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吾亦是行人

人生如逆旅,吾亦是行人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牧《清明》

临近清明,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诗来。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精警醒世的词句,只是闲铺淡抹勾勒了一个画面,却让后人魂断了千年。

清明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始于周代,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历书有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清明节的起源,据传始于古代帝王将相“墓祭”之礼,后来民间亦相效仿,于此日祭祖扫墓,历代沿袭,今日成为中华民族固定的习俗之一。

“清明节”的得名还源于我国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清明节气,即冬至后第105天。作为节气,清明的时间在春分之后,共有15天。这时寒冬已去,春意盎然,天气清朗,四野明净,大自然显示出勃勃生机。用“清明”命名这段时间,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随后,天气渐暖,自古有“清明过后,种瓜种豆”的谚语,虽是祭先祀祖慎终追远的日子,其目的却主要是为了敦亲睦族,故而,气氛应是祥和热闹的。

宋代大儒程颢有一首《郊行即事》可见一斑:

芳原绿野恣行时,春入遥山碧四围。

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暖日静好,风轻云淡,信步于芳原碧野之上,遥看远处山峦如黛,春意弥漫,朦胧里透出的青绿浅翠肆意地在眼中蔓延开来。兴致高昂,就追随着那翩翩飞红越陌度阡,路遇柳丝飘摇的小巷,意趣困乏自可“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醉眠在青苔石矶。右丞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虽然适意,却总觉得多了一分清冷,少了一分热闹。望着渐飘渐远的落花飞红突然感到时间的珍贵,想到聚少离多的世事凄清,不由得生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放心思来,休要推辞这杯淡酒,休要辜负诚挚劝酒的心意,生命如同枝头的嫩蕊,清风微动就是零落飞散。这样的好天气,不妨尽兴游玩,直到日暮西汀,踏花归去马蹄香。

还有一首《清江引》,作者是明朝的王磐,也是写清明出游,用词旖旎,美若花间:

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

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探莺花总教春醉倒。

清明自古就是亲近自然游山玩水的日子,如今是日已至,春色满园,不禁顿生感慨。凭栏而望,却不知哪处风景最佳。有朋友说晴空万里下碧绿的原野尽头,便是一处绝妙的游玩胜地。穿过蓊蓊郁郁的杨柳丛,紧收缰绳,马儿一声嘶鸣,牟首摇望,佳人斜倚秋千,回眸一笑,连带啼叫的黄莺、漂亮的花朵、灿烂明媚的春光,似要将人迷醉。

然而,就在这个本该“佳节晴明桃李笑,暖风迟日醉梨花”的清明时节,却下起了绵绵细雨。困顿于仕路宦途的牧之,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少年。暮春的细雨本来无情,只是因为行人的苦闷而显得纷扰,直至“做冷欺花,将烟困柳”这般凄迷而又美丽的境界。其实,纷扰烦乱的岂止是充塞天地的斜风细雨,清明原是家人团聚,或游玩观赏,或上坟扫墓的时日;而今行人孤身赶路,触景伤怀,心头的滋味自然复杂。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春衫尽湿,平添了一层愁绪。

诗人心中的情绪凌乱如麻,缠绕于眼前耳外的所知所闻,首句造势蓄意已足,后面一句“路上行人欲断魂”信笔写出,不费丝毫力气。路上行人虽有重复的嫌疑,但口语化的表述本就是天然无饰脱口而出。“断魂”一词,更是早已用滥,却在这里恰到好处,亲切自然,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之态,仿佛这本就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若改用他词反而会有斧凿痕迹。

这时的情形总令人想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的林冲,平白无故遭人陷害,孤身一人走在前往草料场的途中,突然下起了大雪。“那雪下得正紧”,和“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样不加修饰,娓娓道来,境况氛围却自现眼前。牧之(杜牧,字牧之)和林冲心中都有着复杂寒冷的情绪,唯有杜康能一解烦忧与苦寒。太白(李白,字太白)虽道“举杯消愁愁更愁”,但酒入愁肠,总能暖心热肺活络血脉,而浅醉微醺时如羽化升仙,感知人间的冷暖也就格外明了。然而,诗人并不屑于酒后虚假的豪情,仍旧着墨于路途中的追寻与困顿。“借问酒家何处有”,既需借问,定是他乡无疑。在这样一个葬花天气,这样一个迷茫地点,寻觅一个消寒避雨的处所,其落寞情怀可想而知。

对于上句的发问,诗人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大笔一勾绘出了一幅“牧童牛背图”:牧牛归来,牛背上的孩童青箬绿笠蓑衣,这令行人断魂的细雨纷纷,在他看来不过是助其玩乐的事物,心思单纯双眸明亮情怀愉悦,没有急急返家的匆忙,没有青衫湿遍的黯然,听了行人的询问,他乐于感受为人指点迷途的满足,远远地指向杏林深处隐约的村庄。全诗到此戛然而止,不再多费一句。诗人看似找到了安魂休心的精神栖处,杏花迷漫的面纱之下却仍旧是一段遥远的距离,近在眼底却远在天边,不知能不能走得到头。

诗以全景开始,以远景结束,浑然天成。开篇点出时间天气是清明时节的细雨纷纷,后边三句的断魂、借问、遥指都发展在烟雾缭绕的情韵之中,都是近景。结尾之时,牧童伸出手指向前方一指,又将人引到深沉广阔的境界里:前方有杏花一片,灿烂如雪,杏林之中隐隐约约挂着一幅酒家招牌,被迷蒙的细雨笼罩,与首句浑然如一,不留痕迹。读罢全诗,不容人不为之魂断。

人生如逆旅,吾亦是行人。落魄的人多,称意的人少,诗里那种无以排遣的感伤已超脱对当时天气的知觉,升华为对生命本真的体验。不如意事常八九,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突然触及自己心中最柔软的深处,那种痛、那种伤无药可救,直欲狂歌乱舞以发泄其万一。虽经人指点发誓要将那些人那些事放开忘记,重新寻求心中的净土,只是那地方忽隐忽现难以捉摸,而且发誓要忘记放开的人或事又时常相扰,前方道路定然泥泞,唯有靠心魂的坚毅与生命的执着去追寻,方能看到圣洁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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