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归梦,枕上十年

三更归梦,枕上十年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淹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水仙子,是元曲中最美的曲牌名字,亦称《湘妃怨》《凌波仙》《凌波曲》等,虽然一样的温婉动听,然而太过着落到实处,少了一份轻盈灵动。如同冬日的雪片,纷扬在天空,朦胧似梦,一旦沾到了树木山川堆砌起来,虽是银装素裹,毕竟没有原先的美丽如愁,惹人情思。

而这首《夜雨》又是其中写得最优美伤怀的一篇,作者徐再思,字德可,浙江嘉兴人,至于他生于元朝的哪一年已经难以猜测,只知道生活于1320年前后。钟嗣成的《录鬼簿》是元代戏曲史料性的著作,里面说再思性喜甜食,所以自号“甜斋”。古人好以“斋”为号,像最为有名的“聊斋”,钟嗣成也自号“丑斋”。再思的散曲集《甜斋乐府》和贯云石的《酸斋乐府》,因两人的字号相映成趣,故后人将两家散曲合辑成集,名为《酸甜乐府》,算是冷落生活中的一点温火,对于当事者虽是于事无补,在后人来看毕竟能够有些美好的想象。

无论怎样,文人生在元朝就是一种悲哀。

在那个黑白颠倒的时代,南人和知识分子难免要遭到凌辱和歧视,“八娼九儒十丐”虽略有夸张,但也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入仕的窘迫穷困。再思在宦途中奔波挣扎一生,到了只做到嘉兴路吏的官位,失落于功利的现实,却因横溢的才华而得名于后世。

这首《水仙子·夜雨》就写于他江湖宦游的时候,作为南宋遗民的亡国之恨,作为元朝落魄文人的前途无门,颇有“英雄失路”的感慨。这首作品贵在描写普通人的情感和落寞,将人生的失落与亲情相融相化,所以触目惊心。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渲染了感伤的情绪,使全篇弥漫着或浓或淡的哀婉与凄伤。梧桐和芭蕉都是枝叶阔圆的植物,总是和离愁客思、寂寥悲伤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白居易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萧瑟,李商隐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凄迷;

王昌龄有“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的寒寂,杜牧之有“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的冷落;

温庭筠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伤怀,李重光有“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的无奈;

苏轼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幽静,林逋有“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的落寞;

晏殊有“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的缠绵,卢绛有“玉京人去秋萧索,画檐鹊起梧桐落;欹枕悄无言,月和清梦圆;背灯唯暗泣,甚处砧声急。眉黛小山攒,芭蕉生暮寒”的悱恻。

梧桐芭蕉的意象境界已被前人道尽,所以这里仅用一笔轻轻淡出,“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和接下来的“三更归梦三更后”形成了鼎足对。所用量词极不寻常,给人清新的感受,宣泄出浓浓的离愁别绪。情景交融,言语虽短却有着不尽的内涵,妥帖自然更无一点斧凿痕迹。

芭蕉叶上雨声多,曾经的青翠葱茏,曾经的光艳照人,曾经的朝气勃勃,曾经的美不胜收,今夜之后,都该让位给荒芜和萧瑟。那叶上的一点一滴都深深敲在心坎之上,惊起万里归家的好梦,再也难以从容睡去。

“落灯花,棋未收”,写归梦忽醒,回到了独宿客舍的现实情景,由昏暗的灯光看到凌乱的棋局,再由凌乱的棋局想到自己的虚无的处境,怎不伤怀?这句话用宋代赵师秀的名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从侧面刻画思乡者梦前以棋解闷,梦后独对孤灯百无聊赖的神思与情态。

“叹新丰孤馆淹留”,让人联想到唐初大臣马周年轻时的窘境,他外出时曾借宿在新丰的旅舍,店主人见其穷困,供应其他客商饭食,却唯独不招呼他。他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酌。这里暗示了诗人百无聊赖、备受冷落的境况,抒发了对穷愁潦倒生活的失望与不满。

细听灯花剥落时候的炸裂之音,与窗外的雨声滴答相和,别样的伤魂。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从春到秋,不经意间就过了十个轮回,原来岁月是如此不耐周旋。

这十年恍若一梦,一切还是原来的旧时模样,只是白发双鬓,连心都已不再年轻。一抹斜阳,万点昏鸦,流水一圈圈地环绕着古村清泠,依依不舍落日的归去。浮云欲把斜阳阻,无奈又被风吹去,这时的再思应当记起了山谷(黄庭坚,自号山谷道人)那首《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千里愿怀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纵在天涯,也还有江南的音讯,院中的寒梅一枝已经胀破花蕾,只不知是该喜该忧。春天悄悄来袭,绿遍天涯海角,而头上的霜发却再难回青丝。万里的轻狂,到底为了什么?轻易间,就岁月熬干,把年少情怀荒芜。

然而,老去的不仅自己,还有江南的二老。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为人父母,谁不如此,儿女却未必尽职。尘世喧嚣,让人不得静坐观心,原本最该思量的双亲,心头却很少泛出他们的音容。浮生里会念梦里的女子红颜,会念浮名的云烟缭乱,会念功利的现实争喧,却独独不念家中二老的平安。

是不是真要等到他们老去,再也无法出门翘首,再也看不见落日秋风,再也说不清絮絮叨叨的话语,再也无法清楚地算出儿女到底离去了多少时日,在外的游子才肯归来。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人总是在年华老去、潦倒他乡、沧桑落寞时,才会回首天涯。十年之间,历经多少尘事,而远在江南的二老,却总在为久客不归的游子担惊着心肠。这里侧面落笔,不说自己如何的思念,而以年迈双亲的忧思烘托出浓烈的亲情,更加独特,深扣人心。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浮世荼,有不尽的羁绊。每个人都是久客在外的游子,独自天涯,看那小桥流水之畔的人家,听那枯藤老树之旁的昏鸦,骑着瘦马踽踽行在苍茫的古道,任西风吹断柔肠。

水影碧涵,天影烂漫,倒映着喧嚣尘世里的孤雁与片云,在夜色如墨的宿雨潇潇之时,再难禁沉痛的往事。梧桐芭蕉叶上的声声淅沥,逼人直欲狂呼痛哭,撕心裂肺。幸好这不堪苦痛的生命中还有一个可以归宿的家作为温存的依靠,有了它,心中方能平宁,没有热切的欲望,没有苍凉的绝丧,不唏嘘慨叹,也不百感集心。

归家的路就在脚下,哪怕一肩风雨,亦要坚定地迈步前行,不理坎坷。即使岁月消磨了桑田沧海,纵然流光苍白了物是人非,依旧风雨兼程,让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尘似沙的过往,都在斜风细雨中洗去,哭泣着或微笑着,回归内心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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