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柏林墙的废墟上
35年前,一堵大墙,突然竖起,横穿柏林城;28年过去,这同一堵大墙,转瞬之间,轰然坍塌。这一竖一坍,集中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国际两极集团政治的兴衰。其中的是非毁誉,自有人评说,且一直有人在评说。我本人曾两度访问柏林,一次踯躅在大墙的东边,一次脚踏在大墙的废墟上,所见所闻,迥然不同,俯首沉思,不禁感慨系之。
我初到柏林是1986年5月。准确一点说,我到的是东柏林。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雨,天还有点凉。许多人出城度假,街上灯光昏暗,几乎阒无人迹,给人一种荒寂的感觉。汽车向前行驶,不知到了什么地段,只见一个巨大的阴影猛然扑压到车窗上。我发现那是一堵墙,一堵看不到尽头的灰色大墙。“柏林墙!”我脱口而出,有点惊诧。“是的。”陪同的民主德国友人肯定了我的判断,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大墙的阴影在车窗上迅速闪过,历史的篇章在我头脑中缓缓翻转。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美、英、法四大战胜国对德国及其传统首都柏林实行分治,德国一分为二,柏林也一分为二。东、西柏林遂成为东西方两大政治与军事营垒对峙的缩影。五十年代以后,东西方之间“冷战”加剧,东、西柏林成为渗透与反渗透、颠覆与反颠覆的前沿阵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民主德国同苏联经过密商,决定在东、西柏林之间修建一堵高墙,将这个城市的社会主义东部与资本主义西部完全分开。从1961年8月13日开始,民主德国在这个城市的东、西区边界线上堆石头、打木桩、拉铁丝网。随后,将一块块预先秘密制作好的水泥板竖起来,正式建成隔离墙。这种隔离墙后来又从柏林市向外延伸。到1975年5月,这堵整个以“柏林墙”名之的隔离墙全长达160多公里。墙高3.5米,钢筋水泥结构,墙顶呈圆管状,使人难以攀越。沿墙建有许多瞭望台、碉堡和警犬桩,军警日夜监视,防止有人偷越。
在柏林逗留三天,我几次从大墙前经过,但因那里属于军事安全要地,没能靠近。可是,每想到大墙的那一边就是凶狠的帝国主义、腐朽的资本主义,就不由产生一种如临大敌的恐怖感。当地的友人私下告诉我,沿墙有几个过境通道,经过特许可以到西边去看看。说实话,一墙之隔,两个世界,两重天地,这确实足以撩拨人的好奇心。我们同行的几个人很想到“那一边”去看看。但得到的答复是:一般说是可以去的。但由于我们代表团的领导是位名人,从政治影响考虑,还是不过去为好。这样,大家也只好受其“连累”,未能过去,留下无限遗憾。
1995年底,我再访柏林,东、西德国统一,柏林也统一。我最惦着要看的还是柏林墙。我当然知道,1989年下半年,随着苏联和东欧各国的政治剧变,民主德国也震荡起来,要求拆墙的呼声越来越高。11月初,民主德国政府经过讨论,决定拆墙。11月19日,成千上万的人涌上街头,铲子、镐头、推土机并用。没几天时间,这堵巍峨的高墙就被拆除。我首先来到当年大墙封锁最严密的地段——波茨坦广场。我早就听说过,这里曾并列着修了两座高墙,两墙之间是一片开阔地,地上布满地雷和防坦克用的三角铁,人称“死亡地带”。而今,墙拆雷除,地面铲平,形成一片真正的开阔地。据友人说,这片靠近市中心的黄金地皮已被德国奔驰、日本索尼等国际知名大公司高价买下,不久将在这里大兴土木,修建高楼大厦。我又来到著名的勃兰登堡门。这座德国历史上颇多记载的门楼,位于菩提树大街的尽西头。我记得很清楚,上次来访时,我不能接近它,只能离它100多米用长镜头拍个照,因为大门那一边是不容接近的另一个世界。现在,大墙不见了,几个门洞大开,人们可以自由穿过。我走过大门,发现西边几步之遥就是原德意志帝国国会大厦。大厦在1933年2月被纳粹分子焚烧,现正修缮,准备1998年迎接德国国会还都柏林。就在离修缮大厦搭起的脚手架不远的马路旁,铁栏杆上挂着十六七个带黑十字架的大幅人头像。原来,这些人是当年不听劝告,在偷越大墙时被打死的东德人。在大墙存在的20多年中,遭到这样不幸的人有多少,没听说过具体数字。当年,这些人偷越大墙是单纯出于同亲人团聚,还是有什么政治原因,已难一一查考。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冷战”的牺牲品,这是确定无疑的。
柏林墙拆除后,那大量的水泥残料弄到哪里去了呢?一位目击者告诉我,墙推倒后,一辆辆卡车将残料运走,大多用于重新去修公路,特别是柏林通向各地以及德国东部和西部之间的公路。这样,那些曾将柏林乃至德国分隔开来的东西,又把柏林和德国东西两部分连接起来。对此,一家德国报纸评论说,历史总是爱跟人开玩笑。水泥本是用来将不同的东西黏结在一起的,而“冷战”时期它却被用来将一个完整的东西分裂开来。而今,“冷战”结束,水泥被扭曲的作用终于又恢复过来。同一位目击者还告诉我,大墙推倒之后,一些颇有眼光的市民、甚至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将一块块水泥残片收藏起来,作为人类那段特定历史的纪念品。还有一些生活困难的市民和无就业机会的外国难民,利用这些水泥的残垣断壁做起无本生意。他们把水泥板砸成碎块,稍加装饰,作为纪念品向外国游客兜售。这种独特纪念品的价格,按体积大小和质地不同而论定。所谓质地,主要是看采自何处和有无修饰。标明采自勃兰登堡门、波茨坦广场等著名地段的,或表面绘有优美图案的,特别受人青睐,价格因而也就特别高。我在勃兰登堡门前,亲眼看到许多小商贩在兜售这种“冷战纪念品”。我出10马克买了一件。那是一个不大的白色有机玻璃方盒,里边装着一块仅有掌心大小的水泥片。水泥片上嵌着一段长不足10公分的黑色铁丝,下边用红色油漆写着大墙修建与拆除的日期。我同小贩攀谈起来,得知他是来自土耳其和伊拉克边界地区的库尔德人。他向我解释,这块水泥片采自勃兰登堡门前的大墙,上边的铁丝来自墙上的电网,很有收藏价值。但一位颇为内行的德国友人说,这可能是赝品,因为当年的墙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铁丝网。他还说,大墙从1989年年底拆毁至今5年多,真正的大墙残片已经很难找到。于是,一些吃大墙饭的小贩就开始仿制水泥片,做成纪念品出售。听了这番话,我也怀疑刚买的纪念品是真货。但是,我还是把它带回国来,因为我认为,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反正一看到它,在我的头脑中总会唤起对“冷战”的可怕记忆,激起对和平的热切期盼。这样,收藏就值得。
柏林墙倒了,分裂的德国于1990年10月统一。我曾盘桓在几片大墙的废墟上,与不同背景、不同职业的德国朋友交谈。我发现,他们对德国统一的看法有很大差异。有人认为,有形的墙倒了,但无形的墙仍然存在。柏林的东西两部分,从经济发展、城市建设、就业机会、工资数额到生活水平,都有很大差别。«法兰克福评论报»说,德国东西两部分“在若即若离的情况下混合在一起”,它们之间“实际上仍存在一道深渊”。来自西部的人埋怨,为实现国家统一,在东部已投入几千亿马克,自己的实际利益受到影响。东部有的人原以为墙一倒,一切都会改观,但实际并非如此,他们不免感到失望。有一位西柏林人说:“我们过去住在‘围城’里,面对苏联的威胁,整天战战兢兢,但我们同时享有一些特权,诸如减收个人所得税,工薪比其他地区平均高8%。大家戏称这些为‘战栗奖金’。现在,倒是不再战栗了,但‘奖金’也就没有了,实际收入受到影响。”几位东柏林人则说,他们不但遭受高失业率之苦,而且政治上受歧视,心理上很压抑。虽然不再希望回到过去,但仍不时产生怀旧之思。
新华社驻德国的记者朋友告诉我,这种社会动向与个人心态,不仅嗅觉敏锐的大众传媒有反映,连动作总是慢半拍的文学作品也有反映。1995年8月,德国当代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出版长篇小说«说来话长»。小说以德国统一为主题,描写两个经历不同的德国人在大墙倒塌后漫步柏林街头,评说大墙的兴废史和德国近200年的分裂与统一史。一个是德国多次历史事件的目击者,其观点是,德国历史的延续就是分裂与统一的不断重复,德国目前的统一“很难说对将来意味着什么”。另一个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告密者,其看法为,统一的德国并不值得留恋,因而决定远走高飞,去西班牙谋生。作家对德国统一持批评态度,认为统一进程是上层权力机构操纵的,人民的意愿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作家这一看法,在德国政界和舆论界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认为,这位老作家的新作没有反映历史的真实,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另有少数人对这位老作家的不同政见进行抨击,甚至提出要烧掉这本书。
我在柏林逗留两天,去了不少地方。我发现,柏林墙其实并未完全拆毁,至少有三段作为历史的见证保存下来。一段在柏林市的南部郊区。从原来曾是东柏林政治中心的马克思-恩格斯广场出发去滕珀霍夫机场的路上,我从车窗中看到,在马路右边一个较为空旷的地带,昏黄的天空下兀立着一段有四五十米长的灰色大墙,显得异常冷峻而孤寂。还有一段是在国会大厦附近看到的。并不太宽的施普里河从大厦旁边静静流过。隔河相望,有一段长约几十米的黑、红、白三色相间的大墙由东向西延伸,将原来位于西柏林的国会大厦与位于东柏林的一家工厂隔开。再有一段位于柏林市东南部的米伦大街。这里的柏林墙原来也是并列两堵,中间有施普里河流过,河中有雷区,河上的大桥被截断。现在,河中的地雷已扫除,河上的铁桥已连通,河西岸的大墙已拆掉,只剩下河东岸长约1000米的一堵墙仍留在那里。这堵墙里里外外涂画满各种抽象派图画,简直成了一个大画廊。这些画,多数是拆墙时所画,少数为后来所画,有的地方现在还在画。其实,有些是画的,有些不是画的,而是用油漆喷的。画中有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昂纳克等政治人物的变形头像,或加以嘲弄,或寄予某种政治含义。但大多为各种构思奇诡的图案,色彩斑斓,对比鲜明,据说代表了人们在大墙倒塌后各色强烈感情的宣泄。我们来到这里时,有两个土耳其失业青年正在墙上用油漆喷画。我问他们喷这干什么,其中一人说:“没有事干,心中苦闷,拿这开开心。”再仔细看,我发现图画的画面上或缝隙中还有一些文字,德文、英文、俄文、日文都有。有的写道:“由铁锁、栅栏、铁丝网封闭的大门,今天终于打开。”有的写道:“克里姆林宫的飓风已经逝去。”有的还写道:“在许多地方,许多小人物在做许多小事情,但却能改变世界的面貌。”这些文字,也许有助于我们了解其中某些图画的思想内涵。
残留下来的柏林墙成为涂鸦画廊
米伦大街上这段大墙可以说是现今保留下来的最完整的一段柏林墙。它是整个柏林墙的缩影,是“冷战”的佐证,是历史的文物,也被称为“现代艺术画廊”。也许正因为这样,它成为柏林的一大景观,每天吸引成千上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参观。在这里,人们从不同的政治观和价值观出发,评说历史,议论现实,展望未来,臧否人物,倒也显得十分热闹。不幸的是,据说在这“冷战”的废墟上,至今仍有人在鼓吹“冷战”。这不由使我想起捷克革命作家伏契克临终前告诫他的同胞那句话:人们啊,我爱你们,但可要警惕啊。
(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