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总觉得小山(晏几道,号小山)才是宋朝最晶莹剔透的男子,如晋时金陵的王谢子弟,芝兰玉树,气秀韵胜,资质天然,是旁人学不来的。

柳永一生江湖浪荡,似狂似狷,没有小山的神秀;欧阳(指欧阳修)总是给后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如小山的俊俏年少;东坡心胸阔达,若天外之人,却又少了一份至情至性;淮海(秦观,号淮海居士)一味自伤,凄厉幽怨,更比不得小山的风流疏宕。

父亲晏殊做了三十年的太平宰相,小山自然沾了不少光,生于“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十七年如丝如帛的绝好时光里,呼哨而来的都是“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琳琅岁月。

青春好过,繁华易凋。1055年,晏殊撒手人寰,晏府从此江河日下,小山的命运开始滑落。

幸好滑落的只是命运,不是人生。命运多舛,依旧可以走出鲜活的人生。

父亲虽亡,但他生前的人情还在,出自其门的欧阳修、范仲淹、韩琦,在庙堂之上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小山若肯依附,宦途定应顺风顺水。可他到底不是等闲的男子,令天下多少寒士引颈的人脉,他却轻描淡写地一弃了之。父亲生前一次又一次地哀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但他却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似曾相识的归燕。

已是当朝文坛领袖的东坡,久闻小山之名,素来仰慕,因了鲁直(黄庭坚,字鲁直)去见他。小山向鲁直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当今政事堂中那些大臣,有半数都曾受我父亲的提拔,是吾家旧客,连他们都不愿相见,何况你们——洒脱磊落如此,令鲁直青眼有加,东坡知了亦是叹惋。

这样的男子,如不避刀枪的金蚕宝甲,质地精良,色泽光润,在现世的风雨中,虽濡湿了表层,却浸淫不到内里。

只是,小山前世的记忆过于美好,以至于今生一再地追思悼念,念着念着心就伤透,成了千古的伤心人。他不是吊唁逝去的荣华,而是实在想不透,美好的事物怎会凋谢得如此之快!那些个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的容易迁逝,叹境缘的虚无缥缈。

这些失意的无奈,只能借酒来浇。再好的酒量,也禁不住心的憔悴。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佳境,有时候却是别样的伤心无奈。梦后的楼台,高锁着寂寞的梧桐,是否有月弯如钩,已是难以记起,浓睡渐消残酒,清醒之后,低垂的帘幕被风掀起,招摇着撩人的情思。披衣起身,来到杨柳池塘淡淡风的梨花庭院,是“去年春恨却来时”恰巧赶上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还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凄迷景致引起了去年的春恨?

这都怪那无赖的东风,将花吹开唤醒之后,又将艳粉娇红吹落满地,最可恶是碧楼的帘影,竟连些许的闲愁都遮蔽不下,要之何用?

无论是“还似去年今日意”,还是“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因错管春残事而费泪的到处登临,终究挡不住流年逝水。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落花,微雨,原本是极美的景色。然而,开了满树的繁花,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却仍旧压不住一场微雨。直直地摆在人的面前,不露一点心思痕迹,却明明白白传递着美丽的情愁。情自无限,愁又不尽,穿越千年的雾霾尘埃,至今仍打动着人心。

在这场黯然销魂里,来了去年的春恨,此恨为谁,词的下片作了回答。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既是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根由。

那时的你我,还都年少。

再孤高自负的人也会有一两个至交好友,可以在凄风苦雨中温暖熨帖苍凉的情怀。小山虽是狂放,却也不吝啬交友,所以时常往来于沈廉叔、陈君龙的家舍,沉溺酒中,观舞听歌。宴席之间,听腻了陈熟的滥调,小山忽觉技痒,按曲填词,挥毫而就之后,交给歌女习唱。

曾经的相国公子,而今的落魄词人,虽然失落于功利的现实,却更让人惑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忧郁而诗意的气质,如同坠至尘间的磁石,具有强劲的吸引力。这些女子中,最令小山着意的是分别叫作苹、鸿、云、莲的四位绰约少女: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虞美人》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更谁来凭曲阑干,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

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虞美人》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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