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庐隐的初次见面

我和庐隐的初次见面

李唯建

难忘的是那初春的天气,一张忧郁的脸和流利清脆的国语。

大约是星期五下午吧,我去找一位老先生,在他的书桌上偶然见到一本月刊,这杂志又小又薄又不美观。他告诉我一位新诗人和一位小说家在负责编辑。提起这位新诗人,我早就有点交情的,那位小说家,我也愿意结识,便趁机求这位老先生介绍,但他似乎有点为难,说道:“我和庐隐女士虽是同乡,也有过几次交谈,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给你介绍,未免有些突兀。好在我有一个朋友同她很熟,常在一起,我托他替你介绍,好不好?”

又感谢又高兴的我答应了,约好星期日上午十时在那位朋友家里

和这名满全国的女小说家见面。

那时我住在北平西直门外,离预定介绍的地方约二十余里,并且我又沉溺在幻想中,一切事情都懒散,不振作,所以虽然约定上午十时,但我到城内已十一点半,到聚会的地方,已近正午了。

一按电铃,里面马上有人应声,大门开了,一位约三十岁很活泼的绅士迎上前和我握手,一面走,一面说:“庐隐已经来了很久了!”

这位朋友让我在客厅里等一会儿,不久听见石阶上橐橐的足音,随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身材不高,满面愁容,穿黑色缎袍的中年女士。经过这位朋友笑嘻嘻通了姓名后,她略略点头,露出一些不悦之色来。我已经明白了这脸上的表情都由于我的疏忽不守时所致。

她坐在窗的那边,我靠近窗的这边,介绍人坐在离我较近的椅内。不等我先开口,这朋友便和我畅谈起来。我一面谈一面不时去觑我们的小说家,她正拿着一根铁钎玩弄着没有升火的炉,似乎不愿意和我交谈,大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概。后来我先问她最近有何创作,并谈已经拜读了《华严月刊》创刊号。她的回答比不开口还冷淡。我有些惊愕,心想难道女小说家就这么不能使人接近吗?

不久这朋友因事走出去了,我和庐隐才正式谈起话来。记得我问她的第一句话是“女士为什么这般深沉的悲哀?”她不曾给我什么答复,只说这是各人的主观,不能勉强的。她又说这里面的奥妙与她以往的生活息息相关,此刻不便多谈。

雍和宫 1876年

圆明园废墟 1890年

温和的阳光从嫩绿的柳条照在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异常抑郁的神情,我的脸也阴沉下来,似乎对她表示同情。我想无论她多么悲观,我都要从痛苦的深渊中把她救起,而且当时颇有自信心,所以便胆大地对她说:“女士,我从前也很悲观,后来渐渐感觉到这只是枉然,自己才发誓要征服命运,与世界宣战,建设一个地上的乐园。我的理想是约二三知己寻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写自己的东西,读自己爱读的书……”

还没有等我说完,她连忙抢着说:“我在求学时代也曾有过这种幻想,后来人生的经验和命运的坎坷告诉我这是一场梦罢了,你可以看看我的处女作《海滨故人》,就知我少女时代的希望如何高超远大!”

我又辩护说:“做人本来就无多大意味,不过既然当了一世人,就得寻找一个真正的人生——即是将全世界全人类包容在我心中,去实现美满的理想,比如释迦牟尼最初出家时因目击生老病死的惨象而感到生的空虚,但后来他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于是他觉得这人生这世界又是个多么可爱的东西。”

她一味倔强,对我的见解不以为然,便不耐烦地说:“这问题很复杂,世上的形形色色在每个人眼里映出的现象不同,况且我又是戴上一副有色的眼镜去看的呢。”

她仍不停地玩弄着火炉钎,伸进炉里,似乎想使死灰复燃,正如她何尝不想重温她那美满的旧梦。于是我看见一抹微红色掠过她的腮上,但一霎时又消了。

这时我离开窗边走到一张写字台前,顺手翻阅一些零乱的书籍,她也起身来到书桌那边。我才告诉她我新写完一首长诗《祈祷》,其中有我的人生观,希望她能赐览。她写了一个住址给我。我接过这纸条,笔迹如此健劲、如此锋利,使我不禁佩服她的个性和勇气。

我们谈话虽不多,但不知觉中已经过了一个多钟头。客厅门外不时闪过一个人影,我才蓦然想起大概他们在等她吃饭,说不定还有别的客人在座呢,便马上告辞。她送我到二门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子,脚步又重又快地溜走了。

坐上了洋车,在颠簸中,那副忧郁的脸、初春的天气和清脆流利的国语又涌上了我的眼里耳里。

廿四年双十节

老北京钟楼、鼓楼 18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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