镇”。玉瑱，以玉压席。这里是指以玉制的器具来压住坐席。〔6〕盍：集合之意，指将花扎在一起。将把：奉持。琼芳：色如美玉的芳草鲜花。〔7〕蕙：香草。肴蒸：肴为切成块的肉，蒸是指把块肉放在祭器上。蕙肴蒸，即用香草蕙来包裹祭肉。兰：兰草。藉：用……衬垫。〔8〕奠：祭献。桂酒：玉桂泡的酒。椒：花椒。浆：淡酒。以上蕙、兰、桂、椒四者皆取其芬芳以飨神。〔9〕扬桴：举起鼓槌。桴：鼓槌。拊：敲。〔10〕疏缓：疏疏缓缓。节：指音乐的节拍节奏。安歌：徐徐缓缓地轻歌。〔11〕陈：陈列，摆列。竽：簧管乐器，形似笙而较大，管数也较多。瑟：弹拨乐器，类似筝，二十五弦。陈竽瑟，意谓吹竽弹瑟。浩倡：高声歌唱，倡通“唱”。〔12〕灵：神灵，此指所祭之神东皇太一。一说指降神的巫师。偃蹇：徘徊不进的样子。姣服：华丽的服饰。姣：美好。〔13〕菲菲：香气馥郁。〔14〕五音：指古代五声上的五个音级，即宫、商、角、徵、羽，大体相当于现代乐谱上的1、2、3、5、6。纷：犹“纷纷”，众多的样子。繁会：错杂，指众乐一起演奏。〔15〕君：谓神，指东皇太一。欣欣：喜悦的样子。康：平和、安乐。

【译文】

在这吉利日子的美好时光，将要恭敬地祭太一上皇。手握长剑玉饰剑柄，佩玉琳琅锵锵作响。华美洁白的铺席玉镇压，献上如玉鲜花郁郁芬芳。蕙草包裹祭肉兰草衬垫，进上桂花酒和椒浆。高举鼓槌击起鼓，节奏疏缓轻歌飞扬，吹竽弹瑟放声歌唱。神灵华服徘徊云端，香气浓郁飘满厅堂。五音纷纷相交响，上皇安乐又安康。

东皇太一像

云中君

《云中君》是楚人祭祀云神的乐歌。云中指云神，云中是神所住之处。

诗中既写了云神出行光华四射，以及忽然而降、翩然离去的神秘莫测，也写了灵巫对云神功德的礼赞及对云神的虔诚和思恋。

【原文】

浴兰汤兮沐芳^〔1〕，华采衣兮若英^〔2〕。灵连蜷兮既留^〔3〕，烂昭昭兮未央^〔4〕。謇将憺兮寿宫^〔5〕，与日月兮齐光^〔6〕。龙驾兮帝服^〔7〕，聊翱游兮周章^〔8〕。灵皇皇兮既降^〔9〕，猋远举兮云中^〔10〕。览冀州兮有余^〔11〕，横四海兮焉穷^〔12〕。思夫君兮太息^〔13〕，极劳心兮忡忡^〔14〕。

注 释

〔1〕浴：洗澡。汤：热水。兰汤，用兰草泡的热水。沐：洗头。芳：芳香，指兰汤。这里写的是古人在祭神前的斋戒沐浴等程序。〔2〕华采：华丽的色彩。若英：像花一样生动、美丽。指饰神女巫的穿着打扮。〔3〕灵：神灵，指所祭神云中君。连蜷：连绵婉曲，形容姿态柔美。既：其（表推测）。留：指留在天上，尚未降临。这句是说女巫降神时，神灵附体。模拟云神的姿态。〔4〕烂昭昭：光明。烂，发光。昭昭，明亮的样子。未央：央，尽。未央即没有穷尽，不停地发光。〔5〕謇：楚方言，发语词。将：暂且。憺：安。寿宫：上寿之宫，指云中君天上所居的宫殿，一说为供神处。〔6〕齐光：指与日月同其光明。齐，同。〔7〕龙驾：龙驾的车。帝：天帝。服：指王畿以外的地方。〔8〕聊：暂且。翱游：到处翱翔。周章：周游浏览。〔9〕灵：指云神。皇皇：同“煌煌”，光采盛大的样子。既降：已下。〔10〕猋：指犬奔跑的样子，引申为迅速敏捷。远举：指高飞。这两句话叙写云神“一降而即去，不肯暂留”。〔11〕览：看。冀州：古有九州之说，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冀州居九州之中，古代帝都多在冀州，所以有中土之称。有余：还要多。〔12〕横：横越。四海：古以中国四境有大海环绕，于是就以四海来代表中国以外的地域。焉：哪里，何。穷：尽。这里是说，云神广览四海，无不穷极。〔13〕夫君：指云中君。夫，指示词，这、那。太息：大声地叹息。“太”通“大”。〔14〕极：非常、极度。劳心：苦苦思念。忡忡：忧愁不安的样子。

【译文】

沐浴着兰草做成的香汤，身着如鲜花般绚烂的衣裳。灵巫妖矫曼舞徘徊天上，神光灿烂啊永远辉煌。流连安详在云神宫殿，和日月一同焕发光芒。神龙驾车身披天帝的服装，姑且遨游在天地四方。灵光煌煌已从天降，又迅捷高飞向天上。遍览九州啊余光依然明亮，宽广的四海啊无边无疆。思念起云神啊我长声叹息，满怀幽思啊心神惶惶。

湘君

湘君、湘夫人为楚人祭祀的湘水之神。

《湘君》描写的是湘夫人迎候湘君而未能见的惆怅，由饰湘夫人及其侍女的巫，以及饰湘君的觋演唱。同时，在诗人描述神话世界爱恋的痛苦中，也渗透着诗人自身在现实世界里遭排斥、遗弃的烦恼与苦痛，这也是不难体会的。

这两首诗，艺术上情景交融，融情入景，人物的心理描写细腻，悲剧氛围浓郁，读之十分感人！

【原文】

君不行兮夷犹^〔1〕，蹇谁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无波^〔5〕，使江水兮安流^〔6〕。望夫君兮未来^〔7〕，吹参差兮谁思^〔8〕？驾飞龙兮北征^〔9〕，邅吾道兮洞庭^〔10〕。薜荔柏兮蕙绸^〔11〕，荪桡兮兰旌^〔12〕。望涔阳兮极浦^〔13〕，横大江兮扬灵^〔14〕。扬灵兮未极^〔15〕，女婵媛兮为余太息^〔16〕！横流涕兮潺^〔17〕，隐思君兮陫侧^〔18〕。桂棹兮兰枻^〔19〕，斫冰兮积雪^〔20〕。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21〕。心不同兮媒劳^〔22〕，恩不甚兮轻绝^〔23〕。石濑兮浅浅^〔24〕，飞龙兮翩翩^〔25〕。交不忠兮怨长^〔26〕，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27〕。朝骋骛兮江皋^〔28〕，夕弭节兮北渚^〔29〕。鸟次兮屋上^〔30〕，水周兮堂下^〔31〕。捐余玦兮江中^〔32〕，遗余佩兮澧浦^〔33〕。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34〕。时不可兮再得^〔35〕，聊逍遥兮容与^〔36〕。

注 释

〔1〕君：湘君，指湘水男神。不行：不来。夷犹：迟疑不前的样子。〔2〕蹇：通“謇”，楚方言，发语词。谁留：为谁停。中洲：即洲中，水中的陆地。此句是说为谁留在洲中而不肯前行？〔3〕要眇：好貌，指美好的容貌。宜修：善修饰，恰到好处。宜：善。〔4〕沛：本水急流的样子，这里是指桂舟顺流而下飞速的样子。吾：女神湘夫人自称。桂舟：用桂木做的船。

〔5〕沅、湘：指沅水和湘水，都在今湖南境内，流入洞庭湖。溯湘江及其支流潇水而上，可到九嶷山。〔6〕江：指长江。流经湖南北部，与洞庭湖相接。安流：平稳地流淌。〔7〕夫：指示代词，那。〔8〕参差：古乐器，即“”，排箫名。谁思：何所思，想什么。〔9〕飞龙：龙舟，湘君所驾的快船。北征：向北航行。征，行。以下即湘水女神想象中湘君乘船而来，并与之相会。〔10〕邅：楚方言，转弯、转道。洞庭：洞庭湖，在今岳阳。会合沅、湘诸水，北入长江。〔11〕薜荔：一种常绿藤本蔓生植物。柏：通“错”，帘子。惠：香草名。绸：通“帱”，帐子之意。〔12〕荪：香草名。桡：船桨。一说是旗杆上的曲柄。旌：旗杆上的装饰。此二句写行船装饰得漂亮高洁。〔13〕涔阳：地名，在涔水的北岸，具体地点不详。古人称河水北岸为阳。极浦：遥远的水岸。浦，水滨。〔14〕横：横渡，指横渡大江。扬灵：飞速前行。灵，同“”，有屋的船。〔15〕极：终止。以下叙写湘夫人不见湘君的到来而感到哀怨。〔16〕女：指湘夫人的侍女。婵媛：眷恋而关切的样子。余：指女神湘夫人。太息：大声叹息。〔17〕横流涕：形容眼泪纵横。横，横溢。潺湲：泪流不止的样子。〔18〕隐：将思念之情藏在心底，一说指痛。陫侧：即“悱恻”，形容内心悲苦。〔19〕棹：长桨。枻：短桨。〔20〕斫冰兮积雪：船桨击水如砍冰，激起浪花如积雪。形容行进艰难，表示心情沉重。〔21〕搴：采摘拔取。木末：树梢。以上二句，薜荔，又名木莲，而要采之水中；芙蓉，荷花，而要求之于树上，比喻所求必不可得。〔22〕心不同：指男女间的感情相背，心意不同。劳：徒劳。〔23〕恩：恩爱。甚：深。轻绝：轻易弃绝。〔24〕石濑：山石间的急流。濑，湍水。浅浅：水流疾速的样子。〔25〕飞龙：即指上文“驾飞龙兮北征”之飞龙，指湘君所乘的船。翩翩：疾飞的样子，这里形容船行驶得很快。这两句是说，如果湘君守约前来的话，早该到了。〔26〕交不忠：指相交而不真诚。交，友。忠，诚心。怨长：怨深。〔27〕期：约会。不信：不守信用。不闲：不得空。〔28〕骋骛：疾驰乱跑。骋，直驰；骛，乱驰。江皋：江岸，江中，这里的江指湘江。〔29〕弭节：弭，指停止；节，车行的节奏。这里是停船的意思。北诸：洞庭湖北部水中的一个小洲。这里大概是湘君和湘夫人约定见面后一同去的地方，湘夫人等不到湘君，失望而归，在途中忽然想起，也许湘君已经去了北渚了，所以和侍女赶到这里。〔30〕次：停留，止宿。〔31〕周：环绕，指流水环绕堂下，哗哗地流淌着。“鸟次”、“水周”两句表示时已黄昏，寂静无人。〔32〕捐：舍弃。玦：玉器，环形有缺口。〔33〕遗：弃，丢掉。佩：玉佩。澧浦：澧水之滨。澧，水名，在今湖南西部，流入洞庭湖。〔34〕遗：赠送。下女：侍女，一说指湘君侍女，以寄情对湘君的爱恋。一说即指上文“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之女。〔35〕时：时光。再得：再回，表示对时光流逝无可奈何的悲痛之情。〔36〕聊：姑且。逍遥：优游自得貌，因无可奈何，只好自我宽慰。容与：徘徊等待之意。

【译文】

湘君你犹豫迟迟不动，为谁停留在水中沙洲？我美好容貌又善打扮，顺水疾行啊乘着桂舟。让沅水湘水不起波涛，叫滚滚长江平稳缓流。夫君不来我望穿秋水，吹起悠悠洞箫把谁等候？驾着快舟啊向北方行，改变了航向转道洞庭。薜荔为帘芳蕙做帐，香荪饰桨兰草饰旗旌。眺望涔水遥远的水岸，横渡大江啊扬帆前行。扬帆前行啊飞速不停，侍女惋惜为我叹息！涕泪俱下滚滚流淌，思念湘君悲伤又失意。桂木做桨兰做船舷，分开积雪啊冲破层冰，水里采薜荔，树梢折芙蓉。情感相背媒人徒劳，恩爱不深轻易绝情。石滩上湍水疾流匆匆，龙船疾驰如飞前行。相交不诚怨恨萌生，相约失信却说没空。清晨驾车直驰江边，傍晚停船在北边沙渚。只见鸟儿栖息在屋檐上，还有流水环绕堂阶哗哗流淌。将我的玉玦抛向那江中，将我的玉佩扔到澧水岸边。我采集杜若在那芳洲，还想寄情馈赠给你的侍女。相会的美好时光不可再得，姑且自我宽心等待徘徊。

湘夫人

本篇描写的是湘君苦等湘夫人的情景。由饰湘君的觋和饰湘夫人的巫演唱。

【原文】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袅袅兮秋风^〔3〕，洞庭波兮木叶下^〔4〕。登白兮骋望^〔5〕，与佳期兮夕张^〔6〕。鸟何萃兮中^〔7〕？罾何食兮木上^〔8〕？沅有芷兮澧有兰^〔9〕，思公子兮未敢言^〔10〕。荒忽兮远望^〔11〕，观流水兮潺湲^〔12〕。麋何食兮庭中^〔13〕？蛟何为兮水裔^〔14〕？朝驰余马兮江皋^〔15〕，夕济兮西澨^〔16〕。闻佳人兮召予^〔17〕，将腾驾兮偕逝^〔18〕。筑室兮水中^〔19〕，葺之兮荷盖^〔20〕。荪壁兮紫坛^〔21〕，播芳椒兮成堂^〔22〕。桂栋兮兰^〔23〕，辛夷楣兮药房^〔24〕。罔薜荔兮为帷^〔25〕，擗蕙櫋兮既张^〔26〕。白玉兮为镇^〔27〕，疏石兰兮为芳^〔28〕。芷葺兮荷屋^〔29〕，缭之兮杜衡^〔30〕。合百草兮实庭^〔31〕，建芳馨兮庑门^〔32〕。九嶷缤兮并迎^〔33〕，灵之来兮如云^〔34〕。捐余袂兮江中^〔35〕，遗余褋兮澧浦^〔36〕。搴汀洲兮杜若^〔37〕，将以遗兮远者^〔38〕。时不可兮骤得^〔39〕，聊逍遥兮容与。

注 释

〔1〕帝子：谓湘夫人，传说她是帝尧的女儿。女儿古代也可以称为“子”。降：下。北渚：即《湘君》“夕弭节兮北渚”之“北渚”。〔2〕眇眇：眯着眼睛远视的样子。愁予：使我发愁；予：我，湘君自称。〔3〕袅袅：微风吹拂的样子。〔4〕波：用作动词，指泛起波浪。木：指洞庭湖畔的树木。下：指树叶脱落下来。〔5〕登：踏上。白：一种秋生草。草，有青白两种，青草似香附，生于楚北平地，白草似鹿草，生于楚南湖滨。骋望：纵目远望。〔6〕佳：指佳人，即指湘夫人。期：期会。夕：傍晚。张：陈设，准备。〔7〕萃：聚集。蘋：水草，根茎匍匐泥中，常见于水田、池塘中。这两句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两句意思相同。〔8〕罾：鱼网。〔9〕沅：沅水。芷：即白芷，香草名。澧：澧水。兰：兰草。〔10〕公子：此处指湘夫人，古代人亦有称女子为公子。本篇“帝子”、“公子”、“佳人”，均指湘夫人。未敢言：指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思念感情，表现出了思念之切。〔11〕荒忽：通“恍惚”，隐约而不清楚的样子。〔12〕潺湲：水流缓慢的样子。〔13〕麋：兽名，麋鹿。庭：庭院。〔14〕蛟：蛟龙，常潜于深渊。水裔：指水边。这两句是说麋鹿本来生活于深山中，现在却跑到庭院中来；本来生活在深水中的蛟龙，现在却出现在浅水之中，比喻等待湘夫人没有结果。〔15〕江皋：江边低湿之地。〔16〕济：渡。澨：水边。〔17〕佳人：指湘夫人。召予：即召唤我。这又是湘君的幻觉。予：湘君自称。〔18〕腾驾：使马车飞驰，使船快航。偕逝：一同前往。〔19〕水中：指北渚之水。〔20〕葺：盖，指用茅草盖房屋。荷盖：荷叶。〔21〕荪：香草名。荪壁，指用香草荪来装饰墙壁。紫坛：以水中的宝物紫贝来铺修中庭的地面。紫：紫贝。〔22〕播：布，指涂抹。芳椒：芬芳的花椒。成：盈、满。堂：厅堂。〔23〕桂栋：用桂木做新屋的正梁。兰橑：以木兰做屋椽。〔24〕辛夷：香木。楣：门户上横木。药：白芷，香草。房：内室。〔25〕罔：同“网”，此作动词用，编结的意思。帷：指帷帐。〔26〕擗：通“擘”，剖开，分开。櫋：屋檐板。张：张开，陈设。〔27〕镇：压坐席的东西。〔28〕疏：分布，散陈。石兰：此为香草。芳：芬芳的陈列品。〔29〕芷葺：用白芷把屋顶加厚，指在原有的荷叶屋顶上加盖一层白芷。荷屋：以荷为屋。〔30〕缭：缠绕。之：代词，指屋。杜衡：香草名，或称马蹄香，其叶似葵而有香味。〔31〕合：集合。百草：各式各样的花草，极言其多。实：动词，充满。庭：庭院。〔32〕建：树。芳馨：芳香。庑：堂外周围的廊屋。门：指大门。〔33〕九嶷：九嶷山，此处指九嶷山的众神。传说舜死于九嶷，葬于九嶷。该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南。缤兮：纷纷然，言其众多。并迎：一起来迎接。〔34〕灵：指众神。上文设想了湘夫人降临，建构出美好环境都成了空虚的幻想，所以才有了下文。〔35〕捐：弃。袂：衣袖。〔36〕褋：单衣。袂和褋大概都是湘夫人赠送给湘君的。〔37〕搴：拔取。汀：水中或水边平地。杜若：香草名。〔38〕远者：远方的人。〔39〕时：相会的机会。骤得：屡次得到。

【译文】

帝尧的女儿降临在北渚，眺望不见啊我心中忧伤。阵阵秋风轻轻吹，吹皱洞庭湖水，吹得黄叶飘飞。踏着白极目远望，和佳人约会傍晚张设帷帐。鸟为何聚集在草之上？鱼网为何投在树梢上？沅水有白芷澧水有兰，暗恋着公主我不敢言。迷迷茫茫远处眺望，只见长长流水缓缓淌。麋鹿为何觅食于庭院？蛟龙为何在浅水边？清晨我驾车驰骋在江畔，傍晚我渡河到西边水涯。听说佳人在将我召唤，将让你带路啊我飞腾的车驾。我要在北渚水中筑起宫殿，用芬芳荷叶覆盖住屋顶。用荪草做墙紫贝铺堂，以椒泥涂墙散发幽幽清香。桂木做栋木兰做椽，辛夷为梁白芷妆房。编结薜荔香草织成帷帐，分结蕙草做一张高堂。白玉作那席上镇压之物，石兰的幽香在屋中荡漾。香芷涂在墙上荷叶搭盖房屋，缭绕于屋子的是杜衡芳香。汇集的各种香草满庭芳，飘香远闻郁结门廊。九嶷山的众神纷纷来迎，诸神来临有如漫天的云。向那江水中抛弃我的衣袖，把我的单衣扔在澧水之滨。我采取沙洲里那杜若，寄情馈赠愈走愈远的人。相会的美好时光不会再有，姑且自我宽心等待徘徊。

大司命

《大司命》是楚祭祀主宰人类寿命的神的乐歌。该诗既表现了对这位掌握生杀大权之神的敬畏，祈求永年，又展示了人们对生命的清醒认识，以及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原文】

广开兮天门^〔1〕，纷吾乘兮玄云^〔2〕。令飘风兮先驱^〔3〕，使雨兮洒尘^〔4〕。君回翔兮以下^〔5〕，逾空桑兮从女^〔6〕。纷总总兮九州^〔7〕，何寿夭兮在予^〔8〕！高飞兮安翔^〔9〕，乘清气兮御阴阳^〔10〕。吾与君兮齐速^〔11〕，导帝之兮九坑^〔12〕。灵衣兮被被^〔13〕，玉佩兮陆离^〔14〕。壹阴兮壹阳^〔15〕，众莫知兮余所为^〔16〕。折疏麻兮瑶华^〔17〕，将以遗兮离居^〔18〕。老冉冉兮既极^〔19〕，不寖近兮愈疏^〔20〕。乘龙兮辚辚^〔21〕，高驰兮冲天^〔22〕。结桂枝兮延伫^〔23〕，羌愈思兮愁人^〔24〕。愁人兮奈何！原若今兮无亏^〔25〕。固人命兮有当^〔26〕，孰离合兮可为^〔27〕？

注 释

〔1〕广：大。天门：天帝所居宫殿之门。〔2〕纷：盛多的样子，形容“玄云”的浓密。吾：我，大司命自称。乘：犹驾。玄云：黑云。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玄云”可跟“清露”、“惠风”并举，属于自然界的奇丽之物。〔3〕飘风：暴风。先驱：指在前面开路。〔4〕雨：暴雨。洒尘：洗尘。洒，洗涤。以上四句是大司命自述。〔5〕君：指大司命。〔6〕逾：越过。空桑：神话中山名。从女：意谓跟随你。女，读“汝”。〔7〕总总：众多的样子。九州：指九州的人。〔8〕寿：长寿。夭：早死，短命。予：我，大司命自称。〔9〕安翔：指安稳地翱翔。〔10〕清气：冲和之气，即阴阳之气，自然之气。御：控制，驾驭。阴阳：阴阳二气。阴主杀，阳主生。〔11〕吾：主祭者自称。君：指大司命。齐速：整齐而快速。〔12〕导：引导。帝：天帝。之：往。九坑：即九冈，指九州之山脊，即指九州。一说指九岗山，在楚国境内。坑，与“冈”同。〔13〕灵衣：当做“云衣”，云霓衣裳。被被：通“披披”，飘动的样子。〔14〕陆离：光彩闪耀的样子，指玉佩。〔15〕壹阴壹阳：乍阴乍阳，或生或死。〔16〕众：指人间大众。莫知：不知道。〔17〕折：折断。疏麻：一种神麻，麻花香，花白如瑶，服之可以长寿。瑶华：白玉的鲜花。〔18〕将：拿。遗：赠送。离居：谓离群索居之人，即忽而隔离之神，指大司命。〔19〕老：衰老之年。极：到，至。〔20〕寖近：逐渐亲近。寖，渐之意。愈疏：愈来愈疏远。〔21〕辚辚：车行走时发出的声音。〔22〕冲天：一直上飞。这两句是说大司命高驰而去，不复停留。〔23〕结桂枝：束结桂枝。古人有以桂枝来结佩物赠给对方，以表达情意的习俗。延伫：久立。〔24〕羌：将，语气词。愁人：使人（迎神者）愁。这两句意思是主祭者见神高驰而去，于是采结桂枝，牵延伫立愈益思念，而使人发愁。〔25〕无亏：没有亏损。〔26〕固：本来。当：执掌，主持。〔27〕孰：谁。离合：指离异或聚合；或指生死。为：指人的行为。

【译文】

敞开天宫的大门，我驾车乘坐着天边的玄云。命令旋风在前面为我开路，让暴雨洗涤浊世的灰尘。神灵空中盘旋飞翔从天而降，越过空桑山我紧跟其翱翔。林林总总的九州众生，你们的生死总在我掌中！神灵你高飞徐徐翱翔，乘着冲和清气驾驭阴阳。我追随神灵与之并驾齐驱，引导天帝往观九岗山脊。神灵所披的云衣长长飘逸，他们身佩的宝玉璀璨熠熠。千变万化的是阴阳二气，谁也不理解我做的事情。折下神麻那如玉般的鲜花，我将送给那离群索居的神灵。衰老之年渐渐就要到来，却要远去不再亲近。神乘坐龙车声隆隆，高高地飞驰猛腾空。采结桂枝长久地等待，思念越深越使人愁。愁心绵绵又能如何？希望像今天这般永无亏损。人生遭遇本来不同，悲欢离合哪是人力所能改？

少司命

《少司命》是楚俗祭祀掌管人间子嗣及儿童命运之神的祭歌。

《少司命》通篇以迎神者（祈子的母亲们）的叙述歌唱的语气，表现了她们对少司命之神的眷恋、企盼、赞叹、感激之情。

【原文】

秋兰兮麋芜^〔1〕，罗生兮堂下^〔2〕。绿叶兮素枝^〔3〕，芳菲菲兮袭予^〔4〕。夫人兮自有美子^〔5〕，荪何以兮愁苦^〔6〕？秋兰兮青青^〔7〕，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8〕，忽独与余兮目成^〔9〕。入不言兮出不辞^〔10〕，乘回风兮载云旗^〔11〕。悲莫悲兮生别离^〔12〕，乐莫乐兮新相知^〔13〕。荷衣兮蕙带^〔14〕，倏而来兮忽而逝^〔15〕。夕宿兮帝郊^〔16〕，君谁须兮云之际^〔17〕？与女沐兮咸池^〔18〕，晞女发兮阳之阿^〔19〕。望美人兮未徕^〔20〕，临风怳兮浩歌^〔21〕。孔盖兮翠旌^〔22〕，登九天兮抚彗星^〔23〕。竦长剑兮拥幼艾^〔24〕，荪独宜兮为民正^〔25〕。

注 释

〔1〕秋兰：即兰草，绿叶紫茎，秋天开淡紫色的小花，是一种香草。麋芜：香草名。叶丛密，秋天开白花，根可入药。〔2〕罗生：围绕而生。堂：指神堂，供神之室。〔3〕素枝：应为“素华”，白花。“绿叶素枝”，指秋兰言。〔4〕菲菲：香气浓郁的样子。袭：侵袭，形容香气袭人。予：迎神者自称。此诗通篇为迎神者的语气。〔5〕夫：发语词。人：人们，凡人。自：各自。美子：美好的孩子。少司命主管生育和保护儿童，所以这句写到祈子的内容。〔6〕荪：香草，这里喻指少司命。愁苦：意谓使我（指迎神者）愁苦。〔7〕青青：借为“菁菁”，草木茂盛的样子。〔8〕美人：指参加祭神者。〔9〕余：指迎神者自称，即上文“使我愁苦”之“余”。目成：以目相视传情，表示两心相悦。〔10〕入：指少司命降临时。出：指离去。辞：告辞。〔11〕回风：旋风。云旗：以云为旗。此句是说，以风云为车旗。〔12〕生别离：生生地别离。〔13〕新相知：相交，指刚刚相交的知己。〔14〕荷衣：以荷叶为上衣。蕙带：以蕙草为衣带。荷衣、衣带都是神的服饰。〔15〕倏：忽然，疾速。忽：迅速。“倏而”、“忽而”，犹“悠然”、“忽然”。逝：往、去。〔16〕帝郊：天国的郊外，犹天界。〔17〕君：指少司命。须：待。“谁须”，即“须谁”，等待谁。云之际：指云端。〔18〕女：读作“汝”，你，指少司命。咸池：神话传说中的太阳洗澡的地方称为咸池。〔19〕晞：晒干。阳之阿：大概指传说中的谷；阳，太阳；阿，山陵凹曲处。〔20〕美人：指少司命。〔21〕临风：面对着疾风。怳：同“恍”，失意的样子。浩歌：放声歌唱。〔22〕孔盖：以孔雀尾装饰车盖。孔，孔雀。翠旌：以翠鸟的羽毛为旌旗。翠：翡翠鸟。〔23〕九天：古代传说中天有九层，这里指高空。抚：扫除。彗星：俗称“扫帚星”，古人以为是“妖星”，在此以喻“凶秽”，扫除古恶、污秽。〔24〕竦：通“怂”，挺举、高举。拥：护卫。幼艾：婴儿幼童。〔25〕荪：谓少司命。宜：适合。民正：犹言“人主”，百姓之主。正：古人称官长为正，主宰的意思。

【译文】

秋天的兰草芬芳的麋芜，罗列而生繁茂堂前。绿绿的叶子素白的花，飘飘的幽香沁人心脾。世上的人自有美好的儿女，少司命您又何必心里愁闷？秋天的兰草郁郁葱葱，绿色的叶子紫色的茎。满厅堂都是美丽的人，偏偏只与我眉目传情。来时不言语离去不辞别，乘着旋风高飞载着云旗。悲莫悲过于活生生的别离，乐莫乐过于新相交的知己。荷叶的上衣蕙草的腰带，你匆匆来到又匆匆离去。夜晚你歇息在天国的郊外，你在云端把谁等待？愿与你沐浴在天上咸池，晒干你的头发在旭日东升时。盼望你却总不到来，面对着狂风失意放歌。孔雀羽做车盖翡翠毛做旗，登上九天去扫除凶秽灾星。高举着宝剑怀抱着幼童，少司命您最适合主宰万民的生命。

东君

《东君》是楚人祭祀日神的乐歌。

《东君》通篇是以迎神者的语气，叙写日神东升与降落的过程。表现了对太阳普照大地、化育万物、给人类生命光明以及为人类攘除灾害的功绩的热情赞颂。

【原文】

暾将出兮东方^〔1〕，照吾槛兮扶桑^〔2〕。抚余马兮安驱^〔3〕，夜皎皎兮既明^〔4〕。驾龙兮乘雷^〔5〕，载云旗兮委蛇^〔6〕。长太息兮将上^〔7〕，心低徊兮顾怀^〔8〕。羌声色兮娱人^〔9〕，观者憺兮忘归^〔10〕。瑟兮交鼓^〔11〕，箫钟兮瑶簴^〔12〕。鸣篪兮吹竽^〔13〕，思灵保兮贤姱^〔14〕。翾飞兮翠曾^〔15〕，展诗兮会舞^〔16〕。应律兮合节^〔17〕，灵之来兮蔽日^〔18〕。青云衣兮白霓裳^〔19〕，举长矢兮射天狼^〔20〕。操余弧兮反沦降^〔21〕，援北斗兮酌桂浆^〔22〕。撰余辔兮高驰翔^〔23〕，杳冥冥兮以东行^〔24〕。

注 释

〔1〕暾：旭日初升之时光明温暖的样子，这里指初升的太阳。〔2〕吾：东君自称，即日神。槛：栏杆。扶桑：神树，神话中生长在日出处。这句是说东君用扶桑树做宫殿的栏杆。〔3〕抚：通“拊”，轻轻拍打。余：日神自称。马：指神话中为太阳神驾车的六龙。〔4〕皎皎：明亮的样子，指夜间天色明亮。既明：指即将黎明。〔5〕龙辀：即龙车，指神话中为日神驾驭的龙车，辀，车辕。乘雷：龙车起行时，响声如雷，所以说“乘雷”。〔6〕载：插着。委蛇：同“逶迤”，指云旗舒展飘扬的样子。〔7〕太息：叹息。〔8〕低徊：徘徊不前，迟疑不决的样子。顾怀：怀念眷恋。这两句写日神眷恋故居的心情，拟人的写法。〔9〕羌：楚方言，发语词。声色：指祭神的乐舞。娱人：使人娱乐。〔10〕观者：指观赏祭典的人。憺：安然，有沉浸之意。^〔11〕：绷紧。意思是把瑟弦绷紧。交鼓：古人把鼓放在木架上，多二人对击，所以说交鼓。〔12〕箫：通“”，敲击。瑶簴：摇动钟磬的木架。瑶，借“摇”；簴，悬钟磬之木架。〔13〕鸣：此处指奏响。篪：古代一种竹制吹奏乐器，似笛子。竽：古代簧管乐器。〔14〕灵保：指神巫，此处指扮日神的男巫。贤姱：美善，指德操与容貌之美。〔15〕翾：轻飞的样子。翠：翡翠鸟。曾：通“䎖”，展翅高飞。〔16〕展诗：一首接一首地吟唱诗歌。展，陈。会舞：众人一起起舞。〔17〕应律：应和音乐的旋律。合节：跟随节奏。〔18〕灵：神灵，跟随东君来飨祭的众神。〔19〕青云衣：以青云为上衣。白霓裳：以白霓为裙，以日落时的晚霞比喻东君的服饰。〔20〕矢：箭。“矢”和下句的“弧”（弓）合为“弧矢”，星名，共九颗，形状像弓箭，又名天弓。天狼：星宿名。〔21〕操：持。反：回身。沦降：降落。沦，没；降，下。实指日西沉。〔22〕援：引。北斗：星名，由七颗星组成，形似舀汤的勺。酌：斟酒。桂浆：桂花泡的酒。〔23〕撰：抓住。辔：马缰绳。〔24〕杳：幽深，深远。冥冥：黑暗。东行：向东走。我国古代神话中说日神由东向西运行，日暮时进入虞渊后，在地底又由西向东运行，这里正写的此种情况。

东君像

【译文】

旭日就要升起在东方，照耀我的栏杆木扶桑。拍着我的马缓缓前行，夜色皎皎东方泛起亮。驾着龙车滚滚轰鸣，树起的云旗高高飘扬。你长叹一声将要上天去，心中踌躇眷恋那故乡。升腾中的声色多么令人醉，瞻望的人群迷恋忘了归回。调好瑟弦擂起鼓，敲响的钟声让座架晃。吹起了篪儿奏起了竽，心中不忘神巫的美善从容。舞姿翩翩像翠鸟展翅飞翔，唱诵起诗歌同随舞。应着旋律和节拍，神灵降临遮蔽了光。青云上衣白霓裙裳，举起长箭射杀天狼。手持天弓回身降落，举起北斗斟满桂花酒浆。抓紧马的缰绳高高飞驰，穿过幽深昏暗奔向东方。

河伯

本篇是祭祀黄河的乐歌，表现的是河伯对洛水之神的思恋。全篇皆想象之词，前八句写想象等河伯同游而不得；中间四句，想象中与河伯约好漫游“河之渚”；最后写想象中短暂相会后的分别。

【原文】

与女游兮九河^〔1〕，冲风起兮横波^〔2〕。乘水车兮荷盖^〔3〕，驾两龙兮骖螭^〔4〕。登昆仑兮四望^〔5〕，心飞扬兮浩荡^〔6〕。日将暮兮怅忘归^〔7〕，惟极浦兮寤怀^〔8〕。鱼鳞屋兮龙堂^〔9〕，紫贝阙兮朱宫^〔10〕。灵何为兮水中^〔11〕？乘白鼋兮逐文鱼^〔12〕，与女游兮河之渚^〔13〕，流澌纷兮将来下^〔14〕。子交手兮东行^〔15〕，送美人兮南浦^〔16〕。波滔滔兮来迎^〔17〕，鱼邻邻兮媵予^〔18〕。

注 释

〔1〕女：通“汝”，你，河伯称“美人”。九河：黄河的总称。相传大禹治黄河时，除干线外分出八条交流，合称九河。

河伯陪同“美人”在自己广阔的领地畅游。〔2〕冲风：猛烈之风，暴风，一说旋风。横波：大的波浪。一作“扬波”。此句写受到阻碍不能前进，于是逆流而上。〔3〕水车：以水为车。荷盖：以荷叶为车盖。〔4〕骖：古时四匹马驾车，中间的两匹马叫做服。辕外边侧的马称骖。此处用为动词，即把螭作为骖马。螭：传说中一种无角的龙。〔5〕昆仑：昆仑山，古人以为昆仑山是黄河的发源地。〔6〕浩荡：广大，形容心胸开阔。〔7〕怅：惆怅，心里不安。〔8〕惟：思。极浦：指遥远的黄河之滨。寤怀：时时刻刻怀念。以上叙写迎接河伯，而不得其所在，眷顾怀恋，为想象之词。〔9〕鱼鳞屋：以鱼鳞装饰的房屋。龙堂：有雕龙装饰的万堂。〔10〕紫贝：紫色带花纹的贝壳。阙：宫门。朱宫：即珠宫，以珍珠装饰的房间。〔11〕灵：神灵，指河伯。何为：为什么。〔12〕鼋：一种大鳖。逐：追随。文鱼：有斑彩的鱼。〔13〕女：通“汝”，你，指河伯。渚：水中的小块陆地。〔14〕流澌：即流水。澌，解冻时流动的水。纷兮：纷纷，形容水流急骤。〔15〕子：你，指河伯。交手：谓拱手。东行：顺流而向东。〔16〕美人：指河伯。南浦：指河的南岸。〔17〕滔滔：水流不绝的样子。来迎：相迎。〔18〕邻邻：形容众多。媵：原义指陪嫁的人，这里是“相送”的意思。

【译文】

要与河神一同游九河，暴风掀起了层层浪波。以水做车以荷叶为车盖，两龙驾辕啊螭龙奔跑在两侧。攀登上昆仑我放眼四望，任心神飞扬好不舒畅。日将西沉，忘却归去心惆怅。遥远的河边让我顾恋感伤。鱼鳞饰屋，龙鳞嵌堂，紫贝搭阙门，明珠镶卧房。神灵你为何久居在水乡？乘坐白鼋追逐游鱼，和你同游在那河渚，流水汹涌乐极将生悲。同类人拱手辞别往东行，送别美人啊直到南岸口。波浪滔滔都来迎接我，成群的游鱼为我送行。

山鬼

《山鬼》是楚人祭祀巫山女神的乐歌。

全诗叙写了一位美丽、善良的山中女神与她所思恋的人相约会，然而却一直不得相见。对于山中景物的描写，对于女神情思愁绪的描绘以及细腻真实的心理勾勒，使全诗风格缠绵悱恻，感人至深。

【原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带女罗^〔2〕。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乘赤豹兮从文狸^〔5〕，辛夷车兮结桂旗^〔6〕。被石兰兮带杜衡^〔7〕，折芳馨兮遗所思^〔8〕。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9〕，路险难兮独后来^〔10〕。表独立兮山之上^〔11〕，云容容兮而在下^〔12〕。杳冥冥兮羌昼晦^〔13〕，东风飘兮神灵雨^〔14〕。留灵修兮憺忘归^〔15〕，岁既晏兮孰华予^〔16〕？采三秀兮於山间^〔17〕，石磊磊兮葛蔓蔓^〔18〕。怨公子兮怅忘归^〔19〕，君思我兮不得闲^〔20〕。山中人兮芳杜若^〔21〕，饮石泉兮荫松柏^〔22〕，君思我兮然疑作^〔23〕。雷填填兮雨冥冥^〔24〕，猿啾啾兮又夜鸣^〔25〕。风飒飒兮木萧萧^〔26〕，思公子兮徒离忧^〔27〕。

注 释

〔1〕若有人：谓山鬼。若，好像，仿佛。阿：山坳，指深山角落。这句说山鬼常居之地。〔2〕被：通“披”。薜荔：又名木莲，蔓生，常绿灌木植物。带：指衣带，用为动词。女罗：即“女萝”，又名“兔丝”，一种蔓生植物。〔3〕睇：斜视。含睇，脉脉含情，指以目传情。宜笑：指善于笑，笑得自然。含睇又宜笑，指山鬼的表情。〔4〕子：你。此与下文所言公子、灵修、君等，皆为山鬼想象中的所爱慕之人。慕：爱慕、羡慕。予：山鬼自称。善：善于。窈窕：美好的样子。〔5〕乘：驾。从：随行。文狸：有花纹的狸猫，毛黄黑间杂。〔6〕辛夷：香木。辛夷车，以辛夷香木做成的车。结：拴结。结桂旗，拴结桂枝编成旌旗。〔7〕被：通“披”。石兰、杜衡：皆为香草名。〔8〕芳馨：泛指兰衡等香草。遗：赠送。所思：所思念之人。以上四句，写山鬼的威仪。〔9〕余：山鬼自称。处：居。幽篁：幽深昏暗的竹林。篁，竹子的一种，引申为竹林。终：终日，整天。不见天：指见不到天日。〔10〕后来：指来迟。以上二句写山鬼与所思之人相约而不得相会，是自责之辞。〔11〕表：特出，屹然独立的样子。〔12〕容容：通“溶溶”，水盛，这里形容云盛的样子。下：山下。〔13〕杳：遥远的样子。冥冥：不明、黑暗。羌：将。昼晦：意谓白天昏暗得像黑夜一样。昼，白天；晦，暗。〔14〕飘：风。神灵雨：指雨神下雨。〔15〕留：挽留，等待。灵修：指山鬼所思念的人。憺：安然。〔16〕岁：年华，年纪。晏：迟晚。岁晏，年纪老了。孰：谁。华：古“花”字。予：山鬼自称。孰华予，意谓谁还能视我年轻如鲜花呢？〔17〕三秀：灵芝草的别名。於山：即巫山。〔18〕磊磊：乱石堆积的样子。葛：葛藤。蔓蔓：蔓延的样子。〔19〕公子：山鬼所思念的人。怅：惆怅失望。〔20〕君：山鬼称恋人。我：山鬼自称。闲：空闲。此句意谓：对方并非不思念我，因为没有空闲所以不能来赴约。〔21〕山中人：山鬼自指。杜若：香草名。〔22〕石泉：从山石中流出的泉水。荫：动词，遮荫。〔23〕然：如此，肯定语气。疑：怀疑。作：产生。〔24〕填填：雷声。冥冥：昏暗不明的样子。〔25〕啾啾：猿猴鸣叫之声。又，一作“狖”，黑色长尾猿猴。〔26〕飒飒：风声。萧萧：风吹叶落发出的声响。〔27〕徒：徒然，白白地。离：通“罹”，遭受。

【译文】

女神忽隐忽现在山坳，木莲披身腰系着女罗。脉脉含情的眼嫣然笑，爱慕我美好的样子。乘坐着赤豹身后带文狸，辛夷香木为车桂枝为旗。披着石兰杜衡饰带飘然而垂，折下芬草送给心爱的人。身在幽深竹林终日不见天，道路险阻难行来得晚。孤独立在那高山上，飘荡的云气就在脚下翻。光线幽暗白天似黑夜，阵阵东风飘下雨的是神灵。安然地等待你使我忘记了归去，时光已逝谁能给我好光华？采集灵芝在那巫山间，只见乱石累累藤葛蔓蔓。埋怨公子怅然忘记归去，你如果想我，心中怎会有空闲？山中的我芬芳似杜若，饮用清泉流水松柏遮荫，你的思念让人真是疑惑。雷声隆隆大雨绵绵，猿声凄厉哀鸣啾啾。山风呼啸山木飒飒，思念公子徒然忧愁。

国殇

《国殇》是祭祀为国捐驱的英雄的乐歌。国殇即为国而死的人。此诗向他们表达敬意，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

《国殇》前半部分主要叙写楚国将士们奋勇杀敌、壮烈牺牲的悲壮场面；后半部分则颂扬了为国牺牲的将士视死如归的高尚精神。刚健悲壮的艺术风格，使其在《九歌》组诗中别具特色。

【原文】

操吴戈兮被犀甲^〔1〕，车错毂兮短兵接^〔2〕。旌蔽日兮敌若云^〔3〕，矢交坠兮士争先^〔4〕。凌余阵兮躐余行^〔5〕，左骖殪兮右刃伤^〔6〕。霾两轮兮絷四马^〔7〕，援玉桴兮击鸣鼓^〔8〕。天时怼兮威灵怒^〔9〕，严杀尽兮弃原野^〔10〕。出不入兮往不反^〔11〕，平原忽兮路超远^〔12〕。带长剑兮挟秦弓^〔13〕，首身离兮心不惩^〔14〕。诚既勇兮又以武^〔15〕，终刚强兮不可凌^〔16〕。身既死兮神以灵^〔17〕，魂魄毅兮为鬼雄^〔18〕！

注 释

〔1〕操：拿。吴戈：吴地所产的戈。戈是我国古代主要的长兵器，顶端横刃，有木质的长柄。被：通“披”。犀甲：犀牛皮做的铠甲。〔2〕车：戎车，战车。错：交错。毂：车轮中心安插车轴的横木。车错毂，即指交战双方的战车靠得很近，车轮交错。短兵：指短兵器，相对于弓箭而言。如刀剑之类。接：指短兵交锋，〔3〕旌：战旗。旌蔽日，是说双方的旌旗很多，把阳光都遮蔽了。敌若云：形容来犯敌人众多，像聚集的云雾一样。〔4〕矢交坠：指双方互射，射箭相碰而坠落。士争先：是说楚国士兵争先杀敌。〔5〕凌：侵犯。余阵：指楚军车阵。躐：践，踏，这里指冲进。余行：指楚军的战阵队列。〔6〕左骖：指驾战车的左方的骖马。殪：死。右：指右边的骖马。刃伤：指被刀刃砍伤。刃，用作动词。〔7〕霾：通“埋”。霾两轮，指车轮陷入泥中。絷：绊。〔8〕援：拿起。玉桴：用玉石装饰的鼓槌。桴，鼓槌。〔9〕天时：犹言天象。怼：怒怨。威灵：神灵。〔10〕严杀：残酷的恶战。尽：完。弃原野：骸骨丢弃在原野。以上叙写了经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楚军将士全部战死沙场的悲壮场面。〔11〕出不入：形容出征前将士的决心，与“往不反”同意。〔12〕平原：指出征路经的地方。忽：恍惚，不分明，这里形容旷野辽阔。超远：遥远。〔13〕带：佩带。挟：用胳膊夹住。秦弓：秦地所产的弓。这句是写，壮士虽然死了，但仍腰带着长剑，腋夹着秦弓，仍不舍弃一身勇士装束。歌颂他们的精神。〔14〕惩：后悔。〔15〕诚：的确，确实。勇：勇敢，指精神。武：武艺。〔16〕终：始终。凌：进犯。〔17〕既：已经。神：指精神。神以灵，指精神不死之意。〔18〕魂魄毅：一作“子魂魄”。鬼雄：鬼中的雄杰。

【译文】

手持着吴戈啊身披着犀牛铠甲，双方车轮碰撞啊短兵相加。旌旗遮蔽了太阳啊敌多如云，羽箭纷纷下落啊勇士争拼杀。侵犯我的阵地啊冲垮我的队行。左边骖马已死啊右边战马已伤。两轮陷入泥中啊四马都被绊倒，操着玉槌啊擂得战鼓咚咚响。惊天动地啊威灵已经震怒，残酷的搏杀完结啊横尸满山野。出征就不回师啊一去不复返，平原苍茫辽阔啊归途多么遥远。腰佩长长利剑啊手握秦地良弓，身首即使分离啊也不改变我忠诚。真是既勇敢啊又威武雄壮，至死刚毅顽强啊不可欺凌。身躯已战死啊精神却永恒，忠魂毅魄啊鬼中也定为英雄！

天问

——楚辞

【题解】

《天问》通篇是屈原对于天地、自然和人世等一切事物现象的发问。

诗篇从天地离分、阴阳变化、日月星辰，一直问到神话传说乃至战乱兴衰，表现出强烈的探索精神。诗篇结构在自然和人事，人事的发问由远及近，次第有序。人们推测，此篇当作于诗人流亡汉北时期，因此，不时迸发出诗人的一腔悲愤。

《天问》构思奇特，气势恢弘，光怪陆离。语言以四言为主，杂以三言、五言及至七言，句式富于变化，诚为我国文学史上的杰作。

《天问》书影

【原文】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1〕？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2〕？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2〕。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应龙何画？河海何历？鲧何所营^〔4〕？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昆仑县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5〕？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6〕？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靡萍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7〕？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日？乌焉解羽？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8〕。

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饱？启代益作后，卒然离孽^〔9〕。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鞠，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10〕？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11〕？浞取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12〕？咸播黍，莆雚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13〕？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萍号起雨，何以兴之？撰体胁鹿，何以膺之？鳌戴山，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惟浇在户，何求于嫂^〔14〕？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岐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汤谋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寻，何道取之？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厥萌在初，何所亿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孰期去斯，得两男子^〔15〕？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干协时舞，何以怀之？平胁曼肤，何以肥之？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16〕？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昏微遵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汤出重泉，夫何罪尤^〔17〕？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会朝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列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定周之命以咨嗟？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18〕？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衒，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何顺，而赐封之^〔19〕？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详狂？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迁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妇，何所讥？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天罚，殷之命以不救？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伯林雉经，维其何故^〔20〕？何感天抑地，夫谁畏惧？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21〕？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蛾微命，力何固？惊女采薇，鹿何佑？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22〕？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23〕？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24〕？

注 释

〔1〕上下：指天地。未形：未形成，指天地未分，宇宙一片混沌之时。何由：根据什么。考：考记，考究。〔2〕斡：车毂孔内插轴之处。维：指绳子。斡维，即指拴斡之绳，实指天体旋转得以维系的地方。焉：何。系：拴。天极：指天的南北二极。加：架。〔3〕汤谷：古代神话中太阳升起的地方。次：止息。蒙汜：古代神话中太阳休息的处所。〔4〕鸱龟：形似鸱鸮的大龟。曳：拉牵。衔：相衔接。听：听从，听任。〔5〕增城：神话中地名，传说昆仑山分为三级，最上一层即为增城。〔6〕辟启：开启，敞开。气：指风。通：通过。〔7〕一蛇吞象：一本作“灵蛇吞象”，指传说中的“巴蛇吞象”。厥：其，此处指一蛇。〔8〕之：用。献功：献上功绩。降：从天上下来，这里是把禹看成神话人物，指他从天上下降到人间来治水。省：察。下土方：即下土，指天下。〔9〕启：禹之子，夏代开国之君。代：取代。益：夏禹贤臣，相传禹曾把君位禅让给他，史称“后益”，后来被启杀死并夺去君位。作后：当国君。作，为之意。卒然：仓促之间。离：通“罹”，遭受。孽：灾难、忧患。〔10〕作：国运，指统治权。革：改，指益之君位被启所替代。播：借为“番”。降：借为“隆”。播降，即“番隆”，番衍兴旺。这里是问伯益为什么国运不长，而启独能复禹之祚，却能番衍兴旺呢？〔11〕蒸肉：冬祭用的肉。蒸，通“烝”，指冬祭。膏：肥肉。后帝：指天帝。若：顺，指心情舒畅。〔12〕化为黄熊：传说中上天杀鲧于羽山，鲧变成黄熊，跳进羽山旁边的一个深渊。羽渊在羽山西边，所以上句问西行没有路，鲧是怎么走过羽山的。巫：指古代神职人员。活：复活。〔13〕良药：指不死之药。固：牢固安稳。臧：借为“藏”字。〔14〕浇：传说中的寒浞之子，能在陆地行舟。户：门。嫂：指浇的寡嫂，即下文的女岐。〔15〕期：预料。去：去世。斯：此，指吴地。得：得益于。两男子：指舜和他的儿子商均。此二句意谓谁能料想到在那吴国，会得益于两位贤德的男子呢？〔16〕恒：殷王恒，王亥的弟弟。秉：继承，秉承。季：王季（冥），王亥、王恒的父亲。朴牛：即“服牛”，拉车的牛。〔17〕汤：商汤。出：被释放。重泉：地名，夏桀囚汤的地方。〔18〕厥利：其利，它的好处。惟何：为何，是什么？逢：迎，迎取。白雉：白色的野鸡。〔19〕雷开：纣王身边的谗佞之臣。何顺：如何顺从奉承。赐封：赏赐封爵。〔20〕伯：长。林：君。伯林，似指殷纣王。雉经：自缢。雉，即绳索，以绳缢为经。维：是。其：乃。〔21〕壮：壮年。武：英武勇猛。厉：勤奋。流：显露。严：应作“庄”，这里有威武的意思。〔22〕易：交换。两：同“辆”，指车数。卒：最终。禄：爵禄。〔23〕匿：隐藏。穴处：本指山洞，这里指作者自己被流放，住在荒野山林。“伏匿穴处”，指诗人被流放之事。爰：助词，起补充音节的作用。何云：说什么？〔24〕何：岂也，怎能。试：也有作“诫”的，意为是。试上，告诫君王。自予：自以为是。弥：更加。彰：显著。

【译文】

请问：往古初年的情况，是谁把它传述了下来？天地混沌一片，根据什么来考察确定？昼夜未分混沌昏暗，根据什么来穷究看透？宇宙恍惚无形又无象，又是凭借什么来识辨？白昼黑夜相交替，辨明时间又为什么？阴阳相合化生万物，什么是本体什么是衍生体？浑圆的天体有九层，是谁围绕测量知晓的？这功绩如此的浩大，可最初由谁来开创？天体如车盖系在哪里？天枢北斗又是架在何处？撑天的八柱坐落在何方？东南的天柱为何缺损不一般长？九野之间的边际，又如何安放如何连接？九天有许多弯曲角落，谁能知道它的数目？天与地相会在何处？子丑寅卯十二辰又怎样划分？日月怎样挂在天体上？群星又如何陈列在太空上？太阳从东方汤谷出发，夜晚歇息在蒙水边。从早晨一直到黄昏，一共走了多少里路？月亮有着什么样的德行，居然能够死而复生？月中黑点那是何物，是否是兔子藏身腹中？女歧从未有配偶，如何生出九个儿子？风神隅强住在何处？寒凉的风又是从哪里生成？上天哪座大门关闭就天黑？上天哪座大门打开就天亮？东方角宿还没放光，太阳又在哪里藏匿？

鲧不胜治水重任，众人为何还将他推举？都对尧说“不必太过担忧”，为何不试一试再任用？鸱鹄和大龟拖土衔泥，鲧为何对它们言听计从？治水眼看就要成功，帝尧为何对鲧施刑？长期把鲧幽禁在东海羽山，为何多年也未赦免？大禹从鲧的腹中出生，治水方法怎样变化？继续先前治水的工程，父辈的事业终于成功。为什么大禹子承父业，而大禹的措施截然不同？洪水的源泉深不见底，他用什么办法来填平？广袤的大地被分为九州，又如何使它高于水面？应龙是如何以尾画地的？河流是怎样流通入海的？鲧在治水时采取了哪些办法？禹在治水中有哪些成功？共工怒撞天柱不周山，大地为何都向东南斜倾？大地九州如何安置？山川谷地都有多深？百川归海，大海不会满溢，有谁知道它的缘故？从东至西从南到北，它的长度相比哪个更长？如果南北更为狭长，又比东西长出多少？昆仑山顶上的玄圃，到底在哪个地方？昆仑山上又九重增城，它的高度有多少里？昆仑四面的山门，有谁从这里进进出出？当西北方的大门开启，是什么风从那里流通？太阳何处普照不到，为何还要烛龙照亮？羲和还没御日出行，若木之花为何放光？什么地方冬天温暖？什么地方酷夏寒凉？哪里有石头的树林？什么兽类能讲人言？哪里有无角的虬龙，背负大熊四处荡游？雄的虺蛇九个头颅，来去迅速生在何处？不死之国哪里可找，长寿之人持何神木？水中异草居然长出九个枝丫，麻又开花在何处？一条巴蛇可以吞掉大象，它的身子该有多么庞大？黑水、玄趾和三危，这些地方都在哪里？哪里的人长生不死，生命究竟有无期限？兴风作浪的鲮鱼生活在哪里？虎爪鼠足的鬿雀居住在何方？后羿在哪里射下九个太阳？日中金乌于何处坠翅丧生？大禹努力贡献全部力量，从天而降巡视下界四方。在何处遇到那位涂山女子，而又和她结成夫妇在台桑？

大禹爱惜他们的结合，自己身后有人继承。为什么嗜好与众不同，不贪图男欢女爱的情欲？启取代益做了国君，猝然间遭到囚禁的灾殃。为何夏启遭受灾难，却能从拘禁的祸难中逃离？后益的党羽被治罪，而夏启的身体却无丝毫损伤？为何益的国运不长，而夏启的统治昌盛兴旺？启多次献女给天帝，如何带回帝乐《九辩》与《九歌》？为何爱怜儿子却反被儿子杀掉，使母亲身体分离入土为地？上天降下善射的夷羿，为的是革除忧患拯救夏民。可为什么他要射杀河伯，强娶了他的妻子洛水女神？拉开大弓扣动扳指，把巨大的野猪封狶杀死。给天帝献上肉，上天为什么不顺畅领情？寒浞得到羿妻纯狐，两人合谋把后羿害死。为什么能射穿透七层皮革的羿，却被阴谋勾结所算计？鲧被放逐羽山自西而东艰难险阻，如何越过那高山峻岭？深渊中伯鲧化身为黄熊，神巫怎样使他起死复生？禹平治洪水率民种五谷，除去杂草变成良田。为什么一样被流放，而鲧的坏名声是又多又长？穿着白色衣裙戴着华丽首饰，嫦娥为何如此华丽？羿从哪里得来不死之药，却为何不能妥善保藏？自然之道不可阻挡，阳气消散就会死亡。羿死后化为大鸟飞鸣而去，他原来的躯体消逝在何方？雨师萍翳兴云布雨，大雨倾盆如何发动？风神飞廉鸟兽合体，可他又是如何呼应？大鳖背负仙山起舞，仙山为何还能安稳？浇能撑船在陆地行走，怎么让船就能移动？浇来到嫂嫂女岐的门口，对嫂嫂有何相求？为何少康放逐猎犬，而被砍落在地的却是浇的头？女岐为浇缝制衣裳，两人淫乱同宿共眠。为什么少康斩错了脑袋，女岐自己遭殃身亡？少康佯装打猎而动用武力，如何增强军事力量？浇能使二斟覆亡，少康用什么计谋砍下浇的脑袋？夏桀出征讨伐蒙山，他这样做究竟有何收获？妹喜何罪之有，商汤为何把她诛杀？虞舜在家非常仁孝，父亲瞽叟为何不给他娶妻？唐尧嫁二女不告知舜的父母，娥皇、女英怎么和舜成亲？舜当初是一介平民，又是怎样预料成为尊贵？殷纣王修玉台共有十层，谁又能想象到后果？女娲登基称帝，是由谁来引导？女娲那奇异变幻的形体，又由谁来制造的？舜以仁爱之心厚待的弟弟，弟弟却还是对他加害。为何舜放任象作恶，自己却能不受伤？吴国从太伯始获有悠久历史，立国于横山一带大江以南。谁能料到在这开启的土地上，埋着舜和商君的坟墓？用雕有天鹅饰玉的鼎烹饪美味，帝王商汤高兴地享用佳肴。伊尹如何做了内应，终于把夏灭亡？商汤到民间巡视四方，正好遇奴隶出身的伊尹。夏桀被流放鸣条受惩，为何黎民百姓那样欢欣？

简狄深居九层高台，帝喾为何对她如此钟爱？燕子遗卵送来礼物，简狄吃后为何怀孕？王亥秉承王季的德业，和他父亲一样善良。怎么最终被人驱使，为有易氏放牧牛羊？王亥跳起干盾之舞，如何让有易女子深深爱恋？那个女子胸部丰满皮肤细嫩，王亥怎样与有易女私通？身为有易普通的牧人，如何与有易女相逢？击杀床笫之上王亥已逃，他的性命从何处逃脱？王恒也继承王季的德行，哪里得到哥哥丢失的服牛？为何到有易谋求爵禄，回来时却两手空空？昏庸的上甲微遵循父亲的事业，打得有易国不得安宁。如何汇集勇士耀武扬威，报了杀父之仇纵兵逞勇？昏惑的弟弟与有易女私通，以致害死她的长兄。为什么有人诡计多端，他们的后代却兴旺绵延？商汤去往东方巡视，到达有莘之国才停止。本来要寻求小臣伊尹，却得到一位美丽的贤妃？水边空心的桑树中，捡到了婴儿伊尹。有莘国君为什么讨厌他，让他做女儿的陪嫁？汤走出被囚禁的重泉，他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过？忍无可忍商汤才去讨伐桀，自食恶果还用挑唆？诸侯朝会争相发誓，为何都遵守前定的日期？军队前进勇如雄鹰，是谁让他们聚集在一起？分解砍断殷纣王的尸体，周公姬旦并不赞许。可是他亲自辅佐武王，周得天命他却又为何叹息？上天把天下授商，他们的帝位如何丧？从它建成最终又灭亡，它的罪过是什么？诸侯争相派遣着军队，这要怎样来指挥行动？齐头并进出击两翼，如何统率进攻的？周昭王去南方巡游，一直到达荆楚土地。最后得到什么好处，难道只是遇见后雉？周穆王图谋很宏大，为什么满世界地去周游？环游治理天下，到底有何索取贪求？妖人夫妇拖着货物，为何叫卖于市井？周幽王到底被谁诛杀，又如何得到褒姒？

天命真是反复无常，惩罚什么又保佑什么？齐国桓公九合诸侯，最终却受困身死尸朽。殷纣王的所作所为，是谁使他那样昏乱迷惑？为什么厌恶辅佐的忠臣，专门任用谗佞的小人？比干做了什么事违背他的心意，不被重用最后还剖了心？雷开怎样顺从逢迎，让纣王对他那样加封？为什么圣人美德相同，处世方法却大不相同？梅伯直谏被杀受酷刑，箕子无奈披发装疯？后稷本是帝喾的长子，可帝喾为什么对他那样憎恶？把出生的婴儿抛弃在冰面上，鸟为何用羽翅温暖他？他如何获得纣赐的弓，让他有异能把诸侯一统？既然他的降生让上天惊恐，为什么还让他子孙繁衍昌盛？商朝衰落西伯姬昌发号令，执政在雍州之牧。是什么让周拆除旧社立新庙，让周王取代殷朝是命中注定？带着财产迁往岐山，是什么让民众相依从？殷纣已受妲己迷惑，劝谏之言又有何用？纣赐诸侯梅伯被烹的肉羹，西伯姬昌将此事向上天控告。为何纣王接受上天的惩罚，殷朝的国运仍无法挽回？姜尚曾在朝歌肉店舞着刀，西伯姬昌为何赏识他？宰割牛羊发出的声响，文王听后为何如此高兴？武王姬发讨伐殷纣，为什么如此愤恨？载着文王灵位就去会战，他为什么这样着急？纣王烧柴上吊自焚，这样死去究竟是何缘故？他死之前呼天抢地，坦然行义有谁使他畏惧？上天既然降命给殷商，又是如何告诫他的？既然授命予他治理天下，为何又让周人代替他？当初伊尹只是媵臣，后来就担当王朝的宰相。为什么伊尹最终追随商汤，死后能在商王的宗庙里配享？功勋卓著的阖庐是寿梦的长孙，年少时遭受排挤而坎坷流荡。为何壮年孔武勇猛，威武声名能够远扬？彭祖烹调雉鸡之羹，为何帝尧喜欢品尝？得享高寿年岁太多，为何竟有那么久长？周公召会一同执政，列国君王为什么纷争相怒？蜂蚁一类昆虫是微小的生命，为何筑起的巢穴强固不摧？伯夷、叔齐采薇充饥听了讥讽而绝食，白鹿何以乳汁相保佑？伯夷叔齐采薇向北而行到雷水，双双饿死可为什么还很高兴？秦景公有条猛犬，他的弟弟为何非要得到？用一百辆车交换那只狗，最终失去爵位还遭哥哥放逐？

天近黄昏电闪雷鸣，对着上天还有何祈求？国与君的尊严都得不到保持，对上天还有什么要求？我隐居在这荒山野林，幽愤填胸还能说什么？楚君好大喜功屡战屡败，国家还能撑多久？对自己的过错如能翻然改悔，我还能说什么话？吴王阖庐与楚交战，长期以来就战胜我国。无奈穿街过巷越丘陵，才觅得令尹子文这贤相。我曾告诉贤者堵敖，说楚国将衰不能久长。我怎敢自以为是的告诫君王，只为了我的忠义之名更加显扬？

九章

——楚辞

【题解】

《九章》主要是屈原流放期间的作品，包括九篇，非一时一地所作，为后人辑录而成。

屈原在楚怀王和顷襄王时期，因谗言而两度流放，诗人足迹遍及汉北、沅、湘等地。《九章》各篇已经记录着诗人流放的行程及其心理历程。对于了解和研究屈原，有很重要的价值。

惜诵

《惜诵》当作于楚怀王时被谗见疏之后，诗人痛切地陈述了自己不见宠于君，关怀楚国命运和前途反遭小人谗害、打击的事实，进一步抒发了诗人的进退两难、表白无路的悲愤之情。

【原文】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令五帝使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1〕。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2〕。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也。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也^〔3〕。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之所志也。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也。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情沈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4〕。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5〕，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余闻。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6〕。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惩于羹而吹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7〕。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8〕。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欲横奔而失路兮^〔9〕，盖志坚而不忍。背膺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捣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10〕。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注 释

〔1〕戒：通“诫”，告诉：命令。六神：上下四方之神。一说为日、月、星、火、旱、四时、寒暑六神。向：对。服：事。“向服”即对证事实。〔2〕待：期待。明君：贤明的君主。之：代词，代指“忠心”。〔3〕雠：同“仇”，意为怨恨。〔4〕白：表白。〔5〕烦言：许多话。诒：遗赠。结诒，在心中集结的话语。〔6〕杭：通“航”，意为渡船。〔7〕曩：往昔，从前。态：状态，情态。〔8〕忽：忽略，不在意。〔9〕横奔：乱跑。失路：不择正道。比喻行事违背正义。〔10〕重著以自明：意谓一再明白地申述。

【译文】

悲伤地讲述我内心的忧苦，发泄愤懑抒发忧苦的情愫。如果倾诉不忠诚啊，就让无私的苍天来作证。让五帝作出公正的判断，请六神参与是非的对质。使山川之神都来陪审，请法官咎繇来审理。竭尽忠诚无私保奉君王啊，反遭排斥就像是多余的赘瘤。不知取巧诌媚背离庸众啊，只待贤明君主了解我的内心。言行一致经得住考验啊，表里如一至无法欺瞒。考察臣子无人胜得过你啊，验记的方法就在你身边。行事先君而后己啊，因此与众人结下仇怨。一心为君王着想无私念啊，却被众多的小人无端怨恨。我专心事君毫不犹豫啊，结果却是自身难保。极力亲近君王没有私心啊，反而成为招来祸事的根由。

系念君王谁也没有我忠诚啊，全然忘记我贫贱的出身。侍奉君主我忠诚无二心啊，我愚笨找不到获宠的门径。忠心何罪却遭到放逐啊。这是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事情。行为与庸众不同而被贬谪，又成众人耻笑的笑柄。遇到这么多的责难和诋毁啊，难以言说却无法解脱。心情抑郁不能倾诉啊，言路被众人遮蔽无法诉说。内心苦闷我心神不安啊，没有人能体察我的衷情。心中烦闷话语不能表白啊，想陈述衷情又没有途径。退处缄默没人了解我的苦心啊，大声疾呼也无人听取。屡屡失望彷徨不安啊，苦闷烦乱的心绪忧伤惨然。

我曾在梦中攀登上天啊，到半途却无路可寻。我让厉神占卜此梦啊，他说心志虽高没有辅助也枉然。难道要始终危险孤独遭冷落？他说君王可思念却不可依赖。众谗言犹如烈火可将真金熔化啊，当初你就因此而遭受到祸患。被热汤烫伤吃凉菜也要吹吹啊，为何如此固执不改变初衷？想要舍弃阶梯攀登上天，必然遭到以往失败的下场。众人怕与君主离心离德啊，又怎能成为你志同道合的伙伴？同事一君各走各的道路啊，又怎能伸手将你救助？晋国申生是教子的楷模啊，父王昏愦信谗言而使他丧生。鲧的行为刚直不阿毫不犹豫啊，可治水的大业最终也未完成。

我听说做忠臣容易招来祸怨啊，不以为然认为是夸大其词。折臂多次而后可以成为良医啊，到如今才知道果真如此。世上布满带绳的短箭啊，铺开鱼网随时准备捕鱼。巧设圈套讨好壅蔽君王啊，忠良想侧身规避却无处藏。我徘徊试图寻找机会啊，又担心再次遭受祸殃。想要离开这里前往他乡，又担心君王问我将向何住。我想横冲直撞不问道路，怎奈坚定的方向不容许我这样。郁结心中的忧怨纠缠隐痛，捣碎木兰，揉碎芳惠啊，舂碎申椒做充饥的食粮。播种江离，培植秋菊啊，做春天芬芳的干粮。只怕真情不被人识啊，反复地述说一再地申明。身怀美德独居幽处啊，再三深思不与俗合流而高举！

涉江

《涉江》应是屈原流放江南时晚期的作品，篇中主要叙述了渡过长江，沿着湘水逆流而上，经过枉渚和辰阳，最后进入溆水，到达溆浦的经历。深刻地反映了诗人生活的困境及内心感受。

【原文】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1〕。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2〕。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3〕。吾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将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4〕。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而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5〕。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6〕。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7〕，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故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8〕。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9〕，时不当兮。怀信傺，忽乎吾将行兮。

注 释

〔1〕既老：已经老了。衰：减弱。〔2〕高驰：指向神界快速飞驰。〔3〕昆仑：相传神话中神山，以产玉著名，在神话中称天帝的园圃。玉英；玉花。〔4〕欸：叹息。绪风：余风。指冬末初春的寒风。〔5〕回水：回流。凝滞：停滞不前。〔6〕猨：同“猿”。狖：兽名，长尾猴的一种。〔7〕与：举。以下二句概括前六句，从历史的事例中说明“忠”、“贤”都不被统治者所用。〔8〕堂：殿堂。古代国君行礼、理政、祀神的处所。坛：祭台。古代用于祭礼誓师等大典礼。这句比喻小人窃取朝廷的高位。〔9〕阴阳：阴指小人，阳指君子。易位：换位置，指小人掌权，君子不受重用。

【译文】

我从小的时候就喜爱这奇装异服啊，年纪老了兴致也未减少分毫。佩挂那光彩熠熠的长剑，头戴高高耸起的切云冠，身披宝珠腰佩美玉。世界昏乱没有人理解我啊，我要远走高飞一无反顾。用青虬驾车白龙做骖，我和帝舜共同游历瑶圃。登上昆仑山品尝白玉的花瓣，和天地万古长存，与日月同辉永放光芒。痛恨朝廷无人能理解我啊，明早我就要渡过湘水去远行。

登上鄂渚我回头眺望，叹息秋冬的余风丝丝寒凉。让我的马在山冈慢行，把我的车停在方林旁。换乘小船逆流水而上啊，双桨齐挥激起汹涌的波浪。船只缓慢不易前行啊，陷入急湍回流中更加艰难。清晨从枉渚出发啊，夜晚在辰阳安歇。如果我的内心真的端正方直啊，即使流放偏僻远方又有何妨？

进入溆浦我犹豫徘徊啊，迷茫困惑我不知该向何方。幽暗的深林没有光明啊，此本是猿猴久居的地方。山岭高耸遮蔽了阳光，山下幽深昏暗细雨茫茫。雨雪纷飞无边无际啊，云雾蒙蒙笼罩天宇。哀叹生活毫无快乐啊，独处在这凄凉荒僻的深山。我不能改变初衷去随波逐流啊，必将忧愁痛苦结束一生。

屈原涉江图

接舆剃发装疯啊，桑扈赤身而行。忠臣不受重用啊，贤良没有好下场。伍子胥遭到祸殃啊，比干也被剁成肉酱。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啊，我又何必怨恨今天的执政之人。我要坚持正道毫不犹豫啊，宁肯重踏前人的悲剧度过此生。

吉祥的鸾和凤凰，一日日越飞越远啊。庸俗的燕子和乌鸦，都在庙堂搭垒巢啊。芬芳的露申和辛夷，枯死在丛林密草边啊。恶臭的被人任用，芬芳的难近前啊。阴阳易位是非难分，生不逢时难以改变啊。怀抱忠诚心惆怅，呜呼我将要远走他乡。

哀郢

《哀郢》即篇中“哀故都之日远”的意思。郢是楚都，也是故园的象征。诗人在外流离失所，回到郢都进谏仍遭排斥，目睹国破家亡的惨状，写下《哀郢》。

作品中交织着对故国难以割舍的爱恋，对楚国人民的同情和个人不幸遭遇的叹息，是一篇感人至深的作品。

【原文】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1〕？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2〕？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3〕。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4〕。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5〕！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6〕。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7〕。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8〕。彼尧舜之抗行兮，暸杳杳其薄天^〔9〕。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10〕。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注 释

〔1〕何：为何。百姓：民众。愆：差错。震愆，指百姓受罪遭难。〔2〕怊：惆怅，忧心不安。荒忽：通“恍惚”，心神不定的意思。焉：哪里。极：到达。焉极：去到哪里。此句写的是心情愁苦，心神不宁，前路茫茫，我应到哪里去呢。〔3〕焉：乃，于是。洋洋：漂泊不定的样子。客：漂泊他乡的人。〔4〕上：上游。洞庭在夏口上游，所以说“上洞庭”；下游是长江，所以说“下江”。〔5〕须臾：片刻。反：同“返”，指返回郢都。〔6〕江介遗风：指大江两岸自古传承下来的好的风气。介，指边际。这两句表示担心，和平安乐的生活和淳朴的民风，不知还能保持多久。〔7〕九年：可能是实数也可能是多年意。不复：指不被君王复用与信任。〔8〕妒：嫉妒，指嫉妒者。被离：众多而杂乱的样子，被同“披”。〔9〕瞭：本指目光明亮，此处含光辉之意。杳杳：形容高远。薄：迫近。〔10〕首丘：头向着山丘。“首”字用为动词。传说鸟不管飞行多远，总要飞回故林和旧巢；狐狸将死的时候，头总是朝着出生时的山冈枕着，所谓“枕丘而死，不忘其所自生也”。诗人在这里，以形象的比喻，表现了自己对生身故国的眷念之情。

【译文】

上天变化反复无常啊，为什么让百姓震荡遭受祸殃。人民流离失散不能团聚，二月里逃避灾难向东方。踏上征途挥泪别故乡，沿着夏水大江去流亡。走出国都的大门悲痛萦怀，甲日的清晨我动身远行。从郢都出发离别故乡，天高地远我应该去向何方？举起双桨内心又徘徊犹豫，哀伤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君王。望着郢都的梓树长叹息，泪水簌簌落下似雪珠。过了夏口向西行，看不见郢都东门我依然回头久望。心中忧伤留恋十分感伤，前途渺茫我不知去向。顺着风向任意漂泊吧，在那波滔汹涌的大水中流浪。我乘着水神泛起的大波，如同飞鸟在空中盲目翱翔。我的心绪郁结无法解脱，我的心胸受压抑无法舒畅。掉转船头顺江而下，先过洞庭，再下长江。今天离别世代居住的地方，漂泊流浪向东漂荡。

我的灵魂思念故园啊，没有一刻忘记返回的愿望。离开夏口我仍牵挂西方，哀伤的是离故都的路越来越长。登上水边的大堤我纵目眺望，姑且宽慰我忧愁的心肠。安居乐业的人民更增加了我的忧伤，沿江古风犹存更令我心伤。当我就要到达那遥远的陵阳，向南一片汪洋让我不知去向何方。谁承想宫室广厦成瓦砾，谁知道郢都东门杂草丛生。内心从未有过快乐，忧虑和哀愁不断涌进胸膛。思念郢都路途遥远，没有办法回渡夏水和长江。这发生的一切如梦中一样，遭放逐的岁月却已很长。悲惨郁闷解也解不开啊，不被信任令我悲伤。

谗佞小人外表阿谀取悦君王，可骨子里却软弱无法依仗。忠贤希冀为君王献身，却遭到嫉妒和诽谤。古代尧舜的德行何等高尚，有着触及苍天的远大目光。谗佞之人嫉妒我，竟用不慈的罪名将贤德诽谤。憎恨那忠诚者的美好品德，喜好那慷慨陈词虚伪的表演。小人得势一日日升迁，贤良美德都渐渐被疏远。

纵目向四处眺望，请求再回去一次啊在什么时光？飞鸟飞得再远也要返回旧林，狐狸临死头要朝向生身的山冈。本不是我的罪过却遭到放逐，白天黑夜怎能忘记我的故乡。

抽思

《抽思》是在汉北创作的，题目的意思是抒发情思。

本篇前半部分回顾了楚怀王时期自己忠心事主反遭谗害放逐的经历，后半部分主要表达了内心的孤独苦闷和对君主的怀念，篇中诗人魂牵梦绕的故园之情可谓动人心魄。

【原文】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1〕。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2〕。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懮懮。愿遥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3〕。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4〕。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历兹情以陈词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5〕。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不至今其庸亡。何独乐斯之謇謇兮，原荪美之可完^〔6〕。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7〕？

少歌曰：“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8〕。”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9〕。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10〕。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乱曰：长濑湍流，溯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11〕。超回志度，行隐进兮。低佪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实沛徂兮。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12〕！

注 释

〔1〕永叹：长叹。增伤：更加忧伤。〔2〕曼：长。方：正。〔3〕尤：苦难。镇：镇定，安定。这两句是说，自己虽然被疏绌在外，但仍急欲奔走君前直言进谏。〔4〕承间：等到空闲的时候再找机会。间，同“闲”。自察：自我表白。〔5〕众：指群小。以我为患：意谓把我当做他们的祸患。〔6〕荪美：指怀王原打算实行的美德。完：完美。〔7〕实：果实，这里指结果。〔8〕敖：同“傲”。朕辞：我的话。敖朕辞，意谓倨傲不听我的话。〔9〕魂：梦魂。一夕九逝：说明回归故乡之梦多，而不得安眠。九：虚数，表示多。〔10〕识路：寻找道路。营营：形容往来忙碌的样子。〔11〕蹇：语助词，吾愿：我返回郢都的愿望。〔12〕烦冤：内心烦乱愤懑。瞀容：心神杂乱不安。沛徂：谓颠沛之行。作颂：指作诗歌，即指本篇。斯言：这些话。即指作颂之言。

【译文】

忧伤郁积心情沉闷啊，独自长叹掀起层层忧伤。思绪烦杂不得舒畅啊，受煎熬的黑夜如此漫长。悲叹秋风萧瑟万物要凋零啊，回转盘旋飘摇动荡。想到爱发怒的君王啊，心就会有无尽的忧伤。我想不顾一切远走高飞啊，百姓受苦让我细心思量。整理情思慢慢陈述啊，一切都要告诉君王。你曾与我诚恳相约啊，你说：相依为命直到黄昏。可是中途你就变卦折返啊，反悔初志另有打算将我抛弃。向我炫耀你的美好外表，让我观赏你的美好整洁，与我有言在先都不守信啊，可又为何将我无故迁怒。多想找个机会尽情向你表白啊，却心中悸动不安不敢上前。悲哀犹豫希望能靠近啊，纵使我内心这样忧伤。列举我的忠贞表白情感啊，君王啊你却装聋不愿听。本来耿直的人不谄媚啊，人们却把我当做眼中钉。当初向君王表白啊，难道到如今全部遗忘？我偏偏喜好忠贞直言啊，君王美德是我的愿望。愿三皇五帝做榜样啊，贤臣彭咸是我效法的楷模。没有目标达不到啊，声名远扬难以损伤。美好的品德要靠自己修啊，伟大的名声哪能虚假伪装。哪有不施舍就有报酬啊，哪有不播种就有收获。

向君王倾吐心中的怨愁啊，日日夜夜啊无法终止念头。总向我炫耀你认为“美好”的丑类啊，傲慢得无视我的言辞。

一只鸟从南方飞来呀，栖息在汉北这生疏的地方。她多么美丽，多么漂亮啊，却离开故土流落在他乡。她无依无靠，离群索居，又没有良媒在君王身边。道路遥远一天天被遗忘，多想向君王表白却不能上前。遥望北山热泪流淌啊，面对流水长长叹息。盼望在这初夏短促的黑夜啊，盼天明像度年般的漫长。想到郢都的归途是何等遥远啊，梦魂每晚都往返回去几趟。从不管道路的崎岖坎坷，借明月与群星的光辉辨别南方。我多想直接回去却没有成功啊，魂在梦中寻求道路急急忙忙。我的灵魂多么忠诚正直啊，而君王的心和我那样不同。软弱的媒人不能与君王沟通啊，哪知我从容的外表下的隐痛。

长长的浅滩水流急，溯着江漂流向上走。急切环视向南行，暂且散舒解我心中忧愁。归途中怪石的嶙峋不平，坚守心中志向不回头。绕过险途走直路，小心谨慎地向前走。我心踌躇又彷徨，夜晚住宿在北姑。我的心绪忧愁苦闷，这是流离颠沛的生活啊。悲愁叹息我痛苦的心灵啊，归途遥遥漂泊在这偏僻地方，又找不到媒人替我申辩啊。我边走边想写下这首诗歌，以此抒怀替我自解啊。我的痛苦无法消除，这些话儿向谁倾诉！

怀沙

《怀沙》，篇名。对此篇名的理解上有两种影响较大的说法：一是怀抱沙石而死，因而这篇为屈原自杀前的绝笔；一是念长沙之意，因为长沙之地本为楚祖先始封之地，屈原最终自沉于距长沙不远的汨罗江，已实现了诗人“孤死必首丘”的心愿。但可以确信的是该篇表示了诗人至死而坚持己义，不改初衷，眷恋楚国的情思。

【原文】

滔滔孟夏兮^〔1〕，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抚情效志兮^〔2〕，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3〕。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4〕，瞽以为无明。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5〕。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6〕。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7〕。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8〕。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9〕。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10〕。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11〕。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12〕。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13〕。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注 释

〔1〕滔滔：悠悠。古“滔”、“悠”语意相同。这里是说初夏悠长的天气。〔2〕抚：循。抚情，省察、回顾情状。效：考验的意思。效志，犹言考验其志向。〔3〕大人：指君子。盛：赞美。〔4〕离娄：古代传说中视力很强的人，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睇：略看。〔5〕概：古时量米麦时刮平斗斛用的木板。一概相量，喻指同样评价。此二句指斥世俗之人总是混淆善恶。〔6〕臧：善。〔7〕滞：停顿，指水不流通。济：渡。此二句是说，身负重任却得不到发挥，就如同载负很重的车子陷入泥泞而不能前进一样。〔8〕怪：怪异。〔9〕异采：与众不同的文采，指深藏不露的内美。〔10〕抑心：压抑着愤懑不平的心情。自强：自勉而无所畏惧。〔11〕忽：荒忽，形容离郢都极远。〔12〕程：比较衡量。是说较量才力的意思。此二句是说，伯乐已经死了，虽然有骐骥之才，又如何能比较出其才力的高低呢？〔13〕爱：指对生命的吝惜留恋。

【译文】

悠长有生机啊，草木丛生万木茂盛。心中怀着止不住的悲哀啊，匆匆走向遥远的南方。远处山高水深野茫茫，四周沉沉寂寞没有任何音响。心中痛楚郁结不能解啊，遭受忧患困穷又何妨。抚慰内心省察我的志向，强自压抑，冤屈满腔。纵使你们可以削方成圆啊，正常法度不会被结弃。改变最初追求的志向啊，这样的行径正直的人们都鄙夷。如同匠人的规墨要牢记啊，过去法度不能随便更易。内心淳厚品质端正啊，那是正人君子所称许的。巧匠们如果不挥动斧头啊，谁又能辨认出是直是曲？黑色的花纹放在暗处啊，瞎子说它没有纹理。离娄要是微视可以明察啊，瞎子却误认为同自己一样。硬把白的说成黑的啊，人为地把上下颠倒。凤凰囚在笼子里啊，鸡鸭却到处飞翔。将美玉乱石混杂在一起啊，用同一个尺度来衡量。那些党人如此鄙陋，又怎能知道我的爱好。

身负时代的重任啊，却陷入泥淖之中无法前行。怀抱珍宝手握美玉啊，想尽办法也不知道向谁赠送。荒村野狗成群狂吠啊，那是它们少见多怪啊。非难豪杰毁谤贤士啊，这本就是庸人的常态。外表疏放内心朴质啊，众人哪晓得它特异的光彩。可做栋梁的木材被抛弃啊，哪晓得我所有的美德才能。不断地积累仁义行正直啊，谨慎忠诚才是真正的丰厚。遇不到舜帝那样的贤君啊，谁又能欣赏我的从容气度。自古圣贤不同时啊，谁能知道其中的缘故？商汤大禹离我们远去啊，距今久远已无法追慕。暂且抑制心中怨和怒啊，压抑感情信念仍然要坚固。虽遭祸患我初衷不改啊，效法楷模我将铭记心间。向北进发途中住宿，日薄西山无法挽留。散淡忧肠把悲哀变快乐，最大的不幸无非是死亡。

沅水湘水浩浩荡荡，各自奔流日夜不息啊。道路幽深暗又长，前途渺渺茫茫啊。我怀抱淳朴和热情，孤独如今无人与我可商量。伯乐既然已经死去，纵使骏马又有何用场啊。各有不同的禀性，命运各自就由天注定。我坚定内心扩展志向，还有什么让我畏惧啊。屡屡受害止不住悲伤啊，长久地叹息好凄凉。世界污浊无人了解我，人心叵测本来就无法评说啊。我明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绝不留恋生命啊。我郑重告诉君子们，我永远同志士先贤在一起啊。

思美人

《思美人》篇名取自首句前三字，属于《九章》中时间较早的作品，该篇先述对楚怀王的思念，继而希望楚王翻然醒悟，最后写自己的流浪。

【原文】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1〕。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2〕。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3〕。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4〕。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5〕。览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之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6〕。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其中心兮，扬厥凭而不俟^〔7〕。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烝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8〕。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9〕。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10〕。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注 释

〔1〕揽涕：涕意指擦干眼泪。竚：同“伫”，久立。眙：凝视，直视。〔2〕陷滞：义同“郁结”，指内心不解的烦冤。发：起、开之意。〔3〕易初：改变当初志向。屈志：委屈了自己的志向。〔4〕异路：与众人所走的不同道路。以上两句是说，即使到了车倾马倒的境况仍然会独怀所由之道，表不与众人相同。〔5〕江、夏：指长江和夏水。〔6〕萎绝：芳草枯萎灭绝。楚王既宠信恶草，香草自然因被离弃而枯萎。离异：丢开。〔7〕扬：弃。厥凭：自己的愤懑。俟：等待。〔8〕褰裳：提起衣裙。濡足：沾湿了脚。〔9〕容与：与“狐疑”意近，徘徊、犹豫的意思。〔10〕愿及：希望趁着；未暮：尚且没有日落，即含生命尚未完结。

【译文】

思念心目中的人啊，长久伫立凝望挥泪如雨。良媒不通，道路又阻绝啊，郁结在心里的话无法寄。蹇蹇忠心使我心情愁苦啊，烦闷郁积在心底无法抒发。时刻都想告白我的心情啊，情思沉积无法表达。想求浮云寄信传言啊，大雁飞得太快太高难以相遇。

高辛氏神通广大啊，有玄鸟来帮助传送聘礼。想让我改变节操顺从恶习啊，改变初衷将克制委屈。多年来我独自遭遇忧患啊，满腔愤懑的心情难以平息。宁可忍受苦痛直到老啊，改变初衷不是我的选择。明知前面道路不通顺啊，但决不改变我认准的真理。即使到了车倾马倒的境地啊，心怀这条路也要一直走下去。我再把好马辔上，造父为我把车驾。缓缓行进不必急奔跑啊，让我把这光景留连。指着嶓冢山的西边，那汉水发源之地，就走到日落黄昏，也莫嫌道途遥远。

春天又降临这大地啊，火热的太阳慢慢地升起。我要愉悦快乐啊，沿着长江夏水排解心中的忧愁。采摘丛林中芬芳的香芷啊，拔取长洲的宿莽。惋惜古代圣贤与我不同时啊，和谁一起共赏芬芳香草。除去那成丛的萹蓄和杂菜啊，香芷和宿莽做成佩带。那佩带繁多而缭绕啊，被弃的香草如何不枯败。徘徊消遣心忧啊，观察南美夷怎样的动态。内心也有苦涩的欣慰啊，抛弃愤懑不再有什么期待。芳香和污秽混杂在一起啊，那芳华不受玷污终会生起。芬芳香郁香气远播啊，内在充盈必定会向外飘扬。情感和品质不更移啊，居住即使偏僻也能美名扬。

想让薜荔做我的媒人啊，又怕举足攀树去寻找。想让芙蓉做我的媒人啊，又怕撩起衣服沾湿我的脚。攀登高处我不高兴啊，下水湿足我不愿意。本来我就不习惯这些啊，于是在此地犹豫徘徊。全面实行从前的美好计划啊，我决不动摇去改变法度。命运注定身居幽僻之边啊，愿有番作为再停止呼吸。孤独向南走道路多漫长啊，把彭咸敢于直谏作为榜样。

惜往日

《惜往日》篇名取自诗第一句的前三个字。

《惜往日》的创作与《怀沙》相去不远，诗人甚至选择了死亡的具体地点。篇中表明诗人希望通过自己的死来使君主有所醒悟，因而对当年受君王信任而勤勉为政的往事加以回忆，申明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对了解屈原的生平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原文】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1〕。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厖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以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2〕。弗参验以考实兮^〔3〕，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4〕。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而无由。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5〕。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6〕。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7〕。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8〕。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9〕。乘泛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10〕。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以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11〕。

注 释

〔1〕明：辨明。嫌疑：指法度中疑惑难明的问题。〔2〕虚惑：把无说成有叫虚，把假说成真叫惑。误：指误人。欺：

欺骗。虚、惑、误、欺：都指谗人蒙蔽君王所用的种种手段。〔3〕参验：比较、验证。考实：考察核实真相。〔4〕遂：就。自忍：狠心。沈流：沉在水流的中央，即投水而死。〔5〕伊尹：商汤时贤相。百里：百里奚，传说当初他只是一个奴隶，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回，任用为大夫。〔6〕或：有的人。谩：蒙骗、欺诈。，通“诞”。此句是说有的人欺诈却被信任不疑。〔7〕蕙、若：蕙草和杜若，均为香草名。〔8〕不意：没有料到。〔9〕自载：自己控制乘载。意谓乘坐不配上笼头和缰绳的骏马奔跑，肯定会摔跤。〔10〕辟：通“譬”。此：指上述“无辔自载”、“无楫自备”。无异：没有什么不同。〔11〕识：知。指顷襄王不知奸佞误国，楚国正面临覆亡的危险。

【译文】

追忆曾被重用的时光啊，替君王颁布号令整饬国家。遵循先王的功业普照下民啊，明确法度绝无含混不清。国家富强法度完善，委任于忠臣君主就安宁。勤勉从政不辞劳苦啊，虽有小过失君主也能宽恕。我心地纯正办事无疏漏啊，竟遭到谗人的嫉妒诽谤。君王怨怒对待臣子啊，不把是非黑白辨清。蒙蔽了君王的耳目啊，他虚言蛊惑却把圣君欺骗。君不验证考察啊，毫不思索就放逐忠良。听信颠倒是非的谗言啊，盛怒之下将我指责。

为什么忠良本无罪啊，却罪过相向又遭到诽谤。悲叹的是表里如一真诚守信啊，持守这好品德却身居幽隐。面对江水幽暗深沉啊，就要忍心投水自沉。个人不过淹没身躯和名声啊，痛惜君王受蒙蔽不能醒悟。君王没有准则又不省察啊，竟使那芳草埋没在湖泽。如何抒发情思和展示真心啊，我将坦然赴死决不会偷生。正是小人蒙骗君王啊，使忠贞之臣无路可行。听说百里奚是俘虏啊，当初的伊尹善于烹调。吕望曾在朝歌做屠夫啊，宁戚边敲牛角唱歌边喂牛。如不是遇上圣明的君王啊，世上谁能知道他们的贤明！吴王听信谗言不辨忠奸啊，逼死伍子胥却遭来灭国之忧。介子推忠心自焚深山啊，文公醒悟了才去求寻。封介山不准上山砍柴啊，报答忠良的恩泽。想起介子推是自己旧交啊，晋文公身着缟素为之哭诉。有人怀抱忠信守节而死啊，有人心怀诡诈却不被疑。不加考察也不核实啊，只听信谗佞小人虚假的言辞。芬芳与污浊混杂在一起啊，又有谁肯去细细地分辨。为何芬芳花草过早夭亡啊，只因微霜的降临预示死亡。诚然听觉不灵而受蒙蔽啊，才让那批谗佞小人日益得势。

自古以来嫉贤就成恶习啊，硬说香草和杜若不可佩戴。嫉妒美人的芬芳啊，丑妇却自认姣美而卖弄风骚。纵有那西施的美貌啊，那批小人却挤进来把她取代。我本想陈述表白行为啊，却遭来责罚祸患出乎我预料。是非曲直总会清楚啊，就如同灿烂的群星一样明了。乘着骏马奔驰啊，却没有辔衔而任它奔跑。泛起木筏顺水而下啊，却不用船桨任它漂游。违背法度硬要一意孤行啊，如上面危险譬喻没有两样。宁愿突然死去顺流长逝啊，担心的是国家再次遭遇大祸殃。不说完心里话就投入深渊啊，我痛惜被蒙骗不知真情的君王。

橘颂

《橘颂》是屈原早年的作品。橘颂，即颂橘。通篇赞美橘树“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美异品格，以此来象征自己高尚的美德。

诗以四言为主，咏物不即不离，格调清新，可以说是我国古代早期咏物篇章的典范。

【原文】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1〕。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2〕。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3〕。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4〕。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5〕。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6〕。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7〕。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8〕。

注 释

〔1〕徕：同“来”。服：习惯、适应。〔2〕壹志：意志专一。〔3〕文章：文采。此处指橘子的表皮色彩。烂：光彩夺目的样子。

〔4〕姱：美好。丑：众。此句是说橘树之美好，与众不同。〔5〕异：指与一般不同。借橘来说已能。〔6〕参：合也。参天地，是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自己的美好品德与天地相合。〔7〕梗：通“耿”，正直，指橘树的枝干。理：指树的纹理。〔8〕置：立也。像：榜样。

【译文】

世间孕育那佳美的橘树，生来就适应这里的水土。秉受天赋之命不可迁徙，生长在这南楚国度。根深蒂固难以移植，志向是那样专一。绿色的叶子白白的花，繁盛美丽使人欢喜。累累枝条锐利的刺，滚圆的果实挂满树。由青变黄渐渐成熟，花纹斑驳颜色绚丽。赤黄的皮肤洁白的瓤，表里如一与君子同质。香气芬芳风姿秀，容貌美好得出类拔萃。

啊！你幼年就有的志向，与众不同实在不一样。坚定的兴趣绝不从俗，让人发自内心把你赞赏。根深蒂固难以移植，心胸开阔无庸俗要求。头脑清醒独立在大地上，善于思考不媚俗。固守信念坚贞自守，始终没有任何失误。怀抱美德无私心，融合苍天大地的尽头啊。我愿与你同生共死，愿做你永远的朋友。你有美好的品德与外貌，坚毅性格和高尚的追求。年纪虽幼小，美德可以效法发扬。品行可与伯夷相比，永远是我心中的榜样。

悲回风

《悲回风》是一首悲秋的抒情诗，从内容看当作于自杀前的一个秋冬之际。全篇没有具体事实的叙述，通过抒情的文字，可以体会到诗人内心的巨大悲痛，体现到诗人对于美好生命凋零的哀伤，折射出诗人对恶势力的憎恶以及对国家前途的无限关怀。

《悲回风》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写景，景中寓情，加上联绵词的使用给作品以悲凉孤苦的气势。

【原文】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1〕。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2〕。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3〕。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4〕。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芳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5〕。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6〕。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而不可止。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7〕。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髣髴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岁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8〕。蘅槁而节离兮，芳已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9〕。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10〕。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11〕。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霓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12〕。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13〕，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14〕。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15〕。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16〕。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17〕！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注 释

〔1〕冤结：怨恨、郁结。〔2〕暨：及。志介：犹言志向坚定。〔3〕文章：文采，指蛟龙鳞甲。〔4〕窃：私下，谦词。赋诗：应指本篇，诗人由回风摇蕙的悲秋，感慨一切美好事物遭至摧残。诗人想要倾诉一切内心不平和愤慨。所以上文可看做是本篇的序诗。〔5〕隐伏：指隐居幽处。思虑：独自思考。〔6〕掩：止息。〔7〕编：编结。膺：本义为胸。这里引申为护身的内衣。〔8〕时：指老死的时限。将至：指老之将至。上句言季节，下句言生命，由季节的变化，感慨生命即将完结。〔9〕昭：同照，察明。即不隐，昭然若可见闻。闻：指名声。〔10〕眇眇：辽远。默默：幽寂无声。〔11〕翩：疾飞。冥冥：幽暗。不可娱：不可娱乐。〔12〕倏忽：迅速地。扪：抚摸。〔13〕惮：通“怛”涌湍：汹涌的急流。礚礚：水冲击石崖的声音。〔14〕芒芒：形容长久。〔15〕烟液：指云雨。以上两句是写了春夏的气象。下面两句写秋冬气象。〔16〕子胥：伍子胥。〔17〕任：怀抱。何益：有何益处。意谓自己决心一死，但想到古代贤人以身殉国，都不能挽救国家灭亡的灾难，自己一死也拯救不了楚国的危亡所以才有最后两句的终结。

【译文】

悲伤啊，旋风中摇动着蕙草，郁结在心中的忧愤难消。微小的生命丧失了性命啊，秋风乍起预示着万物将要萧条。我为何对彭咸如此追慕啊，高尚志节使人永不能忘。纵有万变但忠心岂能掩盖啊，虚伪的假象怎么能久长。鸟兽鸣叫呼号它们的同类，杂草相聚再多也不芬芳。群鱼鼓鳞来炫耀自己啊，蛟龙却潜入深渊将光彩隐藏。甜菜和苦菜不能种在一起啊，兰草在深谷里也会暗比幽香。只有君子永放光彩啊，经历数代也能美名传扬。心里是如此高邈啊，就像那白云在空中徜徉。持守理想却遭人疑惑啊，写下诗篇来表明衷肠。

只圣哲胸怀独特啊，折取香木芳草来自处。欷歔不断悲哀连绵啊，隐居幽处我来独自思虑。孤独隐居忧思重重，涕泪横流心悲凉，愁思不眠直至天亮。长夜漫漫无尽头啊，挥去忧愁纯属梦想。醒来时四处去游历啊，暂且消遥聊自宽。深深叹息那心里的忧痛啊，淤积在胸的苦闷无法散。把思绪缠绕成佩带啊，把愁苦编织成胸衫。攀折若木遮蔽阳光啊，听凭狂风把我吹荡。往昔的忧愁似乎已然忘却啊，刹那间又似沸水涌入胸膛。抚摸佩襟安抚愤怒的心情啊，超越惆怅向前方行。岁月匆匆一年就要完尽啊，生命渐渐衰老就要结束。

蘅枯萎茎节脱落啊，芳华凋落芬芳消散。可怜我的忠心无法改变，表白的话也靠不住啊。宁愿突然死去灵魂飘荡啊，也不愿忍受这无尽头的悲伤。如孤儿般吟叹揩拭着眼泪啊，像弃子流云不得回故乡。想到这些谁不痛苦啊，我愿将彭咸的话再度发扬。

登上山峦向远方眺望啊，道路渺茫空寂无声。没有影子也无人回应啊，无思无想却不可能。忧愁郁郁却没有丝毫的快乐啊，自居忧戚脱解无方。心被束缚如枷锁啊，怨气萦绕自我纠结。茫茫的大地没有边际啊，四处苍茫万物没有形迹。回风乍起预示着寒冬的来临啊，本性纯粹的人毫不伪饰。道路漫长无法测量啊，愁绪缥缈不可回转。忧心忡忡悲愁不绝啊，夜空展翅高飞并非我所愿。乘着波涛随风而去啊，精神追随着彭咸的志向。

登上那陡峭的山顶啊，坐在霓虹最顶上。背靠太空舒展美丽的长虹啊，刹那间我又举手抚摸天。吸饮清凉浓郁的甘露啊，含漱冰凉爽口的浓霜。安息在风穴啊，忽然醒来我依旧悲伤。凭依昆仑弥漫的云雾啊，背靠岷山俯瞰滚滚的长江。急流巨石相撞声大使人胆战啊，汹涌奔腾的波涛让人心胆寒。大水横流泛滥啊，白茫茫一片纷纷攘攘。大浪涛涛何处而来啊，奔驰到何方。江水翻滚忽上忽下啊，波涛奔涌后浪赶着前浪。潮水急流忽左忽右啊，潮涨潮落时快又时慢。看到春夏的酷气在蒸腾，下界密集的云雨层层生。叹息秋冬的霜雪齐降啊，倾听潮水相击雷鸣般的响。借着时光在天地间驰骋啊，神木做马鞭紧握在手。我寻求介子推曾居留的介山啊，又见首阳山的故迹就在前头。我内心的思虑无法去怀啊，守志不移是我的造次。

我怨恨往日的希望成空啊，我恐惧前方的路是那样的遥远。我可以浮沉江淮流入海啊，追随伍子胥以遂我愿。遥望黄河那水中的沙洲啊，痛悼那是殷末的贤才。屡次进谏君王也不听啊，怀抱沙石自沉又有何用！我内心苦痛郁结无法解开啊，思念纠缠让我不能宽怀。

远游

——楚辞

【题解】

《远游》是神游天地的作品，是屈原忧患现实的悲愤诗。

《远游》一诗情感抒发不断演进，首先抒写诗人决意远游出世而做不到的内心矛盾；再言赞美“至贵”、“得道”之言，但骨子里仍不苟同苦闷神游的“大快”境界。我们从中可以体味到诗人深沉的“忧国之忧”；体味到诗人“旷达”中的深痛极悲。这也正是《远游》的主旨所在。《远游》开创了中国诗歌史上“游仙诗”的先河。

《楚辞》书影

【原文】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1〕。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2〕。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3〕，怊惝怳而永怀。意荒忽而流荡兮^〔4〕，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5〕，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6〕。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超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7〕？长乡风而舒情。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8〕？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9〕，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曰：“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10〕，夕晞余身兮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载营魄而登霞兮^〔11〕，掩浮云而上征。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12〕。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13〕。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骑胶葛以杂乱兮，班漫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14〕，凌天地以径度。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凰翼其承兮，遇蓐收乎西皇。揽彗星以为旌兮，举斗柄以为麾。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时暧曃其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15〕。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而为卫。欲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淫乐。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览方外之荒忽兮，沛而自浮。祝融戒而跸御兮^〔16〕，腾告鸾鸟迎宓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雌霓便娟以增挠兮^〔17〕，鸾鸟轩翥而翔飞。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召黔羸而见之兮^〔18〕，为余先乎平路。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19〕。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注 释

〔1〕悲：痛哀。时俗：指楚国政界庸俗的人。迫：近。通“隘”，狭小。“迫阨”，是说处境穷困。〔2〕营营：同“荧荧”，与“耿耿”同意。〔3〕徙倚：欲行止，留连徘徊。遥思：想得很多、很远。〔4〕意：心意。荒忽：通“恍惚”，神思不定。流荡：无所依托。“荒忽流荡”，指精神不集中。〔5〕漠：冷淡，不关心的样子。虚静：乃是道家所提的养生之术，无思、无虑、无为。恬愉：安逸，快乐。〔6〕著：显著。日延：日益延长而不灭。〔7〕玩：欣赏，玩赏。斯：这。遗芳：一本作“芳草”，诗人自指。〔8〕程：效法，取法。〔9〕六气：天地四时之气。〔10〕汤谷：神话中太阳升起之地。〔11〕载：承受。营魄：指不同于一般肉体的经过修炼的魂魄。登霞：犹言适远登仙。霞，与“遐”古通用，遐，远。〔12〕排：推开。望予：等待我。望，期望。〔13〕炫耀：光彩夺目。〔14〕阳：阳光。杲杲：明亮。未光：太阳刚出，尚未十分明亮。〔15〕署：布置、安排。并毂：并驾齐驱。毂，车轮中心的圆木。〔16〕祝融：即火神。戒：前面警卫。跸：即禁止他人通行。帝王出行时，禁止他人随行。御：侍。〔17〕雌霓：副虹，色彩浅淡。便娟：回旋飞舞的样子。增挠：指舞态轻盈。〔18〕黔羸：传说中的造化之神。〔19〕听：耳闻。惝：模糊不清楚。无闻：耳之忘其闻。以上四句，深受庄子道家思想的影响，头两句是说已泯灭个体与大自然的区分，“与天地精神往来”；后两句，是说已进入了一种视听全无，没有尘世干扰的“坐忘”境界。

【译文】

哀痛人世间污浊混乱啊，要飞到远离尘世的地方。资质浅薄而缺少机缘啊，又凭托什么升入上天。遭逢昏君谗佞受诬陷啊，独自郁闷又向谁去倾诉！夜不能寐又心绪不宁啊，神魂孤单飘忽直至天明。天地久远没有穷尽啊，哀叹人生总处于患中。往世的圣贤我未能赶上，未来的贤人我无福相逢。徘徊彷徨我一路遐想啊，惘怅满腹又心烦意乱。精神恍惚又心神不宁啊，忧伤凄恻更增添了悲情。魂转眼间远驰不再返啊，枯槁形体独自存留。

内心反省而端正操守啊，寻求天地间正气的来由。清虚安静才能安悦啊，淡泊无为方能自得其乐。所说赤松子乘风脱俗啊，希望秉承他留下的遗风。仰慕仙人的人品美善啊，羡慕往古仙人能够长在。与大化俱去不见踪影啊，留得名声显扬于世长留。惊异傅说魂魄依附辰星啊，羡慕韩众得到天地之灵。形体缄默地渐渐远离啊，脱离尘世逃遁到仙境。凭正气变化方高举远游啊，灵魂神出鬼没难以想象。世人影影绰绰依稀可见啊，神仙飞升往来闪着灵光。远离尘世污浊寻觅仙境啊，永不再返回沉浊的旧都。免除种种忧患无所畏惧啊，世人终究不知我的去处。担心时序更替永不停息，太阳闪着光辉天天西行。微霜自天而降沉到地面，悲叹那香草都早已凋零。姑且游荡徘徊散散忧心啊，多年的努力却一事无成。谁能共赏这残留的芬芳啊，只有对着晨风抒发悲情。高阳氏离现在已遥远啊，我将从哪里去求准绳。

春天匆匆秋天就要到来啊，为什么要久留在那故乡？黄帝轩辕遥远无法同游啊，吃天地四时之气饮甘露啊，口含朝霞正阳之气。长保人心灵明精神爽啊，元气吸入污秽气全免除。我乘上南风随它去远游啊，稍稍休息在那凤鸟巢穴。见到仙人王乔恭恭敬敬啊，请教中和正气是如何纯一。他说：道只可以心领神会啊，不可言传。它小到没有间隙啊，大到没有任何边际。不可扰乱你的精神啊，便会一切顺其自然。夜半会有纯一正气啊，深夜虚静得以自存。虚静地等待它来临啊，不可急切妄为占先。众法要牢记就成功啊，这是轻举远游门槛。听罢了言就走啊，急匆匆地我就要远行。效法飞仙在丹丘啊，滞留在仙人不死之旧乡。清晨我洗发在日出的汤谷啊，九阳晒身，夕阳西下。饮飞谷瀑布的清醇之水啊，佩带那树上最精美的花。开颜温润是那样容光焕发啊，精神纯粹内气又开始壮盛。体质消损更显得柔美啊，神魂的微妙更加任性游荡。要赞美的是南方常年温暖啊，要欢喜的是严冬桂树常青。山里萧条野兽无踪迹啊，野外寂寞辽阔无人声。承载着仙体适远登仙啊，又踏着浮云向上飞升。

命令那守门之神打开大门啊，他推开天门说正等待我来。招来云神丰隆引路啊，查访那太微天帝居住之处。飞越高天九重进天帝之宫啊，造访了名叫做清都的帝宫。清晨从天帝之庭太仪出发啊，傍晚才到达幽州于微闾山中。我聚集了车队有一万辆啊，不慌不忙从容而并驾齐驱。八龙驾驭的车队蜿蜒前行啊，插在车前的云旗迎风飘扬。树起雄虹做成的彩旄旗杆啊，纷纷然五色错杂光彩闪耀。服马行动矫健而昂首起伏啊，骖马屈伸自由而奔驰恣纵。车骑奔驰交错而五彩缤纷啊，浩浩荡荡追逐并行在路上。握紧我的缰绳又端正鞭子啊，我就要拜访东方之神句芒。经过了太皓帝神宫掉头右转啊，风神飞廉在前面先导开路。那还没有大亮啊，已经直飞越那广阔的天地。风神飞廉为我在前面奔忙啊，扫除浊气尘埃而格外清凉。凤鸟恭恭敬敬高举龙旗啊，我和西皇蓐收相遇在西方。举起北斗长柄来发号施令。在纷乱的云雾中啊，遨游在云海滚动的波滔之中。时已昏暗景色越来越朦胧啊，呼唤北方太阴神紧随着我。后面有文昌六星掌管行旅啊，挑选并安排众神左右侍从。路程漫漫它如此又长又远啊，驻车再向上缓缓地飞升。雨师让他在左边做侍从啊，雷公让它做护卫。想要登仙而去忘记那尘世啊，我离飞远举而又纵情自得。内心欢乐愉悦是自我美善啊，自得其乐姑且求得一时之欢。踏上青云随着云海以遨游啊，忽然从高处看到我的故乡。赶车人怀恋我心里更悲伤啊，骖马只回头张望也不再前行。思念老朋友很想见到他们啊，长长叹息擦不尽热泪直流。我迟疑不决仍高举遨游啊，让思旧悲伤的情思稍放松，权且压抑住情思自解悲愁。指向火神祝融居处径直驰往啊，我将去九疑山所在的南方。观察到世外的只有空旷啊，在无涯的汪洋中任意地航行。火神警告人们不得通行啊，还传告鸾鸟去请洛神宓妃。演奏起黄帝乐《咸池》和《承云》啊，娥皇女英更献上《九韶》侍奉。让湘水之神湘灵前来鼓瑟啊，叫海若和冯夷翩翩起舞。无角黑龙罔象水怪齐出没啊，身体盘曲蜿蜒形容古怪。雌虹妖娆啊，鸾鸟高举盘旋后直入云霄。音乐繁盛广博悠长无穷尽啊，于是要离去而又徘徊犹豫。打破合一的节奏迅速飞腾啊，直奔遥远的北极的寒门。车队超越疾风来到北海啊，访北帝颛顼在冰的顶层。经过玄冥神还有坎坷的路啊，升上宇宙高空再向下回顾。召唤造化之神前来见我啊，替我在前面引导走上坦途。

往来天下四极啊，周游宇宙六合。上到天顶窥缝隙啊，下看大海一片汪洋。俯视幽深渺渺的虚空下界啊，仰视广远无垠的宇宙上苍。视觉刹那间仿佛一切全无啊，听觉也模模糊糊似有似无。超越无为进入清虚的境界啊，进入本初的混沌元气。

卜居

——《楚辞》

【题解】

本篇记述屈原遭谗被逐后，向太卜询问自己应当怎样做人、处事的事。正直的屈原因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迷茫，一连串的问句饱含义愤之气，但最终归于无奈与自伤。

【原文】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1〕：“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2〕，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3〕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4〕，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5〕，喔咿嚅儿〔6〕以事妇人乎^〔7〕？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8〕以絜楹乎^〔9〕？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10〕，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 释

〔1〕太卜：卜官之长。〔2〕策：占卜用的蓍（shī）草。龟：占卜用的龟壳。〔3〕悃（kǔn）悃款款：诚恳真挚的样子。〔4〕诛：铲除。〔5〕哫（zú）訾（zī）：阿谀奉承的样子。栗（lì）斯：小心奉承、献媚的样子。〔6〕喔（wō）咿（yī）嚅（rú）儿（ér）：强颜欢笑的样子。〔7〕妇人：指郑袖，楚怀王的宠妃。〔8〕脂：脂膏。韦：熟皮。〔9〕絜（xié）：用绳度量围长。楹（yíng）：柱子。〔10〕黄钟：乐器名。

【译文】

屈原遭放逐后，三年没有被楚怀王召见，他竭尽才智来报效国家，忠贞不二，却受到谗佞之人的压制，不免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去见太卜郑詹尹，对他说：“我心中有些疑惑的事情，想请先生为我一决。”詹尹连忙摆正筮草，拂净龟壳，问道：“不知您有何见教？”

屈原说：“我是应该诚恳真挚，淳朴而且忠实呢？还是应该迎来送往，忙于世俗的应酬，力求不陷于穷困呢？是应该除掉杂草，尽力耕作呢？还是应该终日奔走于显贵之间，以成就威望名声呢？是应该直言不讳，因而常常使自己有所祸患呢？还是应该流于世俗，屈从于富贵，苟且偷生呢？是应该超脱尘俗，洁身自好，保持自己的本性呢？还是阿谀奉承，强颜欢笑，去逢迎那个妇人呢？是应该廉洁正直，以此来使自己的身心干净呢？还是应该虚伪圆滑，没有骨气地围着别人转呢？是应该昂首独行，像日行千里的骏马呢？还是应该随波上下，如同水中的野鸭，与世浮沉以求苟且保全自己呢？是应该与千里马并驾齐驱呢？还是应该跟随着劣马的蹄迹亦步亦趋呢？是应该同天鹅比翼高飞呢？还是和鸡鸭一起争夺食物呢？这些，哪个吉利？哪个凶险？我到底应该何去何从？世道混浊不清，把蝉翼说成是重的，把千钧说成是轻的；黄钟被毁弃，陶锅反倒雷鸣；谗佞之人发达显扬，贤者却默默无闻。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谁知道我廉正忠贞！”

詹尹放下筮草辞谢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事物总会有所不足，智者也有迷惑不解的时候。占卜未必事事都能预料，神明也有不能洞察的地方。坚持您的本心，行使您的本愿吧，灵龟和筮草实在是不能知道这些事情。”

集评

[宋]朱熹：《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哀悯当世之人，习安邪佞，违背正直，故阳为不知二者之是非可否，而将假蓍龟以决之，遂为此词，发其取舍之端，以警世俗。说者乃谓原实未能无疑于此，而始将问诸卜人，则亦误矣。（《楚辞集注》卷五）

[清]李刚己：此虽设为质疑之辞，然坚确不移之志自见言外。篇中层层设问，与（离骚）陈辞巫咸、命占灵氛之类相同，不过藉以推广文字之波澜，抒发心中之悲愤，非真有疑而问也。（《古文辞约编》）

渔父

——《楚辞》

【题解】

《渔父》大概是屈原放逐江南时的作品，具体时间不可考。

楚地尊称老人为父，渔父即打渔的老人，实际却是楚地的一位隐者。诗中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明确显示出屈原与隐者志趣上的差别，表现了诗人绝不随波逐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可贵精神。

【原文】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1〕，行吟泽畔，颜色憔悴^〔2〕，形容枯槁^〔3〕。渔父见而问之曰^〔4〕：“子非三闾大夫欤^〔5〕？何故至于斯^〔6〕！”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7〕！”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8〕，而能与世推移^〔9〕。世人皆浊，何不其泥而扬其波^〔10〕？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11〕？何故深思高举^〔12〕，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13〕；安能以身之察察^〔14〕，受物之汶汶乎^〔15〕！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16〕，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17〕，鼓枻而去^〔18〕，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19〕；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复与言。

注 释

〔1〕潭：深渊，水之深处。在今湖南常德境内。〔2〕颜色：指面貌憔悴，形容面部瘦而黑的样子。〔3〕形容：形体容貌。槁：干枯。枯槁，形容肌肉干瘪的样子。〔4〕渔父：打渔的老人。应是一位隐士，是诗人假托的人物。〔5〕子：您。三闾大夫：楚官名，掌管楚王族屈、景、昭三姓的事务，屈原曾任此职。〔6〕斯：此。这里指江潭。至于斯，落到这步田地，来到这个地方。〔7〕见放：被流放。〔8〕圣人：通明之人。此乃道家而非儒家之含义。凝滞：停止流动不灵活的意思。物：事物。〔9〕推移：变动、移动。〔10〕淈：泥浆，在此为搅乱泥浆的意思。淈其泥，含污之意。扬其波同流。^〔11〕：食。糟：酒渣。歠：饮。醨：薄酒。〔12〕深思：思虑深远。高举：行为高洁。举：举动、行为。〔13〕弹冠、振衣：弹帽子、去掉衣服上的灰尘。〔14〕安：怎么。察察：洁白。〔15〕汶汶：形容方法。〔16〕皓皓：形容皎洁。〔17〕莞尔：微笑的样子。〔18〕鼓：动，指划动。枻：船舷，一说船桨之短者。〔19〕缨：古代帽子上系在颔下的带子。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比喻要随机应变。

【译文】

屈原被放逐后，流浪在江潭，边走边吟诵诗篇，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到此番情景，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落到了如此地步？”

屈原答说：“整个世俗贪宠逐利而我却追求清廉，整个世人醉了，而我却偏偏头脑清醒，因此才被流放。”

渔父说：“圣人对待外物不拘泥固守，能随世俗而变通。世人都浑浊，你何不也搅乱泥水助长浊流？世人都喝得醉醺醺，你何不也食糟饮酒与世同醉？为什么要苦思冥想，与众不同，这岂不是自己放逐自身吗？”

屈原说：“我听说过，刚刚洗过头一定要弹掉帽子上的灰土，刚刚洗过澡一定抖抖衣服上的尘埃。怎么能让自己洁净的身体蒙受外物尘垢的玷辱呢？我宁愿投身江流，葬身鱼腹；怎么能让自身的洁白蒙受尘世的污垢呢？”

渔父微微一笑，荡舟而去，唱道：“沧浪水清澈见底啊，可以洗涤我的冠缨；沧浪水浑浊不清啊，可以洗我的双脚。”于是离去，不再与屈原说什么了。

招魂

——《楚辞》

【题解】

招魂，是我国古代的一种习俗。“魂”是古人想象中能脱离人体而独立存在的精神，当古人认为魂失落的时候或希望初死者复生时，都举行招魂仪式。

《招魂》是屈原流放江南期间所作，诗人借用招魂的形式，抒发了返回郢都的强烈愿望和永不离开故国的忠贞情怀。

【原文】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1〕。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2〕。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上天，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3〕。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侁侁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4〕。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5〕。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6〕，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7〕，逐人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8〕。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突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9〕。光风转蕙，泛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10〕。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姱容修态，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些^〔11〕。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陁些^〔12〕。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麦，挐黄粱些^〔13〕。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14〕。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15〕。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16〕。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17〕。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菎蔽象棋，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乱曰：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18〕。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19〕。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注 释

〔1〕服：行用。沫：通“昧”，本义指光线幽暗、微晦，这里有“消亡”之意。〔2〕辅：辅助。之：代词，代上面所说的“人”。〔3〕索：搜求。〔4〕醢：肉酱。〔5〕玄蜂若壶：黑蜂像葫芦那么大。壶，通“瓠”，葫芦。这两句极言境况的险恶。〔6〕增冰：指层层的冰山。增，通“层”。峨峨：高耸的样子。〔7〕敦：厚。脄：即脢字。血拇：这里指血淋淋的大拇指。〔8〕郑绵络：郑地生产的丝绵。绵络，织物，即盖在竹笼上的笼衣。〔9〕潺湲：水流动的声音。〔10〕罗：稀疏轻软的丝织物。帱：帐子。张：张设。〔11〕遗视：投送秋波。矊：含情地看。〔12〕侍：侍卫。陂陁：指高坡。〔13〕挐：掺杂。黄粱：黍子，脱壳后的黄米。〔14〕陈：摆上。羹：用肉和菜做的汤。以上二句是说，把酸味和苦味调和得恰到好处，摆上用吴人的方法做成汤。〔15〕琼浆：美酒。〔16〕艳：美丽动人。〔17〕班：坐次。纷：混乱。〔18〕玄颜：黑里透红的颜色。形容烟火四起后，天空的样子。颜，指天的容颜。烝：火势上升的样子。〔19〕斯：此。渐：淹没。此句是写这小路被水淹没。

【译文】

我自幼思想清廉洁身自好啊，怀抱真理是始终不变的节操。我坚守这样的美德啊，却被世俗卑鄙伎俩阻挠。上天无法明鉴这样的盛德啊，长久地遭到祸殃忧愁苦恼。上天告诉巫阳说：有个人在下界，我想帮助他；他的魂魄离开了身体，你要卜筮占卦让他灵魂还阳。巫阳回答道：“我本是掌梦之官，职在招魂，上天啊，卜筮之命难以服从。如若卜筮再行招魂，担心魂魄萎落性命难保，再来招魂也无用场。”

于是巫阳降到下界招魂说：“魂啊，归来吧！离开了你的躯体，为什么去到四方？抛弃你安乐的国土，而遭逢许多的祸殃！魂啊，归来吧！东方不可以托身，那里的巨人几千尺高，专门搜索那些游魂。十个太阳轮番出来，销熔了石头和黄金。那里的人适应这样的酷热，灵魂去了必定化为灰尘。归来吧！那里不可以托身！魂啊，归来吧！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的人染黑牙齿，抓到人就割肉祭祀。剩下的骨头剁成肉酱来吃，大狐善奔走千里去寻食。九个头的毒蛇来去飘忽游移，吞人入口补其毒。归来吧！那里不可以久留！”

“魂啊，归来吧！说起西方的祸害，是那千里的流沙！旋风把人卷入转动的大沙坑，粉身碎骨无法终止。幸而能脱身，四周是荒无人烟的旷野。红蚂蚁犹如象那么大，黑蜂好像一个大葫芦。那里五谷不生长，只有茅草和棘柴。那里的泥土烫得灼伤人，水源寻找不到。往来游荡没有依靠，地域广阔没有边界。归来啊！去西方恐怕会自招祸害！”

“魂啊，归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层层冰山高耸入云天，千里冰雪冻得难以忍受。归来啊！北方不可以久留！魂啊，归来吧！君王不要上天庭！虎豹把守着九重门，专门啄食下面上来的人。那里的大力士长有九个头，顷刻间就可拔倒一片树林。像豺狼一样瞪着眼睛，往来游走发出呼呼声。把人倒挂起来耍一番，将人抛入到深水潭里。继而回复报天帝，然后你才会断气闭眼。归来吧！去了恐怕就会丢掉性命。”

“魂啊，归来吧！君王不要下到地府去转悠。守门神的身子弯弯曲曲，个个头上长着锐利的角。脊背肥厚爪子沾血，追赶起人来奔跑极快。还有种怪物三只眼睛似老虎，身躯肥大像牛头。他们都是把人当美食吃不够。归来吧！去那里会自招灾难。”

“魂啊，归来吧！快从郢都修门进入都城。招魂的巫师引导着君王，倒退着在前面为你指引路程。秦制的竹笼齐地产的丝绳，郑人缝制的笼衣。招魂的一切用具已齐备，将要拉长声音呼魂啊。归来吧！返回故乡不要再背井离乡了。”

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到处有害人的魍魉。一切依照你旧居的样，生活一定清静悠闲而舒畅。内室深深厅堂高高，四面是围着栏杆的回廊。层层的高台建芳榭，面对着高山好景观。刻花的门板缀连着红花格，上面雕刻有精美图案喽。冬天有暖和的深房复屋，夏天房间又清凉。河流和池塘环抱往复，潺潺的流水低低吟唱。阳光灿烂微风吹动着蕙草，又吹着丛丛的香兰不停地摇荡。芬芳从厅堂一直飘入内室，上有朱红天棚下有竹席铺陈。磨光石砌墙翠尾装饰，玉钩之上可以挂衣裳。绣着翠鸟的被子缀上珍珠，交相辉映闪闪发亮。柔软的白绸做护壁，轻罗帐子挂在床上。彩色丝带和绸条，系着那美玉和玉璜。室内的所见之物，件件珍贵又特异。在兰草炼的膏油照耀下，众多美女随时听候调用。十六位女子来侍寝，挑选如意的佳人轮流陪宿。高贵而贤惠的姑娘，才智过人美貌超众。浓密的鬓发独特的梳理，佳丽充满整个后宫。容貌姿态都很美好，确实是绝代盖世的佳人。颜面虽柔弱心意却坚贞，她们都满怀着深深的情意。容貌美丽体态修长，往来于那幽深的洞房。细长的蛾眉滢滢的眼睛，闪射出迷人的光芒。滑润的肌肤细腻的面容，暗送秋波脉脉含情。在离宫的亭榭和篷帐中，她们侍奉你度过悠闲的时光。缀有翡翠羽毛的帷帐，装饰着高大的厅堂。丹砂的板壁红彤彤的墙，黑色玉石装饰着房梁。抬头看精雕细刻的方椽，彩绘有蛇奔和龙翔。闲坐厅堂手扶栏杆，面对下面弯曲的池塘。荷花刚刚开放，杂有菱花相得益彰。水葵紫茎托着圆叶，随着绿波上下摆荡。侍卫在长长的台阶上。君王归来的时刻，步兵和骑兵肃立在两旁。芬芳的兰草种在门前，一行行的玉树围成篱笆墙。魂灵啊，归来吧！为什么要去到远方。

整个家族团聚在一起，宴席上的食品有几十样。糯米小米麦子米，掺杂黄小米香喷喷的饭。调味有大苦和咸酸，加之辣甜五味都俱全。肥牛小腿腱子肉，煮得又烂又香。调和起酸味与苦味，又端上吴人的肉菜汤。清炖甲鱼烧烤小羊，配上甜甜甘蔗糖浆汤。油煎大雁和煨野鸭汤，酱焖野鸡和大龟肉羹，味道虽浓却不会把胃口伤。馓子和蜜糖饼，还有干饴糖。瑶浆美酒加蜂蜜，鸟状酒杯已斟满。除去酒糟后用冰镇，酒的味道既醇又清爽。刻有花纹的酒杯已经摆好，里面盛的是琼浆美酒。归来返旧居，敬食敬酒不妨细细地品尝。美味佳肴尚未撤去，女乐列队准备表演。陈设乐钟击起乐鼓，演奏新的乐曲有《涉江》有《采菱》，还有那《扬阿》的合唱。美女们个个已喝醉，红颜醉倒脸庞红润。嬉戏逗人的目光眯眼斜视，眼神频频送秋波。身穿秀衣软罗裙，虽然华丽却不过分。长发漆黑云鬓美，起舞的少女同样的装扮，翩翩跳起郑地舞蹈。衣襟回旋好像交竹竿，随着节拍身子往下俯。长竽清瑟狂热地合奏，嘹亮的鼓声响起了。乐声鼓声震撼宫廷，又奏起楚地名曲《激楚》。接着是吴地蔡地的民歌，并奏起秦钟大吕。男女座位混杂了，不再顾礼节和身份。解下佩带脱下带子随便放，衣帽放得乱纷纷。郑卫的杂耍和魔术，穿插其中来表演。最后是《激楚》结尾曲，真可说是摄人魂魄。镶玉的筹码象牙做的棋子，六的棋艺摆开了。双方对局互相进攻，急欲取胜互相逼迫。走成枭棋，大呼五白叫声喧。晋地制造的带钩最考究，白白发光如同太阳照在棋盘。撞钟铿锵架子晃，梓瑟发出声响也不低。饮酒取乐不能停，沉醉日日夜夜。兰油点燃的灯火明亮，错落的彩灯把宫室照得通明。创作诗赋须深思，美丽的文辞真不少。不约而同地互相唱和。开怀畅饮极尽欢乐，亲朋好友皆尽兴。魂啊归来吧，回到你曾住的旧宫。

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啊，我匆匆踏上向南的征程。绿绿的嫩叶长得齐整啊，白芷也刚刚萌生。庐江左岸有长林丛丛，背靠池沼和池塘啊，远望是广阔平川。青黑色的驷马驾车啊，车骑千乘整队出发。火炬延烧野泽啊，黑红的烟火腾起万丈。徒步的从猎者追赶飞骑啊，向导驰骋昂扬一马当先。或止或驰进退自如啊，引车右转进入猎场。随君王去云梦啊，考核随从者看谁最强。君王亲自射利箭啊，青色的野牛应声而亡。太阳升起代替茫茫黑夜啊，时光易流逝不肯停留。岸上的芳草覆盖了小路啊，那河水又淹没行人的小径。清清的江水啊，岸上有一片枫林。极目望去路千里，春色虽好心悲怆。魂啊，归来吧！江南堪哀让人难以忘怀。

大招

——《楚辞》

【题解】

《大招》是屈原为招怀王魂而作。

全诗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即“四方之招”，没有自述语；最后重在陈述诗人的美政理想，以此激励亡魂归来，并希望他效法禹、汤、文王。这是本诗内容上的特点。

秭归屈原祠

【原文】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1〕。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魂乎归徕^〔2〕！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雾雨淫淫，白皓胶只。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3〕。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山林险隘，虎豹蜿只。鳙短狐，王虺骞只。魂乎无南！蜮伤躬只。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豕首纵目，被发只。长爪踞牙，诶笑狂只。魂乎无西！多害伤之。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魂魄归徕！闲以静只^〔4〕。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乎归徕！乐不可言只。五谷六仞，设菰粱只。鼎鸧盈望，和致芳只。内鸧鸽鹄，味豺羹只^〔5〕。

魂乎归徕！恣所尝只。鲜蠵甘鸡，和楚酪只。醢豚苦狗，脍苴只。吴酸蒿蒌，不沾薄只。魂乎归徕！恣所择只。炙鸹烝凫^〔6〕，煔鹑陈只。煎雀，遽爽存只。魂乎归徕！丽以先只。四酎并孰，不涩嗌只^〔7〕。清馨冻饮，不歠役只。吴醴白蘖^〔8〕，和楚沥只。魂乎归徕！不遽惕只。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9〕。伏戏《驾辩》，楚《劳商》只。讴和《扬阿》，赵箫倡只。魂乎归徕！定空桑只。二八接武，投诗赋只。叩钟调磬，娱人乱只^〔10〕。四上竞气，极声变只。魂乎归徕！听歌只。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魂乎归徕！安以舒只。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魂乎归徕！静以安只。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11〕。小腰秀颈，若鲜卑只。魂乎归徕！思怨移只。易中利心，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长袂拂面，善留客只。魂乎归徕！以娱昔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魂乎归徕！恣所便只。夏屋广大，沙堂秀只。南房小坛，观绝只。曲屋步，宜扰畜只^〔12〕。腾驾步游，猎春囿只。琼毂错衡，英华假只。茝兰桂树，郁弥路只。魂乎归徕！恣志虑只^〔13〕。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鹍鸿群晨，杂鸧只。鸿鹄代游，曼鹔只。魂乎归徕！凤凰翔只。曼泽怡面，血气盛只。永宜厥身，保寿命只。室家盈廷，爵禄盛只。魂乎归徕！居室定只。接径千里，出若云只。三圭重侯，听类神只。察笃夭隐，孤寡存只^〔14〕。魂乎归徕！正始昆只。田邑千畛，人阜昌只。美冒众流，德泽章只。先威后文，善美明只。魂乎归徕！赏罚当只。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15〕。北至幽陵，南交阯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魂乎归徕！尚贤士只。发政献行，禁苛暴只。举杰压陛，诛讥罢只。直赢在位，近禹麾只。豪杰执政，流泽施只^〔16〕。魂乎归徕，国家为只。雄雄赫赫，天德明只。三公穆穆，登降堂只。诸侯毕极，立九卿只^〔17〕。昭质既设，大侯张只。执弓挟矢，揖辞让只。魂乎徕归！尚三王只。

注 释

〔1〕昭：明。只：招魂辞句尾的语气词。〔2〕徕：同“来”。〔3〕汤谷：即“旸谷”，神话中日升起之处。寂寥：寂。〔4〕闲：悠闲。静：清静。〔5〕豺羹：豺肉羹。〔6〕炙：烤，即烤肉。鸹：老鸹。烝：同“蒸”。凫：野鸭。〔7〕涩：不滑。嗌：咽喉。此句是说，不会涩人的喉咙。〔8〕吴醴：吴国的一种甜酒。蘖：酿酒用的曲子。〔9〕鸣竽：响亮的竽乐。竽，古乐器。张：张设，这里指奏起。〔10〕乱：曲终。〔11〕小腰：细腰。季颈：秀气的脖颈。〔12〕宜：适合。扰：驯。畜：养。〔13〕恣志虑：任心所欲。〔14〕孤寡：幼而无父者为孤；老而无夫者为寡。存：慰问，存问。〔15〕理：治。〔16〕流泽：君王的恩泽施及众庶。〔17〕立：设。九卿：古代官职，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少师、少傅、少保。

【译文】

春天承接着冬天来临了，明亮的太阳普照大地噢。春天的气息勃勃奋发，世间万物都争相萌生噢。幽冥中的寒气到四处流荡，魂灵不要到处逃窜噢。魂魄归来吧！不要远逃飘摇无定噢。魂哟归来吧！不要向东西，不要向南北噢。东方有汹涌的大海，迅疾的波涛淹没万物噢。蛟龙并行嬉戏从容，随波逐浪上下游荡噢。海气蒸腾犹如雾和雨，白茫茫如胶似漆散不开噢。魂哟不要往东！日出之地多么寂寞无声噢。魂哟不要往南！南方有炎炎大火千里之广，一条条大毒蛇弯曲爬行噢。那里的深山老林崎岖险碍，有虎豹来回蟠踞噢。怪鱼鳙，射工短狐，还有那蟒蛇抬起头吓人噢。魂哟不要往南！含沙射影的短狐要害你噢。魂哟不要往西！西方有流动的大沙漠，如浩荡的大水没有边际。长着猪头的怪物竖眼横眉，披散的头发又乱糟噢。长长的爪子锋利的牙齿，强装笑脸发狂要害人噢。魂哟不要往西！那里有很多害人精噢。魂哟不要往北！北方有冰冷的雪山，那里寒山笼罩四季噢。代水没有办法蹚过去，深视其底不可测量。大雪纷飞，白色照耀。冰冻的大地严寒酷烈噢。魂哟不要前去！寒冰白雪充满整个北极噢。魂魄归来吧！安闲也清静噢。任意随便在自己的宫庭，安全而又稳定居住噢。如愿以偿随心所欲，心情是何等安乐噢。终身常乐，健康长寿噢。魂哟归来吧！那种快乐是无法言语噢。装满五谷的粮仓几丈高，选其菰米进食特别香噢。鼎内煮熟的肉很丰盛，调的味道香喷喷噢。有肥美的鸧鸹鹁鸽天鹅，还有切成细丝的豺肉汤噢。

魂哟归来吧！随你的嗜好选择品尝噢。鲜美的大龟和甜鸡，再配上楚产的奶酪噢。清蒸肉丸和豉汁狗肉，还有加工精细的蘘荷菜噢。吴醋凉拌蒿蒌，味道可是不浓也不淡噢。魂哟归来吧！随你的嗜好选择噢。烧烤老鸹，清蒸水鸭，熏制鹌鹑全摆上噢。油煎鲫鱼雀肉汤羹，享用起来清爽可口噢。魂哟归来吧！众多美味可要先尝噢。四次加工的醇酒酿成了，不会因苦涩而难以下咽噢。那清爽冰镇的醇酒，甘滑可口喝得不费力噢。吴国甜酒白曲酿造，掺和了楚制的清酒噢。魂哟归来吧！不必担心，酒不会醉人噢。

代、秦、郑、卫的音乐，竽乐已经吹得响亮噢。伏羲始作的《驾辩》曲，楚国的名曲《劳商》歌噢。群歌合唱着《阳阿》曲，还有赵国的洞箫领唱噢。魂哟归来吧！可要你审定空桑之音噢。年轻的姑娘齐舞，配合雅乐的节拍噢。敲响金钟，调好石磬，心情愉悦直到曲子结束噢。美妙的乐曲竞相弹奏，娱人的曲调丰富无比噢。魂哟归来吧！可观赏的舞乐都准备好噢。美女朱唇皓齿，性情温静且有淑良美德，礼法娴熟美好而不粗野噢。丰满的肌肉，娇小的骨骼，和蔼可亲，讨人喜欢噢。魂哟归来吧！生活安逸心情又舒畅噢。美丽的双眼笑得得体，还有娥眉弯曲细又长噢。容貌秀丽又文雅，细嫩红润的脸庞真年轻噢。魂哟归来吧！清静而又安乐噢。容态美好心性大方，真是美丽而又艳冶噢。面庞饱满，双耳熨帖，双眉弯曲像半规噢。情感丰富，体态绰约，美丽的身姿舒缓而行噢。细细的腰身，秀气的脖颈，犹若鲜卑的女人噢。魂哟归来吧！思念与怨恨都忘却噢。她们有平和巧慧的内心，都形于那一举一动噢。施粉画眉得体合宜，打扮得都芬芳润泽噢。含情脉脉以长袖遮面，善于殷勤招待客人噢。魂哟归来吧！可服侍你欢度一整夜噢。黑色的眉毛形平直，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噢。嘴角的酒窝，美丽的牙齿，笑得恰到好处噢。丰满的肌肉，娇小的骨骼，体态轻盈秀美噢。魂哟归来吧！自然随便，安然享用噢。高殿峻屋宽又大，丹沙涂红的厅堂很秀美噢。朝阳的南房还有檐下的小厅堂，观赏雨天楼上的飞檐噢。楼间的复道，曲折的长廊，恰好通向驯养良骥的马厩噢。驾车驰骋，徒步游玩，猎在草盛兽多的苑囿噢。玉嵌车轮，金饰横木，车饰上还有硕大的香草噢。白芷兰草，芬芳桂树，郁郁葱葱覆盖了路。魂哟归来吧！随意你的想法噢。孔雀满园，鸾鸟和凤凰也在其中噢。鹍鸡大雁纷飞报晨，还掺和着水鸟秃和鸣噢。空中天鹅嬉戏游乐，还有那水鸟低飞漫游噢。魂哟归来吧！凤凰已在翱翔噢。皮肤细腻，满面喜悦，血气旺盛，身体强壮噢。总要让自己心康体适，保有健康长寿噢。宗族列位于朝廷，爵位和俸禄如此多噢。魂哟归来吧！你的居室十分安定噢。地广千里，道路交接，人口众多，若云出入噢。手执玉圭的贵族重臣，听察精审如神明噢。访察民众夭亡隐痛，鳏寡孤独得到慰问噢。魂哟归来吧！奠定好的开端泽被后人噢。田野城邑阡陌纵横，生活何其昌盛噢。美政惠及百姓身上，君王的恩惠彰显噢。先施威武服众，再用礼乐怀人，善美之政效果显著噢。魂哟归来吧！赏罚要分明噢。名声如同那太阳，照耀四海之内噢。君王的美德和荣誉符合天意，就能治理好天下百姓噢。北到遥远的幽州，南到边远的南夷之地噢。西方接近了羊肠山，东方到达了海滨噢。魂哟归来吧！要尊贤举能噢。发布政令，进用德行之士，废除暴政而尚宽仁噢。举用俊杰，镇满朝廷，贬谪无能无才的小人噢。行直才优的人居于高位，在君王左右辅佐噢。豪杰执掌政权，君王的恩泽如流水延续噢。魂哟归来吧！国家可大治噢。威武显赫，比天之德闪耀光明噢。有尊位的三公谦恭和美，朝廷上下议大政噢。诸侯全部到来，设立九卿噢。目标箭靶已经摆好，天子所射的大侯已陈设噢。手持着弓，腋下夹着箭，进退相揖相辞让噢。魂哟归来吧，崇尚古代三王噢。

九辩

——《楚辞》

【题解】

《九辩》是宋玉写的一首著名的长篇抒情诗，在写法上受《离骚》影响明显。

“九辩”一词与“九歌”一起出现于《离骚》，是夏代流传下来的古曲之一。“辩”即“变”，凡乐曲改换乐章、曲调都可以称之为“变”。

《九辩》借助悲秋而感叹自身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悲愤。其借秋景以抒悲闷之情的手法，更被誉为我国文学“悲秋”之祖。

【原文】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1〕。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2〕。怆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3〕。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轼。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4〕。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臧^〔5〕。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萷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揽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6〕。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7〕。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跳而远去。凫雁皆唼夫粱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8〕。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铻而难入。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原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径往兮，路壅绝而不通^〔9〕。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10〕。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而不得见乎阳春。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11〕。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无处^〔12〕。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曀而莫达。原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尧、舜之抗行兮，了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而有瑕^〔13〕。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14〕，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15〕！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愿沈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而自苦。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16〕？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忳忳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17〕。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躍躍。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18〕。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注 释

〔1〕摇落：凋零脱落。〔2〕薄寒：指秋气微寒。中：伤侵袭。〔3〕鹍鸡：鸟名，像鹤，黄白色。啁哳：形容声音繁杂细碎。〔4〕廪：同“廪”。廪秋，寒秋。〔5〕然：于是，就。欿：同“坎”，陷落。傺：停止。臧：同“藏”。这两句是说，秋冬来临，收敛了孟夏时那繁盛的景象，使万物生机都沉藏起来。〔6〕相佯：同“徜佯”，徘徊。〔7〕轸：悲痛。结轸，悲痛郁结。〔8〕高举：高飞、远离。以上二句喻小人、庸才得势，贤才远离。〔9〕壅绝：断绝，阻塞。〔10〕素餐：即“不素餐”的省略，意思是不白白地吃饭。〔11〕销铄：指月缺，与“减毁”意同，指日月流逝之速极快。〔12〕嵺廓：本指空旷，此指内心的空虚。无处：没有安身的处所。〔13〕黯：昏暗的样子。〔14〕辍耕：停止耕作。容与：指闲散的样子。〔15〕怵惕：惊惧，害怕。〔16〕焉薄：哪里迫止。薄，迫近。这两句形容一身漂泊无所栖止。〔17〕鄣：同“障”，阻碍。这二句是说，自己非常诚恳地愿意效忠君主，但却被众多嫉妒小人所阻碍。〔18〕遂：终于。推：推进。臧：善。恙：疾病。

【译文】

悲凉啊，这被秋之萧风所笼罩的大地！萧瑟的秋风啊，百草凋零，留下衰败的天地。悲苦凄惨的心啊，如同独自漂泊于无边的孤寂。登高远望，临水叹逝啊，又将告别一个四季的尽期。空旷的宇宙啊，天高气爽；平静的流水啊，清澈澄清。悲伤愁苦不断欷歔，痛苦的心啊被阵阵凉风侵袭。失意的灵魂啊，离开故宇寻求新的征程。坎坷不平的道路啊，贫士壮志意难平。孤独又寂寞啊，客旅他乡没有相伴的朋友。失意而又哀伤啊，哀怜之情独自生。燕子翩翩飞向温暖的南方，知了停止长鸣空寂无响声。大雁和谐鸣叫着高翔啊，鹍鸡唧唧喳喳不断地悲鸣。孤独的我通宵不能入梦乡，被蟋蟀哀鸣触动的幽情伴我到天明。时光悄悄流逝衰暮将来临，可我还总停留原地无所成。

忧苦穷困啊又孤寂无依，有一美人啊心中不欢喜。背井离乡啊流落他乡的游子，漂荡到何时才有归期？思念君王的心意啊未曾更改，多么无奈啊，圣君全然不知。积累着载不动的愁和思，忧心如焚连吃饭做事都忘记。愿一见君王面啊把心意表白，可叹君主的心啊与臣子相异。车已驾好我不得不离去，见不到君王啊内心悲伤不已。倚着车栏我长叹息，热泪落下把车前横木都浸湿。愤懑至极仍不能与君断，我心乱如麻再也不能安宁。内心的忧伤何时到尽头，内心忠诚正直永远坚定不移。

上天公平地分配春夏秋冬，唯独这凄凉的秋天令我忧愁。冰凉的寒露撒满了百草，刹那间枝疏叶落纷纷凋零的梧楸。昭昭阳光离开远去，漫漫长夜接管大地。芳菲壮盛年华已成过去，穷困潦倒我吟叹悲秋。白露警告秋天的降临，秋天过去又迎来冬天的严霜。孟夏那万物的生机已收敛，那繁盛的景象早就无踪影。树叶枯萎失去嫩绿的光泽，空枝叶落纵横交错杂乱。万物凋谢将要衰败，枝叶枯黄颜色褪去稀疏惨凄。树木光秃高高耸立可悲可泣，形体受摧残病体又淤积。败叶与哀草相杂着纷纷摇落，可惜它们已经失失盛壮时光。拉住马的缰绳停车暂歇，优闲漫步在这里徜徉。岁月如水就要完结，担心寿命不长我要与世告别。悲痛我生不逢时的愁肠，遇上这混乱不宁的世相。孤独寂寞独倚着西堂，听蟋蟀悲鸣着倾诉忧伤。那叫声让内心忧惧起伏震荡，百千忧思涌上心房。仰望明月长长叹息，在星夜下徘徊直至天亮。

暗自悲伤那蕙花曾竞相开放，播散浓郁芬芒在美丽的花房。为什么累累花朵却不曾结果，遇到秋天的风雨便香消云散风扬。原以为君王独爱佩带这蕙芳，哪知道待她和别的花草一样。可怜这曲折的心思不能告诉君王，我将要离开君王到远方翱翔。我内心哀悯又凄凉，但愿再见一次君王让我诉衷肠。深念我无罪而遭生离，郁结忧思那是在思念君王，君门深重不能让我如愿以偿。猛犬狂吠冲我迎面扑来，不能通行的是门关和桥梁。秋雨连绵不绝往下降，何时潮湿的大地不再是汪洋。决然独守在这荒芜的土地上，仰望浮云长长叹息它遮住了太阳！

为何时俗这样善于钻营？背弃规矩改变正常的法度。拒绝那飞奔的骏马不用，硬要鞭策劣马让它上路。难道当今世上再无骏马良驹，其实是无人可以将它驾驭。看到拿着缰绳的人不合适，所以骏马跳跃着远远离去。野鸭一类水鸟吞食着精米和水草，骄傲的凤凰也只得展翅远离。圆行插孔怎能放进方形榫头，我就知道它一定相抵触。众多的凡鸟都有地方栖居，唯独凤鸟孤独无处把身栖。我本想保持缄默不再言语，君王的恩泽又涌上心头。姜太公九十岁才荣耀扬名，诚然是先前未遇到贤明的君王。谁知道良骥何处是归宿，谁知道凤鸟栖身在何方？世风衰败与往已不再同，如今的相马人只图外表肥。骏马良驹全部隐藏不再见啊，凤凰也都高飞不下远翱翔。鸟兽尚且怀恋有德的君王，为何责怪贤士不在朝廷上。良骥决不贸然寻驾车，凤鸟决不贪吃乱择食。君王不辨善恶轻易将我弃，又如何施展抱负效君王。要从此沉默与君断绝，又怎敢忘怀当初您的厚德。我独自悲秋把心伤，愤闷浓愁何时了。

漫天的严霜白露交错落，心里还希冀他们不要成功。大雪纷纷扬扬拥向大地，深知不幸的命运就要显形。还侥幸希望等待您能醒悟，却要腐烂在荒野与草命运相同。想亲自抄捷径去游说，无奈道路却阻塞车驾难驱。想要顺着大路策马而往，又不知平坦大路在何方。路到中途就陷入了迷茫，压抑愤懑把“温柔敦厚”吟唱。我的天性本来就愚笨又浅薄，遇到这样的挫折诚然难从容。我虽赞美申包胥的高昂志向，又担心时代不同难以勉强。为什么当今的风气钻营取巧，把那方圆规矩妄自改换。我光明正大绝不随波逐流，愿效法先圣继承老传统。处于浑浊之世获取高位，这本来就不是我心中认为的光荣。与其采用卑劣手段取得虚名，我情愿贫困一生也要将操节守，决不苟且求衣裳暖融融。我赞美诗人留下的遗风，我愿走不白白吃饭的君子道路。委曲悲伤的心无边无沿，飘零在茫茫野外何处是边缘。没有御寒的棉衣怎能抵御寒风，害怕突然死去再见不到阳春。

安静的暮秋夜正长，心头缠绕着无尽的忧愁。春秋渐逝年事高，于是独自惆怅独自忧伤。四时更替一年又要结束啊，暑去寒来哪能共存处。阳光渐渐昏暗落西山啊，明月也阴晴圆缺不能常圆满。岁月匆匆就要完啊，衰老慢慢到来心志也跟着朽。内心时有喜悦总生起些盼望，终究是惆怅这都是白日梦。胸中沉痛而又凄凉啊，长长的叹息一声又一声。时光荏苒不停流逝啊，衰老的人在这空旷的世界无处栖身。勤勉国事希望得到重用啊，我还久留在此不忍离去。

为何浮云翻滚布满太空啊，快速升起把明月遮蔽。忠诚正直的心希望君王能看见啊，阴风阴云阻挡无法知晓。希望太阳显耀运行啊，可是云气迷蒙总是将它遮盖。我不自量想献出一片忠心啊，小人无耻谎言将我诬蔑和陷害。唐尧虞舜的品行是何等高尚啊，他们有着触及苍天的眼光。可那小人出于嫉妒的心理啊，用“不慈”、“不孝”的罪名加以毁谤。尧舜像日月那样照耀天下啊，尚且还有点点的瑕痕。何况这一国大事啊，更是头绪繁多纠缠不清。穿着柔柔的荷叶衣真漂亮啊，可惜空荡荡却不能系腰带。你总是夸耀自己美好又勇武啊，自信这帮近臣可以依恃。厌恶忠诚善良的美德之人啊，喜好装腔作势的小人。小人得以被重用啊，忠良被疏远离你越来越远。农夫知道荒废耕种啊，田野就长满杂草而凋敝。人们纷纷营私舞弊啊，担心社稷那崩溃的前途。世上“人云亦云”的风气啊，为什么毁誉颠倒。现在对镜修饰来自察啊，尚且逃过危难和保全性命。愿流星传送我忠心给君王啊，它飞来飞去难以遇上。日月都被浮云遮蔽，整个大地昏暗一片没有光亮。

圣明的尧舜选贤任能啊，才高枕无忧自身逍遥。自认没有辜负天下人啊，就不会感到忧愁和恐惧。乘上骏马迅速前驰啊，何必鞭挞费力强督促。城郭再坚固也不可靠啊，盔甲再坚厚又有什么用处。小心翼翼没有好结果啊，心中烦闷忧愁排遣不掉。人生天地间犹如过客啊，功名不成又壮志未酬。本想就这样走归隐之路啊，又想扬名四海之内。结果飘飘荡荡未受重用，空怀愚忠自讨苦尝。旷野茫茫无边际尽头啊，孤独漂泊何处是归处。国有良驹却不知乘啊，还急匆匆地另去求索。宁戚在车下讴歌啊，齐桓公就能够识才善任。没有善于相马的伯乐啊，谁还能把贤才来赞誉啊？惆怅痛哭姑且发泄忧愁啊，君王能专心体察我的忠良。诚诚恳恳渴望效忠啊，却被小人的嫉妒所阻挡。让我这轻贱身躯与君别离啊，我要在云天中闲游荡。乘着团团精气飞腾啊，在那成群的神灵中驰骋追逐。驾着飞动的白虹飘动啊，又穿过那众多的神灵。左边有南方大神翩翩飞翔，右边有东方苍龙在飞舞。雷师在后面鼓起隆隆雷声啊，风神前面开路呼呼作响。前面有轻车悦耳的铃声啊，后面的辎重车行进从容。车上的云旗随风飘舞啊，成群车队做护卫威武雄壮。拳拳忠贞的心终不动摇啊，但求变成现实美好的愿望。仰仗皇天深厚的恩德啊，保佑君王无病无灾祝福永安康！

吊屈原

——《楚辞》

【题解】

《吊屈原》，西汉贾谊所作。汉景帝时贾谊曾为太中大夫，年轻气盛，卓有学识和政治见解，提出一系列改革措施，受到当时一批老臣的排挤，被外放为长沙王的太傅。渡过湘水时，有感于自己与屈原相似的遭遇，作此赋。

在《吊屈原》中，前部分是作者哀屈原的生不逢时，后部分乃是借屈原的遭遇抒发自身的感慨与忧愤。全篇情感真切，比喻恰当。比较而言，汉人模拟楚辞的作品大都“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朱熹《楚辞辨证》上）。而贾谊的《吊屈原》赋确实在汉人拟《楚辞》的作品中，是无可匹敌的上乘之作。

【原文】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1〕。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乌虖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2〕。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溷兮，谓跖、蹻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3〕。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屦，渐不可久兮^〔4〕；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渊潜以自珍；偭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5〕？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臧^〔6〕。便骐骥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7〕；见细德之险徵兮，遥增翮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8〕？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乎蝼蚁。

注 释

〔1〕仄闻：同“侧闻”，传闻。仄，古侧字，《史记》作“侧”。〔2〕鸾凤：鸾鸟与凤凰，皆吉祥之鸟，此处喻指贤人。伏窜：隐藏逃窜。鸱鸮：恶鸟，即猫头鹰，古人认为是不祥之鸟，喻指小人。鸮，《史记》作“枭”。〔3〕斡：转。斡弃，意思是被抛弃。周鼎：比喻周朝的传国宝器。宝：以何为宝之意。康瓠：指破烂的瓦器。瓠，壶。这句是说舍弃周鼎而珍惜康瓠。〔4〕章甫：冠名，古代士人所戴的一种礼帽。这句是说，本来是戴在头上的礼帽却用来垫了鞋底，比喻上下颠倒，贤愚倒置。渐：销蚀。〔5〕从：跟随。虾、蛭、螾：水虫之小生物。字同“蚓”。这两句是说神龙离獭而隐藏，怎能从虾、蛭、螾游。〔6〕臧：同“藏”。自臧，自我保全。〔7〕德辉：指有德之君主。〔8〕吞舟：形容鱼之大。

【译文】

敬受皇帝的诏命啊，我戴罪来到长沙。我闻说屈原啊，自沉于汨罗江。特地到来寄思湘水啊，念悼先生的伟大。遭遇混乱世道啊，你生命陨落了。呜呼哀哉！遭逢的时代真是凶恶。鸾鸟凤凰逃窜隐藏啊，恶鸟鸱却高翱翔。平庸之辈显赫尊贵啊，谄媚的小人得志。贤圣啊，君子遭受不合的损伤。认为卞随、伯夷是昏庸啊，却说盗跖、庄是清廉。说莫邪利剑钝啊，却说铅刀锋利闪光。默默叹息这昏庸无道，先生无辜遭此祸难啊。抛弃那国宝周鼎，反倒把破瓦盆当宝贝啊。用疲惫不堪的牛来驾车，旁驾还有瘸腿的驴啊。骏马累得两耳下垂，被用来拉盐车啊。礼帽章甫垫在鞋底儿，如此下去必定磨烂啊。悲叹先生，偏偏独遭此祸殃啊。

算了吧！国中没有人了解自己啊，你独自忧愤无人去倾诉！凤鸟飘飘地飞向远方啊，本应该离开这里去远行。藏在深渊的神龙啊，潜藏得不易发现为的是自我珍重。远离獭来隐居深渊啊，岂能跟随水中小虫蛭蚓相过从。圣人的神德很可贵啊，避开浊世而自我保重。假使千里马也情愿受羁绊啊，那还和羊犬有什么不同？招来如此乱七八糟罪名啊，其中也有先生自己的缘故。应该遍览九州再选择君王啊，又何必苦苦怀念这个国都？凤凰飞翔于千仞之上啊，看到德政的君主才肯降落。见有细德危险的征兆啊，马上振起双翅遥遥远行。那寻常不流通的小河沟啊，哪容得下吞舟的大鱼？横贯大江的鳇鱼和鲟鱼啊，污渎中就要受制于蝼蚁。

惜誓

——《楚辞》

【题解】

《惜誓》的作者是贾谊。此诗运用第一人称“拟屈语”而成，描述了希望高举远游而远离浊世，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精神，倾诉了诗人对“忠信见疑”的悲哀之情，集中而强烈地表现了作者的忠贞精神与自我人格完善意识。此诗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屈子的精神。然作者的本意不在此，而是借他人之口，来道自己的心声，表达了作者希望贤才得到重用以及对屈子不知变通致死的结局的遗憾感慨。

【原文】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1〕。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2〕。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仑之墟^〔3〕。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乎神明。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飙乎尚羊^〔4〕。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5〕。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寿冉冉而日衰兮，故儃回而不息。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或偷合而苟进兮^〔6〕，或隐居而深藏。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或推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放山渊之龟玉兮^〔7〕，相与贵夫砾石。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水背流而源竭兮^〔8〕，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彼圣人之神德兮^〔9〕，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注 释

〔1〕离：同“罹”，遭受。沾濡：浸湿。此指海水沾湿了衣服。^〔2〕：古代驾车的马，在中间的叫“服”，在两旁的叫“骖”或“騑”。这里所说的“右騑”，即指右边的骏马。〔3〕墟：大丘。〔4〕回飙：回风，即旋风。尚羊：“徜徉”，游戏。〔5〕众气：自然之气。〔6〕或：有的人。偷合：指不正当的迎合世俗。苟：苟且。〔7〕放：放弃，抛弃。龟玉：宝物，即大泽之龟，昆山之玉。〔8〕背流：倒流。〔9〕彼：即上文所说的鸾鸟凤凰。

【译文】

哀伤我的年华日见衰老啊，时光匆匆而过不能回返。我要登上高高苍天飞升啊，经历众山离家一天比一天远。看到长江黄河迂回弯曲啊，遭受四海风波心愁身苦。攀登北极之星暂且休息啊，吸风饮露以充空虚。朱雀神鸟飞腾在前引路啊，驾上太一神象牙饰的辇车。青龙屈曲舞动为我左骖啊，白虎纵横驰骋为我右骖啊。随行服侍的玉女于后车。遨游广袤无边的宇宙中啊，又休息在神山昆仑大丘。无穷尽的逍遥自乐啊，与神明共游我从容不迫。渡过昆仑西南的赤水开始奔驰啊，一睹天门之外大夏国的遗风。鸿鹄振羽千里冲入高空啊，看到屈曲重叠的高山大河。再次拍打羽翼升腾空中啊，即可见天圆地方宇宙四极。俯视九州的芸芸众生啊，我怎能不乘着旋风四方徜徉。于是就抵达那传说的少原啊，赤松子、王子乔仙子居住的地方。二仙子抱琴调好乐调啊，我也乘兴和拍唱起歌曲清商。淡泊自然怡然自处啊，呼吸自然之气在空中翱翔。虽想与仙人长逝远游啊，但我还要返回那眷念的故乡。

鸿鹄迟来想要滞留山村啊，恶鸟鸱枭群集企图陷害它。水中神龙误居陆地啊，也会被蝼蚁齿啄伤害。鸿鹄神龙尚且遭此祸患啊，何况那遭逢浊世的贤才。年岁流逝日渐衰老啊，年复一年运转不可停止。世俗人同流合污每况愈下啊，小人群集却反要君子端直。有人投机钻营爬上高位啊，有人却明辨是非而隐居山林。无奈君王不权衡比较啊，对谗佞小人与栋梁之才看成同样。有人专门看君王脸色行事啊，有人直言进谏忠心耿耿。伤痛的是如此忠佞不分啊，偏将茅草丝线合起搓绳。当今世俗是这样的浑浊啊，迷惑人心是非黑白颠倒。抛弃大泽之龟和昆山的美玉啊，却说那些碎石何等珍贵。梅伯屡次直谏遭到酷刑啊，顺从纣王的人把持国政。悲叹志士恪守忠贞的节操啊，反而遭到小人纷纷的迫害。比干忠言直谏结果被剖心啊，箕子披发装疯以求自保。江水倒流水源就会枯竭啊，再茂盛的树木也无法生存。并非看重自身才思虑危难啊，痛惜的是危害身躯却无成效。

算了吧！你没见鸾鸟凤凰已高高远离啊，就要栖止没有人烟的荒野。周游四方回旋观望啊，细察有圣德之相才飞临下降。那颇具神德智慧的鸾鸟凤凰啊，远离浊世自我珍重深藏。麒麟这样的智兽被捆绑束缚啊，和犬羊又有什么不同？

哀时命

——《楚辞》

【题解】

《哀时命》的作者是西汉时期的辞赋家严忌。《哀时命》虽为追思屈原而作，但其所抒发的情感，大都是作者的亲身体验。

【原文】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1〕！往者不可扳援兮，徕者不可与期。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2〕。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欿愁悴而委惰兮，老冉冉而逮之。居处愁以隐约兮，志沈抑而不扬。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愿至昆仑之悬圃兮，采钟山之玉英。擥瑶木之橝枝兮，望阆风之板桐。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3〕。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轸而增伤。倚踌躇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绝粮。廓抱影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白日睕晚其将入兮，哀余寿之弗将。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4〕。身既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离而从横。衣摄叶以储与兮，左祛挂于博桑；右衽拂于不周兮，六合不足以肆行^〔5〕。上同凿枘于伏戏兮，下合矩矱于虞、唐。愿尊节而式高兮，志犹卑夫禹、汤。谁知困其不改操兮，终不以邪枉而害方。世并举而好朋兮，壹斗斛而相量。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6〕。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效忠。俗嫉妒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璋珪杂于甑兮，陇廉与孟娵同宫。举世以为恒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幽独转而不寐兮，惟烦懑而盈胸。魂眇眇而驰骋兮，心烦冤之忡忡。

志欿憾而不憺兮^〔7〕，路幽昧而甚难。块独守此曲隅兮，然欿切而永叹。愁修夜而宛转兮，气涫沸其若波。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置猿狖于槛櫺兮，夫何以责其捷巧？驷跛鳖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升。释管、晏而任臧获兮，何权衡之能称？箟杂于蒸兮，机蓬矢以射革^〔8〕。负担荷以丈尺兮，欲伸腰而不可得。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雾露濛濛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9〕。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魂眐眐以寄独兮，汩徂往而不归。处卓卓而日远兮，志浩荡而伤怀。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网罗^〔10〕。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沈于汨罗。虽体解其不变兮，岂忠信之可化？志怦怦而内直兮，履绳墨而不颇。执权衡而无私兮，称轻重而不差。摡尘垢之狂攘兮，除秽累而反真^〔11〕。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时厌饫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聊窜端而匿迹兮，叹寂嗼而无声。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纾情。时暧暧其将罢兮，遂闷叹而无名。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生天地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邪气袭余之形体兮，疾憯怛而萌生^〔12〕。愿壹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

注 释

〔1〕遘时：遇到好的时代。遘，遭遇。〔2〕隐忧：痛楚的忧愁。隐：痛。〔3〕路：指通往神山的路。中断：一本作“中绝”，意同。〔4〕蹇：发语词。邅徊：徘徊，周旋不进的样子。宜当：合适。〔5〕六合：谓天地四方。肆行：任意前行，意谓不得施展。〔6〕翕：收敛。意思是做鹌鹑笼子给凤凰栖，凤凰虽收敛羽翼也难容。〔7〕憾：未得到满足，引以为恨。〔8〕机：古代弓弩上的发动机关。蓬：蓬蒿。矢：箭。革：指皮革之盾，箭靶。〔9〕怅：失意的样子。〔10〕网罗：即罗网。谓蛟龙藏于深渊之中，罗网也无可加害。〔11〕真：纯真。〔12〕憯怛：惨痛忧伤。

【译文】

哀痛时运不如古代圣贤啊，我的命运为什么生不逢时。逝去的时光我无法追啊，也遇不到后世贤君名主。志向不得伸展心存遗恨啊，我只有用诗歌抒发情思，长夜漫漫难以入眠，我心怀隐忧一直到今。心中的愁苦无人了解啊，又怎能和谗佞深深谈论！忧痛折磨得我有些懈倦啊，衰老慢慢来临病魔缠身。放逐的愁苦使我隐居山泽啊，心志被压抑又不得高飞。谗佞阻蔽不能上通于君啊，如临大江没有桥梁通不过去。我想去那神山上的悬圃啊，摘采钟山上玉树的花瓣。揽取那琼树修长的枝条啊，望着阆风之上的板桐神山。弱水奔腾汹涌无法渡过啊，道路断绝无法通行。势不能冒着波浪直接过去啊，身无羽翼无法翱翔。心中忧痛又不能让君知晓啊，我只好孤独地徘徊迷茫。郁结的隐痛使我更加忧伤。犹豫徘徊还不得不久留啊，陷入饥荒缺粮的困境。空廓山林只我孤独伫立啊，无法忘却的是那故乡。空廓寂寞而无亲友啊，谁与我共赏这遗留下的芬芳？太阳缓缓西沉就要落下啊，哀叹我的生命不能久长。车驾破损辕马也会疲倦啊，徘徊回旋难以向前迈进。自身既不能与污浊世道同流啊，愁不知如何做才是进退合宜。头戴着高高的切云冠啊，腰佩修长的宝剑。身披的衣裳难以舒展啊，左面的衣袖挂在扶桑上；右面的衣襟掠过不周山啊，不得自由施展于天地四方。在上奉行东方天帝同一法则啊，在下又以唐尧虞舜为榜样。愿尊奉节操效法古圣贤啊，我的志向尚且不如夏禹商汤。虽知窘步难行不变更操守啊，终不能用邪曲损害正方。世道是互相吹捧结党营私啊，他们有同一的标准相衡量。朋党之间并肩勾结很亲密啊，贤者远远离去而隐藏。让凤鸟住鹌鹑的笼子啊，即便收敛翅膀也容身不下。聪明的君王不翻然醒悟啊，我如何来陈述表白我的忠诚？惯于嫉妒又阻碍贤才啊，谁又能了解我的举止行动？我愿抒发这愤懑之情啊，哪里知道这是吉是凶？玉器圭璋和瓦盆混杂在一起啊，丑妇和美女同室同宫。世上把它作为不变的恶习啊，我必将心怀愁苦了结终生。独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啊，忧愁烦闷填满了心胸。在梦中灵魂辽远而驰骋啊，心中哀痛忧心忡忡。

我心志遗恨神思不宁啊，路程幽暗渺茫难以前行。孤独地隐居在这幽暗山林啊，切腹之痛的痛苦让我叹息。慢慢黑夜辗转反侧啊，心情不平如同涌起的波涛。手握曲凿刻刀没有刻镂啊，拿着方圆规矩我无法下手。在庭院中让骏马奔跑啊，如何测定它有飞奔千里之能？把猿猴关在牢笼里啊，怎能责备它无敏捷的技巧？让跛了腿的甲鱼来驾车登山啊，本来就知道它可不能高升。放弃管、晏而任用庸才啊，又如何来衡量比较轻与重？为箭混杂在麻秆之中啊，蓬蒿之箭还奢求穿透盾革。背负肩担行走丈尺难行啊，不敢伸腰仰头以免招来罪过。恐惧自身距离弩身太近啊，又担心牵连射击被命中。倾肩侧背尚不能被容啊，只好收腹屏吸小心翼翼。为了清白务光投水而死啊，不愿让浊世的污浊玷污。怎能遭受惨重摧残啊，宁肯身处窘困而隐藏自身。开凿岩壁筑起居室啊，披衣水边清洁洗浴。山雾蒙蒙清晨到来啊，浮云霏霏承接我的屋宇。霓虹纷纷伴着朝霞啊，黄昏暗淡愁雨绵绵。说不清的惆怅无所归依啊，失意远望旷野中草木茂密。在下垂钓在山间的河谷啊，在上我邀请那飞升的仙人。和赤松子结为朋友啊，与王子乔相伴而亲近。让神山神枭前面引路啊，让白虎跟随前后。乘云雾飞升高举啊，骑上白鹿与仙人从容共游。灵魂孤独漫游无处安身啊，迅疾离去而不得返回。飞升上游一天天高远啊，中心浩荡而愁思伤悲。鸾鸟高翔于白云之中啊，矰也不能把它伤害。蛟龙已潜藏在深渊啊，罗网不能将其牵挂。明知贪食诱饵遭受灾殃啊，不如下游在清洁之流。即便隐身躲藏远离祸患啊，长久被侵辱怎能不难过？子胥归神大海成全正义啊，屈子含愤沉江在汨罗。虽遭酷刑不改变初衷啊，哪有忠信之情可以迁讹？心神跳动内心耿直啊，遵循法度公平纯直。执掌权柄不能营私舞弊啊，衡量贤愚轻重别出差错。洗涤纷纷杂乱的污垢啊，清除累累污秽返于纯真。形体洁净表里如一啊，心中洁白而品德清明。当今是斥退贤才而不用啊，只好隐伏山林远祸藏身。姑且不被发现隐藏形迹啊，缄守寂寞不做声。独自忧愁而愤懑强烈啊，我要振作抒发心中悲情。时光逐渐暗淡就要结束啊，终于伤叹无法后世流名。为了忠义伯夷饿死首阳啊，早夭而死无有显贵荣幸。太公如得不到文王的重用啊，一生也不得施展才能。怀抱瑶象身佩琼玉啊，多想陈述志向却无人愿听。生于天地犹若风云飘逝啊，匆匆消散终究一事无成。邪恶之气袭击我的身体啊，疾病惨痛萌发生成。盼望再见一次春天的阳光啊，我那即将完结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