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温暖的手艺

纪录-温暖的手艺

王幸泽/文+图

禅,是手起手落间的随性,是随着时间的过往,

经历了诸多人生故事后,抛开一切繁复后的落下。

——王幸泽

蚕的时光

两年前,我从自己的家乡——杭州塘栖开始,利用节假日时间,开启我的乡村考察之路。

我形容这段时间的乡村考察,是对自己生活着热爱着的土地的一次重新认识。

两年后,我又回到塘栖,全身心地投入到乡村记录中,开始记录养蚕和清水丝绵的工艺。

每年的四月底,塘栖的枇杷树上开始挂满青色的果子,蚕宝宝也要开始第一次的繁殖和蜕变。在塘栖,这个时节俗称“蚕杷”月,意为蚕宝宝和枇杷相遇的时间。

养蚕前,村民会把数量提前报给蚕桑站,到了时间就去领取蚕种。蚕种以“张”作为计量单位,一般养一张蚕种,需要一千多斤桑叶,因此判断养多少蚕的标准是根据自家桑树的数量来计算的。

4月27日

刚到姚阿姨家,我四处寻觅蚕宝宝的影子。姚阿姨掏出一包用黄色绸布包着的物件,里面就是蚕种。一般在农村,用一些鲜艳的布料包裹好的东西,都是农民自家很重视的物品。

找一个泡沫盒,铺上油纸,慢慢地揭开蚕种包,抖落蚕种。那一颗颗黑色的籽,就是蚕种,不用过多久,娇嫩的蚕宝宝就会从这里钻出来。我观察到,姚阿姨是用一根鸭毛扫蚕种,轻轻地把它们集中到一起。蚕种放置好后,铺上一层薄薄的纱布,防止它们出壳后乱爬。

4月28日

我再次来到姚阿姨家。枇杷地里,间隔种着桑树,枇杷果子慢慢地泛黄,桑树也结满了桑葚,这两种植物对于水乡塘栖来说,十分具有代表性。阿姨家中没人,应该是外出干农活去了。阿姨的儿子是一个木工,我都是跟他事先约好时间,因为阿姨没有电话。我说过好多次了,看到这样的操作台就心生羡慕之情,羡慕的不是他有这么一个工作台,而是羡慕能有这么一门手艺,和长时间积累的痕迹。我一个人在她家找到了那个泡沫盒,蚕宝宝的周围撒上了一点儿石灰,一是为了消毒,二是为了不让蚕宝宝爬出外面。

▲ 黄色绸布包着的物件,里面就是蚕种。

因为事先约好时间,所以估摸着差不多时,从地里采桑叶回来的姚阿姨告诉我,现在养蚕的人少了,所以农田里打农药的农民多了起来,桑叶也难采。我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蚕宝宝对生存环境要求苛刻,不能有虫、有蚊蝇,不能点蚊香,吃的桑叶更不能沾染一点儿农药。所以,以前养蚕的农民多,周边种菜种水果的,就会顾及着不打药。

姚阿姨从塑料袋里拿出桑叶,取最嫩的叶子切碎了铺在蚕种上。今年不敢养多,就拿了半张蚕种。一开始蚕宝宝刚出壳,所以喂的桑叶要切碎,这样方便它们吃。阿姨在放桑叶的时候,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的光辉。我离开时,阿姨一直在嘀咕,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养活咧!

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蚕的出现,是大自然安排好的。蚕是一个卫士,一个守护自然平衡的卫士,守护着环境和周遭生物的平衡。如今,养蚕的人逐渐少了,这个平衡就被打破了。往往制约人们保护环境、遵守规则的不是法律,而是世世代代留存下来的生活规律和习俗。这个很重要,它其实就是一种信仰,在内心告诉这里的百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我也突然发现,这次养蚕的记录,每天都是最后一天。

5月4日

我接到姚阿姨儿子的短信:蚕全部死了。

我还是赶了过去,阿姨一家在屋里聊天,看到我来了。姚阿姨告诉我,蚕吃了桑叶后,都死了。我想,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忙碌的,但是突如其来的状况,还是让阿姨空闲了下来。

我本以为,此次养蚕记录就此打住吧。去的路上,我挺压抑的,也准备好了写一篇考察报告,结尾就是:在我两年后重返塘栖,我的家乡,做乡村考察的时候,戛然停止了。因为是我们打破了自然规律,是该停止了。

没想到的是,村里还有一位徐阿姨,她领了四分之三张蚕种,还养着。不管怎样,我要接着考察。

徐阿姨家就在姚阿姨家的北侧,我随着她上了顶楼,推开小门,又看到了亲切的蚕宝宝。这时,蚕宝宝们已经完成头眠。“眠”是蚕宝宝长大脱壳(蜕皮)的一个特殊时期,一共要经过四次“眠”,蚕宝宝才会成熟吐丝做茧。

“眠”即脱壳,这时的蚕宝宝是不动的,它们在拼命地长大,把不适合的壳脱出来。头眠过后,蚕宝宝基本成形,细长、娇嫩,食量开始快速增加。徐阿姨也是养蚕能手,每年到这个时候,不养蚕就觉得不自在。家里儿子儿媳妇都劝她别养了,她还是喜欢继续原来的生活。我跟徐阿姨说起今年养蚕的困难,阿姨告诉我,她们家桑树附近的村民还不错,知道他们家养蚕所以不会打药。但是,到蚕宝宝长大时,不知道够不够吃,如果不够吃,就要去别处采桑叶,那就危险了。

至此,我开始第二户人家的养蚕记录。徐阿姨的儿媳妇也成了我的通讯员。

5月8日

蚕宝宝开始“二眠”。徐阿姨已经在等我到家,还是一样的楼梯,随她慢悠悠地上楼,开门给我看蚕宝宝的变化。毫无疑问的,此时的蚕宝宝变大了。徐阿姨说,以前养蚕一年养四季,分别是春蚕、夏蚕,秋蚕和桂花蚕。几乎养完一茬又继续,村里集中养蚕的房子就在阿姨家对门,这里应该是当时最热闹的地方。

此时的枇杷已金黄,一个个果子看着就让我开始分泌唾液。徐阿姨一边忙活一边跟我唠叨,现在养的人确实少了,他们大队里三个人养,一个就是姚阿姨,养到了一眠全死了,还有一位老太太因身体吃不消而放弃了,目前就剩她一个。街坊邻居有时还开玩笑,那么辛苦干什么呢?像我们多轻松啊。徐阿姨的话语里,透出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这股压力使得坚持做一些小事的人们感到不自在。

5月11日

蚕宝宝开始“三眠”,俗称“出火”。徐阿姨跟我开玩笑,“出火”的意思就是蚕宝宝成年出山了,就像现在的大学生,有能耐了。开始眠的蚕宝宝,是固定不动的,头往上翘着,在努力地脱壳。因为眠的时间稍有先后,所以养蚕时需要控制蚕宝宝脱壳的步调,使其一致,脱壳完成的蚕宝宝,徐阿姨会撒上石灰,让它等待后面的蚕宝宝完成脱壳,然后再一起吃桑叶,一起长大。

我跟阿姨约好,要去看蚕宝宝眠好后的工作程序,所以阿姨和她儿媳妇两个人都在等我。5月13日中午,我一到,她们俩就开始了工作。蚕宝宝吃桑叶时会爬到叶面的上方,所以只要还没开始眠的蚕宝宝,只要你撒桑叶,它就会爬上来。按照这个规律,有一些蚕宝宝开始有眠的迹象,那就撒桑叶,让继续吃叶的宝宝爬上来,这样就可以将处于两种阶段的蚕宝宝归类。蚕宝宝的粪便过一会儿沉到网兜底部,所以会很干净。

▲ 取最嫩的桑叶,切碎了铺在蚕种上,给蚕宝宝吃。

我觉得蚕宝宝也挺神奇的,它们在配合着做好各个阶段的分类和卫生工作,和饲养它们的人类搭档得天衣无缝。此时的枇杷已经进入成熟期,好的枇杷树都已经完成了套袋,套完袋的枇杷不会被鸟儿吃掉,表面也更光洁,至于口感如何,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能感受到徐阿姨内心的变化,这一次我镜头里竟然捕捉到了一种已然逝去的青春少女的甜美。

5月17日

蚕宝宝进入“四眠”。去徐阿姨家,她正好在晒谷子。这是蚕宝宝的最后一次脱壳,也是为吐丝做茧做好准备。这时,需要将放在匾中饲养的蚕宝宝铺到放有稻草的地上,一来逐渐长大的蚕宝宝在竹匾中已略显拥挤,二来五六天后的“上树”做茧也需要铺上更多的稻草和秸秆,放在地上会便于操作。

▲ 徐阿姨在养蚕的时候,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光辉。

这应该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了,也开始需要大量的桑叶进行喂养。徐阿姨特地拿出了一小撮蚕宝宝当先遣部队,用来事先试吃桑叶“试毒”。此时,枇杷已成熟,“蚕老枇杷黄”的时节到了。

因为离最后做茧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所以我内心也是紧张和焦虑的。最后五天时间面对未知的桑叶,我中途又去了一趟,为它们加油!恰巧徐阿姨采桑叶回来,我看到翠绿的叶片,心情是复杂的。

徐阿姨的孙女幼儿园放学回家,也会看看自己小箩筐里养的蚕宝宝。这么多天下来,与我这位背着相机的大男孩也熟悉起来,我不知道蚕宝宝在她幼小的心里会打下什么烙印,她真的是幸运的,可以如此近距离地靠近一门手艺,一门需要花时间、需要尊重规律的手艺。

5月25日

徐阿姨的儿媳妇给我电话:蚕宝宝要“上树”了。我开心得几乎要跳了起来,终于,蚕宝宝修成正果。蚕宝宝要上树,就是要找到合适的空间吐丝做茧,这时的它们,头会微微往上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第一步,最后铺上一层桑叶,在桑叶上铺上扎好的稻草或者是晒干的油菜梗,蚕宝宝吃着桑叶就会往上爬,然后爬到合适的地方“作茧自缚”。那天,徐阿姨正好在晒筛下来的油菜籽。

▲ 头眠过后,蚕宝宝基本成形,细长、娇嫩,食量开始快速增加。

为了防止踩到蚕宝宝,徐阿姨挽起裤管,赤脚作业。双脚踏着铺满稻草、爬满蚕宝宝的地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今天开始,我每天基本去三次,因为每次去都会有惊喜。每次去,都会看到不同阶段的蚕宝宝:上树——找位——吐丝——做茧。有些蚕宝宝觉得不过瘾,它们还会爬到屋顶去做茧,这些也许是比较有冒险精神的另类吧!有时候晚上去,徐阿姨看到车灯,就会为我打开门,我仿佛是来看望寄宿在这户人家的孩子,轻轻地上楼,然后关灯离开。想到下一次来就看不到它们了,未免有些许伤感。

6月1日

一周左右的时间,做茧完成。我跟一个孩子一样,推开这扇神奇的木门,这一个多月时间,都是它带给我神秘的色彩。此时枇杷已基本落市,套果实的袋子也被晾干,待明年再用。蚕宝宝的消失,枇杷果子也跟着消失,它们俩是一对恩爱的伴侣吧,共生死。

徐阿姨的满足和骄傲,是不需要渲染的。她和儿媳妇、孙女一起,剥落一颗颗洁白的蚕茧。我想她的坚持,最终还是获得了回报,真好!

▲ 蚕宝宝长大,要上树,找到合适的空间吐丝做茧。它们爬上晒干的油菜梗,一周后,上面结满了一个个洁白的蚕茧。

▲ 徐阿姨剥落一颗颗洁白的蚕茧,她的坚持,最终还是获得了回报。

当然,蚕宝宝也有一些极富个性和懒惰的家伙,具有冒险精神地爬上了房顶,做完了蚕茧。懒惰的蚕宝宝不愿意做蚕茧,就蜕变成了蚕蛹。其实,它们跟我们一样,总有参差多态的一生,每一种选择都是好的。

4月27日至6月1日,这应该是两年多来,对自己家乡手艺最长时间的一次记录。

我喜欢这样长时间地跟随一样东西,看着它慢慢地变化,体会其中的各种情感,哪怕最后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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